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忠仁
?
莊生曉夢迷蝴蝶——莊子“蝶夢”散論
□盧忠仁
莊子在《莊子》一書中寫了11個夢。其中最著名的是他在《齊物論》中寫的“夢蝶”或叫“蝶夢”:“昔者莊周夢為胡蝶,栩栩然胡蝶也,自喻適志與!不知周也。俄然覺,則蘧蘧然周也。不知周之夢為胡蝶與?胡蝶之夢為周與?周與胡蝶,則必有分矣。此之謂‘物化’”。這個寓言是如此馳名,以致“夢蝶真人”、“夢蝶翁”成了莊子的代名詞?!皦舻病币渤闪酥匾奈膶W意象。莊子的蝶夢在中國哲學、美學、文學、藝術(shù)史上影響很大,中國古詩文中關(guān)于“莊周夢蝶”、“蝴蝶夢”的書寫汗牛充棟、舉不勝舉。如唐代大詩人李白在《古風》(其九)中寫道:“莊周夢胡蝶,蝴蝶為莊周。一體更變易,萬事良悠悠?!彼未诵泻T凇洞号d》一詩中寫道:“最憐蝴蝶雙飛舞,只作莊周一夢看?!痹娙巳~顒在《小兒士廉賦碧桃胡蝶二詩呈改為賦唐律示之》中寫道:“莊生千載夢,驚醒世間情。”明代大戲劇家湯顯祖在《睡午》中寫道:“莊生大有人間夢,忍遣銷魂化蝶飛。”(《湯顯祖全集》2冊812頁)我們尋繹莊子的“蝶夢”的文化意蘊,大概有以下幾點:
莊子在文中已點明:莊周與蝴蝶是“有分”的,即二者是有絕對的分別、區(qū)別的。而在蝶夢中,不知是莊周夢為蝴蝶,還是蝴蝶夢為莊周,這種夢幻中的體驗,就是“物化”,即人們今天說的審美心理活動中融合了主客二元的主客合一、情景合一、物我合一,即彼我渾然同化的狀態(tài)和境界。也就是各種界限消解、各種差別泯滅、萬物融化為一的審美心理體驗。這種化主客二分為主客合一的“物化”審美心理現(xiàn)象,莊子在《秋水》中又一次提出過,莊子在濠水觀魚而知魚之樂的體驗,也是這種“物化”審美體驗。莊子在《秋水》中與惠子有一場關(guān)于魚樂與否的辯論,其中莊子的幾句話是說:莊子已與魚“物化”了,如同他與蝴蝶“物化”一樣,已與鯈魚融為一體了,能體驗到鯈魚的快樂了。原文為:“莊子與惠子游于濠梁之上,莊子曰:‘鯈魚出游從容,是魚之樂也?!葑釉唬骸臃囚~,安知魚之樂?’……莊子曰:‘我知之濠上也?!痹诖?,莊子是從鯈魚出游從容,從而設身處地,與鯈魚化一體,體驗到鯈魚之樂。當然,這是他與惠子辯論時講的話,必然有推理、設想、聯(lián)想、想象等心理因素。
莊子蝶夢中有“迷”有“悟”。莊子蝶夢中的“迷”,是不知自己在夢中是莊周?還是蝴蝶?在此,莊子“迷”了。但莊子是一個絕頂聰明、極有智慧的天才,他醒后馬上知道:莊周與胡蝶“必有分”,“有分”就是有分別、有區(qū)別。他清楚地知道自己與蝴蝶絕不是同一的。在夢中,莊周與蝴蝶二者融化為一體,是“物化”,即一種奇妙的甚至有點神秘的審美心理現(xiàn)象。這是他的“悟”。在兩千多年前,莊子就發(fā)現(xiàn)了這種審美心理現(xiàn)象,但為什么在夢中莊子和蝴蝶二者融化為一體?莊子沒有解答,在他那里此問題似乎又還是一個迷。 上面說的莊子此一層面的“迷”與“悟”,還是“小迷”與“小悟”,背后還有更大的“迷”和更大的“悟”。這背后的“大迷”就是人生究竟是現(xiàn)實的?還是一場“大夢”?天地宇宙究竟是現(xiàn)實?還是一場大夢?這背后的“大悟”就是:人生一大夢,天地一大夢,宇宙一大夢。這就是宋代僧人德洪在《法輪齊禪師開軒于薝蔔叢名曰薝蔔二首》詩中寫的:“人世百年蝴蝶夢,紛紛栩栩逐春繁?!痹髱燅R致遠在《夜航船·秋思》中寫的:“百歲光陰一夢蝶,重回首,往事堪嗟?!边@恐怕才是莊子最大的“悟”。莊子蝶夢中的“迷”與“悟”,二者是交織在一起的,用禪家的話說就是:“迷是悟中迷,悟是迷中悟?!保ㄔU師梵琦詩:《和生前太愚癡》)
莊子為什么夢蝶?為什么夢到的是蝴蝶不是別的?這是永遠不能解釋的問題,估計莊子自己也說不清楚。因為夢是“潛意識”、“無意識”、“非理性”的,是理性無法解釋的心理現(xiàn)象、活動。但莊子夢蝶中的蝴蝶和莊子都是快樂的。蝴蝶自由飄然、輕盈曼妙、翩翩起舞,蝴蝶如同濠水中的鯈魚一樣,是快樂的。而莊子在蝶夢中也是快樂的,所謂“自喻適志與”,郭象《莊子注》云:“自快得意,悅豫而行?!彼^“栩栩然”,成玄英《疏》云:“忻暢貌也?!彼^“蘧蘧然”,成玄英《疏》云:“蘧蘧,驚動之貌也?!币灿腥私鉃椤绑@喜”貌。這些解釋都說明莊子夢蝶中、夢蝶時是快樂的。蝶夢中蝴蝶的快樂和莊子的快樂,用元代詩人揭傒斯的詩句表達就是:“唯唯悠悠外,蘧蘧栩栩然?!保ā冻跸暮袜徲岩娦碌⒋纹漤崱罚?然而莊子的蝶夢中也有悲。古往今來,人們一致認為,莊子蝶夢是一場世界大夢,是人生大夢。 “蝶夢”是一個寓言,它喻指世界如夢、人生如夢,如同佛教的“夢幻泡影”。這當然就是人生大傷、天地大悲了。一部《莊子》,人們看到了莊子的逍遙、自由、自適、自得、放曠、超然、虛靜……但這不是莊子思想的全部。莊子思想深處還有大悲大傷,包括人生之悲、歷史之悲、天地之悲、宇宙之悲。莊子之悲,歷史上有人很深刻地談論過,清代的胡文英在《莊子獨見·莊子論略》中說:“莊子最是深情,人第知三閭之哀怨,而不知漆園之哀怨有甚于三閭也。蓋三閭之哀怨在一國,而漆園之哀怨在天下;三閭之哀怨在一時,而漆園之哀怨在萬世?!贝丝芍^深知莊子者語。
莊子的蝴蝶夢與杜鵑鳥、杜鵑花本來沒有關(guān)系,但自唐代開始,詩人往往把二者連在一起書寫。這是一個發(fā)人深思的現(xiàn)象。古人在詩中將“蝴蝶”、“蝴蝶夢”意象與“杜鵑”、“杜鵑花”意象并提、并寫,人們一致認為這是用以表現(xiàn)一種悲情、悲傷。杜鵑本是一種鳥,也叫子規(guī)、子鵑、田鵑、鶗鴂、杜宇等。春末夏初,杜鵑鳴叫則眾芳衰歇,屈原《離騷》云:“恐鶗鴂之先鳴,使夫百草為之不芳?!边@已是一種凄傷。而杜鵑鳴叫聲音凄慘,人們稱之為“杜鵑啼血”;杜鵑嘴角血紅,也被認為是啼血所致。王建《夜聞子規(guī)》詩云:“子規(guī)啼不歇,到曉口應穿?!边@又是一重凄傷。杜鵑鳥,據(jù)古蜀國神話傳說是古蜀國望帝杜宇失國后之魄所化。左思《蜀都賦》云:“碧出萇弘之血,鳥生杜宇之魄?!保ā氨獭奔幢逃?,《莊子·外物》篇云:“萇弘死于蜀,藏其血,三年而化為碧?!保┠铣娙缩U照在《擬行路難》中寫道:“中有一鳥名杜鵑,言是古時蜀帝魂。”蔡京《詠子規(guī)》詩云:“千年怨魄化為禽,永逐悲風叫遠林?!边@是杜鵑意象的第三種凄傷。 “杜鵑”也是一種花卉即杜鵑花,有紅、淡紅、杏紅、雪青、白等多種顏色,而以紅色為多。杜鵑花也叫映山紅、山石榴、山躑躅等,而映山紅紅似血色,相傳為杜鵑鳥啼血染成。南唐成彥雄在《杜鵑花》詩中寫道:“杜鵑花與鳥,怨艷兩何賒。疑是口中血,滴成枝上花?!庇禾赵凇堵劧霹N》一詩中寫道:“高處已應聞滴血,山榴一夜幾枝紅?!彼卧H詩人汪元量在《云安聞鵑》一詩中寫道:“杜鵑叫得口流血,染遍山花歸不得?!薄傊?,無論是杜鵑鳥、杜鵑啼、杜宇(望帝)、杜鵑魂、杜鵑花等,都包含一種悲情、悲怨、悲傷。
上面我們已分析了莊子蝶夢中所蘊含的莊子大悲包括人生之悲、歷史之悲、天地之悲,而杜鵑鳥(包括相關(guān)的望帝)、杜鵑花都帶有悲情色彩。所以人們往往把莊子的蝴蝶夢與杜鵑、杜鵑啼、杜鵑魂、杜鵑花關(guān)聯(lián)起來書寫,以表達一種深深的悲情,人世的大悲痛、大悲哀。這方面的詩句很多,如唐代大詩人李商隱在《錦瑟》一詩中寫道:“莊生曉夢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鵑。”唐代詩人李中在《暮春吟懷寄姚端先輩》一詩中寫道:“莊夢斷時燈欲燼,蜀魂啼處酒初醒。”唐代詩僧齊己在《中春林下偶作》一詩中寫道:“花在月明蝴蝶夢,雨余山綠杜鵑啼?!碧拼娙藴赝ン拊凇度A清宮和杜舍人》一詩中寫道:“杜鵑魂怨蜀,蝴蝶夢悲莊?!痹娙撕陆?jīng)在《落花》(又作元代詩僧明本詩)一詩中寫道:“桃李春風蝴蝶夢,關(guān)山明月杜鵑魂?!痹娚箸凇队鄧L夢至一山聞杜鵑且約雪窗南還》一詩中寫道:“不知蝴蝶化為我,何處杜鵑來喚人?!鼻f子的蝶夢有迷、有悲;杜鵑魂、杜鵑啼、杜鵑花都有悲情色彩,這大概就是人們經(jīng)常把莊子的“蝶夢”、蝴蝶與杜鵑、杜鵑花聯(lián)系在一起書寫的緣故。
(作者:廣東省深圳市鹽田區(qū)大梅沙萬科東海岸116-503,郵編51803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