文 | 邱勤

漢水邊的故園情結(jié)

文 | 邱勤

我們一次又一次地回鄉(xiāng)，一次比一次更失望，外公傾其所有捐建的學校早無蹤影，有情調(diào)的租界舊居拆得面目全非，密密麻麻的水泥森林遍布江灘……

“江漢湯湯，武夫洸洸”……我從小聽媽媽吟哦著與漢水有關(guān)的古詩長大，常隨她回武漢探親，說得一口漢口腔的我，對這座自小熟悉的熙攘大城卻從未有過故鄉(xiāng)的感覺?！肮枢l(xiāng)”一詞，應(yīng)該離不開炊煙裊裊、老屋晚照、祖父母的呢喃……如此擁擠、嘈雜的城市，如何牽得動那種對于故鄉(xiāng)的深深眷戀呢？可媽媽每隔一段時間就要回去，自18歲離開武漢，整整六十年了她仍鄉(xiāng)音不改，一提到武漢就雙目含光。我們一次又一次地回鄉(xiāng)，一次比一次更失望，外公傾其所有捐建的學校早無蹤影，有情調(diào)的租界舊居拆得面目全非，密密麻麻的水泥森林遍布江灘，南水北調(diào)后昔日“江之廣矣不可泳思”的漢水只剩下細窄河道……沒有父母，沒有家園，媽媽啊，這樣的故鄉(xiāng)何其可戀？

去年9月，我陪78歲的媽媽再一次到漢水邊尋根。我們在已年過六旬的表哥表姐陪同下，從媽媽出生的漢口統(tǒng)一街，到她度過童年的漢水羅家墩，到她就讀過的二女中（十七中學），到姨媽曾居住過的漢潤里和洞庭街……一一找尋故園舊跡。漢口江岸的武漢天地，依“修舊如舊”原則，將幾條街的民國老建筑改為頗具情調(diào)的食肆和咖啡館，保留了一溜兒挺有年歲的法國梧桐。母親說，以前這里叫盧溝橋，再早前叫黑水河，在抗戰(zhàn)勝利那年為紀念盧溝橋事變而改的地名。盧溝橋?qū)Τ龅慕袆倮?，也是抗?zhàn)勝利那年改的名。以前這還有條永清街，媽媽的二姐，我最愛的姨媽，就叫這名字。媽媽還講到了外公參與的常德會戰(zhàn)，慘烈無比，整團陣亡，師長都犧牲了，日寇使用了細菌戰(zhàn)，橫尸遍野。帶著兩個幼女守在桃源鄉(xiāng)下的外婆無奈將當時不到3歲的媽媽送人，媽媽硬是哭鬧不止不吃不眠，最終回到母親身邊，與死人堆里爬回來的外公重逢……怪不得我早些年多次去桃源攝影旅行，沒來由地覺得那里如此親切。

三天的尋訪中，家族的那些人和事，在母親和大表姐的講述中逐漸清晰完整。我外公韓國林上世紀二十年代初畢業(yè)于北洋法政學堂，是武漢最早的律師事務(wù)所創(chuàng)建人，抗戰(zhàn)初期武漢淪陷，他毅然投筆從戎，加入國民黨73軍軍需，參加了第一、二、三次長沙會戰(zhàn)、常德會戰(zhàn)、衡陽保衛(wèi)戰(zhàn)至湘西會戰(zhàn)，九死一生；年僅15歲的長子交予好友葉挺將軍奔赴抗日前線，后來犧牲在皖南事變中；年幼的三子隨宋美齡創(chuàng)辦的戰(zhàn)時兒童保育院遷往重慶，從此再無相見，在上世紀五十年代末被打為右派，過了近二十年才平反……滄桑巨變七十年，年近八旬的媽媽已步履蹣跚。她16歲父母雙亡，兄妹八人四散流離，大哥犧牲在抗戰(zhàn)戰(zhàn)場，二哥死于文革，三哥四哥當了二十多年右派，嫁給江漢路名門望族江家的二姐一家兩代人歷盡坎坷，小妹發(fā)配遙遠的新疆……可媽媽一踏上這片故土，仍激情滿懷，深為家族血液里流淌的氣節(jié)自豪。我問媽媽：“外公是抗日英雄，子女卻受盡苦難，故園無留寸土，外公尸骨無尋，您為什么還留戀這樣的家鄉(xiāng)？”媽媽的回答令我肅然：“我們這一代人，經(jīng)歷太多，看淡是非，只曉得珍惜一樣東西——真善。有些東西流淌在血脈里，是怎樣也抹不去的。當初你妹妹在國外留學，我就要求她畢業(yè)后回國。人離開了祖國和家鄉(xiāng)，就像浮萍，是沒有根的?！?/p>

古詩經(jīng)里曾經(jīng)湯湯的漢水，雖然只剩下了細細的一條河道，但蒹葭蒼蒼，仍有詩意。初秋的陽光灑在年近八旬的媽媽身上，那樣圣潔，溫暖。我為有這樣的媽媽，這樣沐浴在真善之光里的家族和故園，深深動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