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荒田

上午十時十五分，我站在故土古鎮(zhèn)汾江南路的郵政儲蓄銀行門前。這個早晨，隨老妻來辦理和錢有關(guān)的繁瑣事體。此前，去銀行是她的獨家職責，但今天去的這一家，戶口在我名下，如要簽名，則非“親自”莫辦。據(jù)說世間之事分兩類：錢擺得平的和錢擺不平的。但擺平“錢”自身，一點也不好玩。

九時前出門，老妻先進中國銀行的分行，將一筆錢從活期轉(zhuǎn)為定期，好多賺點利息。這事不必我插手。趁我賦閑，她吩咐我去工商銀行問問，用不用為才一百塊錢的戶口繳月費。我照辦，一百步以外的工商銀行內(nèi)客人不少，笑口常開的客服經(jīng)理回答我的問題：要，但如果戶口多于三百元可獲豁免。說罷按一下身邊的機器，機器吐出一張印著輪候次序的號碼：十二號，旁邊有注解：還有六位。我坐下，打開手拿的雜文精裝本《老問題闖新世紀》，離開家門時細心的老妻吩咐我?guī)献x物。果然派上用場。

排隊非我所欲也（三十多年我去國的部分原因，就是逃避無日無之的長龍）；錢卻是擺平人間絕對大多數(shù)事情的必需。等候時又發(fā)現(xiàn)，我手拿的號碼屬于詭辯，我是A項下的第十二名，但還有B，C項。合起來有一二十人。讀了三篇雜感之后，輪到了。存兩百塊錢，費時大大少于其他客人。我之外，每一位都在窗口磨嘰十到二十分鐘，教我以為都是戶口均超過一百萬的大戶。

老妻用手機告訴我，她已辦完第一樁業(yè)務(wù)，下一樁是和我一起去郵儲銀行，把一筆活期存款轉(zhuǎn)為定期。天氣變熱，帶冷氣的處所都有了吸引力。推門，進入聯(lián)儲銀行，警衛(wèi)見我，一個箭步逼近，圖加阻攔。我指了指坐在辦公桌前的老妻，他臉孔的線條馬上松弛下來。老妻已填了表，行員開始操作，錢不多，但手續(xù)和一百萬一樣繁復(fù)，因為戶主沒有中文名字，這種業(yè)務(wù)她從來沒辦過，只好來來回回走動，向經(jīng)理和資深同事請示，求教。我打聽清楚，不必由我簽名，便從冷氣過分豐沛的室內(nèi)走出。

站在騎樓下，熱氣馬上圍攏，但我不想退回去。一個多小時下來，從銀行到銀行，從表格到表格，把我整煩了。這一切，對我等并無意于賺大錢的退休者而言，只具有安全上的象征性意義。

下一步，該去千燈湖，擇一臨水的亭榭，泡一壺黑如瀝青的功夫茶------這個念頭冒出，教我感到好玩。且想象，一介老者，檻外粼粼水波耀花了老眼，寥落的毛發(fā)被湖風愛撫著，拿起蕞爾小瓷杯一仰而盡，姿勢是名士派還是先鋒派？那輕松自是難以言狀，而最教我自得的，是瞇眼望向?qū)Π读鴺鋾r的超然、輕靈——至少，不俗氣了。

就在自我感覺良好的剎那，我發(fā)現(xiàn)，問題不在我在特定時空的姿態(tài)如何，姿態(tài)僅僅取決于“特”在何時何地，加上“與何人在一起”。我彼刻的精神張力，完全來自經(jīng)受銀行和錢折騰的“此時”。如此說來，“活在當下”一說尚嫌粗疏，“當下”還可以切割，細至分秒?？墒?，除了“當下”之外，前不見因，后不見果。以郵儲銀行門前的佇立論，單單膠著于此，我不過是一個眼神茫然且有點煩的老者。我步出郵儲銀行以后，敬業(yè)的警衛(wèi)不再把我當假想敵，我干什么他都管他娘了，可見我在不同場合有不同的標簽。

其實，伏筆我前一天已埋下了。我要向一家出版社訂購一批書（凡和書有關(guān)的事，老妻均以“莫宰羊”為理由，要我自行辦理），出版社給了包括賬號、分行地址在內(nèi)的詳細信息。我打印下來，拿到工商銀行去匯錢。

和在郵儲銀行一樣，第一個和我打交道的還是警衛(wèi)。這位面相尖刻而舉止機靈的中年人真熱情，我要取號，但沒有帶身份證，他用自己的身份證替我拿。我找不到匯款單，他逐個窗口替我問。然而，窗口里頭坐鎮(zhèn)的文員著實教我吃了苦頭。我填的單子，她說字跡模糊，難以辨認。我把打印件遞進去，說：“你照著輸入不就行了？”她說你必須親自。我再填一份，還是不合格，團掉第四張以后，她高聲喚來一位同事替我填寫。辦完手續(xù)，我在強大的冷氣里襯衣還是濕透了。最后，以悲憫的眼神，微笑著送我離開的還是警衛(wèi)大叔。

說了這么多，強調(diào)的無非是：某一個“當下”都是“果”，背后是不可見的交錯的“因”。人間于是復(fù)雜起來，深邃起來。我在騎樓下，瞄了郵儲銀行內(nèi)部，老妻還在窗口前兢兢業(yè)業(yè)地辦手續(xù)。一陣轟轟烈烈的電鉆聲震著耳膜。銀行隔壁的商店，正在徹底拆除內(nèi)部，進行大裝修。一個矮小的男人挑著沉重的水泥塊，從店內(nèi)走出，扁擔和他的腰一般并不顫動，他彎腰，把水泥塊倒在騎樓外的空地。自從我靈機一動，悟出每一“即景”都是諸多因素的累積之后，不再亂加猜測。放在過去，我要給這位建筑行業(yè)底層的資深小工貼上五花八門的標簽，如失敗者，嗜賭者，從成功的峰頂摔下的人，喬裝的紀檢委員，為給孫子治病而攢錢的慈祥爺爺。據(jù)熟知勞工市場行情的人說，建筑小工的報酬這幾年飛速攀升，動不動要兩百塊一天。想及此，我以不值三毛錢的“欣慰”切斷和他有關(guān)的聯(lián)想。

我抬頭，遠處在陽光愈演愈烈的進犯下更加安詳。街對面是一家“何媽媽綠豆餅”專賣店，前幾天路過，看到它關(guān)門裝修，以為又是江山易主。不然，是把店面縮小到原來的四分之一，騎樓下只擺一個玻璃柜子。大部分門臉歸新開的“金絨毛化州橘紅”。這種食物，在雨后春筍般的食補時髦中，以“有痰即化，久咳必備”為號召。你不得不佩服人家措辭的周密，久咳“必備”而非“必愈”。據(jù)我的管窺，它是會成功的，理由是：中國人的痰舉世第一。我并非武斷，痰不源源而出，不壅塞于氣管，誰愿意滿世界地吐，吐？這么說來，這一家以疏解治天下最難治的堵塞，居功甚大，應(yīng)受世衛(wèi)表彰?！熬G豆餅”和“化州橘紅”兩旁，有張貼“夏季大出血”告示的“今得”時裝店，標榜“五百元瘦十斤”的“焦嬌美人瘦身”，宣揚以一百二十八元享受總值為三千二百元面部護理的“金芭”養(yǎng)生會所。還有，貨物奇多的“筆友”文具店，過去在門前經(jīng)過多次，但沒有聯(lián)想的興趣，幸虧如此。

陽光剎那隱形，雨說來就來。淋漓片刻，停了。一對老年夫婦從面前走過，女士拎著鞋子，赤腳走來，在云石地面留下模糊的腳印。這可是不可多得的意象！我終于為關(guān)于“背景”的比喻找到一系列形象——腳，腳印，她的來路。她以腳底一步步地解讀城市的雨，雨中的路，想必知道許多奧秘。她的丈夫——以任重道遠的莊嚴之態(tài)引領(lǐng)她的人物，是穿鞋族。而他們手里的傘，都以滴嗒的水珠作為陣雨的余韻。

我以所余不多的好奇心，搜索眼前被拆得七零八落的鋪子，看能不能發(fā)現(xiàn)它的過去。門柱上釘著一個銅牌——“美力飲食管理公司”，這是說，它的前身是一家餐飲連鎖店。餐館有沒有過全盛期？它的光榮與屈辱，以怎樣的色香味書寫呢？我還沒想透，一個漢子在離我三尺的空地上把數(shù)十根鋼筋捆好，放上板車。不知這行為有沒有獲得主人許可？從裝修工地清理出來的廢物，在他粗糲、黧黑的手中還做一次去蕪存菁，最后的價值被榨盡。我從中獲得什么啟發(fā)呢？波斯詩人海斐茲說得好：“‘快樂’在知道你的名字之前很久，就一直穿街過巷地尋找你?！薄氨尘啊痹圃?，于人或物都并非單線、平面，而是交錯、糾纏。既然如此，我還是不要胡亂發(fā)揮，以執(zhí)著于“當下”為原則。當然，這么一來，我在不同的“當下”，被解讀為不同的人格。別人亦然。

老妻辦完事，我們并肩在雨后的大街走。我想對她說，這個早上，最讓我尊敬的人是銀行里的警衛(wèi)，但怕她反駁，噤口而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