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水榮
柳公權的《蒙詔帖》被視為天下第六行書,它讓我想起了書寫的真實與文學語境表達的關系?!睹稍t帖》具有另類的書寫表達指向,其書法語言的表達與文字語境的表達之間有著巨大的反差。這在之前的經(jīng)典作品中從未見過。從“二王”始,書法作品中文字語境的指向與書寫表達出的情感起伏相對一致,《蘭亭序》以及各種信札如是,《祭侄稿》更是文學語言與書法語言表達高度一致的典范之作。對于大多數(shù)人來說,文字能準確地記錄作者的心境、情感與思想,書法是要將當時的文字情境再現(xiàn)出來,進行二次的藝術表現(xiàn)。在這個過程中,有兩個因素決定著文學語言與書法語言高度一致的條件,一是出自個人的肺腑之言,或是與自己有深度共鳴的言辭;二是高度熟練的書寫語言,并準確地表達出有感而發(fā)的文字。幾乎傳統(tǒng)書法經(jīng)典都有這些特性。所以,當代人對書法作品的欣賞也非常注重文學語言與書法語言的一致性。也正是這種一致性,很多時候讓我們忽略了書法語言的獨立性,從而使書法語言在表達時一直處于被動和從屬地位?!睹稍t帖》的書法語言與文字意境有巨大的反差,這讓我們看到,書法表達可以在文學語言之外有獨立的審美指向。
“公權蒙詔,出守翰林,職在閑冷,親情囑托,誰肯響應,深察感幸。公權呈。”言辭之間所表達出來的信息是理性、謙和的心態(tài)。但在書法作品里卻體現(xiàn)為一種用筆雄健、氣勢豪宕的心態(tài)特征。無論此作是否為柳公權所作,能有如此高超的書寫能力和新的表現(xiàn)手段,我信相作者有足夠的能力調用平靜的書寫語言來表達相應的文字內容。所以,我在《蒙詔帖》里又獲得了另一種啟示:文字內容與書寫情調并不一致的兩種表達,這是一種特例。
一旦書法表達不再成為文學的主要訴求,便開始意識到,捆綁在文學語境上的書法表達如何獲得獨立的存在。文字與書法的情境和諧一直是文人士大夫的一種文化理想。不僅文字與書法,書法與人格之間都要建立在以人為本的統(tǒng)一觀念中,所以有書品即人品之說。如果書法的表現(xiàn)脫離了文字意境,感覺會是離經(jīng)背道般的嚴重。盡管這樣,我們還是要追問書寫的那一刻,誰離內心更近,是文字還是書寫本身?!睹稍t帖》的大致文字內容也在《紫絲靸帖》(又稱《年衰帖》)中出現(xiàn)過,如果同是柳公權所書,書寫風格的跨度也是相當大的。那么,其實這也證明了同一文字內容可以有不同的語言表達。在書寫的時候,作者更應該忠實于內心,而不是忠實時過境遷的文字。
書法除了再現(xiàn)文學語境的表達,還有一個書法本身的問題需要解決—書法也有自己的語言,并且這種語言是獨立的,并不是文學表達的附庸。這看似簡單的道理,但在進行書法作品品鑒時,很多文化學者還是以文學語境代表書法語境。這種品鑒是有很大局限的,其實我們發(fā)現(xiàn)更多的書寫是一種技術習慣下風格類型的表達,書法家在寫這一件文字內容與寫另一件文字內容時所用的書寫技術是一樣的。只有個別書法大師能自覺地意識到書寫應該以豐富的變化來表達內心豐富的圖景。
任何藝術都有自已的語言體系,但在書法中很少有人用書法語言來表達相關的描述。那么,書法語言是不是大家所指的筆法、字法、章法呢?這些所謂的法度、方法,更側重于一種規(guī)范性的技術要求,從這一方面講它并不是書法語言。書法語言側重于點畫形質、墨色變化、字態(tài)變化、空間布白、運筆輕重緩急、力度大小等所帶來的情感、精神、審美的反映。如果確立了書法語言,就再也無須為個人的書寫體驗、對傳統(tǒng)的理解和審美眼光在書法中的地位爭辯了?!睹稍t帖》被古人列為經(jīng)典,就意味著它成為了一種書法語言自由調度的常識。書法語言只有自由才能解放出通透的書寫感覺,這才是書法創(chuàng)作珍貴的品質,才能把書法創(chuàng)作帶上歡樂的旅途。
《蒙詔帖》的書寫語言通過各種向度的跨越與字組的變化,顯得更加個人化,想像更加充沛,感覺更加恣肆。如果欣賞《蒙詔帖》還套用筆法、字法、章法去評價其如何遵循了這些規(guī)范,我們就無法更為深入地了解那種書寫中的精神體驗。書法語言視角的運用,為傳統(tǒng)和現(xiàn)實的交替、體驗和聯(lián)想的奔涌、感覺的跳躍和流動、生命激情的宣泄等敞開了一個自由創(chuàng)作的世界。《蒙詔帖》為書法在表達和語言上都帶來了很重要的啟示。
在日常生活中,文字與書法的載體建立起來的實用觀念與文化意義的流傳,使得書寫本身很難有獨立的身份。我認為真正的獨立是到了盛唐狂草藝術的崛起。狂草的出現(xiàn)不以實用為目的,人們對它的欣賞純粹是書寫意象本身的享受,書法作為藝術在這一書體中獲得了充分的體現(xiàn)。用這種眼光看在《蒙詔帖》之前,就有了張旭的《古詩四帖》等以狂蕩的草書表達并不是激宕豪邁的文字?!睹稍t帖》在盛唐狂草以后,在藝術思想上已經(jīng)接受過狂草藝術表現(xiàn)的書法事實,甚至深受這種藝術表現(xiàn)的影響,這也是公認的十大行書中惟一帶有狂草筆意的信札,《祭侄稿》雖然帶有草意,但字形的起伏與筆調的轉換跨度也沒有這樣大。
《蒙詔帖》大跨度的書法語言徹底無視文字意境對書寫的制約。在這里書寫就是自由的表達,就是一次書法語言的呈現(xiàn)。這純粹是書寫的語言呈現(xiàn),建構的也是一種虛擬的書寫世界,可以不指向任何文字現(xiàn)實的本身。書法語言不同于文學語言,讓書法主導表達成了主體。這一刻我更相信書寫的真實,而非文字的真實。也就是說,文字只是為了表達現(xiàn)實生活、反思歷史和承載意義,書寫更針對當時的心情與精神狀態(tài)的反映,書寫本身也獲得了獨立的意義,甚至是惟一的意義。書法的形式和語言不再是表現(xiàn)文字意境的手段,而是目的本身。這意味著書法不再依據(jù)現(xiàn)實文字作為惟一評判真實的標準,在現(xiàn)實的真實之外出現(xiàn)了一種更為重要的真實—藝術的真實,或者說書寫語言的真實。這是書法語言一個獨特的權力。這使書法家寫自己的文字與寫他人的文字一樣,可以自由調度書法語言進行另一種真實的表達與創(chuàng)造。有時候通過書法語言的表達比文字的表達更為真實。
時至今日,我們再讀《蒙詔帖》,也不得不佩服柳公權在書寫節(jié)奏跨度上的自由調度。更多的作品由書法語言本身所體現(xiàn)出的簡約、繁復、寧靜、激蕩、優(yōu)雅、樸拙等,原來書法的語言也能變幻出這么復雜的世界,書法語言能使書法超越一切的限制在語言中達到自足。這種關系一旦成立,我們以為的那種書法與文學、書法與現(xiàn)實、書法與傳統(tǒng)、書法與意義之間的一切想像關系將重新審視,惟一真實的是書法與語言的關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