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橋

綺綺：

你信上說你那兒秋意漸濃，你早晚上課上圖書館都記得被毛衣，也記得多吃蔬菜水果，我很放心。其實(shí)，收到你的信就很放心了，何況你信上說你會好好照顧自己！明明知道你都那么大了，當(dāng)然學(xué)會了順著我的心意說些教我放心的話，但是，你在信末順手寫了這兩三句話，我竟放心得不得了！人，實(shí)在并不太難應(yīng)付，是嗎？前幾個月送你去上學(xué)的時候，我心里真舍不得，也真拿不定主意，可是又不能讓你知道，怕你更難過，因?yàn)閾?jù)說做爸爸的人是不能沒有主意的。那幾個晚上，我在旅館里跟你說的話，聽來是在安慰你，鼓勵你，其實(shí)也在安慰我自己，鼓勵我自己。你當(dāng)時說了一句話我到現(xiàn)在還記得很清楚，你說：“要是能像當(dāng)年你和媽媽帶著我和弟弟到倫敦去就好了，你在倫敦做事，我和弟弟在倫敦念書！”我不知道該說什么。人是要長大的；長大了就不必老跟爸爸媽媽在一起。你這封信上說，你不在家里了，才知道家里多好。這是真心話，我知道；當(dāng)年帶著你們在倫敦住了那么久，我也很想回到中國人多的地方住一住，于是我們又搬回香港來了。這種想法其實(shí)相當(dāng)可笑。

對了，不要把時間和精力都花在課堂上和教科書里；多抽空交朋友，多出去逛逛。老遠(yuǎn)跑到外國去，不是為了拿一張文憑回來見我。學(xué)生活比拿文憑要難。要懂得過快快樂樂的生活，要會過各種不同的生活。不要擔(dān)心自己荒廢中文；你會看懂我的中文信就夠了。至于中國歷史和中國文化傳統(tǒng)，看來你也染上了爺爺?shù)慕庑?，不論到哪里都改不過來了。不信你等著看。這可不是什么狗庇哲學(xué)家放的狗屁。兩位牛津教授一邊散步一邊聊天，其中一位說：“鄰居有個小孩很希望見見拿破侖，我說：這可辦不到。他問我為什么，我說因?yàn)槟闷苼鍪枪湃?，而你不可能從一百三四十年前就活到現(xiàn)在還沒死。他不信；我說因?yàn)檫@是說不通的，正如我們不能說：你可以同時活在兩個地方或者說你可以回到古代去。小孩于是說：既然只是說不通和說得通的問題，我們換一換說法不就成了嗎？你說我該怎么回答這小孩？”另一位教授說：“讓他去試吧，試試回到古代去。試一試并不犯法。讓他試，看他試出個什么來?！蹦憧矗趺凑f都沒用；自己試一試就知道了。每一代的中國人都在試著回到古代的中國去，勸也勸不來；雪菜和皮蛋就這樣傳到外國去了，還有爺爺?shù)难嘧?；你放心?/p>

忘了告訴你：那天跟你在美國買到的那張藏書票已經(jīng)鑲了鏡框掛在我書房里了：約翰遜博士真兇，把老書商打得直哆嗦，妙極了！這種玩意兒這里買不到，外國才有。糟糕！

爸爸

八三年十一月十六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