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國明

“有容乃大”：關于馬克思主義與中國文化的深度結緣

殷國明*

馬克思主義在中國落地生根，不僅是中國文化與西方文化交接、交流和交融，走向世界的歷史，更是中國傳統(tǒng)文化自我更新、浴火重生的過程。20世紀中國文化變革的顯著標志，就在于公共場域和視野的擴大，文學批評的社會性越來越突出，包容性和延展性也越來越大，中國文化以自己有容乃大的胸懷擁抱了世界，這才是馬克思主義與中國文化深度結緣的真實成果。

馬克思主義 中國文化 公共場域

在中國近代史上，從孫中山用“天下為公”來表述自己的政治理想，到馬克思主義在中國落地生根，不僅是中國文化與西方文化交接、交流和交融，走向世界的歷史，更是中國傳統(tǒng)文化自我更新、浴火重生的過程。在這個過程中，中國文化以自己有容乃大的胸懷擁抱了世界，同時，世界也把其博大、豐富的思想文化創(chuàng)造饋贈給中國。

文化和學術，自然是記錄和踐行這一歷史過程的載體和見證。可以說，學術為天下公器——這不僅是20世紀中國學術研究和文學批評的出發(fā)點，更是一種新的文化時代的到來，即中國文化開始敞開胸懷，吸納世界文化的一切優(yōu)秀遺產和成果，以創(chuàng)建一種符合人類利益和命運共同體的文化平臺和家園。在這里，“天下”是一種跨文化的空間意識，也是一種無畛域的文化胸懷，其所導向的是一種社會化和全球化的語境。如果說，傳統(tǒng)的文學批評所追尋的是文學趣味、悟道的心得與個人的情志，重在個人的閱讀和感悟的話，那么，新的文學批評與理論則以社會歷史發(fā)展的趨向與要求為標尺，更加倚重公眾的接受程度與傳播效應，重視文學的現(xiàn)實力量和社會效益。

但是，學術要成為“天下公器”，或者要做“天下公器”的學問，首先就要有“天下”的空間，有共通的公共概念、語言和話語，有公眾可以分享、共享的文化權力——這一切不僅把批評推到了時代變革的前沿，也為西方文化的引入、繼而為新的理論范式和觀念體系架設了橋梁，創(chuàng)造了條件。

馬克思主義進入中國，當是起到了沖破舊有文化場域的界定和限制，創(chuàng)造新的公共文化空間的引領作用。因為20世紀初的中國社會和中國文化，首先所面臨的就是公共性、公眾性和人民性的缺失，舊文化固守著傳統(tǒng)疆界，不僅表現(xiàn)在思想和觀念上，而且積淀和落實在既定的語言和話語規(guī)范及方式上，以方便少數人占有和享用屬于全社會的文化權力與資源。

顯然，馬克思主義之所以能夠在中國落地生根，不僅僅由于現(xiàn)實需要，而且還在于其與中國傳統(tǒng)文化思想的深度結合和契合。這種深度結合和契合的基礎，就是中國傳統(tǒng)文化所擁有的超乎尋常的胸襟和包容性——盡管這種胸襟和包容性明清之后一直沒能找到釋放的機運，且在社會和文化腐敗中有所收縮和收斂，但是始終留存于歷史的文化遺存和記憶之中，一旦激發(fā)，就會煥發(fā)出磅礴意境和氣勢。

實際上，在近代以來的社會變革中，中國人一直在追逐著“天下為公”的夢想，但是一直未能找到通向現(xiàn)實、符合世界潮流的路徑。這種追求不僅表現(xiàn)在梁啟超闊大的學術情懷之中，也表現(xiàn)在康有為的《大同書》、王國維關于學術和文學境界的論述之中。關于前者，康有為所憧憬和想象的“大同世界”，不僅超越中國3000年傳統(tǒng)的“小康”境界，而且其宏大的人類性和世界性構想，不輸于西方馬克思主義之前的任何“烏托邦”想象和建構：

削除邦國號域，各建自主州郡而統(tǒng)一于公政府者，若美國，瑞士之制是也。公政府既立，國界日除，君名日去……于是時，無邦國，無帝王，人人相親，人人平等，天下為

公，是謂“大同”，此聯(lián)合之太平世也。①康有為：《大同書》，《康有為全集》第7集，姜義華、張榮華編校，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1998年，第130頁。

不能不說，這是康有為“上覽古昔，下考當今，近觀中國，遠攬全地”②同上，第5頁。的結果，此中既有中國道德文明中強調的“人人相親”的和諧思想，亦有西方人人平等的文化訴求，同時還包含著與馬克思主義、共產主義理想相通的社會理念，為中國未來發(fā)展勾勒出廣闊的發(fā)展愿景，也在一定程度上預示了其歷史變革和文化選擇的多樣性和可能性。

與康有為相通，王國維也是一個生活在患難與悲苦之中的學者，用夏中義先生的話說，他后來之所以一度傾心于叔本華哲學，完全出于一種“靈魂之苦”，而這種“苦”不僅來自生活之艱辛，更是“天才激情與人生境遇的嚴重失衡”的表現(xiàn)。③夏中義：《王國維：世紀的苦魂》，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6年，第54頁。不過，王國維并沒有由此投入社會變革的政治潮流，而是期待在文化學術中找到心靈的慰藉，以克服和超越內在極度悲觀的情緒，由此，一方面，他感受到了中國傳統(tǒng)文化、尤其是正統(tǒng)儒家文化，在體察、理解和解釋人類痛苦和悲苦心理方面的缺失；另一方面，在眾多的中國文化思想的資源中，他又發(fā)現(xiàn)了與西方文化相通的情愫和因素，從而造就了其打通中西文化場域的學術意識，于是，在其《〈紅樓夢〉評論》中，出現(xiàn)了中國的老子、莊子，與西方的叔本華等人，一起坐而論道、相互對話的場景，意味著中國的文學批評，已經突破單一文化的畛域，不再僅僅滿足于中國傳統(tǒng)文化框架內的“六經注我”、或“我注六經”的方法，進入了中西互注的跨文化時代；而在其《〈國學叢刊〉序》中，王國維又提出“學無中西”、“學無新舊”和“學無有用與無用”之分的觀點，把學術和文學批評推到更大場域之中：

余謂中西二學，盛則俱盛，衰則俱衰，風氣既開，互相推助。①王國維：《〈國學叢刊〉序》，《求善·求美——王國維文選》，徐洪興編選，上海：上海遠東出版社，1997年，第112頁。

此處可見，中國20世紀文化變革的顯著標志，就在于公共場域和視野的擴大，文學批評的社會性越來越突出，包容性和延展性也越來越大，并且不斷打破舊有的思想界說，呼喚跨學科、跨國界、跨意識形態(tài)的學問出現(xiàn)，再建一種新的屬于全球、全人類、全民參與和共享的公共文化場域。

正是在這種情景和語境中，馬克思主義不僅進入中國，而且完成了與中國文化的深度結合和融合，并成為這個擁有無與倫比的歷史傳統(tǒng)的文化大國的指導思想。

而經歷了百年來的碰撞、磨礪和革新，進入新世紀后的中國學術，也進入了一種新語境和新時空?；厥?0世紀，盡管經過了很多曲折和反復，但是從總的趨勢上看，它以文化上的開放性、現(xiàn)代性和創(chuàng)新性為特征，不僅繼承、發(fā)展和豐富了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歷史成果、經驗、經典和境界，而且有所發(fā)現(xiàn)和有所創(chuàng)新，為21世紀的學術發(fā)展進行了多方面和多層次的鋪墊。無疑，無論從論題、問題層面，還是從開拓、延伸和拓展維度，都不意味著世紀學術的終結，而是一種在新的歷史語境中的延續(xù)和創(chuàng)造性發(fā)揮，繼續(xù)延續(xù)著一種尚不能、不敢言終結的探索、反思和創(chuàng)新過程。

也許正是由此出發(fā)，筆者把中國20世紀以來學術發(fā)展稱為一個“空間拓展的時代”；大而言之，這是中國文化和學術走向世界，向全球化、人類化和世界化拓展的時代；小而言之，也是中國文化和學術走向“百家爭鳴、百花齊放”的時代。這個時代是在一種開放的、與外國文化及學術密切交流和碰撞的語境中生發(fā)和變遷的；從價值追求方面來講，它與中國人民沖破禁錮，面對挑戰(zhàn)，在新的歷史時空中追求自由、民主和幸福的心理欲求與精神蛻變過程密切相連，緊密相關，也是后者的精神展現(xiàn)和學術見證。正是從這個意義上說，中國傳統(tǒng)文化及其文學、外國文化及學術的影響和中國的當代生活和意識，構成了中國20世紀以來學術生成和發(fā)展的歷史源流和精神動因；而它們三者之間的交流、碰撞和融合造就了中國學術探索和理論創(chuàng)新的豐富多樣的景觀。

因此，“有容乃大”乃是這個時代最重要、也最難得的文化景觀之一，它所期盼的不僅是中國學術和精神意識的某種結構性和歷史性的變化，進入一種傳統(tǒng)意識與現(xiàn)代性文化交匯融通的格局，在價值取向上呈現(xiàn)出向開放性、多元化和民主化發(fā)展的趨向；而且由內向外體現(xiàn)出一種包容世界文化的博大胸懷，容得下各種不同的觀點和觀念，容得下生老病死，容得下整個世界。

*殷國明，男，1956年生，祖籍江蘇常州。華東師范大學中文系教授，博士生導師。主要研究方向為文藝學、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與比較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