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東強, 姜 帆
清政府對孫中山的認知及偵緝機制*
安東強, 姜 帆
作為孫中山革命活動的對手方,清政府如何認知和偵緝孫中山的途徑與機制問題還有值得進一步探討的空間。1895年,粵籍京官戴鴻慈最早向清廷密報孫中山其人其事。由于清政府各方將孫中山視為在廣東謀反會匪的“賊”首,故由廣東當局負責(zé)偵緝,并有駐外使臣相配合。后因牽扯戊戌黨案,清政府將其與康梁同列為朝廷要犯,目之為“國賊”,在同盟會成立后又視其為國內(nèi)“一切革命運動的靈魂”。與之相應(yīng),外務(wù)部及袁世凱逐漸取代廣東當局,成為清政府偵緝和應(yīng)對孫中山的主要力量。清政府與孫中山之間的政治角力,不僅是孫中山在國內(nèi)政治影響力不斷強化的過程,還是辛亥革命逐漸深化的重要表征。
兩廣總督; 孫中山; 外務(wù)部; 袁世凱
孫中山與辛亥革命是近代中國研究領(lǐng)域的一個“老”問題。在革命史敘述框架下,孫中山與革命黨的地位始終處于絕對的主體,往往將革命的對手方(尤其是清政府)置于虛化的背景。20世紀80年代以來,反思革命模式敘述的史學(xué)研究在淡化革命的趨勢下,嘗試以清政府為主體,關(guān)注清末新政等問題。這種研究趨向在提升清政府地位的同時,又不免矮化孫中山及革命黨的言行與貢獻。究其原因,或緣于研究者有意無意割裂了歷史的整體性,僅據(jù)一方言論的史料為立論依據(jù),難以辨析歷史意見與時代意見的差異,從而對各方的言行及彼此之間的關(guān)系缺乏整體性把握。
作為辛亥革命最直接相關(guān)的清政府與革命黨,彼此之間的認識與較量,不應(yīng)成為史學(xué)研究敘述中的失語內(nèi)容。以清政府與孫中山關(guān)系來看,清政府如何認知孫中山(當時主要以孫文、孫汶為指稱)及偵緝措施,較之于雙方公開言論的爭鋒,更能反映兩者實質(zhì)關(guān)系的復(fù)雜內(nèi)涵及演變。本文以近年來系統(tǒng)整理公開的清朝檔案為依據(jù),結(jié)合相關(guān)研究成果*本文直接受益于陳錫祺主編的《孫中山年譜長編》(北京:中華書局,1991年)及桑兵主編、即將出版的《孫中山史事編年》的相關(guān)部分。,可以較為細致地梳理清政府對孫中山定位的變化,以及偵緝孫中山機制的調(diào)整演變,從而能夠較為恰當?shù)胤从吵鰧O中山的革命活動對清政府的實際威脅與沖擊。
清政府偵緝孫中山的途徑與機制,有一個變化調(diào)整的發(fā)展過程。變化調(diào)整的依據(jù),即在于清政府各方對孫中山及其革命威脅的認知和定位。
首要問題是,清廷最高統(tǒng)治者第一次通過什么途徑獲知孫中山及其反清運動?若據(jù)一般的常識揣測,當在于光緒乙未(1895)重陽起義失敗后由廣東當局奏報而得。然而,揆諸史實,則與揣測有不小的出入。這或許就是歷史的魅力之處:史實的發(fā)生演變既在情理之中,又常常出乎意料之外。
1895年10月27日,在興中會的廣州起義因故滯延的次日,兩廣總督譚鐘麟獲知消息,開始搜捕興中會成員,捕獲陸?zhàn)〇|。在刑訊陸?zhàn)〇|的同時,譚鐘麟并未立即向清廷奏報此案。鑒于謀逆之事畢竟關(guān)系匪淺,若一味瞞報亦可能出現(xiàn)意外。29日,譚鐘麟奏上《請獎剿辦會黨首要在事出力員紳》一折,述及所屬各府州緝拿盜匪的情形及為出力的文武員紳請獎。折中對于廣州捕獲陸?zhàn)〇|等事只字未提*譚鐘麟:《請獎剿辦會黨首要在事出力員紳》,中國第一歷史檔案館等編:《清宮辛亥革命檔案匯編》第3冊,北京:九州出版社,2014年,第60—69頁。。此折固然在回應(yīng)此前都察院左都御史楊頤《請飭粵省督撫嚴緝高州會黨》一折,或許還有意為未及時奏報興中會廣州起義一事作鋪墊。同日,譚鐘麟還奏上《被參劣紳劉學(xué)詢屢傳不到請革職歸案訊辦由》一折。考慮到當時孫中山、劉學(xué)詢等人的關(guān)系,這似乎也是譚鐘麟的一個后招。兩折均于11月17日上達天廷,前折獲旨褒獎,后折獲諭:“在籍候選道劉學(xué)詢,著即行革職歸案審辦。”*中國第一歷史檔案館編:《光緒宣統(tǒng)兩朝上諭檔》第21冊,桂林:廣西師范大學(xué)出版社,1996年,第384頁。據(jù)馮自由稱,此時孫中山與劉學(xué)詢過從甚密,“總理于乙未春在廣州創(chuàng)辦農(nóng)學(xué)會,嘗以醫(yī)術(shù)納交于政紳各界,紳士中署名為農(nóng)學(xué)會發(fā)起人者,頗不乏人,劉及潘寶璜兄弟預(yù)焉。總理與劉有同邑之誼,往還尤密,因知劉平素蓄志非常,遂與商榷起義大計……及九月重陽之役,劉事先亦略知情”。參見《劉學(xué)詢與革命黨之關(guān)系》,馮自由:《革命逸史》初集,北京:中華書局,1981年,第77頁。
既往研究一般都是根據(jù)《清實錄》記載,注意到在乙未重陽節(jié)起義失敗一個月后,12月2日,清廷意外接到某官員密奏,披露了廣東有“孫文”、“楊衢云”的亂黨謀逆事件*《德宗景皇帝實錄》卷378,光緒二十一年十月癸未條,《清實錄》第56冊,北京:中華書局,1986年,第939—940頁。。這應(yīng)是清朝統(tǒng)治者第一次獲知孫的姓名。究竟是什么人密奏?學(xué)界尚未有定論。有學(xué)者曾指出,在孫中山發(fā)動首次廣州起義后,遠在京師的文廷式自稱“得信最早”,于12月7日上奏,對孫黨此役進行了總體評估和具體對策*汪叔子:《文廷式與孫中山》,鄭小江編:《贛文化研究》第2期,北京:中國社會科學(xué)出版社,2004年。。盡管如此,文廷式并不是那位密奏人。依據(jù)有二:一是兩折上奏的時間不吻合,文廷式的奏折晚了5天;二是文廷式的折片中并未直接提及“孫文”、“楊衢云”的姓名,論及廣東會匪亦泛泛而言*文廷式:《廣東會匪潛圖叛逆請派大臣嚴緝片稿》,汪叔子編:《文廷式集》上冊,北京:中華書局,1993年,第76頁。。所以,文廷式并不是首位向清廷告發(fā)孫中山的密奏人。
由于《清實錄》該條記載依據(jù)“折包”,即由軍機處將錄副奏折按月或半月為一包歸檔保存的“月折包”。循此線索,進而披檢《清代軍機處隨手登記檔》的“光緒二十一年十月十六日”(1895年12月2日)條目,其中有《侍講學(xué)士戴鴻慈折》。該折內(nèi)容是“廣東盜風(fēng)日熾請飭嚴拿”,旁即有諭旨曰:“寄譚鐘麟傳諭成允:有人奏廣東盜風(fēng)日熾一折,著密嚴訪查,務(wù)將首犯迅速捕拿。至省城添扎安勇及各鄉(xiāng)舉辦冬團,并著譚鐘麟、成允體察情形辦理。原折鈔給閱看?!辈⒁浴坝》馑陌倮铩眰鬟_*中國第一歷史檔案館編:《清代軍機處隨手登記檔》第143冊,北京:國家圖書館出版社,2013年,第671頁。。戴鴻慈在奏折中稱:
竊臣于上年七月十六日具奏粵省隱患已伏條陳弭盜事,仰邀圣鑒在案。誠以廣東風(fēng)俗強悍,山川阻深,又與香港毗連,足為盜賊逋藪。近年水旱厲疫,民氣未舒,生計艱難,貧富俱困,打單劫掠,結(jié)黨成群。地方官自顧考成,每遇盜案往往避重就輕,甚或改強為竊。百姓見其延不破案,徒滋擾累,隱忍不報者亦常有之。即報案緝拿,而匪蹤出沒靡常,竄匿甚易。武營中輒設(shè)法捕一二從犯以塞責(zé),急則將鼠竊狗偷之徒刑逼計誘,強其認案,以免捕盜不力之罪,兼為記功列保之階,其名謂之塞水口。盜寇充斥日甚于前,有自來也?,F(xiàn)雖據(jù)督臣奏報剿辦惠州、高州各屬土匪,及連平、韶州等處首要悉數(shù)就擒,而省城附近各鄉(xiāng)實無地不劫,無時不劫。會垣煙戶稠密,白晝搶物,視若固然。伏莽之憂,蓋已非朝夕矣。
近聞九月十一日,香港保安輪船抵省,附有匪徒四百余人,潛謀不軌。廣協(xié)千總鄧惠良、管帶巡防李家焯先期探悉,前往截捕,已陸續(xù)遁去,僅獲四十余人。據(jù)供為首孫文、楊衢云伙黨共約四五萬人,所有軍械均用紅毛泥桶密裝來粵,已非一次,先行租定民房以為屯聚之所,原擬齊集省城,劫取藩庫,克期大舉等語。事機得失,間不容發(fā),仰賴朝廷威福,幸而敗露,不至燎原。惟是孫、楊首逆,業(yè)經(jīng)遠飏,只獲小頭目四名正法,根株未拔,黨類尚多,防御稍疏,勢必再圖竊發(fā)。懲前毖后,全在地方大吏認真振刷消患未萌……惟有請旨飭下廣東督撫臣勒限嚴緝首惡,毋任漏網(wǎng),并移會水師提臣鄭紹忠于省城外添扎安勇,以圖根本。附近各鄉(xiāng)、佛山等處亦一律飭辦冬團,庶守望相資,閭閻安堵,海疆幸甚。*《翰林院侍講學(xué)士戴鴻慈奏為廣東盜風(fēng)日熾事變已形請嚴緝首惡并添勇舉辦冬團事》,中國第一歷史檔案館藏,軍機處錄副奏折,檔號:03—6031—147,縮微號:451—1027。
軍機處隨即將戴鴻慈奏折的內(nèi)容撮要納入廷寄諭旨之中,進而斥責(zé)兩廣總督譚鐘麟曰:此前10月29日“廣東惠州、高州等處土匪甫據(jù)該督奏報,首要悉數(shù)駢誅,地方安謐如常,何以盜風(fēng)并未稍戢,竟有潛來省城之事?”若如該奏所言,“該督等豈竟毫無見聞”?諭令譚鐘麟等嚴密訪查,務(wù)將首犯迅速捕拿,以消隱患*中國第一歷史檔案館編:《光緒宣統(tǒng)兩朝上諭檔》第21冊,第395頁;《諭兩廣總督譚鐘麟捕拿由港來粵之革命黨孫文楊衢云》,中國第一歷史檔案館等編:《清宮辛亥革命檔案匯編》第3冊,第71—72頁。。
由此可見,最早將孫中山及乙未廣州起義情形奏報清廷的人,應(yīng)是孫中山的同鄉(xiāng)戴鴻慈。戴鴻慈,廣東南海人,光緒丁丑科進士,時任翰林院侍講學(xué)士。他以粵籍京官的身份揭露兩廣總督譚鐘麟瞞報之事,除了維護清朝統(tǒng)治的大義之外,究竟有無其他私心,尚不得而知。至于他獲取孫中山等人起義情形的直接消息來源,亦有待其他史料的證實*筆者有一大膽猜測,戴鴻慈此奏不知是否與劉學(xué)詢有關(guān)?御史楊崇伊曾于戊戌政變后奏稱:孫中山乙未年廣州起義,“紳士劉學(xué)詢發(fā)其奸”(《掌廣西道監(jiān)察御史楊崇伊折》,國家檔案局明清檔案館編:《戊戌變法檔案史料》,北京:中華書局,1958年,第480頁)。此語似乎出自劉學(xué)詢或其親近人之口,欲以此“功勞”抵銷譚鐘麟對他彈劾,或者將此事告于朝廷,揭發(fā)譚鐘麟欺瞞之罪?。
在戴鴻慈上折5日后,自稱“得信最早”的翰林院侍讀學(xué)士文廷式鑒于“現(xiàn)任兩廣督臣譚鐘麟,至今尚無辦法”,始以“生長粵東”的身份向清廷建言,避免首犯長期不獲,勢力暗長潛滋,終成大患。文廷式提出的對策:一是指明廣東會匪的特點,“深知該會匪等以南洋群島為根本,以澳門、香港水域島嶼為聚集,以沿海島嶼為分支”;二是希望清廷選派張之洞、李秉衡等威重明決的大臣為廣東督撫,“密設(shè)方略,嚴加訪緝,兼約洋人,為吾伺察,庶可有濟”*文廷式:《廣東會匪潛圖叛逆請派大臣嚴緝片稿》,汪叔子編:《文廷式集》上冊,第76頁。。不難看出,文廷式與戴鴻慈都不約而同將矛頭指向兩廣總督譚鐘麟,或諷其瞞報,或譏其應(yīng)對失策,甚至直接主張更換兩廣總督人選,實為一種變相的“彈劾”。
1896年1月22日,譚鐘麟在復(fù)奏中回應(yīng)稱:“粵俗好謠,每因小故轉(zhuǎn)相附會,張大其詞,以搖惑人心,群不逞之徒,乘機撞騙掠奪以取利,此他省所未有也?!边@同時回擊了戴鴻慈的奏陳及其消息來源。他將孫中山擬發(fā)動的廣州起義歸為“謠傳高州、惠州匪徒擊散后,咸集香港,眾四、五萬,將攻省城”之說,駁斥其規(guī)模不可能如此之大。在他的嚴密布防下,拿獲陸?zhàn)〇|、丘四、朱桂銓等四五十名,“與孫文素識,常相往來。孫文即逸仙,香山人,業(yè)醫(yī),與福建人、在香港洋行打雜之楊衢云交好”,他們聚焦廣州并非謀逆,而是要劫搶西關(guān)闈姓廠的巨資,“本定初九動手,因招人未齊,改為十二,不料初十日被巡勇訪拿破案,孫文即已潛逃”。陸?zhàn)〇|等三犯業(yè)已正法,“仍嚴密購拿孫文、楊衢云,務(wù)獲到案”。獲旨:仍繼續(xù)嚴緝逸犯,“粵省盜風(fēng)日熾,該督當防患未然,切勿大意”*譚鐘麟:《廣州九月份拿獲會黨情形》,中國第一歷史檔案館等編:《清宮辛亥革命檔案匯編》第3冊,第96—101頁;《兩廣總督譚鐘麟為嚴密購拏孫中山奏折》,中國第一歷史檔案館:《清政府鎮(zhèn)壓孫中山革命活動史料選》,《歷史檔案》1985年第1期。。
由此可見,清朝統(tǒng)治者及廣東當局將孫中山等定位為廣東會匪的“賊”首,甚至是此前高州、惠州被擊潰的散匪之流。這樣一來,譚鐘麟就可以解釋為何在1895年10月29日只奏報剿高州、惠州會匪情形,而未提及廣州孫中山等人發(fā)動起義一事。
事實上,譚鐘麟對孫中山?jīng)]有掉以輕心,并非如文廷式所言“至今尚無辦法”。在獲聞興中會舉事計劃之后,鑒于“黨人多屬教徒,密令王道臺存善會同西牧師香秉文到輪船碼頭截拿”其他黨人。據(jù)說后又買通與黨人關(guān)系密切的王質(zhì)甫,“王原籍江西,乙未后避地日本,旋返廣州謀事,與官場中人頗有往還,謠傳已被粵吏買充密探,使偵伺黨人行動”*《圣教書樓》,馮自由:《革命逸史》初集,第13頁。。據(jù)鄒魯記載,廣東當局還懸賞一千元緝拿孫中山*④⑥ 陳錫祺主編:《孫中山年譜長編》上冊,第105,98—99、106—107,107頁。。
針對文廷式的建議,譚鐘麟亦不以為然,稱若“謂處外洋者,皆蓄意謀逆,恐未必盡然”。而與香港、澳門兩地交涉嫌犯,亦非易事。11月1日,譚鐘麟曾照會英國駐廣州領(lǐng)事,要求知照港督協(xié)拿孫中山、楊衢云等人,“并許將犯交出,酬以重賞”。但英領(lǐng)事謂:按照“外國例,若系斬決之罪,則不準交出,請將擬定罪名見示”。譚以為嫌犯并未到案,何能先定罪名,認定其“故意推諉”*《遵旨督員嚴密緝拿廣東會黨》,中國第一歷史檔案館等編:《清宮辛亥革命檔案匯編》第3冊,第103—105頁。。若按照清朝處置謀亂或謀逆罪犯的刑律來看,孫中山、楊衢云所獲的應(yīng)是斬首之罪。譚鐘麟以未到案不能定罪為由向港英政府交涉,顯然也是在“推諉”。
港督雖未答應(yīng)協(xié)拿孫中山等人,卻對孫等人在港行蹤進行偵緝,并向廣東當局承諾:“孫文如來港,必驅(qū)逐出境,不準逗留?!备塾⒄笥?896年3月4日頒布對孫中山的驅(qū)逐令,禁止其在香港居留④。
最后,譚鐘麟亦試圖推諉責(zé)任,稱“聞孫文已逃長崎”,而廣東境內(nèi)自處決陸?zhàn)〇|等人后,“人心帖然,謠風(fēng)亦止。近數(shù)月不聞香港、澳門有聚眾滋事之案”。他亦為自己留有后路,稱“事變之來,每出意計之外,惟有督飭文武,隨時防范而已”*兩廣總督譚鐘麟:《查復(fù)孫文楊衢云逃匿香港及日本長崎情形》,中國第一歷史檔案館等編:《清宮辛亥革命檔案匯編》第3冊,第124頁。。言外之意,兩廣總督只負責(zé)所轄境內(nèi)安危,孫中山等人既已逃匿海外,似應(yīng)由駐外使節(jié)負責(zé)緝拿歸案。1896年4月5日,譚鐘麟致電總理各國事務(wù)衙門,請與英國及其他各國駐華公使交涉,以后如有要犯逃往港澳,希望準許華官知照洋巡捕會同查拿。總理衙門亦開始發(fā)動駐外使節(jié)密切注意孫中山行蹤,希望能夠引渡孫中山歸案⑥。
在孫中山逃亡海外以后,偵緝孫中山的具體事務(wù)自然改由清朝駐外使節(jié)承擔。由于清政府最初對孫中山的認知和定位,主要基于譚鐘麟、戴鴻慈及文廷式的奏報,將其歸于普通的廣東會匪,充其量只是一名危害廣東省城的謀逆要犯,并非直接威脅清朝統(tǒng)治的朝廷要犯,因此清政府及駐外使節(jié)仍然將廣東當局視為此案的負責(zé)人。隨著一系列事件的發(fā)生,清政府上下對孫中山的認知逐漸改觀。
1896年9月30日,孫中山抵達英國,隨即赴倫敦。此行受到清朝駐英公使的密切注意,礙于公法,無法直接捉拿。10月11日,駐英公使龔照瑗以“該犯來使館”,參照公法“使館即中國地”之例,將孫中山扣留。此即孫中山倫敦蒙難事件。龔照瑗隨即致電總理衙門及轉(zhuǎn)電粵督:“解回粵頗不易,當相機設(shè)法辦理,祈速示復(fù),勿令英使知?!?龔照瑗:《革命黨孫文到英相機設(shè)法扣留解粵》,中國第一歷史檔案館等編:《清宮辛亥革命檔案匯編》第3冊,第153頁;陳錫祺主編:《孫中山年譜長編》上冊,第115頁。之所以解回廣東,而非至到京師,正緣于清政府對孫中山謀逆之罪的定位僅為廣東要犯。
孫中山蒙難事件固然提升了孫中山在國際和國內(nèi)的知名度,大概還沒有改變清政府對他的認知和定位。畢竟押解其回廣東的困難,特別是牽扯國際法的復(fù)雜性,早已在清政府及駐英公使的預(yù)計之內(nèi)。
在孫中山獲釋之后,清政府要求駐英公使及時查明“孫文蹤跡、船期、船名”,好籌備下一步舉措*《希仍查明電復(fù)革命黨孫文蹤跡》,中國第一歷史檔案館等編:《清宮辛亥革命檔案匯編》第3冊,第155頁。。清朝駐英使館雇請偵探跟蹤監(jiān)視孫中山的活動*⑩ 陳錫祺主編:《孫中山年譜長編》上冊,第125,206、214頁。。12月4日,兩廣總督譚鐘麟、廣東巡撫許振祎致電總理衙門稱:“孫逆尚在英都,龔使自能設(shè)法解粵甚好,否則重賞博浪沙壯士,不必令生還也?!笨梢姀V東當局已做好另一手準備。另外,鑒于港督的承諾,若孫中山“來港即行驅(qū)逐,不準住界內(nèi);若在界外,聽中國自拿”,廣東當局判斷孫中山應(yīng)該不會回香港,大概會往西貢、新加坡兩地,因這兩地尚無從辦理交涉*譚鐘麟等:《函知港督查拿革命黨孫文及玉銘》,中國第一歷史檔案館等編:《清宮辛亥革命檔案匯編》第3冊,第163頁。。
1897年7月,孫中山乘船由英國赴加拿大,8月間又乘印度皇后號由溫哥華赴橫濱,這一切行蹤均在新任駐英公使羅豐祿的掌握之中*羅豐祿:《孫文于本月初二日搭船赴坎乃大》、《孫文于本月初五日乘印度船赴橫濱》,中國第一歷史檔案館等編:《清宮辛亥革命檔案匯編》第3冊,第236、245頁。。他們根據(jù)船程預(yù)計抵香港的時間,電告兩廣總督譚鐘麟“希查探酌辦”*致兩廣總督:《駐英國使臣羅豐祿電告孫文行蹤并望查辦》,中國第一歷史檔案館等編:《清宮辛亥革命檔案匯編》第3冊,第247頁。。當孫中山甫抵橫濱,清朝駐日公使裕庚很快獲知,遂即電告清政府詳情稱:
孫汶十九卯到橫濱,有印字館入英籍之粵人陳少白附搭威仁親款之小輪接其上岸,仍有一同伴,均西裝。陳本會匪,亦久改裝。探聞孫有暫住之說,印度船客單所開西人堪囊或即孫改名,亦未可定。此等行徑,按公法不能明問,已派妥員密偵動靜,如其動身,亦即搭其船一路探看。*裕庚:《孫文十九日到橫濱已委妥員密偵跟蹤》,中國第一歷史檔案館等編:《清宮辛亥革命檔案匯編》第3冊,第251頁。
裕庚此電亦轉(zhuǎn)致兩廣總督譚鐘麟處。在孫中山取得日本僑居證后,駐日公使遂成為清政府獲悉孫中山行蹤的主要途徑。與此同時,日本政府亦秘密監(jiān)視孫中山的行蹤。如果將中日兩國官方的關(guān)注點進行對比,便會發(fā)現(xiàn)清政府在此時期特別關(guān)注孫中山的船訊。
或許是鑒于1896年倫敦使館事件的教訓(xùn),此后清朝駐外使節(jié)包括駐日公使等似乎不再謀求在他國緝拿并押解孫中山歸案,而是試圖趁孫中山乘船途經(jīng)香港或上海時將其設(shè)法緝拿。這一策略固然未必完全合于國際法,但因在本土附近動手,可以避免外國政府的高度關(guān)注和干預(yù)。
兩廣總督譚鐘麟收到駐日公使電訊后,早已做好準備,如果孫離日途徑香港,已提前“密約港員查探,能獲此逆,酬以萬金”*譚鐘麟:《密許港員如能查獲孫文酬以萬金》,中國第一歷史檔案館等編:《清宮辛亥革命檔案匯編》第3冊,第265頁。。9月間,譚鐘麟又收到裕庚來電稱:“孫汶上岸后,日易一地,居無定所。有云將同日本人往臺灣,又云候徑開香港之輪船回港。如其經(jīng)上海當派人搭船到滬,覘所向。如搭座往香港之船,則中間無停頓,當將船名行期人數(shù)電達,不再派人?!?兩廣總督:《出使日本大臣裕庚來電報告孫文去向》,中國第一歷史檔案館等編:《清宮辛亥革命檔案匯編》第3冊,第274頁。1898年1月間,清政府方面得到消息稱“孫汶在港”,令廣東當局“宜自籌備,勿令勾結(jié)內(nèi)匪,至如何索交,望設(shè)法妥辦”*致兩廣總督:《聞孫文在港籌備起事希設(shè)法扣留解粵》,中國第一歷史檔案館等編:《清宮辛亥革命檔案匯編》第3冊,第297頁。。因消息有誤,廣東當局的兩次行動未果,仍反映出這一時期清政府偵緝孫中山的基本策略。至1900年6月,時為兩廣總督的李鴻章托劉學(xué)詢函邀孫中山赴香港會商廣東獨立事宜,當時有傳李鴻章試圖趁機綁架孫中山之說⑩。無論事之有無,都與清政府在此時期偵緝孫中山的策略有著緊密的聯(lián)系*清政府擬在上海、香港捕獲孫中山的策略,似乎并非秘密。日本政府于1907年、1910年驅(qū)逐孫中山離日,都考慮到這個因素,或希望選擇不經(jīng)上海的輪船,或提醒日本領(lǐng)事注意,“該船停泊在上海時,不要讓清國官方等對他采取逮捕等不法行為”,亦轉(zhuǎn)電香港告知此情(《孫逸仙離開東京并前往新加坡》、《請注意孫逸仙行蹤》,章開沅、羅?;?、嚴昌洪主編:《辛亥革命史資料新編》第6卷,武漢:湖北人民出版社,2006年,第208頁)。。
1898年間,孫中山雖在海外活動,可是由于國內(nèi)政治局勢的變動,反而獲得清政府的重新定位:逐漸從一個廣東要犯上升為一國要犯。這個變化主要基于清政府所獲得的孫中山活動信息,其中不免虛實難辨甚至訛誤,卻成為清政府與孫中山政治較量的一個重要因素。
其一為外患、會匪與孫中山的關(guān)系問題。因膠州灣問題,《申報》連續(xù)發(fā)表社論,指出外侮不足憂,而內(nèi)患問題難平,前如孫中山在廣州蓄圖舉事,“今者孫逆雖海外潛蹤,不復(fù)敢重歸故土,而黨中人迄未散去,依舊昌言惑眾”,“竊恐其黨潛滋暗長,一發(fā)難收,不特兇焰較盛于哥老會中人,即視三十余年前洪楊韋石諸逆酋,尤覺難于剿洗”*《論膠人仇德事》,《申報》1898年1月10日;《防內(nèi)患說》,《申報》1898年1月29日。。這或是首次有輿論提出孫中山對清朝的威脅要過于太平天國運動。
3月9日,清政府風(fēng)聞孫中山有先在海南島舉事、再襲擊廣州的計劃,加之“近聞各處新聞,粵閩之交及瓊州均有亂耗,粵中已派兵往捕之說”,電飭廣東當局派遣得力人員往香港、汕頭及北海等地探查孫中山的蹤跡*致兩廣總督:《派員前往香港北海等埠探查孫文蹤跡》,中國第一歷史檔案館等編:《清宮辛亥革命檔案匯編》第3冊,第344頁。。清政府并未忽視國內(nèi)輿論和報道,加之后來各地確有許多變亂,只能持寧可信其有的態(tài)度。
不久,廣西爆發(fā)會黨舉事。御史黃桂鋆奏稱“聞系孫文黨羽”,而搜羅外文報紙中載“孫文辦理轉(zhuǎn)運,暗中主謀,集股購械,分股竄擾”,由李立亭在廣西主持黨務(wù),頒發(fā)安民告示。編修張星吉也奏稱廣西會黨的軍械火藥“均系孫文接濟”。清政府認為黃、張的奏報與此前所獲密報似可印證,諭令廣東、廣西當局一方面“派員嚴密確查孫文蹤跡,據(jù)實具奏”,“一面懸賞購線,設(shè)法緝拿,毋使釀成巨患”*《諭兩廣總督譚鐘麟等派員確查孫文及黨羽蹤跡并設(shè)法緝拿》,中國第一歷史檔案館等編:《清宮辛亥革命檔案匯編》第4冊,第386頁。。
9月3日,御史華輝又奏稱廣西近年屢起變亂,今又傳警信,“或謂逸匪孫文自海外潛歸,為之區(qū)畫機宜,籌濟糧械”*華輝:《聞孫文自海外潛歸請派賢能大員馳往廣西督剿》,中國第一歷史檔案館等編:《清宮辛亥革命檔案匯編》第5冊,第33頁。。清政府對此并非全信,諭令廣西提督蘇元春查探是否屬實,“如在中國界內(nèi),務(wù)期設(shè)法弋獲,以杜隱患”*《奉旨聞孫文自海外潛歸策劃革命著嚴密訪拿》,中國第一歷史檔案館等編:《清宮辛亥革命檔案匯編》第5冊,第30頁。。不過,蘇元春在回奏中將此傳聞定為謠傳,并未證實會黨的槍械來自孫中山的接濟*蘇元春:《遵旨搜剿革命黨孫文李立亭》,中國第一歷史檔案館等編:《清宮辛亥革命檔案匯編》第5冊,第65—66頁。。而廣西巡撫黃槐森亦稱孫中山潛回國內(nèi)之說,實無所據(jù)*黃槐森:《遵旨搜剿革命黨并查孫文自海外潛回事》,中國第一歷史檔案館等編:《清宮辛亥革命檔案匯編》第5冊,第74頁。。這些回奏似乎不能徹底打消清政府的疑慮。
其二是孫中山與維新志士、康梁的關(guān)系問題。戊戌以前,孫中山與康有為、梁啟超等人曾有交往,自為不爭的事實*《戊戌前孫康二派之關(guān)系》,馮自由:《革命逸史》初集,第47—48頁。。在倫敦蒙難后,孫中山聲名暴漲,還引起上海維新志士的關(guān)注。1898年1月,汪康年借赴日考察報務(wù)之名,曾與孫中山秘密會晤。此事后被駐日公使裕庚告發(fā),經(jīng)維新同仁斡旋,得以無事。當時康有為等人正受光緒帝倚重,避免與孫中山有所牽連*上海圖書館編:《汪康師友書札》(三),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第2756—2759頁。。時論卻有意無意將康有為與孫中山聯(lián)系在一起,如《申報》8月1日的社論,反對康有為設(shè)置議政院的主張,謂:“處士橫議之風(fēng)一開,囈語游談,盈庭聚訟,必致有叛匪如孫文之輩,藉口于為國家掃除積弊,而揭竿肇亂,天下將無日宴安?!?《中國不可設(shè)議政院說》,《申報》1898年8月1日。如果從敵視變法的立場來看,將康、梁的主張視作為孫中山革命活動的萌芽,似乎也可以說得通。
9月18日,即戊戌政變前兩日,御史楊崇伊上奏攻擊康有為等維新黨人,擾亂朝局,其黨人文廷式創(chuàng)辦學(xué)會團隊,“外奉廣東叛民孫文為主,內(nèi)奉康有為為主”,請慈禧太后主持政局,消除亂萌*④ 《掌廣西道監(jiān)察御史楊崇伊折》,國家檔案局明清檔案館編:《戊戌變法檔案史料》,第461,480—481頁。。在戊戌政變之后,清政府除降諭緝拿康有為、梁啟超外,鑒于“孫文一犯,行蹤詭秘,久經(jīng)飭拿,迄無消息”,于9月25日下旨令兩江總督劉坤一、閩浙總督邊寶泉、兩廣總督譚鐘麟、廣西巡撫黃槐森等人,“趕緊設(shè)法購線密拿,務(wù)期必獲,毋任漏網(wǎng),致滋隱患”*《奉旨孫文久經(jīng)飭拿未獲現(xiàn)著邊寶泉設(shè)法購線密訪》,中國第一歷史檔案館等編:《清宮辛亥革命檔案匯編》第5冊,第266頁;《德宗景皇帝實錄》卷426,光緒二十四年八月辛卯條,《清實錄》第57冊,第601頁。。在政變后同時緊急緝拿康有為、梁啟超與孫中山,反映出清政府可能相信他們彼此勾結(jié),把孫中山亦納入戊戌黨人之列。
10月13日,楊崇伊在奏折中又將孫中山乙未廣州起義與康有為等戊戌變法視為密謀的連環(huán)策,前為第一策,后為第二策,而孫中山與康有為互相為用,各爭先著,前兩策失敗后,必將聯(lián)合謀行第三策,“勾結(jié)長江上下三合會、三點會、哥老會諸匪,與西人為仇,激成教案,以困朝廷”,同時使廣西會黨隊伍分竄廣東、湖南、貴州,以擾大局。他認為康梁避禍海外,必依附孫中山,“此人不除,中華無安枕之日”④。時論更是肆無忌憚地將康梁與孫中山視為聯(lián)為一氣的同黨*《駁叛犯康有為逆書》,《申報》1898年10月27日;《再論康有為大逆不道事》,《申報》1898年10月31日;《慎防逆黨煽惑海外華人說》,《申報》1898年11月14日。。將戊戌黨案與孫中山聯(lián)系而論,這有助于打擊國內(nèi)支持康梁主張的勢力,使其知曉此事牽涉孫中山這樣的謀逆要犯,知難而退;這對孫中山來說,則是間接收獲在國內(nèi)的政治影響力。
平心而論,同樣作為在逃的要犯,在慈禧太后看來,此時康梁的重要性或威脅性或許要在孫中山之上。正因如此,清政府將孫中山與康梁相提并論,實際上提升了此前孫中山在清政府認知中的定位,將孫中山由廣東要犯調(diào)整為一國要犯。此前國內(nèi)偵緝孫中山的事務(wù)由廣東當局承擔,在1898年間至少已經(jīng)擴大到廣西、兩江、閩浙等地督撫均有責(zé)任。1900年6月6日,有傳言稱孫中山在山東被袁世凱緝拿歸案*The North-China Herald and Supreme Court & Consular Gazette, June 6, 1900.。10月10日,清政府才獲聞孫中山潛回國內(nèi)且“已到山東”的消息(實為假消息),令直隸總督李鴻章、山東巡撫袁世凱等人嚴密緝拿*《奉旨著直隸總督李鴻章等嚴密緝拿康有為孫文黨羽》,中國第一歷史檔案館等編:《清宮辛亥革命檔案匯編》第7冊,第210—211頁。。
1900年的時評稱清政府對孫中山素以“國賊目之”*《孫文就捕》,《臺灣日日新報》1900年6月15日,“外事”。,應(yīng)為戊戌以后清政府始以此觀念定位孫中山,并非自1895年時即如此。有關(guān)孫中山行蹤的消息雖時有訛誤,但清政府不敢大意。此后國內(nèi)的動亂如《蘇報》案,清政府也曾疑慮孫中山、康梁等人是否暗中接應(yīng)*《派員赴滬解拿蘇報革命黨以防康梁孫文暗中接濟》,中國第一歷史檔案館等編:《清宮辛亥革命檔案匯編》第11冊,第233—234頁。。值得注意的是,在華英文報紙仍習(xí)慣以“改革者”(Reformer)稱呼孫中山與康有為、梁啟超等人,將其視為“同道”*The Rising in the South: “Official” news, The North-China Herald and Supreme Court & Consular Gazette, November 7, 1900. Out and About, South China Morning Post, November 17, 1903.。
1904年6月21日,因值慈禧太后七十大壽,清廷頒布恩詔,“除謀逆立會之康有為、梁啟超、孫文三犯實屬罪大惡極,無可赦免外”,其他戊戌黨人均予寬免,既往不咎*中國第一歷史檔案館編:《光緒宣統(tǒng)兩朝上諭檔》第30冊,第76—77頁。。此后直至1911年,清政府始終將孫中山與康有為、梁啟超三人列為最重要的在逃朝廷要犯,諭令國內(nèi)的沿海沿江各督撫以及海外的駐外使節(jié),都要嚴密偵緝他們的行蹤,設(shè)法緝拿歸案。
在獲知孫中山成立同盟會之前,總理各國事務(wù)衙門(1901年改為外務(wù)部)主要發(fā)揮著信息中樞的作用,通過銜接國內(nèi)督撫與駐外使節(jié)的互動,形成了一個偵緝孫中山行蹤的機制。在此機制之下,各督撫尤其是廣東當局亦可與駐外使節(jié)直接交換有關(guān)孫中山行蹤的消息。然而,在獲知同盟會成立的消息,隨著清政府對孫中山的定位再次調(diào)整,外務(wù)部不僅僅只是信息中樞,還轉(zhuǎn)變?yōu)閭删兒蛻?yīng)對孫中山革命活動的主導(dǎo)者。
清政府何時及如何獲知孫中山成立同盟會,仍是一個值得討論的問題。1905年8月,孫中山與黃興等人組建同盟會,是一個相對秘密的活動。時任駐日公使的楊樞已注意到孫中山與留日學(xué)生往來密切,卻未能獲得該革命團體成立的消息*安東強:《駐日公使楊樞與清末中日關(guān)系》,《近代史學(xué)刊》2016年秋季號。。有學(xué)者很早就注意到,在萍瀏醴起義失敗之后,清政府才發(fā)現(xiàn)孫中山發(fā)動革命的總機關(guān)在日本,從而要求日本政府驅(qū)逐孫中山*陳錫祺:《孫中山和辛亥革命》(1979年),《孫中山與辛亥革命論集》增訂本,廣州:中山大學(xué)出版社,1992年,第14頁。。即指清政府在此時始注意到同盟會的存在。
具體而言,清政府通過審訊革命黨人獲得了同盟會的組織與人事的消息。在萍瀏醴起義失敗后,由于劉道一在湖南被捕,湖南巡撫岑春蓂從而獲悉:
上年(引者按:指1905年),孫汶到日本開會,該犯慕孫名亦往,與黃近午、柳聘儂、張繼,又湖南人廖公明、廣東人汪兆銘、馮自由、湖北人曹亞伯、日本人白浪庵滔天及不認識者四五十人均入會為革命人。其會名曰中國同盟會,辦法以廣收黨與為要,孫汶為會長,黃近午為副會長。*《為剿辦孫汶黨眾情形事》,中國第一歷史檔案館藏,電報檔,檔號:2—04—12—032—1563。
岑立即將此訊電報清廷,清政府立即電飭沿海沿江各省督撫,注意革命黨人的活動,“并飭各關(guān)認真密查,以消隱患”*《電旨》,中國第一歷史檔案館等編:《清宮辛亥革命檔案匯編》第23冊,第280頁。。后來,江寧知府審訊革命黨人鄭先聲時,亦獲取不少有關(guān)孫中山與同盟會的情報*《督批會匪供詞(南京)》,《申報》1908年4月4日,“緊要新聞”。。
在這一時期,外務(wù)部與直隸總督袁世凱取代廣東當局,成為清政府偵緝和應(yīng)對孫中山的主力,實際上的推動者為袁世凱。1906年間,已有輿論將中國朝野敵對勢力進行分析,指出袁世凱的在野政敵有康有為、孫中山。孫、袁二人的敵對之處,在于一為欲傾覆滿洲政府,“而新建漢人政府”;一為夤緣清政府,“以擅作其威”,故將排除革命黨人為其活動的重要舉措*逸濤譯:《袁世凱(六十三)》,《漢文臺灣日日新報》1906年7月11日,“雜報”。。不久,9月間,在革命黨潛入京師的傳聞中,藤堂調(diào)梅被誤作孫中山而被捕,據(jù)說便是袁世凱手下的北洋探員在背后主導(dǎo)*《誤疑黨犯已釋》,《香港華字日報》1906年9月18日,“中外新聞”。。袁世凱還電飭直隸所屬各府州縣搜捕孫中山,“如能捕獲,或知風(fēng)報信因而捕獲,均當酌量獎以升階,給以賞銀”*《西報紀京津等處嚴拿革命黨情形》,《申報》1906年11月6日。。1907年初的武漢日知會一案,開列革命黨人犯名單的幕后人物亦為袁世凱*張之洞:《致天津袁宮?!罚w德馨主編:《張之洞全集》第11冊,武漢:武漢出版社,2008年,第318—319頁。。
在獲知孫中山在日本成立同盟會后,1907年2月8日,袁世凱向清政府獻策對日交涉驅(qū)逐孫中山。他稱,“革命排滿之說,以孫汶為罪魁。該逆寄居日本,裹脅華人無識者流,隨聲附和,亟應(yīng)設(shè)法解散以靖亂萌”。查國際公法內(nèi)載“人民干犯國政之罪,外國雖可容納,要不可任其借地謀害本國之君主,或隱懷擾亂彼國之政務(wù)。故遇有逃犯潛蹤圖害其國者,必當定律以治其罪”。又有載“國境之內(nèi),官民所辦之事,或忍而未辦之事,致?lián)p害他國或他國人民,皆可由該國責(zé)問也”。諸如“國事人犯逃往友邦,在彼國雖可容納,但只可聽其偷生,仍不容妨礙友邦治安,致傷交誼而違公法”。因此,應(yīng)請旨飭下外務(wù)部向日本駐華公使切實詰問,“并責(zé)成駐日使臣隨時查訪逆情,向日政府按公法理論,不可絲毫遷就,尤不可畏葸隱忍”。日本號稱文明國,理應(yīng)顧全邦交,“使逆酋無托足之區(qū),則其徒黨亦無所依附”*《直隸總督袁世凱奏為密陳大計以遏制禍萌事》,中國第一歷史檔案館藏,軍機處錄副奏片,檔號:03—5472—116,縮微號:413—3052。。此建議為清政府采納,隨即向日方交涉,將孫中山“驅(qū)逐”出日本。
1907年,袁世凱入軍機處且掌外務(wù)部,更加直接偵緝孫中山的行蹤。此時,外務(wù)部將孫中山視為國內(nèi)“一切革命運動的靈魂”*《巴思德致外交部長先生》1907年6月13日北京,章開沅、羅福惠、嚴昌洪主編:《辛亥革命史資料新編》第7卷,第56頁。。隨著同盟會在兩廣、云南邊境的起義陸續(xù)爆發(fā),外務(wù)部坐鎮(zhèn)中樞,依據(jù)其所獲得的孫中山行蹤信息,與法、英駐華公使,清朝駐外公使,西南各督撫之間及時互動,既應(yīng)對孫中山在西南邊境的革命起義,又設(shè)法將孫中山驅(qū)逐出法、英所屬的殖民地,使孫中山無法直接坐鎮(zhèn)指揮。
袁世凱還直接致電各沿海沿江督撫,提醒他們注意孫中山等革命黨的活動*《直督電告各省戒備孫黨起事》,《香港華字日報》1907年8月21日,“京省”。。袁世凱認為孫中山創(chuàng)立革命黨后,煽惑黨眾,應(yīng)對之道在于“添募妥實偵探,分派在各要隘常川巡駐,密探一切情形”*天津檔案館編:《袁世凱天津檔案史料選編》,天津:天津古籍出版社,1990年,第295—297頁。。其他各省亦加強偵探工作。同時,他還主張對付革命黨,“必先秘拿黨魁,余黨隨時妥設(shè)善法解散,倘剿捕過嚴,其黨不以生命為惜,恐人心激變,南省無寧日”*《飭籌解散革命黨方略》,《中興日報》1907年10月5日,“內(nèi)國”。。這也是他將主要矛頭指向?qū)O中山的原因所在。
除了袁世凱之外,廣東當局密切關(guān)注和偵緝孫中山等革命黨人在香港的活動情況,防范革命黨人通過香港輸入革命。當孫中山在越南活動時,廣東當局亦會同廣西當局探查孫中山在法越殖民地的行蹤,協(xié)助外務(wù)部與法方交涉驅(qū)逐孫中山事宜。此后,廣東當局還留意孫中山在新加坡的活動。由于地緣之便和原有職責(zé)使然,廣東當局在這一時期仍然不斷懸賞緝拿革命黨人*《購拿革黨之賞格》,《神州日報》1908年5月27日,“要聞一”。。至于孫中山的賞格,清政府曉諭全國,有“再加二十萬金”之說*毛注青編著:《黃興年譜長編》,北京:中華書局,1991年,第127頁。。重賞之下,一度有傳言清政府購兇刺殺孫中山,“從北京派密探與兩廣總督派遣人員協(xié)同行事”,引起輿論的譏諷*《第二楊衢云又將出》,《中興日報》1908年2月26日,“內(nèi)國”。。
1908年底,由于光緒帝和慈禧太后先后去世,清政府更加迫切地想要掌握孫中山的行蹤,尤其擔心孫中山回國或赴日聯(lián)絡(luò)革命黨人發(fā)動起義。在安慶兵變后,兩江總督端方、安徽巡撫朱家寶電奏稱:此次事變雖平,“孫汶有來華之說,難保非孫逆暗中主使,沿江沿海各省恐有逆徒響應(yīng)”。遂有上諭令東南各省防范孫中山回國舉事,但行事須“鎮(zhèn)靜”,“不可稍形張皇,致滋紛擾”*《奉旨安慶兵變難保孫汶暗中指使著各省督撫防范事》,中國第一歷史檔案館藏,電報檔,檔號:01—01—12—034—0178;《廷寄東南各省密防孫汶》,《申報》1908年11月28日,“緊要新聞”。。實際上,由于高度緊張的政治神經(jīng),清政府自身已難“鎮(zhèn)靜”。外務(wù)部一方面致電各督撫稱:在日本的中國革命黨人頗為活躍,要防止他們私運軍火來華*《外務(wù)部致南洋大臣端方等電》,駱寶善、劉路生主編:《袁世凱全集》第18卷,開封:河南大學(xué)出版社,2013年,第273頁。。另一方面又收到孫中山赴日活動的傳聞,先后與日本官方進行交涉,而日本方面亦發(fā)動本國警力與駐外使節(jié)設(shè)法查探孫中山的真實行蹤*陳錫祺主編:《孫中山年譜長編》上冊,第453—456頁。。
自獲知孫中山在日本建立同盟會以后,清政府對孫中山的行蹤和活動亦有過高估量之處。綜觀萍瀏醴起義以后的各種風(fēng)聞,沿海沿江幾乎到處都有孫中山及其黨羽的消息,難免言過其實。各督撫防范和偵緝革命黨的報道亦是滿天飛,令人疑惑叢生。1907年8月間,山西鄉(xiāng)紳劉大鵬亦從《晉報》上看到相關(guān)報道,稱孫中山與留日學(xué)生中的革命黨人,“私運軍火回華,專與國家為仇,各省學(xué)堂之學(xué)生入其黨者亦眾。該黨渠魁孫文,廣東人,出游日本,遂倡革命,現(xiàn)在聲勢甚大,行蹤詭秘,封疆大吏飭各屬文武,一體嚴密防范,認真搜捕,凡獲該黨,即行正法”*劉大鵬遺著,喬志強標注:《退想齋日記》,太原:山西人民出版社,1990年,第162頁。。從另一個角度來看,這或許反映出同盟會成立之后革命形勢發(fā)展的新勢頭,進一步加強了孫中山在國內(nèi)的政治影響力。這實際上也是辛亥革命不斷深化的重要表征。
探討清政府如何認知和偵緝孫中山的問題,有助于從革命對手方的角度重新認識辛亥革命期間孫中山在國內(nèi)的政治影響力?;蛘J為孫中山在辛亥革命時期遠離本國,不能直接領(lǐng)導(dǎo)革命運動,當時他在國內(nèi)的政治影響力多屬于國民黨后來的宣傳塑造。然而檢討各方說法,尤其清政府對孫中山的認知與應(yīng)對,便可以證實當時孫中山在國內(nèi)政治影響力并非虛造。
在1895年獲知孫中山其人其事之初,清政府并未將其與其他:“謀逆”的廣東“會匪”區(qū)別對待,只是諭令廣東當局務(wù)必將其緝拿歸案。隨著1896年的倫敦蒙難事件及1898年的戊戌政變,清政府始正視孫中山對清朝的政治威脅,將其與康有為、梁啟超同列為朝廷要犯,責(zé)令各沿海沿江督撫及海外使節(jié)均認真緝拿。至獲聞其在日本成立同盟會后,負責(zé)偵緝孫中山的清朝外務(wù)部逐漸將其視為國內(nèi)“一切革命運動的靈魂”,舉國防范和緝拿孫中山。這在法國駐華公使巴思德看來非常不可理解,“中國政府終究是用他(指孫中山——引者注)的名字來指稱那股威脅它的力量的,而給這個人以庇護就成了中國政府眼里明顯的敵對行為”。巴思德認為,孫中山的作用或是被過分地夸大了,因其按照歐洲方式生活在國外,“太注意使自己遠離危險,而其他人卻在冒著風(fēng)險”,“即使?jié)M清皇朝垮臺了,他也不會被請來當中國的領(lǐng)導(dǎo)人”*《巴思德致外交部長先生》1907年6月13日北京,章開沅、羅?;?、嚴昌洪主編:《辛亥革命史資料新編》第7卷,第56頁。。
諸如巴思德對孫中山在國內(nèi)政治影響力費解的觀點,大抵上被后來一些史學(xué)研究所沿襲。事實上,孫中山在國內(nèi)的政治影響力并不能僅以是否在國內(nèi)活動來衡量。孫中山的事跡、言論、活動,早在倫敦蒙難之后,便引起了趨新知識人的廣泛關(guān)注,后來又被留日學(xué)生的激進派引為同道,也常常成為國內(nèi)反清勢力舉事的旗幟和號召。在這個意義上講,清政府將孫中山定位為國內(nèi)革命運動的靈魂,倒是相當?shù)轿弧?/p>
作為孫中山革命的對象,清政府對孫中山的認知和定位最足以說明他對清朝的威脅和在國內(nèi)的政治影響。清政府不遺余力地希望掌握孫中山的行蹤,據(jù)說“孫逸仙受到中國間諜的密切監(jiān)視,北京對他的一舉一動了解得清清楚楚”*《法國駐華公使致外交部長先生》1909年11月10日北京,章開沅、羅福惠、嚴昌洪主編:《辛亥革命史資料新編》第7卷,第160頁。。所謂“了解得清清楚楚”未必切合于事實,卻符合清朝舉措的期望。1910年7月14日,《漢文臺灣日日新報》評論稱:“清國革命黨領(lǐng)袖孫逸仙,北京政府久懸賞十萬圓以搜索之。然其行跡所至,顯晦靡常,終有難窺其真相者?!?《孫逸仙動靜》,《漢文臺灣日日新報》1910年7月14日,“雜報”。這或許可以視為雙方政治攻守與較量的真實寫照。
【責(zé)任編輯:趙洪艷;責(zé)任校對:趙洪艷,楊海文】
2016—08—22
中山大學(xué)“三大建設(shè)”專項資助
安東強,中山大學(xué)歷史學(xué)系(廣州 510275); 姜 帆,廣州行政學(xué)院黨史黨建教研部(廣州 510070)。
10.13471/j.cnki.jsysusse.2016.06.0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