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信明+張恒
看似更堅固的鋼筋水泥,成為城市新根基。故土被遺棄,無人關(guān)心。誰也沒想到,最終,竟然是這些無根之土,將堅固的大樓沖塌,將其庇佑的生命埋沒。
人們都快忘記深圳“12·20”滑坡事故了,但司機吳亮忘不掉。
2015年12月20日11點40分,紅坳村渣土山崩塌,紅色渣土沖向百米外的工業(yè)園區(qū),淹沒了33棟建筑,截至2016年1月6日,58人死亡。
那轟然而下的渣土,有一些正是吳亮拉上去的。而現(xiàn)在,他盡力將這些渣土拉出來。
災(zāi)難背后,伴隨的是這座城市的野蠻成長——在吳亮他們稱之為“泥頭”的建筑工地上,不斷把城市曾經(jīng)的泥土根基挖出,把它們運到渣土受納場——那些叫做“泥尾”的地方。于是,鋼筋水泥成為城市新根基。故土被棄,無人關(guān)心。誰也沒想到,最終,竟然是這些無根之土,將堅固的鋼鐵大樓沖塌,將其庇佑的生命埋沒。宛如寓言。
從泥頭到泥尾,吳亮多次遇險,也曾想到過死亡,只是他沒想到,死亡會以這種形式降臨。
他們堆起那山,如今又清理那土。
扳手、油桶、雨靴、衣服、證件和零食散落在兩平米左右的駕駛室,吳亮的雙腿搭在方向盤上,身子蜷縮進椅子,抽煙,發(fā)呆。他身穿不太板正的牛仔褲和灰毛線衣,劉海像小船帆一樣立著。前一天,他忘記在手機里下載電視劇,如今只好和過來“串門”的司機有一搭沒一搭地閑聊。偶爾打開公司給車隊配發(fā)的對講機,沒聽幾句又關(guān)掉了,嫌吵。
這是2015年12月26日,從凌晨開始到現(xiàn)在,吳亮一直堵在距離事故現(xiàn)場500米的地方,一動不動。吳亮的前后,是來自數(shù)十家土石方公司的上百輛渣土車。
11點40分,吳亮忽然聽到小號曲響起,輕柔、清晰,又難以捉摸,曲子好像從現(xiàn)場跳出來,籠罩在傾倒的樓宇、破碎的車輛以及成群的救援隊伍上方,覆蓋住所有人與土。吳亮還與同伴猜疑起小號曲——
“肯定挖出很多尸體?!?/p>
“要不就是媒體在里面采訪。”
“前天有人看到挖出尸體了,昨天晚上也有,今天上午也有?!眳橇琳f。他們像談?wù)撛烈粯诱務(wù)撝宦駴]的尸體。
這天是“頭七”。當?shù)氐墓賳T和參與救援人員正在現(xiàn)場志哀。
幾乎不可能再有幸存者了。現(xiàn)在要做的,是把渣土清走,把被埋沒的人與物清理出來。于是,那些冒著危險把渣土運到這里的司機們,又被召集過來,把渣土運出去。吳亮是22日晚上接到的任務(wù)。
只是,運進不易,拉出更難。按照官方估計,滑坡的渣土超過400萬方,吳亮的渣土車能裝下不到10立方米的渣土,如果要將所有渣土拉出去,需要約40萬趟,四百輛車一起來,也得1000多趟。
現(xiàn)實是,最開始那段時間,一天根本拉不了幾趟。災(zāi)難現(xiàn)場到處是救援人員、維持警戒的警察、挖掘機、汽車以及轟鳴著進出的渣土車。“挖掘機都有兩三百臺了。這個地方太小了,運作不開了”,吳亮說,很多時候只能等待,一天也就能拉兩三趟。26號那天的速度更慢,估計只能拉一趟了。
現(xiàn)在已經(jīng)下午一點了,吳亮仍縮在座椅里等待著,再等5個小時他就干滿整整24個鐘頭,完成當天的救援任務(wù),換班回宿舍睡覺了。而現(xiàn)在,他還沒有進入災(zāi)難現(xiàn)場。
一點多,前面?zhèn)鱽碓淋嚨霓Z鳴聲,吳亮趕緊放下雙腿,坐直身子,往前探望。車隊開始緩慢動起來。他也轉(zhuǎn)動車鑰匙,引擎啟動,駕駛室震顫,座椅下的扳手撞上一旁的空桶,吳亮的身子也跟著晃動著。
朝著警察揮手的方向,吳亮的渣土車拐進已被封鎖的長鳳路。長鳳路總是黏糊糊的,粘了一層從渣土車掉下來的爛泥。每隔幾米就有警察巡視,穿黑制服戴紅袖標的保安坐在警戒線邊緣,警戒線外,依然有村民在圍觀。他們看慣了裝滿渣土的渣土車一輛接一輛進入紅坳村渣土受納場,此刻又看著渣土車一輛接一輛將這些土拉出去。
事故發(fā)生前,進入紅坳村受納場的必經(jīng)之路長鳳路還是雙向兩排通行。向兩邊望——渣土車、渣土車、渣土車。兩條車龍不間斷地盤踞在路面,拉進渣土的步履沉沉,卸凈的呼嘯而出,塵土飛揚,聲響起伏,偶爾幾輛小轎車在數(shù)十噸重的渣土車面前,猶如劣質(zhì)玩具。
2015年12月26日下午1點多,吳亮開著車終于進入事故現(xiàn)場。他要救援的地方是滑坡事故的邊緣地帶,空間狹窄,只夠三五輛渣土車同時裝載——在滑坡前,這里是柳溪工業(yè)園,是吳亮看過很多次的廠房和買東西的店鋪。
2014年下半年到2015年上半年,吳亮經(jīng)常開著渣土車來這里。當時也要排隊,一般等上個把小時,進場,分分鐘便將渣土倒下,離開。
這里以前有三個不同高度的平臺供渣土車傾倒渣土,兩年里,除了百米之上的第三層平臺鮮有變化,下面的兩層平臺在面積和長度上都有不同程度的縮小。原因很簡單,渣土太多了。更多的時候,平臺一與平臺二渣土車都已“滿員”,吳亮只能小心翼翼地經(jīng)過它們爬到最高的平臺三。在紅坳受納場出事前的兩年間,這里幾乎在肉眼可見的速度下變換著自己的容貌。從最初積滿雨水的石頭坑,到被渣土攪和成的爛泥塘;從令人眩暈的深坑,到教人膽寒的高山?,F(xiàn)在,吳亮眼里是空空的山頂。
這里原來是一座廢棄的采石場。2013年8月7日,深圳綠威物業(yè)管理有限公司從光明新區(qū)城管局中標紅坳村渣土臨時受納場項目。但據(jù)新華社調(diào)查發(fā)現(xiàn),綠威公司在中標前半個月,就與益相龍投資發(fā)展有限公司簽署協(xié)議,將經(jīng)營權(quán)轉(zhuǎn)給后者。
于是,紅坳村的受納場,從一開始就問題重重——綠威公司何以能未卜先知,確定自己可以獲得受納場的經(jīng)營權(quán)?綠威公司的經(jīng)營范圍中并不包括垃圾受納場,為何能夠最終中標?國家招標投標法明文規(guī)定,中標人不得向他人轉(zhuǎn)讓中標項目,綠威公司又為何違法轉(zhuǎn)讓?
截至本刊發(fā)稿,這一切仍無答案。但是,渣土車司機們,拉著城市拋棄的渣土,隨意傾倒進這塊根基不牢的受納場。
“采石場可能有水,底下有水,泡著泥,把它堆起來了,(根基不穩(wěn)),它承受不住,最后爆發(fā)了?!苯邮鼙究稍L的另一名渣土車司機老曾解釋道,附近的村民并不喜歡受納場,因為渣土車跑來跑去,聲音吵,而且危險,“他們也不知道采石場怎么突然改成渣土受納場?!?/p>
紅坳村柳溪工業(yè)園的企業(yè)主接受媒體采訪時也抱怨,受納場剛建時,環(huán)評部門進行危險評估,并沒有征求過工業(yè)園區(qū)其他廠家的意見,也沒有對企業(yè)做過宣傳。“半年前我們就感覺到這里會出事情”,一位企業(yè)主說道,但沒人關(guān)心。
位于深圳遠郊的這個渣土受納場,似乎成了城市管理的遺忘之地,甚至,在承包到期后,依然沒人制止。最熟悉他們的只有渣土車司機,每天呼嘯著往來此地。直到12月20日的11點40分。
這一刻,正在家中做午飯的胡阿姨,忽然聽到震天的轟鳴,嚇得心驚肉跳,她呆了很久才敢走出自己搭建的小平房。眼前的世界仿佛滄海桑田一般,越來越像一座城的紅坳村變成了巨大的紅色墳場,柳溪工業(yè)園被埋在其中——而她,原本是這座工業(yè)園一家服裝廠的制衣工。
事故現(xiàn)場里坑洼不平,坐在駕駛艙里,人也不斷地上下跳動。最終,吳亮把渣土車停在一個渣土堆的邊緣。頭頂之上坍塌的渣土有兩三層樓高,上面有挖掘機和推土機把渣土推下來,似乎自己也會隨時掉下來。吳亮毫不在意,他從后視鏡里,看著下面那輛挖掘機鏟起一堆堆土,裝到車斗里。
排在前面的車,已經(jīng)裝滿渣土轟鳴著離開了。這個過程快則七八分鐘,慢的也就十來分鐘?,F(xiàn)在是特殊時期,即便超載也沒關(guān)系,交警還會指揮渣土車在紅燈時迅速通過路口。平時,他們見到交警就躲。
不過交警肯定不是最可怕的。一旦渣土車離開泥頭,駛出秩序井然、基建完善的市區(qū),駛向受納場,才進入真正的可怕地帶?!澳憧瓷钲谀敲窗l(fā)達,可還是有很多荒涼的地方”,吳亮說,尤其是很多受納場在山區(qū),上山的路“乍一看,比我的車還要窄,兩邊就有那個溝,如果不小心掉下去就起不來了”。
有的路窄,有的路陡。渣土車連渣土,加起來有幾十噸重,吳亮和老曾他們這些司機,緊握著方向盤往上爬。坡陡,根本快不起來,有時候時速可能只有五公里,旁邊若有蝸牛,都能超車而過。但是無論多慢,都不能停,一停下來,再啟動就會很危險,“因為車很重,起步不好一下子溜下來了”——可后面還跟著幾輛甚至十幾輛渣土車。吳亮稍微頓了一下,又補了一句,“白天還好,到晚上路都看不清楚。”
終于進入受納場,還有危險等著他們。卸土時,有一些高嶺土,土質(zhì)太黏,沾在車斗上不愿下來,已經(jīng)翻起來的車斗加上渣土的重量,把車身撬起。車頭以30度角的方向,指向天空。吳亮指著一輛車頭翹起的車說,“那就是打飛機”。
“打飛機”常有。在平地上還好,等土慢慢滑下去后,車頭也會緩緩降下來。若是往山溝邊倒土,則要小心了?!拔視验T打開,萬一有什么情況就跳下去?!眳橇琳f,也因此,渣土從泥頭拉到泥尾,倒土的時候,車廂里只能坐一個人操作車輛,另一個人會被趕下去。
渣土車司機老曾就遇到過極端危險的情況。當時受納場的指揮員不停喊倒車,停到深坑邊緣卸土時,渣土車“打飛機”了。“他媽的我都怕得要死”,老曾說,當時下面指揮的人叫他趕緊下來,可他腿都軟了,身上止不住地出冷汗,但是不敢動,怕稍微移動,就可能打破平衡。好在,渣土終于慢慢滑了下去。
在紅坳村受納場里,因為渣土堆地勢越來越高,而且還有深坑,情況復雜。吳亮逐漸不再相信受納場的指揮員。他緊緊盯著后視鏡,看著殘存的地面變得越來越少,雖然指揮員仍在示意倒車,但他不理會,剎車,從車窗里探出身子向后張望,覺得已經(jīng)足夠靠近邊緣了,便自作主張,拉手剎、踩離合,按下儀表盤上的取力器開關(guān),掛前進擋,踩加速踏板、松離合,升起車斗。他很小心地感受著車廂變化,稍感撬動,就會向前發(fā)動渣土車并立即剎車,靠慣性把渣土晃下去。
“(在紅坳)‘打飛機,就掉下去過,死過人?!眳橇梁V定地說,雖然自己并沒有證據(jù),但“肯定死過,只是不知道而已,可能被壓下去了。錢作怪啊!現(xiàn)在沒什么解決不了的,錢解決”。他們由泥頭而來,卻終于泥尾。吳亮淡淡地說,“都是外來人,把骨灰拿回去安葬,賠點錢就差不多了?!?/p>
幾個月前,每每夜色里,受納場的大燈映出了土路的輪廓,吳亮總是盯緊前方的渣土車,在近乎30度的坡上,一步一步蹭進泥尾。吳亮經(jīng)常會來到百米之上的第三層平臺,將渣土傾倒下去。坐在駕駛室,吳亮的后視鏡中夜色一片,光明新區(qū)變得越來越明亮;相應(yīng)地,深圳經(jīng)濟特區(qū)也更加閃耀。
對光鮮的深圳來說,吳亮也是外來人。
33歲的吳亮來自廣東省梅州市五華縣,1998年初中畢業(yè)到深圳,賣電影票、賣水果、賣衣服,還曾在觀瀾富士康附近賣過海鮮。他聽說有人賣海鮮,一個月能掙一兩萬,但他選錯了地方,富士康剛開園,人氣遠不如現(xiàn)在,干了一年多,沒掙到錢?!按蠹叶甲鲆粯拥纳?,他做得成功,你就做不成功”,吳亮說,這全靠命,“有些東西說不好,你有那個本事,沒有那個命也沒有用”。
就在吳亮抵達深圳那一年,中國開始了取消福利分房、住宅市場化的改革。正是在這一背景下,深圳市中心六大工程開工,全面拉開了城市建設(shè)的序幕。深圳也變成一個巨大的泥頭,舊有的根基不斷被挖出、運走,拋棄在遠郊山區(qū),“要不就上船,用船拉到別的地方去,廣東邊界上,或者廣西那邊”,渣土車司機老曾說道。
深圳同時還是一座巨大的“泥尾”,越來越多的外來人離開故土,涌到深圳來,城市的尺寸迅速膨脹。也是在1998年,深圳市宣布,凡是擁有本科學歷,在當?shù)毓ぷ鲀赡暌陨系?5歲以下外來人口,皆可以獲得深圳戶口。有的人很快成為本地人,生根留下。
初中文化的吳亮就被排除在外了,以后更無機會,他只好繼續(xù)漂著。母親一直希望他能結(jié)婚,穩(wěn)定下來。但他不愿意,“她非要給我找,我找的她不要?!眳橇琳f,僵持到2006年,終于還是結(jié)婚了。妻子也是五華縣的,隨后,三個孩子相繼出生,人走根難遷,他每年在五華和深圳之間跑。
三年前,無根的吳亮開上渣土車,拉著無根之土,每天出泥頭,到泥尾。吳亮去過的泥頭多位于關(guān)內(nèi),泥尾多位于關(guān)外。所謂“關(guān)外”,最早指的是84.6公里長,2.8米高的鐵絲網(wǎng)以北的深圳,往南則是初期的深圳經(jīng)濟特區(qū),稱作“關(guān)內(nèi)”。如今鐵絲網(wǎng)早已拆除,但這條分隔線卻固定在人們心里,關(guān)內(nèi)生活成本更高、居住環(huán)境更好。吳亮在深圳17年,沒在關(guān)內(nèi)定居過。
關(guān)內(nèi)一直在擴張,在膨脹,樓宇越建越高,地鐵等公共設(shè)施越建越多,到處都是開工的泥頭。關(guān)外的壓力,則一直在增加,往泥尾倒的渣土越來越多。
一開始,深圳對建筑垃圾、渣土的處理并沒有完善的規(guī)劃,“一般是亂倒,城里面的爛仔占一塊地方,收費”。在寶安區(qū)生活了十來年的老司機林安說,“我們就往那邊倒,不管是什么泥土、生活垃圾,亂搞,一片廢墟”。
政府終于意識到再不控制引導,將會出大問題。2000年后,政府開始修建受納場,但泥頭太多,泥尾仍然不夠用,偷拉亂倒行為也始終難以禁止。2014年3月,執(zhí)法人員檢查一輛渣土車時,司機突然啟動渣土車準備逃逸,結(jié)果從一名執(zhí)法隊員身上碾過,致使其不治身亡。
這一年開始,吳亮頻繁造訪紅坳村受納場,沿著狹窄而陡峭的山路爬上去,提心吊膽地把渣土卸下。他的工資從過去每月固定五千元,變成了兩千元保底加提成??恐嗬炫芎屯涤?、虛開發(fā)票,他每個月還能保持五千多元的收入。收入還可以,也自由,卻根本不足以讓他在深圳支撐起一個家。
但老家,吳亮其實也回不去了。老家有地,“荒了十幾年”。吳亮的三個兒子都在老家上學,他曾想過有一天把孩子接到深圳來,但又覺得不現(xiàn)實,就像那無根的渣土一樣,吳亮也是“東奔西跑,想找一個固定的都找不到”。
事故現(xiàn)場,挖掘機的師傅按響喇叭鳴笛,吳亮從后視鏡里看了看,知道車斗已經(jīng)裝滿了,他扭動鑰匙,啟動了渣土車。
深圳滑坡事故現(xiàn)場 (IC/圖)
滑坡前的工業(yè)園區(qū)(IC/圖)
吳亮還不知道自己要把渣土拉到哪里去。一般,警察會安排司機把渣土拉到某個受納場,但他找了半天,沒人理他。猶豫了一下,他決定開到二十多公里外的西田受納場去。
其實,離事故發(fā)生地一路之隔就有一個新建的受納場。12月22日凌晨,這塊400余畝,紅坳村里唯一的菜地,被臨時征召,容納事故現(xiàn)場清理出來的部分渣土。
菜農(nóng)被臨時通知撤離,據(jù)當?shù)夭宿r(nóng)介紹,原本每畝能賣1萬元左右,卻只能得到5000元的賠償。時間緊張,根本來不及采摘。附近的村民路人聽到消息后,甚至開始到菜地里哄搶蔬菜。
“沒有辦法”,一位種菜老人這樣回應(yīng)本刊的詢問。他曾經(jīng)眼看著菜地旁邊用渣土堆起那座103米的高山,又眼睜睜看著它倒下。原來被拋棄的無根廢土,忽然沖向看起來根基牢固的鋼筋水泥建筑,埋葬了一切。這個不被人重視的泥尾,以這種慘烈的方式,變成了泥頭,任由司機們把渣土拉到其他的地方。
說話間,一輛挖掘機已經(jīng)開進菜地,把老人平時看管菜地的小房子拆掉、推倒了。他這塊賴以生存的菜地,也瞬間變成了黃土覆蓋的泥尾。一切都好象很隨意,控制權(quán)不在他們手里。
吳亮繞過這塊泥尾,向更遠的西田受納場趕去。2015年上半年,他經(jīng)常拉著渣土去那邊,泥頭是世界之窗旁邊的一個工地,一座更新更現(xiàn)代的大樓即將拔地而起,之后,那些時尚、高收入的人群就會進駐。
在深圳,有無數(shù)這樣的人,泥頭上立起的建筑,為他們而建造。也有無數(shù)吳亮這樣的人,散落各地、不被人知的泥尾,是他們的目標。但在吳亮眼里,他們卻又如鏡子的兩面,長得很像:“他工資有那么多,他生活也跟我們差不多,因為他的要求高了,他壓力也大,他也沒有什么選擇?!?/p>
至少在這一刻,吳亮還是有所選擇,他選了更遠的一個泥尾,他計劃著,卸下這車渣土后,他就可以趕回公司交車休息了。接連干了快24個小時,他疲憊不堪。從后視鏡里望去,兩旁高樓迅速后退——它們都曾經(jīng)是一個個泥頭,現(xiàn)在堅挺而驕傲地矗立著。但只有很少的人知道,在不遠的地方,還有一座座泥尾,如山。
(應(yīng)采訪者要求,文中吳亮、林安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