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莊東明（廣東韶關(guān)學院）

民國的語文教科書，愛選哪些文章、誰的文章？又透露出怎樣的時代主旋律？

近年來，民國的語文課文受到了不少學者和家長的追捧，不少課本或者課文選先后出版。然而，這些出版的民國語文課文多為編者的“一己之私”，缺少選擇的權(quán)威性和科學性。真正有代表性的民國語文課文是哪些？為了回答這個問題，筆者采用定量分析的方法，挑選了從1912至1937年間的32套中學語文教材進行統(tǒng)計，分別統(tǒng)計出民國中學語文的初中十佳散文課文、高中十佳散文課文、中學十佳詩歌課文、中學十佳詞作課文，并同時統(tǒng)計出民國初中十佳作家、高中十佳作家，借以撩開民國中學經(jīng)典語文課文的面紗，一睹其真容。

本文數(shù)據(jù)所統(tǒng)計的教材全部依據(jù)北京圖書館參考部、人民教育出版社圖書館主編的《民國時期總書目（1911～1949）·中小學教材》所列舉的書目。按照書目統(tǒng)計，民國時期共出版中學語文教材152套，但筆者檢查后發(fā)現(xiàn)，由于方方面面的原因，其中只有41套比較完整，筆者在此基礎(chǔ)上篩選出32套作為統(tǒng)計數(shù)據(jù)源，其中初中13套，高中19套。

表1 ：民國中學十佳散文課文

十佳散文課文

說明：雖號稱“十佳”，但其實是以10附近的選錄數(shù)間隔為切線，所以初中榜是九佳，高中榜是十二佳，而總計是九佳，以下十佳也同樣采用這種切分方法。

從表1榜單的篇目來看，這些民國中學的經(jīng)典散文課文大致可以分為時代意識文、祭文、作文教學文、文學理論文和勵志文等五大類，而時代意識文的篇目最多，表現(xiàn)出鮮明的時代特色。

1．時代意識文

所謂的“時代意識文”是指體現(xiàn)民國時代意識的課文，或者說，因為時代意識而選錄的課文，這類課文占據(jù)了這三個榜單的半壁江山。具體而言，這些時代意識及其課文主要有以下幾個方面。

第一，反對極權(quán)專制和新中國想象。反對集權(quán)專制是民國社會之時代精神的焦點。在這些榜單中，黃宗羲的《原君》表現(xiàn)最為搶眼，無論是初中還是綜合，都是排名第一。黃宗羲在清末民國精英中的地位極高，被尊為“中國思想啟蒙之父”，梁啟超對他極為服膺，認為《明夷待訪錄》是“人類文化之一高貴產(chǎn)品……我自己的政治運動，可以說是受這部書的影響最早而最深”。《原君》是反對極權(quán)帝制的著名文章。在文中，黃宗羲認為后來的人君“以君為主，天下為客……屠毒天下之肝腦，離散天下之子女，以博我一人之產(chǎn)業(yè)，曾不慘然”，提出人君應該“天下為主，君為客，凡君之所畢世而經(jīng)營者，為天下也”的主張。這個初步的民主思想恰恰是民國之所以立國的思想前提和基礎(chǔ)。

緊隨反對集權(quán)專制的是民國社會對新中國的想象。陶淵明《桃花源記》無須多言，《禮記·禮運》則是描繪了天下大同的美好圖景而成為民國思想文化圈的經(jīng)典作品?？涤袨槭紫纫馈抖Y運》提出“大同社會”“小康社會”的“二世說”，后來又提出“據(jù)亂世”“升平世”“太平世”（大同世界）的“三世說”。

另外，和反對集權(quán)專制密切相關(guān)的是反封建和理性啟蒙，蔡元培的《理信與迷信》則肩負了這兩個任務，文章旨在告訴愚昧的國民“種瓜得瓜，種豆得豆，有是因而后有是果”，不可“妄歸其因于不可知之神”，要求國人“祛迷信而持理信”。

第二，英雄主義和愛國主義?！肚厥夸洝贰洞箬F椎傳》是豪俠小說，也是英雄主義課文。民國是亂世，亂世則呼喚英雄，盼望英雄能力挽狂瀾、重振乾坤，所以英雄主義旗鼓大張。伴隨著英雄主義的熾熱，豪俠文學在民國極為盛行，陳默說：“自量20量世紀初葉至40年代末，是我國武俠小說創(chuàng)作的‘狂潮激蕩’的時期?！痹谶@個背景下，《秦士錄》《大鐵椎傳》由此上升為經(jīng)典課文。同時，在清末民國時期，中國受列強覬覦和蠶食，所以愛國主義一直在意識形態(tài)的高位中運行，《最后一課》《出師表》肩負了宣教愛國主義的重要任務。

第三，生命意識。在社會動蕩時期，人人朝不保夕，悲嘆人生和命運的“生命意識文學”便會受到歡迎和推崇。民國在大多時候處于混戰(zhàn)紛亂時期，因此一些有生命意識的文學作品上升為時代經(jīng)典，其中一些作品變成了語文課文。曹丕《與吳質(zhì)書》全篇籠罩著“歲月易得”“已成老翁，但未白頭耳”的傷感，正是這個生命意識才使得本文躋身民國的經(jīng)典課文，且排位靠前?；蛟S這一點也可以解釋《桃花源記》的上榜緣由，正是因為社會紛亂，所以人們渴望安寧平靜的田園生活。據(jù)相關(guān)研究，陶淵明在清末民國時期是學術(shù)研究的大熱點，王國維、梁啟超、陳寅恪、朱自清、朱光潛、胡適和魯迅這些大家都對之進行了深入的研究。

2.祭文

《瀧岡阡表》《祭妹文》和《祭十二郎文》為古代三大祭文，它們都成為民國的經(jīng)典課文，并且排名均靠前：前者列高中榜榜首，后二者列初中榜三、四位。三大祭文獲得民國語文家的如此青睞，讓人頗感意外，考究其中的原因，除感情真摯動人、文辭優(yōu)美，應該也和“慎終追遠”的傳統(tǒng)觀念有關(guān)。

3.作文教學文

從榜單中可以看出，不少作品是作為作文教學的范例而選入?！独铨埫弋嬃_漢記》《核舟記》《鈷鉧潭西小丘記》《始得西山宴游記》《袁家渴記》都是此列。

4.文學理論文和勵志文

《典論論文》《說文解字序》《復魯絜非書》都是文學理論文?！锻趺岬纳倌陼r代》是勵志文，當今的語文教材依然沿用，此不贅述。

十佳詩詞課文

從表2、表3的統(tǒng)計結(jié)果來看，民國的語文家在選擇詩詞篇目時并沒有較為一致的初、高中區(qū)分，不少詩詞作品在這套教材的初中入選，而在另一套教材的高中入選，因此對詩詞課文分別統(tǒng)計初、高中榜顯得意義不大，故本文以中學為范圍統(tǒng)計詩詞課文榜。

表2 ：民國中學十佳詩歌課文

表3 ：民國中學十佳詞作課文

民國這些經(jīng)典詩詞課文的選錄原因并沒有令人側(cè)目之處，大部分篇目文質(zhì)兼美，在今天仍然是經(jīng)典課文，尤其是詞作排行榜里的篇目。但是和普通的詩詞選集相比，詩詞榜單的有些特別篇目，還是明顯地體現(xiàn)出鮮明的時代意識和一定的傳統(tǒng)意識。

1.時代意識

同散文一樣，民國詩詞課文榜中的時代意識也表現(xiàn)得非常明顯，這些時代意識具體表現(xiàn)為“底層敘述”和愛國主義。

底層敘述。眾所周知，在民國時期，民族精英認識到中國的最大問題是底層民眾的問題，因此文化的視角開始轉(zhuǎn)向普羅大眾，“平民主義”“國民文學”“平民文學”等口號相繼提出，學界把這個轉(zhuǎn)向概括為底層敘述。在兩個詩詞榜中，《伐檀》《孤兒行》都是底層敘述的代表?！斗ヌ础吩?0世紀前有多種解釋，但沒有一個解釋導向底層敘述，如孟子認為是歌頌包括君子在內(nèi)的勞動者：“君子居是國也，其君用之，則安富尊榮；其子弟從之，則孝悌忠信?！凰夭唾狻氪笥谑?。”（《孟子·盡心上》）《毛詩》認為是“刺貪”。到了20世紀后，在底層敘述的影響下，余冠英、顧頡剛等人提出了底層敘述的解釋，如顧頡剛說：“《伐檀》是一首罵君子不勞而食的詩?！逼矫裰髁x裹挾著底層敘述，極大提高了《伐檀》的地位，并使之成為民國中學語文最受歡迎的《詩經(jīng)》課文之一，今天仍然是如此?！豆聝盒小芬怨聝旱目谖菙⑹隽怂苄稚┡鄣脑庥觯纭邦^多蟣虱，面目多塵土……淚下渫渫，清涕累累”。在今天的文學史中，《孤兒行》不再是《樂府》的名篇，但在民國時期卻能進入詩歌課文十佳，完全是底層敘述的力量。

愛國主義。同散文榜單一樣，詩詞榜也體現(xiàn)了愛國主義，如《木蘭詩》《滿江紅》《永遇樂·京口北固亭懷古》都是此列，這些篇目至今沿用。

2.傳統(tǒng)意識

在詩歌課文榜中，今人非常陌生的《蓼莪》居然位居亞軍，《詩經(jīng)》篇目入選課文的冠軍，這不禁讓人大跌眼鏡。眾所周知，語文科承擔著文化傳承的重要任務，民國時期的《蓼莪》恰恰承載了這項任務，它宣揚了孝道。在這首詩中，“莪”是蒿的一種，俗名“抱娘蒿”；“蓼”，茂盛貌。詩人自恨不如抱娘蒿，而是孤獨生長的蒿、蔚，因為征役而不能反哺贍養(yǎng)父母，由此發(fā)出呼天搶地的呼號：“父兮生我，母兮鞠我。拊我畜我，長我育我，顧我復我，出入腹我。欲報之德。昊天罔極?！?/p>

《毛詩序》曰：“（《蓼莪》）刺幽王也，民人勞苦，孝子不得終養(yǎng)爾。”這首詩不僅是孝情的自然抒發(fā)，也是演繹孝道的極佳范本。時至民國，雖然“孔家店”被狂轟濫炸，但孝道卻是例外，依然得到珍視和推崇。胡適在1943年說：“我在三十多年以前，曾主張廢止讀經(jīng)，經(jīng)過三十多年以后，我又要提倡讀經(jīng)，尤其特別要提倡讀《孝經(jīng)》……外國人說，我們中國沒有宗教。我們中國是有宗教的，我們的宗教，就是儒教，儒教的宗教信仰，便是一孝字?！痹谶@種歷史背景下，《蓼莪》也就坐上了民國中學語文課文中《詩經(jīng)》篇目的第一把交椅。

或許有人會覺得，民國課文詩詞榜還有一個特色是“悲情”，這些篇目多為悲情之辭，無歡娛之音。其實，如果我們翻開一些詩詞的排行榜，就會發(fā)現(xiàn)一些經(jīng)典的詩詞作品大多為悲情之辭。例如，據(jù)王兆鵬、孫凱云的統(tǒng)計，十佳唐詩是：《黃鶴樓》《涼州詞（黃河遠上白云間）》《登高》《登鸛雀樓》《楓橋夜泊》《蜀道難》《登岳陽樓》《登柳州城樓》《送杜少府之任蜀州》《琵琶行》，這個十佳也基本上都是悲情之詞（除意氣風發(fā)的《登鸛雀樓》之外），所以不能把“悲情”的標簽專門貼在民國詩詞課文身上。

從民國的這些語文課文榜單看，我們可以得出這樣一個結(jié)論，民國的經(jīng)典語文課文具有很強的時代性。經(jīng)典語文課文是文學經(jīng)典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語文課文的時代性也就意味著文學經(jīng)典的時代性，反之亦是如此。事實上，不少文論家都非常強調(diào)經(jīng)典的時代性，例如童慶炳指出，“特定時期讀者的期待視野”是經(jīng)典建構(gòu)的因素之一。南帆認為經(jīng)典的時代性是經(jīng)典建構(gòu)的“橫軸”，他說，“相對來說，我更為重視橫軸的衡量?？v軸僅僅顯示了傳統(tǒng)、規(guī)范停泊在什么地方；橫軸顯示了重新寫出文學經(jīng)典的動力，以及傳統(tǒng)在什么地方被重新激活”，他的結(jié)論是“經(jīng)典是活的，而且時刻與我們同在”。文學經(jīng)典是如此，語文課文也是如此。

民國語文十佳作家

表4 ：民國語文十佳作家

從民國初中十佳作家來看，其結(jié)果和新中國成立后語文教材對民國作家的選擇結(jié)果相差很大：民國時胡適、梁啟超、周作人排在前面，新中國成立后僅選錄了梁啟超的文章，近年胡適、周作人的文章逐漸出現(xiàn)在語文教材中，但分量很小。另外還有一個值得注意的現(xiàn)象：胡適等三人雖然是民國初中作家的前三甲，但他們的作品并沒有得到“共識”式的選錄，量而是離散程度比較高，如梁啟超被選錄最多（6次）的兩篇文章是《學問之趣味》和《最苦與最樂》，胡適被選錄文章的前三篇是《最后一課》（8次）、《柏林之圍》和《文學的方法》（均為6次），周作人被選錄最多（4次）的兩篇文章是《苦雨》和《春天與其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