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海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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論著作權法語境中的作品結構*
——以中小學教輔對教材進行“結構性使用”為例
盧海君
作品結構是作品的重要構成元素,按抽象層級的不同,可以界分為抽象性結構與具體性結構。后者屬于由作品的文本表達所直接限定的元素,在具備原創(chuàng)性要件時應受著作權法保護。作品具體性結構的界定需要結合作品內容進行,是指將特定內容放在特定位置所呈現(xiàn)出來的作品各組成部分的獨特排列組合方式。作者在設計作品結構時其獨特的思想與觀念隨著作品創(chuàng)作過程的演進最終轉化成個性的表達形式,從而滿足原創(chuàng)性要件而取得可版權性地位。兩造作品具體性結構的近似是證成其間構成實質性相似的重要考量因素。在基于作品結構進行作品之間是否具有實質性相似的判定時,也應將作品結構放置在作品整體中進行考量。受合并原則限制的作品結構不應受著作權法保護。
作品結構;原創(chuàng)性;抽象層級;合并原則
在作品的非文字性要素中,作品結構是重要一環(huán),其可版權性地位很早就被確立*Whelan Associates Inc. v. Jaslow Dental Laboratory, Inc., et al.797 F.2d 1222, 230 USPQ 481.,在知識產權理論界也被普遍被認可*Melville B. Nimmer & David Nimmer, Nimmer On Copyright, New York: Matthew & Bender Company, Inc., 2009, 13.03[A][1].。雖然如此,圍繞作品結構而發(fā)生的著作權爭議頻發(fā),例如在我國著作權司法實踐中,圍繞同步教輔“延用”中小學教材的結構所引發(fā)的著作權爭議此起彼伏。其根本原因在于,應受著作權法保護的作品結構并未被正確認識,該結構在著作權法中的地位也未被清晰闡述?,F(xiàn)有對教材教輔版權爭議所進行的理論解讀就是典型。中小學教材大多數(shù)是匯集已有事實和材料(包括作品),并在這些事實和材料的基礎之上進行選擇與編排之后所形成的作品,屬于典型的匯編作品。教材編寫者如果在事實和材料的選擇或編排上具有個性,則最終可以形成具有原創(chuàng)性的匯編作品,其原創(chuàng)性集中體現(xiàn)在作者個性的選擇或編排所最終形成的表達形式上,而這些表達形式往往集中表現(xiàn)為教材原創(chuàng)性的結構。有關教材教輔之間的版權爭議,基本上存在以下兩種觀點:一為侵權說,該學說認為在中小學教材結構的基礎上編寫教輔構成版權侵權*這也是教材編寫者與出版者的一貫主張。我國版權管理官方機構也認為在中小學教材結構的基礎之上編寫教輔應該獲得教材編寫者的授權。教育部、新聞出版總署等四部門于2012年2月8日發(fā)布的《關于加強中小學教輔材料使用管理工作的通知》(教基二〔2012〕1號)規(guī)定,“根據(jù)他人享有著作權教科書編寫出版的同步練習冊應依法取得著作權人的授權”。除此之外,一些司法判決也主張使用教材中的獨創(chuàng)性編排編寫教輔構成對教材結構的版權侵權。例如,北京仁愛教育研究所訴安徽教育出版社案,(2008)皖民三終字第0028號。。二為合理使用說,認為教輔的整體編排必然要參照教材的編排順序,此種使用屬于合理范圍的使用*北京市仁愛教育研究所訴人民日報社著作權侵權糾紛案,(2006)朝民初字第6943號。。侵權說與合理使用說共同的理論前提是教輔未經授權利用了教材應受著作權法保護的結構,但遺憾的是,侵權說和合理使用說這兩種學說都沒有清楚回答教材應受著作權法保護的結構到底是什么,此結構在著作權法中的地位如何以及教輔所延用的教材結構又是什么,在未厘清上述根本性問題之時,所下結論必然主觀臆斷。由此,有必要從版權法的基本原理出發(fā),對作品結構的著作權法地位進行深入的理論解讀,以正本清源?,F(xiàn)有著作權法理論對作品結構的研究主要集中在諸如事實性匯編作品*例如,下列研究成果涉及匯編作品結構的著作權法地位的探討:Brian A. Dahl, “Originality and Creativity in Reporter Pagination: A Contradiction in Terms?” Iowa L. Rev., Vol.74, No.3, 1989; Deborah Tussey, “The Creative as Enemy of the True: The Meaning of Originality in the Matthew Bender Cases”, Rich. J.L. & Tech., Vol.5, No.1, 1999等。與軟件作品*例如,下列研究成果涉及軟件作品結構的著作權法地位的探討:Steven R. Englund, “Idea, Process, or Protected Expression?: Determining the Scope of Copyright Protection of the Structure of Computer Programs”, Mich. L. Rev., Vol.88, No.4, 1990; Julian Velasco, “The Copyrightability Of Nonliteral Elements Of Computer Programs”, Colum. L. Rev.,Vol.94, No.1, 1994等。等特殊類型的作品之上,研究重點集中在對上述作品結構的界定和原創(chuàng)性判定之上。對普通文字作品結構著作權法地位的一般研究并不多見。本文將以教材教輔有關作品結構的著作權爭議為例,研習著作權法語境中的作品結構的真實所指,并以此為基礎,對教材教輔有關作品結構的著作權爭議進行解析,以期折射出作品結構著作權保護的一般原理。
作品結構即作品各個組成部分的排列組合方式,例如,普通文字作品中章、節(jié)、段之間的排列組合方式,軟件作品中各模塊之間的排列組合方式等。作品結構是作品的重要構成元素,在特定類型作品(例如,匯編作品)中甚至有可能是唯一可受著作權法保護的元素*Feist Publications, Inc. v. Rural Tel. Serv. Co., 111 S.Ct. 1289 (interimed.1991).。作品結構的著作權法地位不僅體現(xiàn)在其價值之上,而且體現(xiàn)在作者所付出的創(chuàng)造性勞動之上*例如,在軟件作品中,作品結構是作品至關重要的構成元素,是軟件價值的重要決定因素,同時也是軟件作品創(chuàng)作中最為困難的環(huán)節(jié)。反倒是,軟件代碼即軟件的文字性要素的創(chuàng)作較為簡單。Lotus Dev. Corp. v. Paperback Software Int’l, 740 F. Supp. 37, 56 (D. Mass. 1990).。作品結構著作權法地位的確立,不僅在作品之間是否基于作品結構的近似而構成實質性相似的判定時有意義,而且,作品結構的可單獨利用性也在不少作品類型中予以突出體現(xiàn),例如,在軟件作品中,他人可以對軟件作品進行反向工程,解析出其中的軟件結構,并在此基礎之上創(chuàng)作出代碼不同的軟件。甚至,軟件結構可以脫離軟件稱為獨立的交易客體。在此意義上,至少是在特定的作品類型中,作品結構有脫離作品而獲得獨立著作權法地位的端倪。
(一) 作品結構的存在形式
版權法應該保護作者的創(chuàng)作成果,通俗而言被稱為作品,本質是一種表達形式,具體表現(xiàn)為意義符號的排列組合(例如,作品的文本表達)以及能夠被這些排列組合所直接限定的表達元素(例如,作品的情節(jié)、結構、角色等)。整個作品表現(xiàn)為不應受版權保護的思想、應受版權保護的由作品的文本表達所能夠直接限定的元素(例如,作品的具體性結構)和應受版權保護的文本表達的三元結構,該結構就如同一個金字塔,抽象思想處于金字塔的頂端,具體的文本表達處于金字塔的底端,應受版權保護的由作品的文本表達所直接限定的元素處于中間。在這個三元結構中,抽象思想好比作品的靈魂,由作品的文本表達所直接限定的元素好比作品的骨架,文本表達好比作品的血肉,靈魂、骨架與血肉有機聯(lián)系構成整體性的作品。由思想表達兩分法*思想表達兩分法是著作權法的基本原理,是整個著作權法規(guī)則的基石,意指著作權法只保護思想的表達方式,并不保護思想本身。Baker v. Selden, 101 U.S. 99 (1879).可知,處于金字塔頂端的抽象思想并不受版權法保護;處于金字塔底端的文本表達在滿足原創(chuàng)性要件時應受版權法保護;處于金字塔中間的由文本表達所直接限定的元素有可能受版權法保護,也有可能不受版權法保護,衡量其是否具有可版權性的關鍵在于這些元素是否細致到一定程度以至于演變成為作者的創(chuàng)作成果。換言之,由作品的文本表達所能夠直接限定的元素本身可被界分成不同的抽象層次,在這些抽象層次中,存在一個臨界點,臨界點之上的部分屬于不應受版權法保護的思想,臨界點之下的部分屬于應受版權法保護的表達。具體到作品結構,其可以界分為概括性結構與具體性結構,只有細致到一定程度的具體性結構才可受版權法保護。
(二) 作品結構的正確界定
作品結構是整體作品的有機組成部分,作品具體性結構的界定需要結合作品內容進行。作品具體性結構應指將特定內容放在特定位置所呈現(xiàn)出來的作品各個組成部分的獨特排列組合方式,此方式從較高的抽象層級來看,可能表現(xiàn)為時間順序、邏輯順序等,但處于較高抽象層級的方式并不具有可版權性。以中小學語文教材為例,教材的結構即構成教材整體的各個被選作品的編排,此編排可能反映的是一種“時間順序”;“時間順序”顯然屬于不應受版權法保護的思想,只有由各個被選作品所構成的具體性編排才屬于應受版權法保護的結構。按照中小學語文教材所編寫的同步教輔的結構在較高的抽象層次上必然也是“時間順序”,但該順序不受版權法保護毋庸置疑;在較低的抽象層次上,其結構表現(xiàn)為構成教輔整體的每部分解析的編排,此編排為應受版權法保護的具體性編排。由此可見,盡管教材與同步教輔的結構在較高抽象層次上具有同一性,但在具體性結構層面并不相同。上述有關作品結構界定的方式具有普適性。例如,在事實性匯編作品,例如電話號碼簿,兩部電話號碼簿,其一為甲城市居民的,其二為乙城市居民的,盡管兩者都按照字母順序進行排列,但兩者的具體性結構并不相同,因為前者的具體性結構為將甲城市居民的電話號碼按照字母順序排列所形成的排列組合方式,而后者的具體性結構為將乙城市居民的電話號碼按照字母順序排列所形成的排列組合方式。又如,在普通文學作品,例如報道文學作品,兩部報道文學作品,其一是有關甲的,其二是有關乙的,盡管兩部文學作品都是按照時間順序進行順敘,但兩者的具體性結構并不相同,因為前者的具體性結構為將有關甲的情節(jié)片段按照時間順序進行順敘所形成的排列組合方式,而后者的具體性結構為將有關乙的情節(jié)片段按照時間順序進行順敘所形成的排列組合方式。
(三) 作品結構原創(chuàng)性的判定
著作權法保護思想的表達形式,并不保護思想本身,但只有原創(chuàng)性的表達形式才能夠獲得著作權法保護。表達形式是否具有個性是衡量其是否滿足原創(chuàng)性的根本標準*Bleistein v. Donaldson Lithographing Co. 188 U.S. 239, 23 S. Ct. 298, 47 L. Ed. 460.。作品結構是作品的構成要素,具體性的作品結構是一種表達形式,在其滿足原創(chuàng)性要件時應受著作權法保護。以教材結構為例,從創(chuàng)作過程的演進來看,當作者所構思的作品結構達到一定的細致程度,即從思想轉化成表達,可能演變成應受版權法保護的客體。例如,“按照時間順序編排文章”是不應受版權法保護的思想;但貫徹此種思想安排特定的文章放在特定的章節(jié)所形成的特定結構卻是應受版權法保護的表達。如果特定的教材結構是作者個性思想的產物,該教材結構即滿足了原創(chuàng)性,從而可以獲得版權法保護。在教材的編寫過程中,編寫者需要考慮的因素至少包括但不限于下列幾個方面:規(guī)劃的貫徹落實、學習的循序漸進、知識的邏輯關系、學生的興趣愛好等。通常而言,越是優(yōu)秀的教材,編寫者所考量的因素越多。基于此,一部教材尤其是優(yōu)秀教材的結構通常是作者個性創(chuàng)作的產物,從而可以滿足原創(chuàng)性要件而受版權法保護。同教材創(chuàng)作類似,在其他類型作品,作品結構的安排對整個作品的形成至關重要,在文學作品的創(chuàng)作中,數(shù)個相同的情節(jié)片段以不同的順序進行不同的排列組合(例如順敘與倒敘),形成不同的作品,帶來不同的欣賞體驗。在事實性匯編作品,結構的安排關乎讀者信息獲取的效率,數(shù)個電話號碼以不同的結構(例如按照字母順序和按照行業(yè)排序)進行編排所帶來的便捷性并不相同。在功能性作品(譬如軟件作品)的創(chuàng)作過程中,結構關乎作品的效率,數(shù)個相同的模塊進行不同的排列組合,運行的效率可能迥然不同。作品結構的合理安排甚至是提高作品審美價值的重要決定性因素。*劉穎 :《作品結構與形式美探論》,《東北師大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1年第2期。因此,在作品的創(chuàng)作過程中,作者通常會下大功夫“雕作”作品結構,以期通過作品的結構美實現(xiàn)整個作品的形式美。作者在設計作品結構時其獨特的思想與觀念隨著作品創(chuàng)作過程的演進最終轉化成個性的表達形式,從而滿足原創(chuàng)性要件而取得可版權性地位*Burrow-Giles Lithographic Co. v. Sarony111 U.S. 53, 4 S. Ct. 279, 28 L.Ed. 349.。
(四) 基于作品結構進行作品實質性相似的判定
由上述作品的三元結構之間的關系可知,如果作品的文本表達相同,作品的結構必然相同,當作品的文本表達相同之時,證成作品之間構成版權侵權關系當無疑問。但反過來,如果作品的文本表達不同,作品的結構不一定有差異,此時,欲判定兩造作品之間是否構成版權侵權關系就需要從作品的實質性部分(substantial part)*Lionel Bently, Brad Sherman, Intellectual Property Law(4th edition), Oxford: Oxford University Press,2014, p.195.,包括作品結構入手?!白置媲謾唷?literal copying)并不產生理論難題,在版權司法實踐中也屬少見。通常而言,欲證成兩造作品之間構成版權侵權關系,須滿足接觸與實質性相似(substantial similarity)兩項要件。實質性相似理論在“字面侵權”中并無意義,通常只有在作品的文本表達不同,但同時包括作品結構在內的其他作品的實質性部分相同或相近時才會凸顯其價值。作品的實質性部分實際上就是構成作品的個性表達元素,包括但不限于結構、情節(jié)、角色等。因此,兩造作品的結構近似是證成其間構成實質性相似的重要考量因素。需要注意的是,判斷兩部作品是否具有實質性相似時,所應比較的是兩部作品受版權保護的部分*Nichols v. Universal Pictures Corp.45 F.2d 119, 121 (2d Cir. 1930).,即如果以作品結構相同或相近為依據(jù)判定實質性相似是否構成,必須在應受版權法保護的具體性結構的基礎之上進行。反之,在抽象性結構相似的基礎之上得出兩造作品構成版權侵權關系的結論必然為假,因為抽象性結構根本不應受著作權法保護。例如,一部語文教材與一部數(shù)學教材遵循的都是循序漸進的學習規(guī)律,此即為抽象結構上的近似,但很難下結論認為兩部教材之間構成實質性相似。所以,在進行實質性相似的判定中首先要解決的問題是,特定作品具體性結構的真實所指。如果沒有正確解決該問題,混淆了“此結構”與“彼結構”,容易得出錯誤結論。上述有關教材教輔的著作權爭議的解決方案之所以不盡如人意,個中原因之一便是沒有認清這一問題,混淆了教材與教輔兩種不同種類作品的不同結構。盡管教材原創(chuàng)性的具體性結構應受著作權法保護,但實際上,教輔所延用的教材的結構并非教材應受版權保護的具體性結構,而是處于較高抽象層次不應受版權法保護的結構。
作品結構只是構成作品的表達元素之一,盡管在有些情形之下(例如上文所述電話號碼簿),作品結構為作品中唯一的原創(chuàng)性因素,在基于作品結構進行作品之間是否具有實質性相似的判定時,也應將作品結構放置在作品整體中進行考量。一般而言,不同種類作品尤其是不同類型作品之間,很難證成其間存在實質性相似。在不同種類作品,例如,教輔與教材,盡管兩者都屬于文字作品,盡管兩者具有密切聯(lián)系,在延用教材結構編寫教輔的場合,即便有人認為教輔的結構同教材的結構完全相同(從上文的論述可以看出,教輔同教材在結構上的相似之處處于較高的抽象層次,從而不應受版權法保護),不論從整體概念與感覺原則*Roth Greeting Cards v. United Card Co.429 F.2d 1106, 1110 (9th Cir. 1970).出發(fā),還是基于約減主義*Nichols v. Universal Pictures Corp., 45 F.2d 119, 121 (2d Cir. 1930).的路徑*“約減主義”與“整體概念和感覺原則”是判斷實質性相似和版權侵權的兩種不同路徑,前者在確定客體可版權性范圍的時候主張對作品進行分析和解構,后者則從整體上對該范圍進行確定,適用上述兩種不同的分析路徑所導致的版權保護范圍實際上是不同的。約減主義通常適用于文字作品中,整體概念與感覺原則通常適用于視覺藝術作品與音樂作品中。為防止整體概念與感覺原則的適用不適當?shù)財U大版權保護范圍,在視覺藝術作品與音樂作品的場合,即使存在整體概念與感覺相近的嫌疑,尚須考察引發(fā)這種嫌疑的因素,其如果是不具有可版權性的要素,版權侵權不成立;反之,如果是具有可版權性的要素,版權侵權成立。參見盧海君《論作品實質性相似和版權侵權判定的路徑選擇——約減主義與整體概念和感覺原則》,《政法論叢》2015年第1期。,通常也很難證成同步教輔同教材之間構成實質性相似,因為,兩者是不相同的兩類作品,就好比是,人與狗,雖然都是生物,都有四肢與五臟六腑,但很難就此得出結論認為人與狗為同一物。在不同類型作品,例如,雕塑作品與舞蹈作品,即使兩者神似,很明顯,也難以下結論認為兩者構成實質性相似。
具有原創(chuàng)性的具體性作品結構應受著作權法保護,因此,即使兩造作品的文本表達不同,如果被告作品的具體性結構同原告作品原創(chuàng)性的具體作品結構近似,也可能得出版權侵權構成的結論。然而,即使兩造作品之間的具體性結構近似,也有可能的結論是,被告作品并不侵犯原告作品的著作權。在教材教輔版權爭議案中,假設教材版權人自己也創(chuàng)作了配套的同步教輔,此時,在訴訟策略上,教材版權人可以不以其他同步教輔創(chuàng)作者侵犯其教材版權為由阻止他人創(chuàng)作同步教輔,而以其所創(chuàng)作的同步教輔的版權被他人所侵犯而阻止他人創(chuàng)作同步教輔。此時,兩造作品都是教輔,屬于同類作品,而且結構相似,并且不同于教輔同教材之間相似的結構,教輔同教輔之間相似的結構往往處于較低的抽象層次,都表現(xiàn)為構成教輔整體的每部分解析的編排,乍一看,在同一部教材的基礎之上編寫的不同教輔之間相似的程度已經達到非常細致的程度,足以構成版權侵權的實質性相似。但事實上,判定兩造文字作品之間是否構成版權侵權正常的邏輯應該是:首先確定兩造作品的相同或相似之處是否應受版權保護;如果答案是肯定的,再行判定此相同或相似之處是否構成實質性相似;如果答案是肯定的,再行判定是否存在侵權阻卻事由;如果答案是否定的,方可以下結論認為兩造作品之間構成版權侵權關系。確實,上述假定情形之下教輔同教輔之間的相似之處處于較低的抽象層次,但是,這種相似之處往往表現(xiàn)為受合并原則限制的不應受版權法保護的表達形式,因此,即使兩造作品之間存在此種相似,也不足以構成版權侵權關系。
(一) 合并原則及其現(xiàn)實意義
雖然版權法保護作者的原創(chuàng)性成果,但并非任何作者的創(chuàng)作成果都應受版權法保護,其中,受合并原則限制的表達即不應受版權法保護。人類的表達方式是有限的,加之作品的創(chuàng)作可能受到各種因素的制約,當特定思想只有一種或有限的幾種可能的表達方式時,思想與表達如此交織在一起而成為一體,因為按照思想表達兩分法,思想不受版權保護,那么此時思想的表達不具備可版權性。這就是版權法中合并原則的應有之義*Michael D. Murray, “Copyright, Originality, and the End of the Scenes a Faire and Merger Doctrines for Visual Works”, Baylor L. Rev, Vol.58, No.58, 2006, p.779.。合并原則是為了防止思想的壟斷而對作品版權保護范圍所做的一種限制,是版權法基本原則思想表達兩分法的合理延伸。例如,具有原創(chuàng)性的地圖應受版權法保護毋庸置疑,然而,從甲地到乙地的既經濟又合理的天然氣管道路線可能僅有一條或者有限的幾條,因此,反映該路線的天然氣管道地圖具有表達方式的有限性,換言之,該地圖描述了特定管道的唯一或有限的可行路線。因此,根據(jù)合并原則,該地圖應該被排除在版權保護范圍之外,否則就會賦予在選定的通道放置計劃的管道之思想以壟斷權,從而會限制競爭*Kern River Gas Transmission Co. v. Coastal Corp.899 F.2d 1458 (5th Cir. 1990).。
(二) 合并原則在作品結構版權保護中的適用
合并原則是著作權法的基本原則之一,此原則在作品的任何層級的表達元素中都具有可適用性,申言之,其不僅在作品的文字性要素中適用,也適用于作品的非文字性要素。由此,作品的結構選擇如果具有唯一性或者有限性,該作品的結構即使屬于抽象層次較低的具體性結構,也不應該獲得著作權法保護。正確認識到合并原則在作品結構版權保護中的可適用性,前述有關教材教輔的著作權爭議便可迎刃而解。申言之,雖然教材的原創(chuàng)性結構應受版權法保護,但此只能夠說明按照教材的具體性結構編寫教材應該獲得原教材版權人的許可,否則構成版權侵權;而并不能夠說明按照教材的結構編寫教輔,教輔即構成對教材的版權侵權的結論,因為,如上所述,教輔同教材本屬兩類作品,并且兩者相似的結構處于較高的抽象層次,難以證明教輔同教材構成實質性相似。在較為極端的情形中,教材版權人自己也編寫了教輔,其以他人所創(chuàng)作的教輔侵犯其教輔版權為由阻礙他人延用教材結構編寫教輔,此種訴訟主張仍然不能夠成立,其根本原因就在于合并原則在延用教材結構編寫教輔的情形中適用。具體而言,從教輔的性質及其同教材的關系出發(fā),教輔的功能是輔助學生理解和學習教材內容,這一功能決定了教輔整體概括性結構必然同于教材的整體概括性結構,否則,教輔的功能不能夠圓滿實現(xiàn)。在這一整體概括性結構的基礎之上,教輔編寫者將特定解析內容放置在整體概括性結構之中,形成具體性結構,由于兩造作品都是教輔,所以,在這一整體概括性結構的基礎之上所形成的具體性結構也必然相近。因此,利用教材結構編寫教輔尤其是同步教輔,在教輔整體概括性結構和具體性結構的選擇上,僅有唯一或有限表達;也即“按照教材整體結構編寫教輔”這一思想僅有唯一或有限的表達方式,依據(jù)合并原則,該唯一或有限的表達不應該受到版權法保護,否則會產生思想壟斷的后果,教輔市場進而會被壟斷。因此,即使他人所編寫的教輔同教材版權人自己所編寫的教輔在具體性結構上完全相同,也并不能認為兩造作品之間構成實質性相似,因為,該結構為受合并原則限制的唯一或有限表達,本不應受版權法的保護,以不受版權法保護的要素被他人作品利用為由主張版權侵權豈不怪哉?
教輔結構之所以會受合并原則限制而處于不受著作權法保護的地位,根本原因在于,教輔結構的創(chuàng)作受到各種因素的制約進而可發(fā)揮的空間有限。在其他類型作品結構的創(chuàng)作過程中,只要是結構創(chuàng)作受到特定因素的制約而受限,其結構的可版權性就可能存在問題。例如,在電話號碼簿的編排中,如果在電話號碼的取舍上并沒有體現(xiàn)作者的原創(chuàng)性,按照字母順序對電話號碼所進行的編排可能是唯一實用的方式*BellSouth Advertising & Publishing Corp. v. Donnelley Information Publishing. 999 F.2d 1436 (11th Cir. 1993) (en banc), cert. denied, 114 S. Ct. 943 (1994).,該編排方式如果受到著作權法保護,顯然是不合理的。不同種類的作品,作品結構的創(chuàng)作空間可能并不一樣。相對于普通文字作品,功能性作品的結構創(chuàng)作受限因素更多,受合并原則限制的可能性更大。例如,軟件結構的設計可能受到諸多外部因素的影響,這些因素包括數(shù)據(jù)格式、機器規(guī)格、兼容性要求、效率等,從而軟件的潛在表達范圍有限*盡管一部軟件作品可能有眾多可能的表達方式,但往往只有有限的經濟上實用的表達。,在軟件結構的版權保護中,相對于普通文字作品的結構,合并原則適用的可能性更大,軟件結構的保護范圍應當較窄一些。即便都為非功能性的文字作品,語文教材與數(shù)學教材結構的創(chuàng)作空間都不一樣,相對而言,受循序漸進學習規(guī)律的限制,數(shù)學教材結構的創(chuàng)作空間更小一些,受合并原則限制的可能性更大一些。
縱觀著作權法的發(fā)展歷史,著作權的保護范圍不斷向縱深方向發(fā)展,突出表現(xiàn)就是,作品受著作權保護的范圍從文字性要素向諸如結構、情節(jié)等非文字性要素擴張。原創(chuàng)性的作品文字性要素當然是作者的創(chuàng)作成果,理應受著作權法保護;原創(chuàng)性的作品結構、情節(jié)等非文字性要素亦為作者的創(chuàng)作成果,同理,也應受著作權法保護。不過,相對于作品的文字性要素,作品的非文字性要素更難以精確界定,因此,著作權法保護范圍的理性擴張應該仰賴對作品非文字性要素的確切認知。作品構成要素的組成猶如一個金字塔,抽象思想處于金字塔的頂端,具體的文本表達處于金字塔的底端,由作品的文本表達所直接限定的元素處于中間。抽象思想不應受著作權法保護,具體的文本表達在滿足原創(chuàng)性要件時應受著作權法保護,處于較低抽象層級上的由作品的文本表達所直接限定的表達元素在滿足原創(chuàng)性要件時也應受著作權法保護。作品結構是作品的有機組成部分,屬于作品的非文字性要素,按照其具體性程度的不同,作品結構可以界分為抽象性結構與具體性結構兩個層級,抽象性的作品結構屬于思想的范疇,不受著作權法保護,具體性的作品結構屬于處于較低抽象層級的由作品的文本表達所直接限定的表達元素,在滿足原創(chuàng)性要件的前提之下應受著作權法保護。作品的結構設計是否具有個性是評判其是否能夠滿足原創(chuàng)性要件的根本判斷標準。當作者在進行結構設計時其獨特的思想與觀念隨著作品創(chuàng)作過程的演進最終轉化成個性的表達形式時,該結構即獲得可版權性地位。作品之間是否構成實質性相似的判定應該基于作品中應受版權法保護的具體性結構。作品是其各個構成要素所組成的有機整體,界定某部作品中應受著作權法保護的結構應該考慮作品的不同種類并結合作品內容進行。如同作品的文本表達,對作品結構的著作權法保護也應該放在整體的著作權法制視野中進行考察。也即,對作品結構的著作權法保護也應受各種著作權限制制度的約束。由此,依據(jù)思想表達兩分法與合并原則,當按照特定思想所創(chuàng)作的作品結構具有唯一性或有限性時,該作品結構同不受著作權法保護的思想合并,從而不應受著作權法保護。
(責任編輯:徐遠澄)
On The Essence of the Structure of Works in the Context of Copyright Law
Lu Haijun
The structure of works, as the important part thereof, can be classified as abstract structure and concrete structure basing on the different hierarchy of abstractions. The concrete structure of works is an example of the expressive elements directly defined by combination of symbols. It is copyrightable if it is original. The concrete structure of works should be defined considering the content of the works. It means the unique arrangements of the different parts of the works showing as the definite content in the definite location. Within the process of the designing of the structure, the unique ideas of the author have been developed as original personal expression which is copyrightable. The substantial similarity of the works can be judged basing on the similarity of the structures which should be considered comprehensively in the integral works. The structure merged with the idea of the works is un-copyrightable.
The Structure of Works; Originality; Levels of Abstract; Merger Doctrine
2016-08-20
* 本文系2013年度北京市哲學社會科學規(guī)劃項目:“北京市文化創(chuàng)意產業(yè)保護的立法研究”(項目編號:13FXC037)的階段性成果。
D913.7
A
0257-5833(2016)12-0092-07
盧海君,對外經濟貿易大學法學院副教授 (北京 10002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