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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月夜聽蟬二十年

        2016-03-01 03:09:26楊光
        陶山 2016年2期
        關(guān)鍵詞:蟬聲荷塘月色王安石

        ◎楊光

        月夜聽蟬二十年

        ◎楊光

        朱自清的散文,委婉細膩,情思動人,詩情畫意濃郁,深得廣大讀者的喜愛。他的散文名篇《荷塘月色》從發(fā)表到現(xiàn)在,都是公認的一篇美文,被收入多種散文集和教科書。文章中幾乎每一句話,都被讀者認真研讀。其中“樹縫里也漏著一兩點路燈光,沒精打采的,是渴睡人的眼。這時候最熱鬧的,要數(shù)樹上的蟬聲與水里的蛙聲?!币欢挝淖?,還引發(fā)了“月夜蟬聲”的一段文壇公案。朱自清是文壇大家,他對蟬聲較起真來也頗具大家風范,他曾說“自己為月夜蟬聲,琢磨了20年?!雹?/p>

        月夜蟬聲?疑與不疑

        1927年7月,朱自清膾炙人口的散文《荷塘月色》發(fā)表。幾年后,陳少白先生對文中“這時候最熱鬧的,要數(shù)樹上的蟬聲和水里的蛙聲”一句,提出了疑問,說文章中講的月夜蟬鳴不符合事實,因為晚上蟬是不叫的。

        其實,蟬在晚上也叫,古詩詞中不乏有關(guān)句子佐證,朱自清先生自然也是熟知的。如“明月別枝驚鵲,清風半夜鳴蟬。”(辛棄疾 《西江月?夜行黃沙道中》)、“高蟬旦夕唳,景物浮涼氣?!保U溶《聞蟬》)、“蟬嘶玉樹枝,向夕惠風吹。幸入連宵聽,應(yīng)緣飲露知?!保◤埦琵g《和崔黃門寓直夜聽蟬之作 >>)、“微月初三夜,新蟬第一聲。”(白居易《六月三日夜聞蟬》)、“客思偏來夜,蟬聲覺送秋?!保ɡ钸h《與碧溪上人別》)、“報秋涼漸至,嘶月思偏清?!保ㄔS棠《聞蟬十二韻》)、“鵲飛山月曙,蟬噪野風秋?!保ㄉ瞎賰x《朝洛堤步月》)、“腸斷巴江月,夜蟬何處聲。”(張祜《夕次竟陵》)、“淚隨邊雁墮,魂逐夜蟬驚?!保ɡ疃础锻东I吏部張侍郎十韻》)、“平蕪寒蛩亂,喬木夜蟬疏。”(蘇颋 《餞澤州盧使君赴任》)、“新蟬終夜叫,嘒嘒隔溪濆?!保ㄘ炐荨堵勑孪s寄桂雍》)……從名家非名家詩人,甚至從出家人詩人的詩詞中可以看出:蟬鳴晚暮并不稀奇,一二聲有之,也不乏整夜嘶叫的。從現(xiàn)有的資料來看,沒有人寫信給這些詩人,表示懷疑“月夜蟬聲”、“蟬鳴晚暮”的。

        不獨朱自清先生的散文《荷塘月色》“月夜蟬聲”、“蟬鳴晚暮”,鄭振擇先生寫過一組散文《山中雜記》②也有所涉及,其中的《月夜之話》中有這樣兩段:其一“是在山中的第三夜了。月色皎潔無比,看著她漸漸的由東方升了起來。蟬聲嘰—嘰—嘰—的漫長的叫著,嶺下澗水潺潺的流聲,隱略可以聽見,此外,便什么聲音都沒有了?!?其二 “也不知道有多少秒,多少分,多少刻的時間是過去了,紅欄桿外是月光、蟬聲與溪聲,紅欄桿內(nèi)是月光照浴著的幾個靜思的人?!薄对乱怪挕穼懹?926年,比朱自清先生寫于1927年7月的《荷塘月色》早。從現(xiàn)有的資料來看,也沒有人寫信給鄭振擇先生,表示懷疑“月夜蟬聲”、“蟬鳴晚暮”的。不知朱自清先生有沒有看過《月夜之話》,有沒有發(fā)過“其他人不質(zhì)疑,唯獨質(zhì)疑我”的“大家脾氣”。

        對于“月夜蟬聲”、“蟬鳴晚暮”的詩文認可,也有個例外。宋代王安石的《葛溪驛》:“缺月昏昏漏未央,一燈明滅照秋床。……鳴蟬更亂行人耳,正抱疏桐葉半黃?!?這分明說秋夜蟬鳴,可歷代注家對尾聯(lián)多有質(zhì)疑,不少讀者也覺得寫得不符。誰想,若干年后,朱自清的文章也會遭遇同樣的“待遇”。

        月夜聽蟬二十年

        朱自清先生聽說有人質(zhì)疑自己的文章后,非常重視。他雖然有晚上聽到蟬叫的記憶,他一時拿不準了,去問周圍的人,但誰也拿不出一個蟬夜間鳴還是不鳴的確鑿證據(jù)。周圍朋友的說法似乎不夠權(quán)威,為了進一步找根據(jù),他便寫信請教昆蟲學家劉崇樂先生。劉先生大約也沒有親身經(jīng)歷,翻閱了多種有關(guān)昆蟲的著作后,沒談意見,僅給朱先生一段抄文:平常夜晚,蟬子是不叫的,但在一個月夜,作者卻清楚地聽到它們在叫。朱先生通過詢問他人和研讀王安石的《葛溪驛》詩注,又恐怕昆蟲學家劉崇樂先生那段抄文也是個例外,便在回復(fù)陳少白先生的信中感謝對方指出自己的錯誤,表示日后文章再版,將刪去“月夜蟬聲”的句子。雖回復(fù)了來信,但“月夜蟬聲”、“蟬鳴晚暮”仍一直縈繞于他的心上。因為他畢竟有過月夜聽蟬的經(jīng)驗,不能輕易否定自己的觀察。為了徹底把事情弄清楚,此后一兩年,朱先生常常于夜間出外,在樹間聆聽。不久,他竟然又兩次在月夜聽到了蟬的叫聲。朱自清通過詢問他人,研讀王安石的“鳴蟬更亂行人耳”的遭遇,咨詢昆蟲專家和自己的實地查驗,確證“月夜蟬聲”、“蟬鳴晚暮”是確有之事。于是他的散文集再版時就沒有刪除《荷塘月色》中有關(guān)“月夜蟬聲”的句子,后來他還專門寫出文章,提及此事。他認為認識事物有一個繁復(fù)的過程,而成見有時對人的束縛也極為強大。

        朱自清先生在確證“月夜蟬聲”的佳話中還有個小插曲??箲?zhàn)初期,為文也挺認真的陳少白先生又在《新學生》月刊上發(fā)表文章討論這個問題,不僅引用了朱自清的回信,還征引了王安石《葛溪驛》中因“夜間鳴蟬”而頗受質(zhì)疑的“鳴蟬更亂行人耳” 的詩句。

        讀到陳少白先生的文章后,朱自清很想再寫信給他,說自己對昆蟲學家的話,有所曲解,并且自己的確不止一次聽到“月夜鳴蟬”。這不僅能為自己文章證明,同時亦可對王安石《葛溪驛》詩懷疑的注家作一個明確的回答,因為這詩句也久無定論??上У刂愤z失,信沒寫成。而對讀者一貫認真負責的朱自清便專門寫了篇題為《關(guān)于〈月夜蟬聲〉》的文章,說明自己對月夜蟬鳴的觀察情況和認識過程,算是給讀者的最終回答。于是他準備再版時修訂的《荷塘月色》中有關(guān)“月夜蟬聲”的句子也就保留了下來?!靶叶熳郧逑壬羌毿挠謭?zhí)著的作家,不然我們也許從《荷塘月色》中,就聽不到“月夜鳴蟬”的精妙之音了?!雹?/p>

        月夜蟬聲?為文之真

        朱自清先生的散文之所以細膩真切,是因為他觀察事物非常認真,非常細致。觀察的精細,是一切作家必須具備的職業(yè)品格。沒有觀察的精細,就不會有描繪的細膩。當然,粗獷的描寫也需先有精細的觀察,否則就不可能傳神。朱自清是極其重視對生活作反復(fù)和仔細觀察。他認為作家“一言一動之微,一沙一石之細,都不輕輕放過”。“正如顯微鏡一樣,這樣可以辨出許多新異的滋味”④他還認為:“人生如萬花筒,因時地的殊異,變化無窮,我們要多方面了解,多方面感受,多方面的參加,才有趣可言?!雹菀虼耍麑λ鶎懙木拔锒冀?jīng)過認真的觀察和體驗,他對《荷塘月色》中提到的月夜蟬聲,看似平常的一筆,卻是幾經(jīng)觀察推敲而后確定的,正因為如此他才能準確地把握描寫對象的具體特征,以至(以致)細微的變化,然后用形象的語言表達出來。在他的《關(guān)于“月夜蟬聲”》一文中,對于觀察,他一再表明,通過觀察獲得新的經(jīng)驗,很是艱難,他說,自己后來那兩回的觀察,“若不是有我這切己的問題在心里,也是很容易忽略過去的”。⑥把對自己文章中涉及到的某事物的觀察和認識,看作是“切己的問題”,并把它放“在心里”,這才是真正對寫作對讀者負責態(tài)度!為了“月夜蟬聲”的有無,身臨其境,驗證核實,這種求真負責精神是非常可貴的,也留下了朱自清月夜聽蟬的佳話。

        治學當嚴謹,為文須認真,重實證而勿盲從,是一種可貴的品質(zhì)。朱自清是一個認真負責的作家,為文一絲不茍、細致嚴謹,令人敬仰。他對于有疑問的東西,無論是別人的還是自己的,都以認真負責的態(tài)度對待。對于自己寫的,別人提出了質(zhì)疑,以寬容的態(tài)度表示歡迎,通過多方驗證核實,并在新的實踐中進一步考證、求真。朱自清先生面對“月夜蟬聲”的質(zhì)疑,雖有月夜聽蟬的經(jīng)驗,但仍然通過詢問他人、查閱資料、研讀“鳴蟬更亂行人耳”的際遇,還咨詢昆蟲專家,并多次深入實地聽聞確證,甚至還寫專文加以解釋說明。他在《關(guān)于月夜蟬聲》的專文中感慨:“我們往往由常有的經(jīng)驗作概括的推論。例如,由有些夜晚蟬子不叫,推論到所有的夜晚蟬子不叫,于是相信這種推論便是真理。其實是成見。這種成見,足以使我們無視新的不同的經(jīng)驗,或加以歪曲的解釋。我自己在這里是個有趣的例子。”⑦

        從朱自清先生確證“月夜蟬聲”的佳話中,我們不但可以感受到他對讀者極其認真負責的態(tài)度,還可以感受他嚴謹為文的大家本色,更重要的還讓我們看到了一個學者、作家對事物科學求真務(wù)實的大家風范。

        附注:

        ①⑥⑦ 朱自清 關(guān)于“月夜蟬聲” 《朱自清文集》(三) [M] 開明書店1935年3月版)

        ② 鄭振擇 山中雜記 [M] 開明書店1927年出版

        ③ 楊建民 朱自清親證“月夜鳴蟬”(名人軼事)[N] 人民日報海外版 2003年6月13日

        ④ 朱自清《你我》散文集之《山野掇拾》 [M] 1936年3月由商務(wù)印書館出版

        ⑤ 朱自清《你我》散文集之《海闊天空與古今中外》 [M] 1936年3月由商務(wù)印書館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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