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繼華

古希臘前蘇格拉底哲人泰勒斯喜歡仰望星空，靜觀蒼穹，乃是現(xiàn)代天文學的元祖。相傳他仰望星空，從不在意腳下，一不小心跌進陰溝，惹得色雷斯宮廷少女們一陣嘲笑。這則軼事中的不幸哲人和無知少女，便隱喻著兩種生存方式：哲人冥思的生活，卻渴望遠游；少女行動的生活，堅守穩(wěn)靠的大地。

離開身體寄寓的家在地球上旅行，離開地球航行在行星之間，離開行星系統(tǒng)而漫游宇宙，這就是所謂“宇宙航行學”。航空航天技術(shù)的進展，讓遠游不是一份夢想。但遠游所獲得的知識卻無法擔保人類的幸福。在“宇宙航行學”突飛猛進的今天，大地是否值得堅守的問題空前突兀。于是，“宇宙心智學”應運而生，給人類以親切的慰藉和深邃的啟迪。

“宇宙心智學”是德國20世紀百科全書式的思想史學家和古典學家布魯門伯格杜撰的一個新詞。以“心智”取代“航行”，宇宙航行學就變成了宇宙心智學。1958年，蘇聯(lián)人造衛(wèi)星發(fā)射上天，這個事件讓衰微的西方對蘇聯(lián)的進步充滿了驚惶。布魯門伯格的同事，基爾大學腦科學家巴格曼催促同仁制定和提交科研計劃來消除這種普遍的恐慌。布魯門伯格申請一份科研基金，計劃研究“不可見的月球背面”。這項研究的結(jié)論是：泰勒斯的軼事表明，哲學與宇宙心智學具有相同的起源，歷史一樣悠久。但是，人為什么要旅行？到何處去旅行？這種旅行有什么意義？在成功地往返之后，這種離家遠游的努力是否還有意義？所有這些問題，恰恰就是“宇宙心智學”的議題。

“宇宙航行學卻把我們留在家中”，正如蘇聯(lián)宇航員加加林把西方留在地球的塵土中。因此，有必要建立宇宙心智學。宇宙心智學帶著遺憾追憶起前哥白尼時代的“地球中心說”，呼吁珍惜地球上這個此岸的家園。然而，人的本性從來就不愿意被圈在一個被指定的地方，遠游的夢想是自由夢想的一部分。遠游的夢想乃是靈知主義神話教義的一部分：把世界理解為監(jiān)獄，而渴望通過飛升獲得解放，回到那個曾經(jīng)生活但后來因罪被逐出的真正家園。

激進的靈知主義，如源自埃及太陽神教的赫爾墨斯秘教認為，太陽才是一切光照之源，一切生命之根，一切家園之上的終極家園。維特魯威在《建筑十書》當中將人定義為“自立行走、仰望天空的存在物”，說的就是人類與生俱來的遠離大地尋找家園的靈知主義夢想。自立行走的人，不再匍匐在地，而是峻拔地站立起來，凝望繁星密布的蒼穹，深信在星體之間有一種秩序亙古不變，宜于人類快樂地棲居，且可以放縱那種不受塵世牽絆的自由。

仰望蒼穹的姿態(tài)與尋找神圣、渴望救贖緊密相依。救贖就是與神圣遭遇，從而超越自己，從而以一種非時間的永恒輪回的“道”來衡量自己和宇宙。然而，蒼穹是冷漠的，寄寓其中的神對人間生活毫無眷注之意。惟有云上的太陽，永遠不變，給地球以光熱。20世紀初德國表現(xiàn)主義詩人多伊布勒耗費十年時光創(chuàng)作現(xiàn)代史詩《北極光》，建構(gòu)了“私密的宇宙學”，雄心勃勃地展示“所有民族的天命”。

“太陽”與“地球”的關(guān)系成為詩的聚焦，“太陽之光”現(xiàn)代靈知主義的圖騰?！侗睒O光》落墨之時，西方世界一片焦土，頹垣殘墻之下，是否有地脈和溫暖滋養(yǎng)出青青芳草？多伊布勒只感到寒凝大地，徹骨冰涼：“地球渴望成為閃亮的星辰”。

而這就是布魯門伯格的“宇宙心智學”所正視的課題。哥白尼世界起源之后，人類從中心滑向虛無，宇宙移心引起了對喪失之物的懷念，宇宙鄉(xiāng)愁讓現(xiàn)代世界蒙上了不祥的陰影。生活在此世，卻不想變得更舒適嗎？既然宇宙航行學把我們留在地球的塵土之中，留在不算圣潔的家中，那么，人類就必須吸取伊卡洛斯的教訓：展翼飛向太陽，陽光融化蠟質(zhì)翅膀，而再次隕落到了大地。飛翔的欲望，遠方的迷戀，太空的誘惑，不該讓人舍棄大地。

毋寧說，人應該讓這個地球顯得更溫馨、更珍貴、更像一個家。住在這個家里，而神游太虛幻境，盡情地靜觀默想。所以，布魯門伯格深情地勸勉當代人安心留在家里：“人類棲身的宇宙綠洲，乃是一個異乎尋常的奇跡……在天界的沙漠之中，它不再是‘一個星體，而是唯一能配得上這個名字的星球?！庇谑?，像色雷斯少女那樣嘲笑哲人而安于大地上的生活，并沒有什么不好。

作者為北京第二外國語學院跨文化研究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