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芳妮
分娩的樹
◎田芳妮
這是一種依賴根或者要掙脫根的狀態(tài)和愿望。
一晃而過又一晃而過的岳樺林反復晃過眼前,他們,她們,男女老少的岳樺樹站成一片只有岳樺林的世界。這時,這句話從眼里扎向周身,又從深處一角拱土而出。
去往長白山頂,所有的人目隨車窗外盤旋爬升的景象追視,驚呼過闊葉林針葉林混交帶中幾欲點燃原始森林的紅葉,艷贊過針葉林中云杉的秋色和美人松的婷美飄逸,當儀表盤上海拔儀顯示1800米高度時,車廂里突然變得安靜。所有的人在漫山灰白無葉的枝干面前,失語。
這是怎樣一片呼號的樹呀!參差虬曲,遒勁于鯨脊陡坡。每一只胳膊都伸向高處,穿插于無數(shù)只幾欲抓控住什么的胳膊間。每一條腿都亂了陣腳地找尋落腳之處,彼此穿插、扭頭別膀,攙扶著把半只腳掌插進砂礫之中。裸露,挨擠,阻遏。一個個凜冽的詞從心底凸起。這一片呼號的岳樺林,兼具蟒蛇的纏繞和獅子的喘息,她們是一群分娩中的女性。這是一片奔走的岳樺林,同時并永久遭遇十面埋伏的危機和四面楚歌的襲擊。他們是一群堅守的男性,與妻子兒女誓言捍衛(wèi)并生生不息。
他們的祖先或許早在長白山天池形成之前就長居于此。落日一般的巖漿噴薄而出,他們祖先的一部分甚至大部分焚身熔漿。數(shù)百個世紀過去,岳樺林重新一米一米向祖先的山頭攀進。壯實的他們從針、闊葉林混交帶突圍而上,直至固守住海拔1800米至2000米的亞高山闊葉林帶。
每一株岳樺樹的維管束里都刻錄著火的形象,每一株岳樺樹的根脈里都埋藏著火的記憶,每一株岳樺都長成一團篝火被大風所摧的情態(tài),——火舌齊刷刷舔向一側(cè),眼看就要出現(xiàn)群體性傾覆的趨向,然而火勢卻愈燒愈旺,依然是昂然向上的態(tài)勢。
他們分明扭曲、擺動、掙扎、抗衡,他們又分明比一動不動還要穩(wěn)靜,比紋絲不動還要篤定。
他們是一千多年樹齡的長白山妖,他們也是風華正好的“四十多歲的老混蛋”,——像“四十多歲的老混蛋”一樣給人以強大的誘惑與刺激:他們持有著必須這個年齡才可能持有的游刃于毀滅性的災難和災難性的現(xiàn)實之間的鎮(zhèn)定,并掌控時局。只有在長白山沆蕩的風中穿越過時間利爪的千年岳樺方才長得出一坡“四十多歲的老混蛋”面對生活的情狀。頑固、滄桑、豐富、絕望和不服!
他們無限深刻地接近夢想,又無限透徹地領受著破滅和摧毀,也無限胸有成竹地與風聲、勢力和時間砥礪對抗。
從山頂瀑流而下的粗糲寒風,經(jīng)年累月地沖刷、壓制,與漫長的霜凍期共同浸染出岳樺樹枝梢的血紅。那是岳樺樹指尖上的疼痛。這些用短暫的夏季抽出的新枝,待到初秋葉落盡,就必須夜以繼日地撕扯山風這段布匹了。從深秋寒風撕到凍風獵獵,直至來年六月和風解凍,整整秋、冬、春三季,長白山頭的風披頭散發(fā)、須發(fā)盡白地在岳樺林中狂奔怒號,須臾不歇。
不在酷寒和寂黑中站立,就不可能理解精神的意義。他們站在空曠而幽深的寒夜里,皓月當空,一株岳樺緊鄰著另一株岳樺沉思,像一個人緊挨著另一個人一樣,甚至比一個人對另一個人更心知肚明更善斷苦衷。繁星低垂,岳樺善用這樣絢麗的星輝撫慰鱗傷,他們把自己的傷口包成月光的顏色,星空下,岳樺樹林一片銀白。
一只貓頭鷹陰郁的叫聲從云杉林間爬上山坡,每一株岳樺樹在寒風中寂寂傾聽。星空大敞,岳樺林身披中秋之月入定打坐,任喜怒無常的風身披荊棘咆哮滾碾,岳樺們各自沉浸在自己的沉思中。寧靜的岳樺林里除了風永無止息地嗚咽,每一株岳樺都緘默著,持守著一片寂靜的岳樺林原本的寂靜與堅毅。
沉默的樹容易產(chǎn)生思想。一棵樹沉默了上千年,沉默了上千年的岳樺林站在天寒地凍的日夜里,默讀腳下億萬斯年的長白山。頭頂雷電風霜,腳踩火山余燼,懷抱滄海桑田,每一棵岳樺樹緊握砂礫,將鋒利的歲月熬入鏗鏘年輪。
長白山岳樺——他們是長在熄滅的巖漿里的誓言,他們是活在水面之上的沉香。他們的思想,一經(jīng)道出,入水即沉,擲地有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