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許高 劉懷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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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etischismus:是拜物教,還是物神化?
韓許高劉懷玉*
【摘要】國內(nèi)外學者通常把馬克思《資本論》中的“拜物教”概念理解為主體性的社會意識范疇。個別學者一直試圖挖掘其客體性社會存在內(nèi)涵,但囿于舊的翻譯術語依然陷在一種有理說不清的困境之中。本文欲從《資本論》“商品的拜物教性質(zhì)及其秘密”一節(jié)標題的翻譯問題入手,對馬克思的“Fetischismus”和“光線”比喻的客體內(nèi)涵展開詞源學和語用學分析,提出新的翻譯,以便于證明“商品物神化”指的是商品關系的鏡像化形式之謎,不屬于主體性社會意識范疇,而屬于客體性的社會存在范疇;不屬于一種資產(chǎn)階級意識形態(tài)批判理論,而屬于一種揭穿“商品的形式之謎”的資本主義生產(chǎn)方式批判理論。
【關鍵詞】拜物教;物神特征;商品物神化;鏡像形式;客體內(nèi)涵
馬克思一生最重要的著作《資本論》第一卷(1867)已經(jīng)出版將近一個半世紀了。此書最困難的、也是最著名的哲學問題無疑是所謂的“拜物教”(Fetischismus/ fetishism)批判理論。學界一般認為,馬克思在《1844年經(jīng)濟學哲學手稿》前后的文本中就已經(jīng)開始使用“拜物教”這個意識形態(tài)批判概念,并在《資本論》第一卷第一章第四節(jié)中最終完成其“商品拜物教”批判理論。更為關鍵的是,學界一般把該書中的“拜物教”概念理解為人們對商品物的迷戀或崇拜,即一種“虛假意識”、“主觀幻覺”或“錯認”,也就是把“拜物教”概念歸于主體性的“社會意識”范疇,繼而把《資本論》中的“三大拜物教”批判理論也當作一種意識形態(tài)批判理論*該理解范式是學界主流,筆者不再一一列舉詳細內(nèi)容,其中一例可參看[日]河上肇:《資本論入門》,北京:人民出版社,1988年,第233、236頁。。
根據(jù)《馬克思恩格斯全集》歷史考證版(MEGA2)的信息,1867年《資本論》德文第一版第一卷第一章第三節(jié)末尾論述了商品的神秘特征,并使用了“Fetischismus”這個概念,但并沒有把相關內(nèi)容劃為第四節(jié)。馬克思1872年修訂過的德文第二版中開始出現(xiàn)題為“Der Fetischcharakter der Waare und sein Geheimni?”*Karl Marx,DasKapital,KritikderPolitischen?konomie, Erster Band, Hamburg, 1890,KarlMarxFriedrichEngelsGesamtausgabe, zweite Abteilung, Band 10, Dietz Verlag Berlin, 1991, 70. 在學界通行的《資本論》德文版本中,商品一詞一般寫作“Ware”,但在MEGA2中寫作“Waare”。另外,筆者引用的是國內(nèi)外最常用的1890年《資本論》第四版原文。特此說明。的第四節(jié)。于1872-1875年間修訂出版的《資本論》法文版中也有單獨的第四節(jié),題為“Le caractère fétiche de la marchandise et son secret”,直譯即“商品的物神特征及其秘密”,在國內(nèi)通行法漢譯本中則為“商品的拜物教性質(zhì)及其秘密”*[德]馬克思:《資本論》(根據(jù)作者修訂的法文版第一卷翻譯),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83年,第50頁。法文原題參見LeCapital:Critiquedel’économiepolitique,LivrePremier,Leprocèsdeproductionducapital, Ouvrage Publié Sous La Responsabilité De Jean-Pierre Lefebvre, Presses Universitaires de France, 1993, 81.。在1886年的英文版中,該節(jié)標題為“The Fetishism of Commodities and the Secret Thereof”?!顿Y本論》第一卷最早由郭大力和王亞南先生于1938年譯出,1953年由人民出版社修訂重版,其中該節(jié)標題都譯作“商品的拜物教性質(zhì)及其秘密”*參見《資本論》第1卷,郭大力、王亞南譯,上海:讀書出版社,1938年,第32頁;北京:人民出版社,1953年,第52頁。?!恶R克思恩格斯全集》(下稱“《馬恩全集》”)第一版第二版中的《資本論》分別于1972年和2001年出版,也都保留了“商品的拜物教性質(zhì)及其秘密”這個譯名*參見《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1版第23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72年,第87頁;《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版第44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1年,第88頁。。
本文擬以《馬恩全集》中文第二版和英文版為重點,考證下列翻譯及理解問題。首先,英漢學界對《資本論》修訂版該節(jié)德語標題“Der Fetischcharakter der Ware und sein Geheimniβ”*Karl Marx,DasKapital,KritikderPolitischen?konomie, Erster Band, Hamburg, 1890,KarlMarxFriedrichEngelsGesamtausgabe, zweite Abteilung, Band 10, Dietz Verlag Berlin,1991.70. 1867年《資本論》德文第一版第一卷第一章末尾論述了商品的神秘特征,并使用了“Fetischismus”這個概念,但并沒有把相關內(nèi)容劃為獨立的一節(jié),因而沒有這個小標題。馬克思1872年修訂過的德文第二版第一章中開始出現(xiàn)這一節(jié)。筆者采用的是最為常用的德文第四版原文。的通行翻譯是不確切的,遮蔽了該節(jié)論述的實質(zhì)內(nèi)容。更為重要的問題是,漢譯者把《資本論》中的“Fetischismus”概念譯為“拜物教”雖不算錯,卻有字面上影響廣泛的誤導性。因為“拜物教”這個漢語概念屬于主體意義上的“社會意識”范疇,而“Fetischismus”原本比喻的是商品形式的神秘特征,屬于客體(客觀)意義上的“社會存在”范疇。因此,譯文和原文之間有一種主客體意義混淆的翻譯問題,其根源之一是漢譯者把馬克思“光線”比喻中的核心概念“die phantasmagorische Form”譯成了“虛幻形式”,誤導讀者隨之把“Fetischismus”理解為“虛幻”的。本文擬從詞源學和語用學分析出發(fā),詳細考證《資本論》中的標題翻譯和相關內(nèi)容的理解問題,為“die phantasmagorische Form”以及“Fetischismus”找到一個更好的符合馬克思實際用法的漢語表達,以期為一般學者更好理解商品的神秘特征提供某些不同的參考意見。
一、國內(nèi)學者關于“Fetischismus”概念新解之得失及本文提出的問題
自從上世紀20年代開始,國外就有一些學者開始挑戰(zhàn)第二國際與蘇聯(lián)理論正統(tǒng),對馬克思的“Fetischismus”概念提出了一些突破傳統(tǒng)的理論闡發(fā),比如盧卡奇還有同時期的蘇聯(lián)經(jīng)濟學家I·I·魯賓*Cf. Isak. Illich Rubin,EssaysonMarx’sTheoryofValue(1928), New York: Aakar Books, 2007.以及后來的阿道諾等人,均把它當作現(xiàn)實中占統(tǒng)治地位的“物化”(verdinglichung/reification)現(xiàn)象,1950年代之后的廣松涉把它解釋為“物象化”,列斐伏爾則把它理解為“具體的抽象(abstraction concretes/concrete abstraction)”*對西方學界相關解讀的批評性總結(jié)參看:Chris O’Kane,FetishismandSocialDominationinMarx,Lukacs,AdornoandLefebvre, Thesis for Doctor of Philosophy for the University of Sussex, March 2013.。漢語學界對馬克思“拜物教”概念的理解模式長期因襲蘇聯(lián)學界主流觀點,但從改革開放以來不斷有學者提出理論質(zhì)疑。
(一)國內(nèi)學者對主體意義上的“拜物教”概念的理論質(zhì)疑及其局限性
1983年范敬凱在《“商品拜物教”并不是拜物教》一文中指出:“商品拜物教并不是一般意義上的拜物教, 二者不能完全等同;馬克思只是在一個特定意義上才將商品和一般的拜物教聯(lián)系起來, 從而形成了商品拜物教的概念。”范文承認“拜物教”是一種“物神崇拜”,但認為馬克思所說的“商品拜物教”只是一種比喻,其比喻的重點不在“崇拜”,而在于表明商品具有一種神秘性質(zhì),因而“商品拜物教不是一種社會意識或觀念形態(tài), 而是私有制條件下生產(chǎn)商品的勞動的社會規(guī)定所具有的物的外觀, 是商品形式的內(nèi)在的性質(zhì)”。*范敬凱:《“商品拜物教”并不是拜物教》,《蘇州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1983年第1期。
1992年,趙惠明發(fā)表了《商品拜物教是一種“社會意識”嗎?》一文,把國內(nèi)學界流行的拜物教理論概括為“社會意識論”,并再次質(zhì)疑國內(nèi)學界對馬克思“拜物教”概念的理解“混淆了事物的客觀表現(xiàn)形式與人的視神經(jīng)本身的主觀興奮之間的界限”,“混淆了商品拜物教和宗教的界限”,“混淆了商品的拜物教形態(tài)和商品拜物教的觀念的界限”。他認為,馬克思采用“拜物教”比喻想說明的是商品世界在人們面前表現(xiàn)為物與物之間的內(nèi)在關系,后者是人們之間的社會關系的“虛幻形式”,但這種“虛幻形式”不是“人們視神經(jīng)本身產(chǎn)生的主觀興奮,而是表現(xiàn)為商品世界外在的客觀形式或可感覺形式”。*趙惠明:《商品拜物教是一種“社會意識”嗎?》,《湖北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1992年第1期。
我們認同以上兩位學者對馬克思“拜物教”概念的客體內(nèi)涵的初步挖掘,但同時認為他們的“論證”還有進一步深入的必要:因為“商品拜物教”這個翻譯術語“顧名思義”指的就是一種“拜物教”,即一種“社會意識”,所以范敬凱和趙惠明的論題——“商品拜物教”不是一種“拜物教”、不是一種“社會意識”——可能會陷入一種“辭不達意”的矛盾困境,從而無法阻止一般學者“望文生義”地把馬克思的“拜物教”概念理解為一種虛假的“社會意識”。
這就是說,一般學者根據(jù)漢語詞匯來理解“拜物教”,很容易從“顧名思義式的理解”走向“望文生義式的誤解”。即便已經(jīng)有越來越多學者提出了正當?shù)馁|(zhì)疑與理論辨析,但仍然達不到“正本清源”的效果。這還得從對德語概念的翻譯問題的重新厘定入手,為馬克思的“拜物教”概念找到一個可以顧名思義、但不易“望文生義”的漢語表達。直到2010年代,國內(nèi)學界對馬克思的“拜物教”概念到底是屬于“社會意識”還是“社會存在”范疇依然存有爭論,并出現(xiàn)了劉召峰、吳瓊等學者對“拜物教”概念的重新辨析,但還沒有對馬克思《資本論》中的“拜物教”概念進行合理地重新翻譯。
(二)國內(nèi)學界對“Fetischismus”概念的再辨析及其不足之處與本文的論題
劉召峰在其《馬克思的拜物教概念考辯》一文中,對馬克思所用的“拜物教”進行了一番詞源學考察,為學術界區(qū)分出了馬克思使用“拜物教”的三種含義:第一,崇拜意義上的拜物教,即馬克思1844年前后所說的“偶像崇拜”意義上的拜物教;第二,錯認意義上的拜物教,即馬克思在《1857-1858年經(jīng)濟學手稿》中嘲笑或批評其他經(jīng)濟學家持有的“幻覺”、“錯認”或“拜物教觀念”;第三,“社會存在”意義上的“拜物教”,即馬克思在《資本論》及其手稿中所論述的商品客觀上具有的“神秘性質(zhì)”。劉文明確指出《資本論》及其手稿既考察了作為“社會存在”的商品、貨幣和資本的拜物教性質(zhì),又考察了作為“社會意識”的拜物教觀念,這二者必須明晰區(qū)分開來。*劉召峰:《馬克思的拜物教概念考辯》,《南京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2年第1期。
為了把“拜物教”概念的不同內(nèi)涵明確區(qū)分開來,最好的方法就是給“拜物教”的不同內(nèi)涵找一個不同的貼切翻譯。但劉文似乎沒有發(fā)現(xiàn)《資本論》中“社會存在”范疇上的“拜物教”概念不能用漢語“拜物教”一詞翻譯,依然沿用了舊有術語。術語新譯的工作由吳瓊在其《拜物教/戀物癖:一個概念的譜系學考察》一文中開了先河,凸顯了一般學者對馬克思“拜物教”概念的誤解及問題的根源就在于翻譯。
吳瓊明確地指出馬克思所用的“Fetischismus”概念在人類學、宗教學中應該譯為“物神崇拜”,但依然在討論馬克思的相關理論時沿用了舊有翻譯“拜物教”。其實,一般學者所說的“拜物教”概念就是“物神崇拜”的意思,因而即便把吳文的新譯法用于馬克思的概念,也只是明確了該詞的主體性內(nèi)涵,避免了把“Fetischismus”翻譯為“拜物教”帶來的把它理解為一種“宗教形態(tài)”的錯誤傾向。*據(jù)筆者所知,馬克思學者不會把“拜物教”真的理解為一種宗教,因為馬克思明確說過這是一個比喻,但從漢語詞匯來看,“拜物教”確實是一種宗教形態(tài),因而不如譯為“物神崇拜”,后者更能避免不熟悉馬克思的其他學者的望文生義式誤解。
但即便把《資本論》中的“Fetischismus”譯為“物神崇拜”,還是不能有效避免望文生義性的誤解,反而是凸顯了這個問題:馬克思《資本論》中所說的“Fetischismus”指的是人們對物神(商品、貨幣以及資本)的迷戀或崇拜嗎?馬克思到底把什么比作“Fetischismus”?吳瓊對這個問題做出了一個類似于一般學者的回答:馬克思把人們歸于商品的“神秘的、可感覺而又超感覺的性質(zhì)”稱為“拜物教”*吳瓊:《拜物教/戀物癖:一個概念的譜系學考察》,《馬克思主義與現(xiàn)實》2014年第3期。。
我們的疑問是:商品具有可感覺的、超感覺的神秘性質(zhì),這跟人們對它的迷戀或崇拜是一回事情嗎?等于是漢語意義上的“物神崇拜”嗎?商品具有一種超感覺的神秘性質(zhì),這可以成為人們崇拜商品的根本原因,但“商品具有神秘性質(zhì)”這種現(xiàn)象本身是一種社會存在現(xiàn)象,不等于“人們把商品當作物神來崇拜”這種社會意識現(xiàn)象。另外,商品及其使用價值是人手的產(chǎn)物,但商品的使用價值沒有神秘性可言,其神秘特征來自于商品采取的價值形式。商品雖然是人手的產(chǎn)物,但商品的價值形式不是人手的產(chǎn)物,而是人們之間的社會關系被體現(xiàn)在了商品身上的結(jié)果;其神秘特征也不是人手(或人們)歸于它的,既不屬于一種思想意識行為,也不屬于一種物質(zhì)實踐行為,而是商品在自身的交換體系中取得的一種形式規(guī)定性,不管處在商品關系中的人們是否意識到這一點。*《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版第44卷,第91頁。
本文將力圖闡明的是,一般學者把馬克思的“Fetischismus”的理解并翻譯為“拜物教”,只是抓住了“拜物教”概念本身在宗教學領域中具有的詞源學內(nèi)涵,更多地是從馬克思在青年時期對這個概念的“人本主義異化觀式”使用,來解釋《資本論》中的“拜物教”概念,但忽視了它在《資本論》中已經(jīng)被第一章的整個語境及其比喻性用法附加了新的科學內(nèi)涵。進而言之,馬克思考察問題時會采用兩種截然不同的主體向度和客體向度,但一般學者對“拜物教”概念的理解卻只有主體向度的主觀內(nèi)涵,甚至混淆了馬克思看待事物的主客體向度。我們將會根據(jù)詞源學考證和馬克思的特殊用法為“Fetischismus”提出一個有待檢驗的新譯法,直接體現(xiàn)馬克思的比喻用法的要點及其客體內(nèi)涵。
二、《資本論》第一卷第一章第四節(jié)德語標題的英漢翻譯問題
前面已經(jīng)指出馬克思在《資本論》第一版第一卷第一章中已經(jīng)開始使用“Fetischismus”這個概念。筆者下面將從“Fetischismus”的詞根開始進行詞源學和語用學分析,為正確理解和翻譯這個概念奠定基礎。
(一)“Fetisch”的詞源學意義及其在馬克思著作中的使用和翻譯問題
“Fetisch”來自于葡萄牙語的“feitio”,原意為“手工制品”,后來代指非洲原始部落所崇拜的“具有魔力的符咒或護符”,一般代指人們迷戀或崇拜的各種對象,尤其是指被相信為具有魔力或體內(nèi)駐有神靈的物體*參看Louise J. Kaplan,CulturesofFetishism, 2006, Palgrave Macmillan, pp.1-2.,同時該詞也可以表示人們對某物的迷戀或崇拜。正是人們(原始部落)對有形之物的迷戀或崇拜活動把“物”神化了,其結(jié)果就是該“物”被當作了“物神”。
“Fetischismus”一詞是從“fetisch”引申而來的更為抽象的名詞,它更多地不再代指被人們迷戀或崇拜的具體對象,而是表示“物神崇拜”這種現(xiàn)象,其對應面是人們對人格神、理性神的崇拜。“Fetischismus”也可以表示人們(原始部落)“把物神化”的心理過程或社會機制,但不能被理解為理論流派意義上的“拜物主義”。在宗教學領域,法國歷史學家德布羅斯(Charles de Brosses, 1709-1777 )于1760年出版了《論物神崇拜》(DucultedesdieuxfétichesouParallèledel’anciennereligiondel’EgypteaveclareligionactuelledeNigritie/UeberdenDienstderFetischeng?tter)一書,最先把這個詞匯用于宗教研究之中,把原始部落民族對各種有形物體的崇拜叫做“物神崇拜”*參看劉召峰:《馬克思的拜物教概念考辯》,《南京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2年第1期。。在心理學中,“Fetisch”和“Fetischismus”側(cè)重于表示人們對有形物體或其一部分的性興趣、性迷戀,通譯“戀物癖”,比如“戀足癖”。一位學者比較深刻地指出,不僅是馬克思,而且馬克思同時代的資產(chǎn)階級思想家們都普遍地認為,現(xiàn)代人就像古代人崇拜偶像一樣崇拜更為抽象的理性的神??梢哉f,傳統(tǒng)意義上的戀物癖絕對是現(xiàn)代的以商品拜物教為核心的文明揮之不去的詛咒。資本主義雖然取代了原始的、公社的、封建的或父權(quán)制經(jīng)濟,但后者卻是尚未發(fā)展起來的現(xiàn)代拜物教的先驅(qū)?,F(xiàn)代拜物教形式既是對傳統(tǒng)“異端”宗教的唯物主義世俗化重復,又是對它的顛倒。“它重復了結(jié)構(gòu)的轉(zhuǎn)移與忘卻因素,卻引進了一個新的理性范疇:現(xiàn)代物戀……”*[美]W.J.T.米歇爾:《圖像學:形象、文本、意識形態(tài)》,陳永國譯,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2年,第251—252頁。
對“fetisch”和“Fetischismus”進行詞源學考察之后,我們來看看馬克思對它們的一般用法,因為用法本身才能確定該詞在文本中的意義,單純用詞源來為概念界定意義可能會走向恩格斯所說的“詞源學唯心主義”*參看《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4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年,第234頁。。
馬克思畢生對意識形態(tài)形象特征的最為著名的隱喻,一個來自于當時剛時興的攝影中“顛倒的幻相”(比如在《德意志意識形態(tài)》中),另外一個是借自于宗教中顛倒的偶像,他對后者的關注是畢生的。馬克思早在大學時代的“波恩筆記”(1835)中就對德布羅斯的宗教學著作做了摘錄,由此說明馬克思的用法是從宗教學而非心理學來的,這種宗教史人類學史研究一直持續(xù)到他的晚年*參看TheEthnologicalNotebooksofKarlMarx, ed. Lawrence Krader(Assen, Netherlands: Van Gorcum, 1972, p.89, p.396;并參看[美]W.J.T.米歇爾:《圖像學:形象、文本、意識形態(tài)》,第238頁。。馬克思在1842年的《關于林木盜竊法的辯論》中提到“古巴野人認為,黃金是西班牙人崇拜的‘fetisch’”。馬克思在《大綱》中把財富的物質(zhì)化身,也即金銀等物叫做“fetisch”,意即“物神”。馬克思在《資本論》中還用過“Kapitalfetisch”這樣的合成詞,其內(nèi)涵是說,資本具有神秘力量,就像“物神”體內(nèi)駐著一個神靈一樣,因而可以比喻為“資本物神”。與此相應,馬克思還說過,在生息資本形式上,資本取得了純粹的“物神”形式,成為一個“主體”、一個“automatische Fetisch”(“自動的物神”)、一個“自行增殖的價值”,因為“利息長在貨幣資本上就像長在一個物上一樣”,已經(jīng)不需要生產(chǎn)和流通等“中介過程”了*《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版第46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3年,第443頁。。
漢語學界原先把“fetisch”譯為“拜物教”,后來改譯為“物神”。比如,《馬恩全集》第一版把“automatische Fetisch”譯為“自動的拜物教”*《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1版第25卷上,北京:人民出版社,1974年,第441頁。,在第二版中改譯為“自動的物神”*《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版第46卷,第441頁。?!恶R恩全集》第一版中還出現(xiàn)過這樣的短語或句子“資本的拜物教形態(tài)(die Fetischgestalt des Kapitals)和資本拜物教的觀念(Die Vorstellung vom Kapitalfetisch)”,“資本取得了它的純粹的拜物教形式(Fetischform)”*《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1版第25卷上,第441頁。。這些合成詞在第二版中已經(jīng)相應地改譯為“物神形態(tài)”、“資本物神的觀念”和“物神形式”*《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版第46卷,第442頁。,因為其中的詞根Fetisch仍然是指人們所迷戀或崇拜的對象,即“物神”。
《馬恩全集》第二版對第一版的譯文改動充分說明了,馬克思所用的“fetisch”一詞應該譯為“物神”,這不但具有詞源學依據(jù),而且比譯為“拜物教”更容易避免讓讀者從“拜”和“教”兩方面去理解作為一種對象的“物神”。筆者下面將根據(jù)上文對“Fetisch”做出的詞源學和語用學分析,著重分析《資本論》第一卷第一章第四節(jié)小標題的英漢譯法的不妥之處,為進一步考證《資本論》中的“Fetischismus”概念的具體內(nèi)容奠定新的譯文基礎。
(二)標題詞“Der Fetischcharakter der Ware”的英漢翻譯問題
馬克思修訂過的《資本論》各個版本中均出現(xiàn)了題為“DerFetischcharakterderWaareundseinGeheimniβ”的一節(jié)內(nèi)容,是國內(nèi)外學界構(gòu)建馬克思的“商品拜物教”理論的文本來源?!顿Y本論》英譯本把該節(jié)德語標題翻譯成了“The Fetishism of Commodities and the Secret Thereof”*Karl Marx,Capital.ACriticalAnalysisofCapitalistProduction, London 1887,KarlMarxFriedrichEngelsGesamtausgabe, Band 9, Dietz Verlag Berlin, 1990, p.61.,漢語意為“商品拜物教及其秘密”。
這種英語譯法值得商榷,因為德語標題中的核心概念“Der Fetischcharakter”在英語中可以找到一個直接對應詞“fetish-character”,英譯者卻把它譯成了明顯不同的“fetishism”。從詞源學分析來看,“Fetischcharakter”可以譯為“物神特征”。再根據(jù)馬克思對它的具體用法來看,馬克思的意思是說商品具有像物神一樣的神秘特征,因而該詞不僅可以而且必須譯為“物神特征”。英譯者把該詞譯為“fetishism”(漢譯“拜物教”或“物神崇拜”)是不確切的,因為它表示的不是人們對物神的迷戀或崇拜。
本文對英語譯名的質(zhì)疑可以在美國和英國學界獲得支持。比如,德裔美國學者漢斯-G-埃爾巴(Hans G. Ehrbar)認為,把“Der Fetischcharakter der Ware”譯為“The Fetishism of Commodities”是錯誤的,因為馬克思在“Fetischismus”和“Fetischcharakter”之間做出了區(qū)分:前者是指(人們)對世界的一個錯誤理解(a misconception),后者指的“不是一個幻覺而是社會關系的真實特征”(not an illusion but a real characteristic of social relations)*Hans G. Ehrbar,AnnotationstoKarlMarx’s‘Capital’, 2011, http://www.econ.utah.edu/ehrbar/akmc.htm, p.158.。對此,英國蘇塞克斯大學的一篇博士論文也給出了同樣的佐證:商品拜物教(commodity fetishism)得到了很多學者的闡發(fā),但馬克思在那一節(jié)中論述的卻是“商品的物神特征及其秘密”(“the fetish-character of commodity and its secrets”)。*Chris O’Kane,FetishismandSocialDominationinMarx,Lukacs,AdornoandLefebvre, Thesis for Doctor of Philosophy for the University of Sussex, March 2013, p.57.
我們贊成以上觀點,認為可把該德語標題英譯為“The Fetish-character of Commodities and the Secret Thereof”(“商品的物神特征及其秘密”)。英譯者之所以出現(xiàn)翻譯錯誤是因為他們在翻譯標題時借用了馬克思正文中的不同概念“Fetischismus”(英譯fetishism),來“替換”德語標題中的核心概念“Fetischcharakter”,但這種“替換”體現(xiàn)了譯者的一種誤解。
漢語學界常用的幾版翻譯都把該節(jié)標題譯成了“商品的拜物教性質(zhì)及其秘密”,避免了英語譯法的明顯錯誤,但對德語標題中的核心概念“Fetischcharakter”的翻譯也是不確切的。漢譯者把“Fetischcharakter”這個合成詞的詞根“Fetisch(物神)”譯成了“拜物教”,再配以“性質(zhì)(Charakter)”一詞才得到了“拜物教性質(zhì)”這個譯法。但反過來從漢語來看,“拜物教”對應的不是“Fetische”,而是“Fetischismus”。再根據(jù)本文上述對“Fetische”及“Fetischismus”的詞源學、語用學分析來看,這個譯法是不準確的。
漢語譯法的不嚴謹之原因可能有兩個:一是直接把“Fetische”錯誤地譯成了“拜物教”,二是先把“Fetischcharakter”的詞根“Fetische”錯誤地替換成了“Fetischismus”,然后再把后者譯成了“拜物教”。但不管到底是出于哪種原因,漢語合成詞“拜物教性質(zhì)”都是一個錯誤的組合,它雖然正確翻譯出了“Fetischcharakter”這個概念中的一個組成部分“Charakter”(性質(zhì)),但卻把這個概念中的另一個組成部分“Fetische”譯成了或替換成了“Fetischismus”(拜物教)。
這種譯法不僅放棄了《馬恩全集》第二版把“fetisch”譯為“物神”的正確改動,而且容易引起誤解的。因為在這個漢語合成概念中“拜物教”指的是人們對某物的迷戀或崇拜,屬于主體向度的社會意識范疇,但“性質(zhì)”這一成分指的是商品的一種性質(zhì),屬于客體向度的社會存在范疇。請注意,馬克思這里所使用的“性質(zhì)”(Charakter)一詞,其本來意思有“圖像”與“人格化形象”兩個方面*參看[美]W.J.T.米歇爾:《圖像學:形象、文本、意識形態(tài)》,第243頁。:一個是指刻印的與固定的,就仿佛用印刷機器或攝影過程印制的“屬性”,也就是刻印的排字-圖像-象形性質(zhì);另外一個是指其人格化的比喻,被賦予生命與表達屬性的物的生命客體。也就是說,這種謎一般的性質(zhì)指的是一種顛倒性的物神,即有生命的人死去了,而沒有生命的自然物或者商品物卻被賦予仿佛具有生命力的形象,有生命的人的形象被顛倒的表現(xiàn)為無生命的物,而無生命的物卻成了仿佛可以開口說話的人格化的神。因此,這個混合譯法為“商品”附加了它作為客體所沒有的人類主體行為特征和宗教信仰意味——“拜”和“教”,但商品是被當作物神來崇拜的客體對象,不是去崇拜的主體。商品具有像“物神”一樣的神秘特征,這是商品自身采取價值形式之后表現(xiàn)出來的客觀神秘性,不等于人們對它的迷戀或崇拜,盡管人們看到它具有這樣的神秘力量之后可能對它產(chǎn)生迷戀或崇拜,但這是人們主觀上產(chǎn)生崇拜的必要而非充分條件。
總之,漢語學界把該節(jié)標題翻譯為“商品的拜物教性質(zhì)及其秘密”是不確切的,實際上為人們誤解馬克思的相關論述打開了方便之門,甚至導致以往的理論解讀具有方向性的問題。因為這個漢語翻譯標題直接遮蔽了馬克思相關理論分析的實際內(nèi)容,甚至混淆了“商品的物神特征”和“人們對商品物神的崇拜”這兩個主客體向度方面的不同內(nèi)涵。比較而言,英語標題錯譯帶來的理論后果更為嚴重,因為它會直接引導讀者從“虛假意識”、“錯誤理解”或“意識形態(tài)”等主體向度的“拜物教”概念來理解馬克思,而忘記了他在該節(jié)討論的是“商品的物神特征及其秘密”。
三、《資本論》中“Fetischismus”概念的確切內(nèi)容及其翻譯問題
如上所述,《資本論》第一卷第一章第四節(jié)的標題不能譯為“商品拜物教及其秘密”或“商品的拜物教性質(zhì)及其秘密”,但由于這個并不確切譯出的標題已經(jīng)廣為人知,英漢學界通常所謂的“商品拜物教”理論需要重新進行基礎性的概念辨析:馬克思在該節(jié)正文中確實兩次使用過比喻性概念“Fetischismus”,但他所比喻的具體內(nèi)容指的不是人們對某物的迷戀或崇拜,因而不能用“拜物教”或“物神崇拜”來翻譯。為了避免望文生義性的誤解,確切傳達“Fetischismus”在《資本論》中所指的確切內(nèi)容,筆者考慮通過分析它的同義詞的具體內(nèi)涵,嘗試是否存在新的翻譯之可能性。
(一)《資本論》第一次使用“Fetischismus”所比喻的具體內(nèi)容及其理解問題
《資本論》第一章前三節(jié)論述了商品和勞動的二重性以及商品價值的各種表現(xiàn)形式之后,馬克思在第四節(jié)對該章做了一個總結(jié)性設問:“勞動產(chǎn)品一旦采取商品形式就具有的‘謎一般的性質(zhì)’(der r?tselhafte Charakter*Karl Marx,DasKapital,KritikderPolitischen?konomie, Erster Band, Hamburg, 1890,KarlMarxFriedrichEngelsGesamtausgabe, zweite Abteilung, Band 10, Dietz Verlag Berlin, 1991, 71.)究竟是從哪里來的呢?”并自己回答說:“商品的神秘性質(zhì)”(Der mystische Charakter*Ibid.)不是來源于商品的使用價值,而是“從這種形式本身來的”。*《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版第44卷,第88頁。
馬克思進一步解釋了商品形式之謎的具體內(nèi)容:“人類勞動的等同性,取得了勞動產(chǎn)品的等同的價值對象性這種物的形式?!薄吧a(chǎn)者的勞動的那些社會規(guī)定借以實現(xiàn)的生產(chǎn)者關系,得到了勞動產(chǎn)品的社會關系的形式?!?《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版第44卷,第89頁。馬克思又對此內(nèi)容做了詳細論述:“可見,商品形式的奧秘不過在于:商品形式在人們面前把人們本身勞動的社會性質(zhì)反映成勞動產(chǎn)品本身的物的性質(zhì),反映成這些物的天然的社會屬性,從而把生產(chǎn)者同總勞動的社會關系反映成存在于生產(chǎn)者之外的物與物之間的社會關系。由于這種轉(zhuǎn)換,勞動產(chǎn)品成了商品,成了可感覺而又超感覺的物或社會的物。”并著重強調(diào)這“是同勞動產(chǎn)品的物理性質(zhì)完全無關的”,“只是人們自己的一定的社會關系,但它在人們面前采取了物與物的關系的虛幻形式(die phantasmagorische Form*Karl Marx,DasKapital,KritikderPolitischen?konomie, Erster Band, Hamburg,1890,KarlMarxFriedrichEngelsGesamtausgabe, zweite Abteilung, Band 10, Dietz Verlag Berlin, 1991, 72.)”,就像“一物在視神經(jīng)中留下的光的印象”一樣,“不是表現(xiàn)為視神經(jīng)本身的主觀興奮,而是表現(xiàn)為眼睛外面的物的客觀形式”。隨后,馬克思為這種現(xiàn)象找一個比喻:在宗教領域里,“人腦的產(chǎn)物表現(xiàn)為賦有生命的、彼此發(fā)生關系并同人發(fā)生關系的獨立存在的東西。在商品世界里,人手的產(chǎn)物也是這樣”*《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版第44卷,第90頁。,并最終“把這叫做Fetischismus”*Karl Marx,DasKapital,KritikderPolitischen?konomie, Erster Band, Hamburg,1890,KarlMarxFriedrichEngelsGesamtausgabe, zweite Abteilung, Band 10, Dietz Verlag Berlin,1991, 72.。
這里,馬克思論述的要點在于:第一,物品采取商品的形式,這一形式轉(zhuǎn)換就像光線反映在人的眼睛會產(chǎn)生外物的映像一樣,把生產(chǎn)者之間的社會關系反映在物與物之間的社會關系中,形成一個獨立存在的商品世界;第二,商品世界具有自身的生命力和相互關系,不是完全與人無關,而是生產(chǎn)者只要進入商品生產(chǎn)關系就可以感覺到的“虛幻形式”的映像世界;第三,商品世界從人手的產(chǎn)物變成了賦有生命的獨立存在的“虛幻”世界,就像宗教世界里“神”也是從人腦的產(chǎn)物變成了賦有生命的獨立存在的東西,前者雖然與人腦無關,但在形成機制和外在表現(xiàn)上都類似于后者,因而被馬克思比作宗教領域中的“Fetischismus”。
這是馬克思在《資本論》中第一次使用“Fetischismus”一詞,其所比喻的要點不在于人們是否迷戀或崇拜人手的產(chǎn)物,甚至也不在于人們會不會對商品世界的“獨立化”過程有所意識,而在于商品變成物神,從而具有超感覺的神秘性質(zhì)。
筆者認為這是一種“商品被神秘化”的客觀現(xiàn)象,與人們的主體意識無關。對此,馬克思在該節(jié)中明確說過:人們“沒有意識到這一點,但是他們這樣做了”*《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版第44卷,第91頁。。這也表明,此時被馬克思提到的“人們”指的是商品的生產(chǎn)者,是商品生產(chǎn)關系的一個承擔者,是馬克思此時的研究對象,而不是社會生活中的相關行為人,不是進行或不進行物神崇拜的相關主體,所以這里談不上商品的物神特征是人們歸于它們的。而且,因為馬克思此時所謂的“人們”是社會關系層面的人,不是物理層面上的人,也不是精神層面上的人,所以從這方面來看,這里也談不上“人們”對商品的“迷戀或崇拜”,而只能在社會存在意義上討論人手的產(chǎn)物變成了獨立存在的東西(物神),以及人們的社會關系被反映在商品物的身體上面的客觀現(xiàn)象,也即商品物神化。
對于商品關系的物神化現(xiàn)象,英語學界權(quán)威的《馬克思主義思想辭典》在漢譯為“拜物教”的一個詞條中指出:“在資本主義社會中物質(zhì)的東西具有某些占優(yōu)勢的社會關系賦予它們的特性,并表現(xiàn)出這些特性似乎生來就是屬于它們自己的”,“馬克思把這比喻為拜物教(fetishism)”;且著重強調(diào)“然而,這不是一種確切的類比,因為馬克思認為,賦予資本主義經(jīng)濟中的物質(zhì)東西的各種特性都是真實的,而不是想象的產(chǎn)物”。*[英]湯姆-博托莫爾主編:《馬克思主義思想辭典》,陳叔平等譯,鄭州:河南人民出版社,1994年,第199頁。在譯為“商品拜物教”的詞條中,該書又充分肯定了商品物神化現(xiàn)象的客觀性:在生產(chǎn)者面前,社會關系“反映成存在于生產(chǎn)者之外的物與物之間的社會關系”,“但馬克思很快指出,這種作為物與物關系的商品關系的現(xiàn)象并不是虛幻的。這種現(xiàn)象不僅存在,而且掩蓋了生產(chǎn)者之間的關系”。*同上,第104頁。而在同一本辭典的“物化”詞條中,作者認為可以把物化與拜物教作同義詞來使用,并提出在盧卡奇那里,“物化現(xiàn)象或商品拜物教已被區(qū)分出兩個方面……在客觀上,對象與物之間的關系的世界突然出現(xiàn)(商品及其在市場上的運動的世界)……在主觀上——只要市場經(jīng)濟得到充分發(fā)展——人的活動與他本身疏遠,它成為一種商品,服從社會的自然規(guī)律的非人的客觀性”*參看同上書,第500—501頁;并參看[匈]盧卡奇:《歷史與階級意識》,北京:商務印書館,1999年,第153頁。。
“Fetischismus”一詞具有客體內(nèi)涵的文本證據(jù)還在于,馬克思把它當作這些概念——“der Fetischcharakter”、“der r?tselhafte Charakter”、“der mystische Charakter”——的同義詞;后者相應地表示商品的“物神特征”、“謎一般的特征”、“神秘特征”,意即商品像“物神”一樣體內(nèi)駐著一個神靈。因而馬克思才說人手的產(chǎn)物“表現(xiàn)為賦有生命的、彼此發(fā)生關系并同人發(fā)生關系的獨立存在的東西”,形成了一個二重化的副本世界、表象世界。由此可見,該詞可以理解為“二重化”、“副本化”或“獨立化”。
筆者下面將從馬克思第二次使用該詞的語境出發(fā),以期為它找到一個更為確切的“客體性”翻譯。
(二)《資本論》第二次使用“Fetischismus”概念之內(nèi)涵及其翻譯問題
《資本論》第一章第四節(jié)中第二次出現(xiàn)“Fetischismus”概念是在這個句子中:“Wie sehr ein Theil der oekonomen von dem der Waarenwelt anklebendenFetischismus(“拜物教性質(zhì)”) oder(或)demgegenst?ndlichenScheindergesellschaftlichenArbeitsbestimmungenget?uscht wird, beweist u.a. der langweilig abgeschmackte Zank über die Rolle der Natur in der Bildung des Tauschwerths.”
漢譯者把這個句子譯成了“商品世界具有的拜物教性質(zhì)(Fetischismus)或勞動的社會規(guī)定所具有的物的外觀,使一部分經(jīng)濟學家迷惑到什么程度,可以從關于自然在交換價值的形成中的作用所進行的枯燥無味的爭論中得到證明”。熟悉德語的讀者可以看到,該句子中出現(xiàn)的“Fetischismus”被不確切地譯成了“拜物教性質(zhì)”。譯者出錯的原因或許是回想到了該節(jié)標題的核心概念是“der Fetischcharakter”,因而把兩者進行了錯誤替換。
更重要的一點是,根據(jù)德語語法,“oder(或)”字前后的內(nèi)容是同位語關系,因而“dem gegenst?ndlichen Schein der gesellschaftlichen Arbeitsbestimmungen”(勞動的社會規(guī)定所具有的物的外觀)是對“Fetischismus”的解釋性補充說明。換言之,在這一句話中,馬克思對“Fetischismus”的具體定義就是勞動的社會規(guī)定具有了物的外觀?!癋etischismus”在這個定義中是主觀范疇還是客觀范疇,該怎么翻譯呢?要回答這個問題,讀者需要認真理解一下其同位語“勞動的社會規(guī)定所具有的物的外觀”的客體內(nèi)涵。
在“Fetischismus”的一長串同位語詞組中,容易誤導讀者的關鍵概念是“dem gegenst?ndlichen Schein”(物的外觀)?!癵egenst?ndlichen”的詞根是“gegenst?nd”,意即站在那里的對象或客體,變成形容詞之后可以譯為“對象的”、“對象性的”、“對象化的”、“客體的”或“客體性的”;而“Schein”本意是“光”,可以引申為“表面”、“外觀”、“表象”,恰好符合馬克思第一次使用“Fetischismus”時的光線比喻。根據(jù)這個詞源學分析,“dem gegenst?ndlichen Schein”可以有多種組合譯法,比如“對象性的外觀”、“對象化的外觀”、“客體的表象”。
但不管采取哪個翻譯,“Fetischismus”都是客體性的或?qū)ο笮缘?,而非主體性的或意識性的,這可以在英漢譯文中找到佐證。在英語翻譯中,“Fetischismus”的同位語詞組被譯成了“the objective appearance of the social characteristics of labour”*Karl Marx,Capital.ACriticalAnalysisofCapitalistProduction, London 1887, Karl Marx Friedrich Engels Gesamtausgabe, Band 9, Dietz Verlag Berlin, 1990, p.72,意思是“勞動的社會特征的客體(客觀)表象”,正確地補充說明了“Fetischismus”的客體內(nèi)涵。漢語翻譯“物的外觀”也沒什么大問題,也能表明“Fetischismus”所指的具體內(nèi)容就是“勞動的社會特征”的“物的外觀”,也即客體性或?qū)ο笮酝庥^。
既然英漢譯者分別把“dem gegenst?ndlichen Schein”理解成“客體表象”和“物的外觀”是沒有問題的,并確認了它的客體內(nèi)涵,那么它的同義詞“Fetischismus”的客體內(nèi)涵到底應該怎么翻譯呢?
單從詞源學分析來看,“Fetischismus”是對“Fetische”這個名詞的進一步抽象化,既可以指人們對某物的迷戀或崇拜,又可以指“某物變成了物神”這一客觀的社會現(xiàn)象,因而具有不同的主體內(nèi)涵和客體內(nèi)涵,可以分別譯為“物神崇拜”和“物神化”。但若加上前面的語用學分析,筆者認為,馬克思只是把商品“比作”物神,其重點不是人們對它的迷戀或崇拜,而是商品關系神秘化的客觀現(xiàn)象:商品作為人手的產(chǎn)物變成了賦有神秘力量的獨立存在的東西,也即人們的社會關系“物化”或“對象化”成了商品物之間的關系世界。簡言之,馬克思是把商品變成物神的現(xiàn)象叫做“the fetischismus of commodity”,這應該被譯為客體性的“商品物神化”,而非主體性的“商品拜物教或物神崇拜”。
但讀者或許會問,馬克思在把商品比作物神之前,首先用光線比喻解釋了商品的形式之謎,把它叫做“人們的社會關系在商品物上采取了一種虛幻形式”。這“虛幻形式”不就是主觀幻覺或錯認嗎?“虛幻”的意思不就是主觀的嗎?換言之,既然馬克思在第二次使用“Fetischismus”時說它是“客觀表象”,那他為何在第一次使用它時卻說社會關系采取了物之間關系的“虛幻形式”?馬克思前后兩次使用該詞是不是有矛盾呢?筆者下面將通過詞源學分析表明漢語概念“虛幻形式”是對德語原詞的誤導性翻譯,并通過分析馬克思對商品之鏡的論述,再次表明“商品物神化”是一種客體性的鏡像化現(xiàn)象。
(三)“die phantasmagorische Form”的翻譯問題及第三次使用“物神化”的客體性
馬克思在光線比喻中說,人們之間的社會關系采取的商品之間的物物關系是一種“虛幻形式”。筆者現(xiàn)在欲回答的問題是“虛幻形式”的商品關系世界不是主觀上的“虛幻”世界,而是客觀上的“鏡像”世界。
“虛幻形式”一詞來自于馬克思在第一次使用“Fetischismus”時采用的“光線比喻”,其德語原詞是“die phantasmagorische Form*Karl Marx,DasKapital,KritikderPolitischen?konomie, Erster Band, Hamburg,1890,KarlMarxFriedrichEngelsGesamtausgabe, zweite Abteilung, Band 10, Dietz Verlag Berlin, 1991, 72.”。從詞源學分析來看,該詞來自于“phantasmagoria”*Hans G. Ehrbar,AnnotationstoKarlMarx’s‘Capital’, 2011, http://www.econ.utah.edu/ehrbar/akmc.htm, p.172.,指的就是玻璃鏡片產(chǎn)生的光學鏡像,是專門為英國倫敦1802年開始進行的“光學鏡像”展覽取的名字,而馬克思在1851年確實參觀了“水晶宮”的“光學鏡像”展覽。據(jù)此,筆者認為,郭大力和王亞南1953年版《資本論》把該詞翻譯為“幻想的形態(tài)”*[德]馬克思:《資本論》第1卷,郭大力、王亞南譯,第54頁。,具有非常明顯的主觀幻覺色彩,不如《馬恩全集》中修善過的“虛幻形式”一詞較為“客觀”。為了強調(diào)其客觀性,筆者建議把《資本論》中的“die phantasmagorische Form”一詞譯為“鏡像形式”*有關馬克思的意識形態(tài)概念何以突破簡單的照鏡子式反映論,而上升到“反視覺中心論”的生產(chǎn)方式性質(zhì)的“辯證的鏡像”高度,從而看破拜物教式的虛假現(xiàn)象,可參看[美]W.J.T.米歇爾:《圖像學:形象、文本、意識形態(tài)》,第263—264頁。。這樣一來,讀者就可以避免根據(jù)“虛幻形式”這四個字來望文生義地或先入為主地認為它是主觀的。對于“鏡像形式”到底是不是客觀的,筆者下面將通過對馬克思的“光線比喻”的語用學分析來進行論證。
概括地說,馬克思在“光線比喻”中對光、外物及其在眼睛(鏡面)中的映像的相互關系的基本理解是這樣的:外物必須由光線射在外物之上并反射到眼睛里才會被人看到,外物在人眼中的映像不是視神經(jīng)本身主觀刺激的產(chǎn)物,這是一種物理關系。馬克思把這個光線折射成像原理用于解釋商品關系在“人們的眼睛之鏡”中的客觀折射現(xiàn)象,即其鏡像化現(xiàn)象。
這個比喻的“可比之點”是:生產(chǎn)者的社會關系在人們眼前(眼睛之鏡中)呈現(xiàn)為“鏡像形式”,這跟勞動產(chǎn)品的物理性質(zhì)無關,但也不是人們主觀心理或意識的產(chǎn)物,商品關系必須像“普照的光”一樣存在于人們面前、眼前(不是心中、意識中),才能反射到商品之身體上面,并被人們的眼睛接受成一種映像,即商品關系的“鏡像形式”。 換言之,馬克思認為,商品具有一種神秘力量,在人們眼前留下了堪稱物神的客觀印象,因為商品關系就像“普照的光”一樣,確實射到了勞動產(chǎn)品(外物)之上,把勞動產(chǎn)品變成了商品,又把商品變成了物神,并反射到了人們眼中,形成一個充滿奇幻色彩的鏡像世界。但歸根結(jié)底,勞動產(chǎn)品變成商品、商品變成“物神”只是生產(chǎn)關系給它們涂上的神秘色彩,其根源不在于人們對它的迷戀或崇拜,更不在于經(jīng)濟學家們對這種現(xiàn)象的不解或誤認。因此,馬克思比喻的要點在于說明商品被物神化的客觀現(xiàn)象及其秘密,而商品具有這樣的神秘特征才可以被比做是一般經(jīng)濟學家誤認或理解不了的“物神”。
這個比喻中“不可比”的一點是:商品形式及價值關系作為生產(chǎn)者社會關系的鏡像形式是與勞動產(chǎn)品作為物的物理性質(zhì)完全無關的,因為這里只牽涉到生產(chǎn)者之間的社會關系及其在人們眼睛中的“倒映成像”問題。但讀者不能根據(jù)商品神秘化現(xiàn)象與商品物的物理性質(zhì)無關,就把商品之鏡像形式看作是人們主觀幻覺或錯認的產(chǎn)物。
回想一下人們照鏡子的過程,讀者就可以更加理解到,鏡像是在人們眼前產(chǎn)生的并進入了人們的眼中,但鏡像不是人們主觀意識的產(chǎn)物,不是人們歸于它的,也與人們對鏡像的驚奇或不解無關,只要人們站在鏡子面前就必然會看到自己的鏡像客觀地存在于鏡中。
只有一兩歲的嬰幼兒才會在鏡子中看到自己的鏡像之后試圖在鏡子里面尋找自己本身,成年人一般都不會被鏡像所迷惑。相應地,成年的生產(chǎn)者也不會試圖在商品中尋找商品的價值,因為生產(chǎn)者本來就在這個商品生產(chǎn)關系之中看著商品鏡中的價值關系,他們不對鏡像表示驚奇或不解*當生產(chǎn)者對商品鏡像產(chǎn)生驚奇或不解,并尋找其成像原理的時候,他們此時的身份就不再是生產(chǎn)關系的物質(zhì)承擔者了。但在《資本論》第一章的語境中,“人們”只是生產(chǎn)關系的承擔者,只是馬克思的研究對象。,不會在商品鏡像中尋找“價值”,因而也就不會在主觀上陷入幻覺。
只有一些庸俗經(jīng)濟學家就像嬰兒一樣看不穿鏡像的成像原理,試圖在商品的身體里面去尋找其價值,試圖在“商品之鏡”里面尋找構(gòu)成其交換價值的“化學物質(zhì)”,可是馬克思認為,直到現(xiàn)在“還沒有一個化學家在珍珠或金剛石中發(fā)現(xiàn)交換價值”*《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版第44卷,第101頁。。在這個意義上,馬克思指出“商品形式”的“物神特征(Fetischcharakter)”比較容易看穿,但貨幣主義者沒有看出“金銀作為貨幣代表一種社會生產(chǎn)關系,不過這種關系采取了一種具有奇特的社會屬性的自然物的形式”,而藐視貨幣主義的“現(xiàn)代經(jīng)濟學”在考察資本時也依然陷入了一種 “物神化(Fetischismus)”。*Karl Marx,DasKapital,KritikderPolitischen?konomie, Erster Band, Hamburg,1890,KarlMarxFriedrichEngelsGesamtausgabe, zweite Abteilung, Band 10, Dietz Verlag Berlin, 1991, 81.譯文參見《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版第44卷,第101頁。這是馬克思在該節(jié)中第三次也是最后一次使用“物神化”概念,其定義為:一種“社會生產(chǎn)關系”采取了一種“具有社會屬性的自然物”的“形式”。在這個意義上,馬克思指出貨幣主義者、重商主義者和“現(xiàn)代經(jīng)濟學”都被“商品物神化”的鏡像世界給迷惑了,因而陷入了一種理論幻覺。但即便如此指責他們,馬克思也沒有把商品物神化現(xiàn)象歸于他們的理論幻覺,也沒有把他們的理論幻覺比作商品物神化。
與此相應,馬克思認為,商品物神化現(xiàn)象作為一種客觀的“鏡像形式”是用“理解”消除不了的,就像客觀的鏡像是不可消除的,雖然對鏡像的科學理解可以消除“嬰幼兒”試圖“在鏡子里面找人”的主觀誤認。反過來說,某些經(jīng)濟學家主觀的理論錯認是可以用“科學發(fā)現(xiàn)”揭穿的,馬克思揭穿商品物神化現(xiàn)象的秘密就是要揭穿其他經(jīng)濟學家的理論幻覺,雖然馬克思自己的科學發(fā)現(xiàn)也不能消除客體性的商品物神化現(xiàn)象本身。
馬克思在《關于費爾巴哈提綱》第四條中已經(jīng)論述過世俗社會分裂為宗教“獨立王國”的社會根源*《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年,第55頁。,在《資本論》中再次提及宗教幻象的時候,其側(cè)重點也是進一步揭示人腦的產(chǎn)物變成賦有生命的“神”的“二重化”過程的社會根源,而不是僅僅像費爾巴哈那樣去描述分析人們對某物的信仰或崇拜本身,更不是像庸俗經(jīng)濟學家那樣陷入這種客觀現(xiàn)象之中,把它當作商品物永恒的內(nèi)在的自然屬性。
對于馬克思所說的“虛幻形式”的客觀性,西方學界也早有論述,比如G.A.柯亨在論述“物神”的“真實一面”時就指出:它表面上具有的神秘力量不是來自于思想過程,而是來自于生產(chǎn)過程:“虛的表象(false appearance,通譯‘假像’)是處在外部世界的,更像是海市蜃樓(mirage,也譯‘倒影’)而不像是幻覺(hallucination)”*G.A. Cohen,KarlMarx’sTheoryofHistory:ADefense, 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 2000, p.115.。 筆者同意柯亨的分析,因而建議將該詞譯為“虛像形式”,或更加直接地譯為“鏡像形式”,以便表明它與光線在鏡片中的折射成像原理有關。
四、結(jié)論:“物神化”不是主體性社會意識范疇而是客體性社會存在范疇
馬克思在《資本論》中首先花了三節(jié)篇幅論述了商品及勞動的二重性,商品的交換能力及其價值的神秘來源,然后才把開始論述商品世界何以“二重化”為一個獨立存在的“虛幻形式”的物神世界。而在論述商品時,馬克思曾把商品A比作表現(xiàn)商品B的價值的鏡子,并提到一個人來到世間沒有帶著鏡子,而把“保羅”這個人當作表現(xiàn)人類自身的一面鏡子*《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版第44卷,第67頁。。筆者下面采用這個“鏡子”比喻來總結(jié)“商品物神化”的客體內(nèi)涵。
商品本來只是人類勞動的產(chǎn)物,但勞動產(chǎn)品一旦成為商品就具有一種“神秘特征”。這是因為商品就像“鏡子”一樣把生產(chǎn)者之間的社會關系折射到了自己的身體里面去了,因而也就把生產(chǎn)者之間的社會關系從他們那里拿走了。而且在商品生產(chǎn)社會中,生產(chǎn)者只能通過“商品之鏡”看到自身勞動的價值,因而他們也只能通過鏡子的折射作用表現(xiàn)出自身的社會關系。但由于鏡子的折射成像作用,生產(chǎn)者在鏡像中的社會關系已經(jīng)不再是他們自身的社會關系,而是取得了商品之間的社會關系的鏡像形式。最終,商品之鏡倒映出來的鏡像世界獨立于生產(chǎn)者之外,相互倒映的好像只是商品之間的自然關系。
正是在這個商品鏡像世界中,馬克思認為商品、貨幣、資本和生息資本具有可感覺而又超感覺的神秘特征,就像“物神”一樣體內(nèi)駐著一個神靈,因而可以“比作”物神。所以,馬克思把勞動產(chǎn)品變成商品、商品在其價值形式中變成“物神”,并“獨立化”、“二重化”、“副本化”的現(xiàn)象,也即人們之間的社會關系采取商品之間的物物關系的“鏡像形式”的現(xiàn)象叫做“商品的物神化”。
馬克思認為商品物神化現(xiàn)象是經(jīng)濟學家看不穿的,因而說他們陷入一種“理論迷誤”。但馬克思并沒有把經(jīng)濟學家的理論幻覺,而是把他們所不能理解的商品關系的二重化現(xiàn)象比作“商品物神化”?!顿Y本論》第一章第四節(jié)——“商品的物神特征及其秘密”——所論述的主題是揭穿商品物神化現(xiàn)象的秘密和本質(zhì):商品世界是商品關系在人們眼中留下的鏡像世界,既不是主觀意識的產(chǎn)物,又與商品物的物理性質(zhì)無關,而是像世俗世界分裂為神的世界一樣,根源于社會關系的鏡像化、物神化、二重化、副本化。
根據(jù)舊的翻譯術語,讀者很容易望文生義地把“商品拜物教”理解為一種物神崇拜,遮蔽了它的客體向度的客觀內(nèi)涵。但筆者已經(jīng)表明,馬克思的“物神化”概念不是主體性的社會意識范疇,而是客體性的社會存在范疇,其“商品物神化”理論也不是一種揭穿人們對商品的迷戀或崇拜的資產(chǎn)階級意識形態(tài)批判理論,而是一種揭穿“商品的形式之謎”的資本主義生產(chǎn)方式批判理論。其實,這也并非什么新的觀點,而是最為基本的馬克思主義道理。早在上世紀60年代,蘇聯(lián)最權(quán)威的《資本論》研究大師盧森貝便再也清楚不過地指出了:“商品拜物教……是一種派生因素,它是由商品生產(chǎn)方式?jīng)Q定的。因此,在理論上商品拜物教必須從這種生產(chǎn)方式的特點引伸出來?!?[蘇]盧森貝:《〈資本論〉注釋》第1卷,上海:上海三聯(lián)書店,1963年,第103頁。但令人遺憾的是,今天卻有越來越多的、越來越脫離《資本論》經(jīng)典語境的、從而越來越玄乎的意識形態(tài)化的拜物教批判。
總之,在我們看來,“商品拜物教(物神化)”作為馬克思“最有水平”、“最困難的”、因而仍然需要解決的總問題式,主要困難還不在于字面上如何翻譯的問題。商品形式作為這個資本主義世界最原始的細胞,這種“可感覺而又超感覺的神秘的特殊的物”,是隱喻性地壓縮了全部歐洲宗教、神學、文明與形而上學,乃至于政治等等秘密的一個載體或者細胞或者個案。這個問題從表面上看,是被馬克思惜墨如金地用了一章甚至是一節(jié)就打發(fā)了。但正是這樣的問題折磨了馬克思的一輩子,也因此又折磨了一代又一代那些想成為最聰明的、智商最高的馬克思主義者們的神經(jīng)。這個名單上最杰出的頭腦自然包括盧卡奇、阿多諾、本雅明、拉康、阿爾都塞、科西克、列斐伏爾、伊里延科夫、索恩-雷特爾、廣松涉等等,也包括現(xiàn)在還活著的思想家齊澤克、巴迪烏、朗西埃等人。
馬克思最真實的深刻的想法是,商品的價值形式、貨幣、形而上學、神、資產(chǎn)階級的法律、平等、自由等等意識形態(tài)觀念,它們是現(xiàn)實世界上不可能解決的矛盾的一種表面上的統(tǒng)一性或者掩蓋其空洞無物性的虛假存在。人們之所以崇拜這種抽象的神,是想把它固定在某種物的形式之中,使其成為操縱一切的神。馬克思認為,問題并不在于商品交換這種物的形式掩蓋了它背后的人與人的社會關系,而是在于為何人與人不能夠直接發(fā)生社會關系,而必須采用這種一般等價值物的抽象物的關系形式。也就是說,困難在于,并不是把人與人之間的物的關系形式還原成為人與人之間直接的主觀意志關系就萬事大吉了,而是在于為何人們把自己的關系通過這種觀念化的一般抽象物來表現(xiàn)。
馬克思的問題的深刻與難度就在于,他要求我們必須不斷地處于對資本主義社會的矛盾無限展開與表現(xiàn)的現(xiàn)象研究與把握之中,而不能奢望找到一個新的概念或者實踐形式就可以解決問題。這是讓人似乎絕望的或者考驗人的毅力的無窮無盡的批判思想活動過程。正像馬克思并不滿意于費爾巴哈把人的自我異化問題通過訴諸于天國與塵世之間的二重化矛盾來解決問題一樣,也像他并不滿足于黑格爾通過國家形式來解決市民社會內(nèi)部的矛盾問題一樣,馬克思認為,宗教天國與市民社會塵世之間的矛盾,并不能過簡單的消滅天國而把神學還原為人的問題就可以解決;他同樣認為,一般價值形式這種觀念物的神秘存在,并不能通過把它直接理解為自然物的關系,或者理解為人與人之間透明的社會關系,就可以解決與消除,而應當從資本主義生產(chǎn)過程交換過程內(nèi)在的永恒的矛盾產(chǎn)生與轉(zhuǎn)化過程中,才能得到辯證理解與解決。這種解決并不像李嘉圖社會主義者想得那樣簡單,通過消滅貨幣,通過共同占有社會財富,形成新的共同體就可以解決。這個過程也并不可能通過聚焦于一場總體性革命就可以完成。
這個拜物教(物神化)難題的解決,需要非常細致的日常意識形態(tài)與文化等等的研究批判,需要無數(shù)次微觀具體的生活實踐、特別是通過不斷地“去資本化”的新的實踐慣習的形成培養(yǎng)。這是一個需要漫長而反復的修復才能逐漸克服的痛苦的自然歷史過程。所以,馬克思有些耐人尋味地告訴我們:“只有當社會生活過程的即物質(zhì)生產(chǎn)過程的形態(tài),作為自由聯(lián)合的人的產(chǎn)物,處于人的有意識有計劃的控制之下的時候,它才會把自己的神秘的紗幕揭掉,但是,這需要有一定的社會物質(zhì)基礎或一系列物質(zhì)生存條件,而這些條件本身又是長期的、痛苦的發(fā)展史的自然產(chǎn)物?!?《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版第44卷,第97頁。因此,馬克思的“拜物教”問題之難在于,它并不僅僅是一個認識論問題或意識形態(tài)批判、心理學、教育學問題,而是漫長的細致的反復地“修復”、“糾正”人類歷史生活誤區(qū)的實踐問題。
(責任編輯林中)
*作者簡介:韓許高,(南京 210023)南京大學哲學系博士生;
中圖分類號:B27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0-7660(2016)03-0030-12
劉懷玉,(南京 210023)南京大學哲學系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