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有能
將軍與佛教
——李漢魂對廣東佛教的貢獻
林有能
時下對李漢魂的研究,多集中于其軍政史跡,如軍校生活、北伐與抗戰(zhàn)、主政廣東等,而述其與佛教之緣和對廣東佛教復興和發(fā)展之貢獻者不多。本文試就此作一探討。
一
李漢魂(1895—1987),字伯豪,號南華,(南華之號,應不是自始初有,林森于1940年記“李漢魂,字伯豪”,無華南之號,據(jù)《枕上夢回》載,在李氏皈佛儀式時曾有“遵照虛老和尚收皈依弟子之字派,命名為寬伯、字佛豪,又別字南華”,[1]鑒此,南華之號應是李氏皈依時之始有,而以南華為號,似因李氏與南華之緣),廣東吳川縣嶺頭村人。從 1912年離開家鄉(xiāng)入讀廣東陸軍小學至1949年離開中國僑居美國,近40年戎馬生涯,鑄造其高大的將軍形象,難怪人們將其出身視之為行伍。然恰是這樣一位指揮千軍萬馬、馳騁疆場、戰(zhàn)功赫赫的將軍,晚年卻皈依佛門,成為虔誠的在家居士,個中之奧秘,尤需深究。
(一)李漢魂從小所受傳統(tǒng)文化熏陶,為其后來之皈佛奠下了文化的基礎
從現(xiàn)有的資料可悉,其家世可謂書香門弟,父親雖以經(jīng)商為業(yè),卻喜讀書,尤重后輩教育,曾創(chuàng)辦育英小學,自任校長。母親龐氏乃當?shù)赝彘|秀,知書識禮,重視子女學業(yè),管教甚嚴。這種家風沐浴和浸潤,對李氏的影響是厚重而深遠的。待其入塾受學之時,又得博學才俊言傳身教,奠下堅實的國學基礎。他在自傳中述此事云:
我五歲即發(fā)蒙認字,八歲時開始聽老師講課。我的老師李品珊先生和李日三先生,學識都很淵博,他們教我的是文章、詩詞以及古代的經(jīng)書,我的國文基礎即奠于此時,后謬獲“儒將”之稱,實賴二師所賜。
……
當時我們師生之間儼然父子,老師出門則袱被相隨,同吃同住,……這種教學方式似乎與孔子時代差不多,學生不但要學老師的文品,還要學老師的人品。[2]
啟蒙教育足可影響人的一生。李漢魂少年時所受的教育,可能以儒學為主,但中國傳統(tǒng)文化決不可能以一個“儒”字所能涵蓋,在漫長的歷史發(fā)展中,中華傳統(tǒng)文化的三大組成部分——儒、道、釋,在一定意義上已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融為一體而不可分割,也就是說,傳統(tǒng)文化對李氏的影響不獨限于儒學。此其一;其二,僅就佛教文化而言,也可見其對李氏影響之至巨至深?!墩砩蠅艋亍分械囊欢卧捵憧勺糇C:
我在青少年時代對梁啟超先生是備極仰慕,只要是他的書都找來看,他的思想對我有很大的影響。梁先生認為宗教是為天地間不可缺少的一種思想、道德、宗旨、文物,無宗教思想則無統(tǒng)一、無宗教思想則無希望、無宗教思想則無解脫、無宗教思想則無魄力。且謂:“歷史上英雄豪杰,能成大業(yè)轟轟一世者,大率有宗教思想之人多……其所以犯大韙而無所避,歷千萬難而不渝者,宗教思想為之也!”我的宗教熱忱,也就是奠基于此。在諸多宗教中尤傾心佛教,以致最后進入佛門,也是因為梁氏認為宗教以佛教為最高,他認為:佛教之信仰乃智信而非迷信,乃兼善而非獨善,乃入世而非厭世,乃無量而非有限,乃平等而非差別,乃自力而非他力。他的這些觀點很合我的口味,遂使佛教在我心中地位最高,真是“廣矣、大矣、深矣、微矣!”從此這種宗教情感與我終生相隨,成為我的精神支柱之一。[3]
所以,李氏自己明言:“我信佛教,只因公務在身,未能皈依佛門?!盵4]這種對佛教信仰的理念,在其正式皈依佛教前的長期軍旅、政壇生涯中,也不時表露甚至見諸言行,茲舉數(shù)例列下:
其一:在江西夜聞佛寺鐘聲有感而詩:1928年,在一番自相殘殺后,我率部由粵北上,軍次江西,夜聞佛寺鐘聲即深有感觸,有詩述懷,詩中后半曰:“眾生殺業(yè)深,竟把屠刀試。靜夜聽鐘聲,浩然有歸意。心燈晦復明,彼岸猶堪冀。誓以普賢行,證取文殊智。覺盡眾生迷,浮閻化祇樹。七尺負昂藏,此身來不易。少壯老幾時?休昧惺惺地?!盵5]
其二,兒子韶生病逝,特將其葬于南華寺旁并撰聯(lián):(1939年)8月8日,我五歲多的兒子韶生不幸患病夭折,他生于韶關(guān)、死于韶關(guān),我將他安葬在韶關(guān)南華寺側(cè)?!⒆铀篮笪以髁艘宦?lián)而哀之,道是:“禮佛好向南華,大夢醒時心不昧;祝兒安居西土,眾生渡了我當來?!盵6]
其三,夜宿南華寺祈雨:為祈天佑粵民,歲首月初我甚至夜宿南華寺,開壇求雨,竭盡誠敬,期濟蒼生。且對天發(fā)愿,天不雨,不茹葷。[7]
其四,向林森請教佛教經(jīng)典:林公夙殷佛念,十中全會時我應邀到他住邸敘談,我請教佛學經(jīng)典,林公指示:“宜抽時多看憨山大師《夢游全集》,自可漸得勝解?!睆拇恕秹粲稳冯S身而行,再三研讀,并重刊新版以資流播。[8]
……
(二)民國時期廣東乃至全國軍政要人,多有宗教信仰
人之于宗教,當然有信與不信之分,更有信何教之別,但宗教作為文化的一種形態(tài),則是人類所需的,即使是明言不信奉宗教的共產(chǎn)黨人,對宗教文化也是吸納、利用和弘揚,毛澤東對佛教文化就鐘情有加,常讀佛教經(jīng)典,《壇經(jīng)》、《金剛經(jīng)》不離身,隨時翻閱,并深有研究。所以,在戰(zhàn)火紛飛、社會動亂的民國時期,軍政要人們,雖或馳騁疆場、或政務緾身,但他們文化意識中的宗教取向卻依然濃烈,在現(xiàn)實生活中就是信奉某一宗教,藉以精神寄托,成了當時政壇的一道風景,尤其是廣東更為明顯。有學者曾總結(jié)過這一現(xiàn)象:
孫中山、蔣介石、馮玉祥都是基督徒,唐生智是佛教徒,陳銘樞、李漢魂、姚雨平、葉恭綽皆為佛教居士,白崇禧是穆斯林。據(jù)1924年的統(tǒng)計,孫中山領(lǐng)導的廣東革命政府中基督徒竟達65%。民國時期,廣東還有一個有趣的現(xiàn)象,即該省連續(xù)有幾位省政府主席(或軍政首腦)像李濟深、陳銘樞、陳濟棠、李漢魂都相當敬佛。其中,李濟深、陳銘樞、李漢魂與虛云和尚的關(guān)系非同尋常。孫中山、胡漢民、汪精衛(wèi)、戴季陶等國民黨要人與廣州六榕寺住持鐵禪和尚多有交往,蔣介石與太虛關(guān)系非常密切。就天主教來說,廣州教區(qū)的歷任主教都與廣東地方政府及國民黨人士保持著良好的關(guān)系,主教座堂石室也經(jīng)常迎來各方面要員。例如,民國初建時,(廣州教區(qū)第三任主教)梅致遠曾在石室前搭建了五層高的大竹棚,舉行盛況空前的歡迎大會,迎接陳炯明。魏暢茂繼光若翰之后擔任廣州教區(qū)第五任主教,他與國民黨要員孫科、陳策、楊希閔、范石生、張發(fā)奎等人來往密切。[9]
李漢魂的靈魂深處就本有宗教、尤其是佛教信仰的因子,在朋輩公務和生活的交往中,相互影響和交流是必然的,如他曾專門就佛學經(jīng)典請教林森,就文化自身的業(yè)力而言,李氏晚年皈佛乃順理成章之事。
(三)李漢魂晚年終皈佛門
“我信佛教,只因公務在身,未能皈依佛門”的李漢魂,直至晚年才了卻心愿,正式皈依佛門,確是“天時、地利、人和”的結(jié)果。就“人和”論,上文已略有述及,其中與虛云之緣至為關(guān)鍵。就“天時”言,長期身居政壇軍旅要職,戰(zhàn)事及政務已應接不暇,何來閑心靜修?而李氏早已對政壇中的爾虞我詐心灰意冷、深惡痛絕:“六年多來政潮不息,外患內(nèi)訌,令人心冷。因此對于個人地位升沉已置之度外,只希望能做幾件對社會永遠有益的事情,永留人民心間?!盵10]當解甲歸田、遠離政爭后,正是閑情逸致、靜心修養(yǎng)之時。就“地利”說,李氏晚年遠離故土,僑居美國,鄉(xiāng)情、鄉(xiāng)愁在他鄉(xiāng)相對寂寞的生活環(huán)境中會來得更濃烈。而皈依佛門以藉精神寄托則是水到渠成之事。
促成李氏皈佛的導火線是1956年李氏失足墜樓致頭部重傷,當傷愈漸次恢復后,“心神頗覺悵憫”。于是重接1928年軍次江西聞佛寺鐘聲有感而發(fā)之五言詩,詩中梳理了一生之行跡,此后就“一心向佛”。他想拜早已結(jié)緣的虛云和尚為師,在1959年8月修書一封托人轉(zhuǎn)給虛公。虛老此時雖已不能言語,并于是年圓寂,但已將戒牌由弟子輾轉(zhuǎn)交給了李漢魂,“由是皈依之心益甚”。1963年4月去信臺灣屈映光居士請求指引,信云:
茲有陳懇者,竊華份屬軍人,自宜獻身祖國,任何宗教,昔只敬而友之。嗣以一再臨美,并失足重傷頭部,當即一心向佛,早晚靜坐約一時許,所惜未奉師傅。近來每憶寬讓和尚于民國四十七年在香港將圓寂時,徑將虛云老和尚給彼佩帶之“戒”字要件,交囑寬珍女士妥為轉(zhuǎn)達。哀懷甚感,為之常置臥室。至前承惠賜之七十壽聯(lián),敘述昔在南華寺共同求情狀況,更為彌極弦佩,室次并常懸之。似此師佛殆有前緣,自宜恭承后果。每念加拿大詹勵吾伉儷,曾蒙虛老降臨,收為弟子,而黃日光及余謙居士熱烈建議,華宜敬拜虛老皈依師,更為不勝感奮。用謹誠箋述達,如蒙察納,則敬懇特加訓導,備遵照皈依也!
屈居士在復函中曰:“‘皈依三寶’:皈者,往也;依者,靠也;三寶者,佛、法、僧也。虛老生自有來,學有成就,亦佛、亦法、亦僧,凡屬信徒,皆應供養(yǎng)。臺端重興南華,自有前緣,況奉的‘戒’字,至心皈命可也”。于是,1968年5月3日在居所舉行皈依受戒儀式,由黃日光居士主持:我將虛云老和尚的繡像移置正廳,像前一幅日光居士手書:“遵照虛老和尚收皈依弟子之字派,命名為寬伯、字佛豪,又別字南華?!边@是我皈依佛門后的名字。皈依儀式舉行了一個半小時,虔誠而嚴肅。從此奉行三皈五戒,遂一心向佛也。[11]
這是李氏皈依佛門的梗概。從中可見,雖然虛老已圓寂,未能親為李氏授戒,然生前已授了“戒牌”,說明虛老已經(jīng)認可并接納了這位弟子。儀式后,李氏正式成為虛老弟子,在虛老門下,屬“寬”字輩分。
二
李漢魂既然與佛教有緣,那么他所處的時代,尤其是他主粵時期,廣東乃至全國的佛教到底是個怎樣的景象呢?
佛教是外來的宗教,自兩漢進入中土,與中國固有文化有一個漫長的沖突、調(diào)和、融合的歷史過程,這就是人們常說的佛教中國化的歷程。這一過程雖然至唐代六祖慧能大師已基本完成,創(chuàng)立獨具中國特色的佛教——禪宗,佛教文化已成為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重要組成部分。然而,佛教文化畢竟是外來異質(zhì)文化,與中國本土文化的沖突是難免的,特別是統(tǒng)治者對佛教的喜好或者需要與否而采取或扶或毀的態(tài)度,歷史上的“三武一宗”對佛教的打擊是致命的。而在士大夫階層,對佛教持排斥者也大有人在,儒佛之斗、道佛之爭連綿不斷,唐代大儒韓愈就曾因反佛而被貶嶺南。所以,在中國歷史上,毀淫祠興社(儒)學運動從未間斷過,大批佛寺被視為淫祠而遭毀掉。
毀淫祠以興儒學的情況在中國佛教重鎮(zhèn)之一的廣東尤甚。如明代嘉靖年間,魏校督學廣東,大毀淫祠?!稄V東通志》載:“三家之里必有淫祠庵觀……嘉靖初,提學副使魏校始盡毀。”[12]郭棐《粵大記》曰:魏?!澳舜髿掠^淫祠,或改公署及書院,余盡建社學。……自洪武中歸并叢林為豪氓所匿者,悉毀無遺。僧、尼亦多還俗。”[13]屈大均《廣東新語》云:“吾粵督學使者,在嘉靖時有魏公校者,……大毀寺觀淫祠,以為書院社學。”[14]同時,沒收寺廟田產(chǎn),充歸社學、書院學田:“各處廢額寺觀及淫祠,有田非出僧道自創(chuàng)置也。皆由愚民舍施,遂使無父無君之人不耕而食,坐而延禍于無窮。本道已行各處,凡神祠、佛宇不載于祀典者,盡數(shù)拆除,因以改建社學。今歲適當造冊之年,合收其田入,官改為社學之田,是除生民無窮之害,而興無窮之利也?!盵15]而魏校在粵反佛最烈者是砸爛禪宗六祖慧能的祖?zhèn)饕吕?,地方志乘及名人筆記多有記述?!渡刂莞尽氛f:“衣缽自達摩所傳者,明為魏校所毀”。[16]黃宗羲《明儒學案》云:“先生(指魏校)提學廣東時,過曹溪,焚大鑒之衣,椎碎其缽,曰:‘無使惑后人也’?!盵17]《郭青蝟集》曰:“萬歷乙酉,予入韶州至曹溪寺。僧因出傳衣寶缽革履?!彵敬善?,為廣東提學魏莊渠所碎?;蛟朴行乃橹?,或云偶墜諸地。僧以漆膠,仍似缽形,而寶色無光。”[18]《蒿庵閑話》云:“六祖衣缽,傳自達摩,藏廣東傳法寺。衣本西方諸佛傳法器,缽則魏王所賜。嘉靖督學使者某焚碎之。”[19]張潮《虞初新志》言:“ 南華寺六祖缽,非金非石。魏莊渠督學廣東,遍毀佛寺。至曹溪,索缽擲地,碎之為二,每片各有一字,視之,乃‘委鬼’也。莊渠異之,寺因得不毀?!盵20]檀萃《楚庭稗珠錄》也說:“莊渠(魏校字號)視學于粵,惡佛氏,必詆之,故宗魯之言易入。毀祠廟甚多,而曹溪之缽竟被捶碎(太鹵莽)?!盵21]所以,有明一代,嶺南佛教的腳步遲滯不前,至萬歷年間憨山大師抵粵,才肩負起中興佛教的重任。
廟產(chǎn)興學是歷史上毀淫祠以興學在清末民初的延續(xù),一般認為康有為、張之洞等人是廟產(chǎn)興學的始作俑者。光緒二十四年(1898),康有為在《請飭各省改書院淫祠為學堂折》云:“我各直省及府州縣成有書院。而中學小學直省無之。莫如因省府州縣鄉(xiāng)邑公私現(xiàn)有之書院義學學塾皆改為兼習中西之學校。并鼓勵紳民創(chuàng)學堂。查中國民俗惑于鬼神淫祠遍于天下。以臣廣東論之,鄉(xiāng)必有數(shù)廟,廟必有公產(chǎn)。若改諸廟為學堂,以公產(chǎn)為公費,則人人知學、學堂遍地。”[22]同年,張之洞的《勸學篇》也提出改廟產(chǎn)為辦學經(jīng)費的主張:“府縣書院經(jīng)費甚薄,屋宇甚狹,小縣尤陋,甚者無之,豈足以養(yǎng)師生、購書器。曰:一縣可以善堂之地、賽會演戲之款改為之,一族可以祠堂之費改為之。然數(shù)亦有限,奈何?曰:可以佛道寺觀改為之。今天下寺觀何止數(shù)萬,都會百余區(qū),大縣數(shù)十,小縣十余,皆有田產(chǎn),其物業(yè)皆由布施而來,若改作學堂,則屋宇、田產(chǎn)悉具,此亦權(quán)宜而簡易之策也。大率每一縣之寺觀取十之七以改學堂,留十之三以處僧道,其改為學堂之田產(chǎn),學堂用其七,僧道仍食其三。計其田產(chǎn)所值,奏明朝廷旌獎,僧道不愿獎者,移獎其親族以官職1如此則萬學可一朝而起也?!盵23]正是這些社會名流與官員的呼吁和奏請,光緒帝于光緒二十四年五月二十二日正式頒布了興學上諭,強令“民間祠廟,其有不在祀典者,即由地方官曉諭居民,一律改為學堂,以節(jié)靡費而隆教育?!盵24]至此,廟產(chǎn)興學風潮席卷全國。
黃運喜在《清末民初廟產(chǎn)興學運動對近代佛教的影響》一文 ,列舉了廣東地區(qū)廟產(chǎn)興學風潮中僧人及寺廟的慘狀:
岑春煊治粵除掃貪黷外,亦興建許多中等學堂、初等學堂、啟蒙學堂等,而其經(jīng)費則來自廟產(chǎn),且手段相當強硬。寄禪在“八指頭陀詩集”謂:今秋八月,廣東揭陽縣因奉旨興辦學堂,驅(qū)遂僧尼,勒提廟產(chǎn)。時有老僧禿禪者,年已八十,不地棍衙役之擾,乃斷食七日,作辭世偈八首,沐浴焚香,誦護國仁王經(jīng)畢,合掌端座而逝。東方雜志第一卷第八期“教育”部份,載廣東肇慶府慶云寺“歲入四、五萬金,住持托言僧徒以百余,均仗寺產(chǎn)糊口,不肯報效學費,現(xiàn)已由董參軍前往摧繳矣?!鳖愃婆e動,在廟產(chǎn)興學期間,可謂相當常見。由于廣州等地寺廟報效情形不好,岑春煊遂下令拆華林寺,長壽寺二叢林,將華林寺遺址改作商業(yè)區(qū),僅留羅漢堂,將劫于文物存放其中;對長壽寺則借口寺僧不守清規(guī),發(fā)現(xiàn)婦女金鐲而予全數(shù)拆毀,寺產(chǎn)沒官。岑春煊這一拆寺行動,很快的就達到他預期目標,光緒三十年(1904)六榕寺僧鐵禪捐寺產(chǎn)一百九十三畝,合洋銀二萬元以助興學,尤其獎勵青年留日以增廣見聞,岑春煊立即上奏請求旌獎以鼓勵。不久,與光孝、華林、長壽并列廣州四大叢林的海幢寺,其住持適安亦主動要求報效學堂經(jīng)費四萬元,以免遭到拆寺命運。[25]
所以,廟產(chǎn)興學對中國佛教的打擊也是致命的,有學者甚至認為其惡果超過“三武一宗法難”:“兩次‘廟產(chǎn)興學’的風潮,在近代中國造成逐僧毀寺的洶涌狂潮,其惡果遠遠超過歷史上的‘三武一宗法難’”。[26]其中廣東尤甚,民國時期廣東的佛教刊物《人海燈》曾發(fā)文指出:“光復以來佛寺之遭劫者,首推廣東”。[27]
李漢魂主粵時期,大部分時間寓居韶關(guān),其身邊的禪宗祖庭南華寺在廟產(chǎn)興學的遺禍中當然是慘不忍睹的:“圣地變修羅之惡境,祖庭為牧畜之所,殿宇成屠宰之場。且寺中僧眾不逾十人,卻分五房而立,各攜家眷居住寺外,無異俗人。寺中香火收入,皆由鄉(xiāng)民管理?!盵28]李曙豪在《虛云和尚傳》對南華寺當時的景況描述得更為詳盡:
南華祖庭已衰敗,變成了孫廟。全寺房分五家,每家不過十人,但都不住在寺里,而是攜家眷住在附近村莊。平日耕田種地,飲食衣著同俗人一樣。連六祖殿看管香燈的僧人都歸鄉(xiāng)人管。每年二月、八月兩次佛祖和慧能誕辰法會的所有收入,皆由鄉(xiāng)村頭人管理。非但如此,平日村民在南華禪寺內(nèi)外,宰殺烹飲,賭博吸煙,人畜糞穢,到處可見。寺中殿宇年久失修,多已破敗不堪。殿宇已傾,房屋破壞,只得蓋搭葵蓮竹屋以住眾。當虛云和尚進入南華禪寺時,看到的除祖殿、靈照寶塔和蘇程庵略為完整外,其余的大殿、堂宇以及方丈寮、僧房等大多是墻倒屋圮。天王殿門前的大坪中野草叢生,高能沒人。大雄寶殿中的佛像雖然還在,可金身大多破舊不堪。六祖殿中供奉六祖真身的木龕,早已被白蟻蛀朽,六祖真身外披的金溱也是層層剝落。木龕之中,蛛絲彌漫,灰塵盈寸。木龕左側(cè)供奉的憨山法師肉身還被推倒在龕旁。殿內(nèi)雜物橫堆,凌亂不堪。[29]
作為南禪祖庭、嶺南佛教一面旗幟的南華寺尚且如此,其他廟宇及佛教的敗象可見一斑了。這就是李漢魂主粵時期廣東佛教的景象。
三
面對廣東佛教的衰敗景象,身居要位且與佛教有緣的李漢魂很自然把復興廣東佛教作為自己的職責,為此,他主要做了兩件對廣東佛教復興具有決定性意義的大事:
第一,迎請?zhí)撛评虾蜕衼砘涀〕帜隙U祖庭南華寺。
虛云老和尚是當時中國佛教界的泰斗,一面旗幟,全國各地爭相迎請。在李漢魂主粵前,廣東軍政要人曾兩次邀請?zhí)摴珌砘浘垂?。第一次?918年李根源督辦韶州軍務,見曹溪祖庭荒蕪而稍事修葺,函請?zhí)摴髂先A:“中華民國七年歲次戊午,云在滇南雞足山時,李公根源督辦韶州軍務,修理南華寺,訊至滇,屬云來主持斯事,云以雞山因緣未竟,謝卻之?!盵30]第二次是1928年,廣東省主席陳銘樞面請?zhí)摴鞒帜先A:“民國十七年戊辰,云與王居士九齡同寓香港,時粵主席陳公銘樞,邀至珠江,亦請云住持南華。而先有海軍部長楊樹莊、方聲濤等,以閩之鼓山寺,急待整理,派人挾伴云往。云以出家鼓山因緣,勿能卻也,遂之鼓山?!盵31]婉辭陳銘樞之請。
佛教講因緣,緣未具足而果終不能至。李、陳兩君延邀虛公而未果,據(jù)虛公自述確是因緣未具,然虛公與華南之緣固內(nèi)有之,一旦機緣成熟則自然結(jié)果。所以,至1934年前后,機緣終于到來,時廣東僧人敬禪、之清、福果等人親往鼓山,數(shù)述南華之衰落,祈虛公前來重興南華。當虛公猶豫之際,忽一夜三夢六祖,囑其往南華主事:“至民國二十三年甲戌四月,粵僧敬禪、之清、福果等,參禮鼓山,屢言粵中佛法衰落,祖庭傾圮,欲云赴粵中興之。意未決,一夜連獲三夢六祖,喚來南華。次日向諸人敘述夢緣,感嘆希有?!盵32]數(shù)日后,接時任粵北綏靖主任的李漢魂的電函,誠邀虛公主住持南華。經(jīng)眾人相勸,終于愿意來粵,但向李漢魂提出三個要求:(1)六祖道場南華寺,永作十方叢林,任僧棲止。(2)宜征取原有子孫房眾愿意交出,不可迫協(xié)。(3)所有出入貨財,清理產(chǎn)業(yè),交涉訴訟等事,概由施主負責。[33]李漢魂完全答應虛公的要求,并賦詩一首《請?zhí)撛评虾蜕凶〕帜先A》贈虛云,詩云:
載得高僧南渡日,正當斯寺中興年。
潮音欲聽人如海,衣缽初來劫似煙。
誰恫風波沈大地,應攜花雨散諸天。
禪關(guān)寂寞吾猶羨,時覺鐘聲在耳邊。[34]
派秘書吳種石率廣東及香港僧眾十多人往福建鼓山迎迓虛公來粵主理祖庭南華寺?;浭≤娬巳?zhí)摴K以如愿,應了“事不過三”之俗語。
第二,重修南禪祖庭南華寺。
在虛云和尚來粵入主南華前,李漢魂已對南華進行了修葺。對此,《新編曹溪通志》有較詳盡的記載:
民國二十二年(公元一九三三年),以綏靖委員之銜率部駐扎韶關(guān)的李漢魂居士,治軍之余也曾多次來到南華禪寺,看到寺中諸殿瓦破屋漏,墻塌梁歪,佛像不全,慨然而興重修之愿。隨即在廣州發(fā)出倡議,聯(lián)絡名流,組織“重修南華禪寺籌備會”,以籌集經(jīng)費。李漢魂先生帶頭捐獻巨款,霍芝庭、李宗仁、陳濟棠、余漢謀等紛紛響應,慷慨解囊,捐款獻物,同年九月,李漢魂先生特地指派自己的秘書吳種石負責南華寺修復工程的具體操辦。工程耗時達年余之久,次年八月,方告一段落。[35]
而李漢魂因重修南華寺而有《李漢魂將軍重修南華寺記》存世,茲錄如下:
釋氏之入震旦。始于漢永平千八百余年矣。能師振錫。而南宗稱盛。厥后衣缽不傳。是南華實集佛教之大成。其聲聞宏遠。蓋有由矣。夫因果之說。圣人不諱。釋氏之廣大深微。足以賅納上智。顯示諸象。足以警惕下愚。而中土存亡。亦能戒懼身心。旁輔政教。為智者辟禪悅之門。愚者導遷善之徑。而其象教越世。開哲學之津涯。尤彰彰也。今大府倡存名勝。響之摧陷廓清者。咸命有司謀所以保存之。著為令。曹溪于南中國為名叢林。顧自唐龍翔而還。代遠年湮。雖屢完繕。亦就荒圮。漢魂受命綏靖。典軍韶關(guān)。治軍之余。少得瞻仰。憮然興重修之愿。爰征賢達醵貲。逾二萬金。且以廣州籌備會之推責也不敢引辭。爰命秘書吳種石董其事。鳩工庀材。簡員設計。因其地以結(jié)廬筑榭。辟曹溪林營。南華精舍。拓田園五百畝。藝花果千萬株。草菜者芟之。剝食者新之。而斯寺以濯以顯。經(jīng)始于民國二十二年九月。越歲八月而工竣。更捐廉奉大藏經(jīng)。復祖殿為藏經(jīng)閣。造儲寶櫥庋法物。以永其傳。且禮請?zhí)撛评虾蜕衼碇魇撬?。于戲。宏宗闡法。非漢魂鈍根所敢聞。他日祇園永茂。華實增繁。嘉樹成林。民生少補。寓勝殘于去殺。期解甲以銷兵。庶不負斯舉歟。謹以厓略志于石。與事捐助。例得另書。
吳川李漢魂記
民國二十三年八月[36]
雖然李漢魂對南華寺作了修葺,但只是小修小補,南華寺破敗之象未有大的改觀。所以,當虛云和尚入主南華后,目睹祖庭頹廢之狀,覺得非推倒重建不可,然若重建則耗時耗資。為此,虛公與李漢魂進行專門商議。虛云在述此事云:
(虛云)謂李公(漢魂)曰:“此事實費躊躇,貧僧力薄,恐不勝任矣”。李公曰:“何謂耶?”云曰:“此系宇內(nèi)名勝祖庭,今頹廢若此,非掀翻重建,不足暢祖源而裕后昆。若作成次序如法,亦非歷數(shù)年工程,費數(shù)十萬金不辦。貧僧安有此力哉?”。李公曰:“師勉任之,籌款我當盡力耳。”[37]
李漢魂在自傳中也提及此事:“記得我和大師籌商修復計劃時,他問我:‘是否贊成完全拆除改建?’我回答說:‘重建的是否有把握比修復的更好?’大師當即告我:‘我只問你許不許我拆,請你不要問我有無把握重建。我一九十余歲的貧僧,不敢說有把握,只知該做的事便當去做,做得一寸是一寸,做得一尺是一尺。凡應做之事,自己不能完成,也一定有人繼起’”。[38]
經(jīng)過商議,虛云老和尚在原南華寺的基礎上,“相度全山形勢”以及南華寺的座向,重新規(guī)劃,“繪圖參酌”,形成以大雄寶殿為重心的川字結(jié)構(gòu)布局。虛公“乃解辭鼓山職務,鞠躬盡瘁,以事祖庭”。而李漢魂負責籌款重任,并在軍務之余,常臨寺問事,解決重建中遇到的各種問題和困難:“當虛云老和尚應請于同年八月入院住持南華禪寺之后,李漢魂先生仍一如繼往,全心為之護法,盡力為其排憂解難,肅清地方上的流痞惡棍,協(xié)助收回山林田產(chǎn)。同時,在虛云老和尚主持重建修復南華禪寺的工程開始后,李漢魂先生于繁忙的公務之中,時時到寺中視察,幫助解決困難,并先后親自為六祖殿、客堂、靈照塔等題寫聯(lián)額,以示崇敬?!盵39]
重修南華寺最大困難當是經(jīng)費,所以,李漢魂除自己捐資,還利用一切機會爭取各界的支持,甚至其夫人吳菊芳也參與勸捐:“李漢魂對虛云嘉許備至,凡是西北區(qū)各縣長來韶關(guān),李漢魂必贊虛云‘篤佛道高’、‘手足胼胝’,南華之賴以興,虛云力也。各縣縣長也體會到李漢魂之‘扶道意殷’,于是爭相捐助,如果有攜帶家眷的,吳菊芳也勸他們捐助。虛云預算的二三十萬元,已陸續(xù)達到?!瓘V東法界中有一個叫趙士北的人,喜歡禪學,與香港佛門人物接觸頻繁?!w士北已知李漢魂倡修南華殿宇,于是函港、澳交好助振‘宗風’”。[40]同時,虛云也運用其社會影響力籌集了不少資金,確保了南華重修的開展和最終完成。
李漢魂與虛云老和尚合力重建南華,從1934年籌劃算起至1944年基本竣工,歷時約十年,“相繼新建大雄寶殿、天王殿、虛懷樓、香積廚、齋堂、藏經(jīng)樓、方丈室、祖師殿、功德堂、報恩堂、鐘鼓樓、禪堂、觀音堂、如意竂等殿宇房舍二百四十三楹。重塑大小佛像六百九十尊。使南華禪寺建筑群體,一改為以大雄寶殿為重心的川字型布局。氣勢雄偉、次第莊嚴?!盵41]有著千余年悠久歷史的南禪祖庭又以嶄新的面貌展現(xiàn)在世人面前。
李漢魂主粵、特別是居韶期間為復興廣東佛教所做的兩件大事,確實對廣東佛教的復興和發(fā)展厥功至偉:
首先,廣東乃至中國佛教的復興和發(fā)展先有賴于教界人才,其中領(lǐng)軍人物(宗教領(lǐng)袖)的作用是決定性的。在當時的中國佛教界,虛云老和尚無疑是一面旗幟,且在社會各界的影響力甚大,他到哪里,那里就可能成為中國的佛教中心,四方信眾就會趨之若鶩。所以,全國各地都爭相邀請?zhí)撛啤?928年廣東省主席陳銘樞面請?zhí)撛茣r,卻已被福建方面搶先一步,“不由分說”地“派人挾伴云往”,住持鼓山。李漢魂能請來虛公,不論其是內(nèi)在因緣還是何種緣故,對廣東佛教的復興和發(fā)展的作用是不言而喻的。事實上,自虛公入粵后,就以過人的勇氣和擔當精神,修祖庭(南華、云門)、肅教規(guī)、育人才、傳經(jīng)義、驅(qū)流棍、革積習、保古跡、置產(chǎn)業(yè),經(jīng)過十年的辛勤耕耘,嶺南佛教面貌一新。
第二,祖庭、道場的興衰是嶺南佛教的標桿。南華寺是南禪祖庭,六祖慧能的道場,六祖慧能真身的供養(yǎng)地,素有“東粵第一寶剎”、“嶺南禪林之冠”、“禪門洙泗”之譽,在嶺南乃至中國佛教擁有崇高的地位。所以,在千百年歷史進程中,南華興則嶺南佛教旺,南華衰則嶺南佛教敗。李漢魂在虛云老和尚來粵前就曾修葺南華,請來虛云后又全力支持和協(xié)助他重建南華,功德無量,“南華寺的復興,既得力于李漢魂將軍這樣的大護法,更得力于虛云老和尚這種為法忘身捐軀的大菩薩”。[42]而南華寺的復興就預示著嶺南佛教的復興。
注釋:
[1][2][3][4][5][6][7][8][10][11][38]王杰、梁川主編:《枕上夢回——李漢魂吳菊芳伉儷自傳》,第177、8、174—175、71、84—86、92、38、45頁,廣州:廣東人民出版社,2012。
[9]郭華清、趙春晨:《近代中國宗教發(fā)展的特點與趨勢——以近代廣東為重點》,《廣東社會科學》,2009年第4期。
[12]明嘉靖三十七年(1558)修《廣東通志》卷二十民物志一《風俗》。
[13][明]郭棐撰,黃國聲、鄧貴忠點校:《粵大記》第144頁,中山大學出版社,1998。
[14]屈大均:《廣東新語》卷九,事語,賢督學。
[15]《莊渠遺書》卷九“嶺南學政,諭民文”,“為毀淫祠以興社學事”。
[16]康熙《韶州府志》卷九,“大鑒禪師”,見廣東省地方志辦公室編《廣東歷代方志集成》,廣州:嶺南美術(shù)出版社,2008。
[17]黃宗羲著,沈芝盈點校:《明儒學案》卷三“崇仁學案三”,北京:中華書局,2012。
[18][19]參見丁福?!斗饘W大辭典》第971頁“衣缽”,北京:中國書店。
[20]【清】張潮:《虞初新志》卷九,上海:上海書店,1986。
[21][清]檀萃:《楚庭稗珠錄》〈徙寺〉,見魯迅、楊偉群點?!稓v代嶺南筆記八種》,廣州:廣東人民出版社,2001年。
[22]康有為:《請飭各省改書院淫祠為學堂折》(光緒二十四年五月十五日),見湯志鈞編《康有為政論集》3上冊第132頁,北京:中華書局,1981。
[23]張之洞:《勸學篇》外篇第三第4041頁。上海:上海古籍書店,2002。
[24]朱有朋:《光緒朝東華錄》第4冊第110頁,總4126頁,北京:中華書局,1958。
[25]黃運喜:《清末民初廟產(chǎn)興學運動對近代佛教的影響》,國際佛學研究創(chuàng)刊號,1991年12月出版。
[26]王雷泉:《近代兩次廟產(chǎn)興學的惡果遠超三武一宗法難》,鳳凰佛教網(wǎng)。
[27]寶忍:《讀陳濟棠先生保護佛寺之呈文后而聯(lián)想到過去康南海先生廣東破壞佛寺之政治評論》,《人海燈》第4期,民國23年(1934)1月15日。
[28][35][39]《新編曹溪通志》第251、490—491頁,北京:宗教文化出版社,2000。
[29][34][40]李曙豪:《虛云和尚傳》第57頁,廣州:暨南大學出版社,2014。
[30][31][32][33][37]虛云:《重興曹溪南華寺記》,見能凈協(xié)會倡印《虛云和尚自述年譜》第120—121頁。
[36]李漢魂:《李漢魂將軍重修南華寺記》,見《虛云和尚自述年譜》第97—98頁。
[41][42]釋傳正主編:《南華史略》第209、243頁,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2。
(作者單位:廣東省社會科學界聯(lián)合會)
國家社科基金項目《嶺南禪宗史》(批準號:12BZJ010)階段性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