苗千
一個人在英國生活久了,過年就變成了一件需要記掛卻不再值得期待的事。新年當然也有一個替代品,冬天里的人們需要喜慶的氣氛對抗寒冷。到了11月中,街上便掛滿了彩燈,12月后節(jié)日氣氛漸濃,白胡子老頭和鹿的形象開始充盈于大街小巷。到了圣誕節(jié)那天火車停運,大多數(shù)商店都關門,校園里變得空空蕩蕩的,中國同學們卻大多都在。圣誕假期太短暫,來不及回國,想出去旅游又四處關門,有的人還要準備圣誕節(jié)過后的考試,在圣誕節(jié)那天一群人只好聚在宿舍樓空蕩蕩的廚房里,把所有能找來的桌子并在一起,等間距擺上幾個電磁爐,圍繞著電磁爐的是在中國超市買來的羊肉片、粉絲、土豆片、白菜,點綴以前兩天從超市囤積來的啤酒。圍坐在長桌前的每個人面前,根據(jù)家鄉(xiāng)口味,碗里或是麻醬韭菜花醬豆腐,或是香油蒜泥味精。
在空蕩蕩的大學里,擺上長桌吃一頓火鍋,難免吃出一些儀式感來,中國同學們觥籌交錯之際,不乏忽然痛哭流涕的傷心人,孤男寡女之間也難免會暗生情愫。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一盤盤羊肉見底宣告了圣誕夜宴的結束,人們便彼此三三兩兩,以各種組合回去休息了。漫長的冬季終于在圣誕節(jié)之后一天的Boxing day達到高潮,這才是同學們傾巢出動去倫敦掃貨的日子,在英國沒有“雙11”和“雙12”的刺激,全靠這一天的瘋狂來彌補。這一天在倫敦的牛津街、攝政街,大街小巷,同學們尋找著打折包包。這天過去,一年算是有了交代,全新的一年就來了。
但中國新年還在前面等著呢。到了2月初,已經(jīng)是英格蘭草長鶯飛的時節(jié),實在是沒有了節(jié)日氣息,但是這一天畢竟不比尋常,學校里的中國學生社團必定是早早地行動起來,組織中國同學包餃子乃是應有之義,大動作是四處籌錢,包下市政廳一晚辦一場新年聯(lián)歡會。晚會上多半會請來不懂漢語的市長出席,一胖一瘦兩位相聲演員登臺表演,講些日本人愛看色情電影、印度人不講衛(wèi)生之類的段子——反正外國人也聽不懂。當年我也曾經(jīng)為本校的中國新年聯(lián)歡晚會寫過主持人臺詞,寫的時候腦子里出現(xiàn)的是朱軍和董卿的形象,圍繞著“這個feel倍兒爽”和“留學生與祖國心連心”兩個主題,筆下的臺詞寫得自然是既恢宏又鄉(xiāng)土,可惜這份稿子早已下落不明了。
印象中英格蘭的春節(jié)是一個草長鶯飛的春日早晨,推著自行車出門正準備去實驗室,我忽然想起今天過年,國內(nèi)已經(jīng)是下午臨近晚上,一家人肯定已經(jīng)圍坐在一起包上餃子,老人孩子圍在電視機旁邊期盼等會兒看到正版的朱軍和董卿。我趕緊掏出手機給國內(nèi)所有記得電話號碼的親戚們一一打電話問候,過程短暫又熱烈。幾分鐘后打完電話,我繼續(xù)心情平靜地騎車趕往實驗室。在實驗室里遇到中國同學,彼此點頭示意,并不會提到今天是大年三十,但是感覺彼此會比平時更多了一份親近似的。
若是還能記得,當天深夜12點正是國內(nèi)大年初一早上,這才是真正需要打電話拜年的時候,再一次和親人們電話拜年,年關便過去了。每當想起新年,伴隨在我回憶里的,總有一個破舊的自行車,氣息清新的草地,橘紅色的臥室墻壁——這只是我多年海外生活的雪泥鴻爪,大概更多的新年早已經(jīng)被淡忘了吧!
江湖不會老,老的是江湖中的兒女。我狼狽地畢業(yè),然后更加狼狽地回國,有兩三年的時間都和國內(nèi)同步,過年時可以在冰天雪地里和家人一起守在電視機前看朱軍和董卿了,日子這樣過著不覺時光流逝。等到我再回英國,已經(jīng)不再是留學生,離開了大學城,換到浮華且光怪陸離的倫敦生活,過年要北上了。
岳父是上一輩的留學生,80年代到英國,也是兩眼一抹黑,而后讀書工作,便留了下來,和他一同留下的是岳母和后來網(wǎng)上人稱“蘇小姐”的女兒。當年岳父讀書的蘇格蘭小城里沒有什么中餐口味,初來乍到一家人又都不會做飯,四川人的鄉(xiāng)愁里列著各式川菜。岳父讀書時最美好的記憶就是當?shù)匾患屹€場為了招攬中國賭徒,連做了一個星期的中餐自助餐,面對全城人開放,有整只的龍蝦可以享用,于是當年的岳父每天出了實驗室便趕赴賭場赴宴,消滅了好幾只龍蝦以慰藉思鄉(xiāng)之情——“當時吃得臉色發(fā)黃,大概是蛋白質(zhì)攝入過量了”。30多年后,岳父對我回憶說。
初到英國的岳母也苦苦想念著家鄉(xiāng)菜??斓叫履陼r,蘇格蘭小城里并沒有幾個中國人,絲毫沒有節(jié)日氣氛,于是愈發(fā)懷念起國內(nèi)的豬頭肉。路過一家肉店時,她看到里邊放著的一個用作裝飾的豬頭,走進店里,岳母無意中說出了一句日后大紅大紫的電影臺詞:“老板,這個豬頭賣不賣?”肉店老板沒想到進來的這位中國女士有此一問,這個忠厚的蘇格蘭人回答說:“這個豬頭是剛進貨時留下的,店里從來沒賣過豬頭,你喜歡就拿去吧?!?/p>
于是當年只有20多歲的我岳母,拎著一個豬頭,在蘇格蘭小城的眾目睽睽之下一路走回宿舍。把豬頭放進宿舍廚房的水池里,丈母娘感到自己無論走到哪里,那豬頭都如深淵般凝視著她,感覺不寒而栗。她不明白,明明是在國內(nèi)幾塊錢就能解決的問題,到了國外為何要經(jīng)歷這么多折磨?!昂髞砦疫€是把它做成鹵豬頭肉了?!倍嗄暌院?,丈母娘云淡風輕地對我說。
那也是我第一次去岳父岳母家吃年夜飯。提前請了幾天假和蘇小姐來到英格蘭中部的岳父岳母家。岳母掌勺岳父打下手,兩人著實在廚房里忙活了兩天,奶奶姥姥年事已高,在另一個房間里看著江蘇衛(wèi)視循環(huán)播放的“非誠勿擾”,對每個新上臺的男嘉賓都要興致勃勃地點評兩句。我有點手足無措地去廚房里假裝要幫忙,他們正在做燒白,這道高難度的菜我插不上手,于是便守在灶臺前默默地做蛋餃,無意中看一眼水池,里面有一個豬頭正凝視著我。
幾個小時以后,一桌純正四川口味的飯菜擺上了桌。岳父岳母都是成都人,在國外長大的蘇小姐說的也是一口成都話,我倒都聽得懂。桌上唯一有國外風味的便是一瓶法國紅酒,桌上飯菜倒是在北方長大的我大多第一次見,我也是后來才聽說燒白這道菜很隆重,是專門用來招待姑爺?shù)摹?/p>
席間岳母對我講起那個初到英國時因為思鄉(xiāng)引發(fā)的關于豬頭的故事?!澳呛髞砟??”我問她。“后來我三天兩頭就去那家肉店問老板要豬頭。有一天,那個老板對我說:‘我問您一個問題您可別生氣啊,您這樣的一個女士,要這么多豬頭干什么?是要拿去當花肥嗎?知道我是要吃以后,店主就不再白送了,每個豬頭要象征性地收一英鎊。后來豬頭越來越貴,我們現(xiàn)在買的這個豬頭,還要去店里提前預訂才買得到呢?!?/p>
大年初一早上賴床,等我下樓去廚房里幫忙時已經(jīng)快到中午,岳父岳母在準備著晚上的四川火鍋,廚房水池里的那個豬頭已經(jīng)不見了。到了下午岳母領著我和蘇小姐出門?!拔胰ベI豬頭的這家肉鋪老板一直問我豬頭可怎么吃,我這次給他們拿點嘗嘗?!甭牭竭@話我也心里好奇,英國人的食譜向來狹窄,往往只吃小時吃慣了的幾種食物,大多數(shù)英國人從來不碰動物內(nèi)臟,超市里的雞心、雞肝也是我到了英國幾年之后才出現(xiàn)的,大概多是被中國人買回去涮了火鍋。到了肉鋪里丈母娘遞上川味鹵豬頭肉,肉鋪里一個小伙子聽到之后嚇得躲到后面不敢出來,倒是年長的店主拿了一塊放進嘴里,然后笑瞇瞇地說:“以后豬頭要漲價了?!蓖砩系幕疱佈邕^后,我和蘇小姐陪老太太們打麻將,岳父岳母在一邊唱卡拉OK,耳邊傳來的都是老歌,“就算一切重來,我也不會改變決定,這是我們的選擇”。
一夜過后,大年初二,我和蘇小姐重新南下,回到倫敦,一個中國新年便在匆忙中結束了。或許在倫敦的中國城里還有些許的年味,但人們關心的東西被迅速切換成了客戶、并購、上市、英超和啤酒,人們談論著英鎊的匯率和四月里復活節(jié)的度假計劃,人們展望著世界經(jīng)濟前景。
在國內(nèi)的大學里,準備著開學的大學生們考托福、考雅思、考GRE,憧憬著海外生活;在倫敦、在牛津、在劍橋,中國學生們一邊在實驗室里任勞任怨地工作,一邊偷偷議論著什么時候才能畢業(yè),就業(yè)市場是否景氣。過年已經(jīng)簡化成一個個輪回中用以結繩記事的節(jié)點,而跳出了這輪回,讓人心頭悸動的,唯有這年夜飯的香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