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磊
據(jù)說北京在清末民初就有“東富西貴,南貧北賤”的說法,我第一次聽見這說法是在一個飯局上,那會兒我從南京閑蕩到北京小住,剛有想法搬到北京常住,在飯局上那么一說,就有人給我出主意,“你要是到北京,一定要住在我們西邊,東富西貴,你那么貴,就適合參加我們西局,到時候咱們天天喝大酒。”說這話的人就是住在北京西邊木樨地的作家張馳,人稱張老馳。老馳說的西局并不是一個機關單位,而是西邊酒局的簡稱。北京太大,大到談戀愛的一個住西邊一個住東邊都算異地戀,可想而知從東奔西或者從西奔東喝一次酒有多不容易,東西城人民為了把時間和金錢全部浪費在酒精上,平日里都各自組局,西邊的招呼西邊的,東邊的招呼東邊的,偶有串場那都是出大事了,比如誰發(fā)個書誰結(jié)個婚什么的。西局東局都有局長和常委主持酒局大業(yè),西局主要成員都是作家或者是寫字兒的,張老馳任西局局長,他在西局的地位和他的體重一樣不可動搖。
我認識老馳的時候他的主業(yè)已經(jīng)從寫作轉(zhuǎn)為喝酒,這幾年他也出過幾本書,都是酒局上一些人一起攢的他主編的關于吃喝的書,比如《北京酒局》《素食有素質(zhì)》,每本書出來一定會有一個熱鬧張狂的酒局慶祝,我覺得這可能是他編書的動力,酒精也是老馳做很多事情的動力,一般來說當酒精變成一個人生活的驅(qū)動力時是一件可怕的事情,但老馳是個例外,他并不似尋常酒鬼一樣不喝時萎靡不振喝多了就打架鬧事,他不喝時會逛公園遛狗買古董甚至客串一下影視劇,喝酒時妙語連珠喝多了會站起來雙手交握在胸前唱歌,有時唱通俗有時唱美聲,唱得還都不錯,當然人無完人,喝大了老馳的手有時也會伸向某個姑娘的大腿,不過時至今日他沒有因此挨過揍,我想這應該不算個大問題,男人嘛,老男人嘛。
等我正式?jīng)Q定來北京時,聽從了老馳一干人等的建議,讓朋友先給我在西邊白云橋附近找了一個一居室的房子,一進門立刻感受到老馳說的西貴,三千塊只能租一個房頂爆皮地板翹起家徒四壁的小房間,而同等價格在當時的南京可以租一個豪華兩居室了,我懷著上當了的心情搬了進去,那時我白天在海淀老羅英語學校學英語,晚上就在西城各處喝酒,算是正式加入了西局。我的住處不遠有一家串兒店,有露天的座位,還供應大杯的黑扎啤,價格便宜,服務員親切,離大家住處都不遠,大家去過一次之后立刻把那兒當成西局的主要據(jù)點,而我們每次落座不管幾個人,都會先叫上八扎黑啤,所以我們把那兒稱為八扎黑,至于串兒店的本名是什么反而沒人記得。在八扎黑你請客我做東來來回回好些次之后,我主動說請大家喝一次,老馳一聽就說哪兒能讓女的請客,我說反正我也性別模糊,可男可女,買單的時候你就把我當成男的,老馳高興了,大家定好了時間齊聚八扎黑,吃飯喝酒抽煙劃拳唱歌所有節(jié)目玩兒了一輪賓主盡歡準備散場時,一場大雨澆了下來,躲雨的躲雨打車的打車,作鳥獸散。第二天酒醒,我發(fā)現(xiàn)我的包丟了,上課用的教材、手機、錢包、身份證、銀行卡全都不知道去了哪兒,回八扎黑找,去派出所報案調(diào)監(jiān)控都沒有結(jié)果,各種損失加一起幾近兩萬,這對當時的我來說是一筆巨款(現(xiàn)在也是),一夜之間從酒局把酒言歡的高興到一無所有的沮喪,我整個人跌入了一個懷疑人生的境地,坐在家里哭,老馳知道后給我組了一個安慰局,勸我說錢算什么狗屁丟了就丟了之類在我看來是站著說話不腰疼的話,他一個北京大院出來的“紈绔子弟”哪兒知道我們這些北漂日日為房租水電費所累的心酸啊,但他的話竟然有好幾個人附和,定眼一看,發(fā)附和之聲的果不其然都是北京本地的這些“紈绔子弟”,我怎么能指望他們懂我的難過呢,然后我眼淚就下來了,老馳擼了一把袖子站起來指著我說丫頭你哭什么呀,傻呀,不就兩萬塊錢嘛,大家一起湊給你就完了。后來我才知道老馳他們在組安慰局之前,他們私下就在商量湊錢給我,說是因為我請大家吃飯喝酒才丟的錢,后來他們要給我錢但我推脫了,從小受的教育不允許我伸出手,其實心里是想要的,如果他們再堅持一下我也會收下,反正錢對他們來說是狗屁,當然后來他們也沒有堅持,所以我覺得錢對他們來說可能也不是狗屁。從那次之后我出門喝酒只帶車錢,也幾乎沒再買過單,偶爾想要買單,也會被老馳攔下來,算起來這幾年蹭的酒錢應該也超過兩萬了。
老馳愛熱鬧可又膽小,據(jù)說他有空間幽閉癥,不敢坐飛機,前幾年某藝術家組織一千多人去卡塞爾,老馳喝得醉醺醺想著酒壯慫人膽上了飛機,可最后關頭還是跑了下來,所以老馳的活動范圍永遠是火車能到的地方。前幾年青島的亞林搞了一個青年旅舍,邀請大家過去玩,我和老馳狗子高星等西局常委坐上了去青島的動車。一般在北京的酒局無非就是喝酒吹牛逼泡姑娘或者被姑娘泡,一是北京的啤酒就那么回事,二是酒局太多形成一種行為慣性很難改變,可換了地兒換了酒,同樣的人在一起就會產(chǎn)生不同的化學反應,我們一群人到了青島之后,該吹牛逼的不吹牛逼,該泡姑娘的不泡姑娘,人人埋頭痛喝——青島本地的啤酒真是他媽的好喝,而且好像不會醉,從起床之后一直喝到半夜睡覺,整個人也只是剛好達到看每個人都順眼的微醺狀態(tài),故事里如果沒有事故發(fā)生,那就不叫故事,我們青島之行的事故發(fā)生在要回京的當天中午,青島的朋友在某個豪華大飯店擺了一桌踐行宴,大家打算吃完午飯就趕回北京,老馳在飯桌上表現(xiàn)的禮數(shù)周全,這讓我心里咯噔了一下,見過老馳無數(shù)次在酒局上或逗或瘋或鬧,在我印象中酒局上的老馳就是一個總得折騰折騰人,永遠要當眼球中心的壞小孩兒,這忽然一下彬彬有禮的模樣有點兒暴風雨前的寧靜的意思,讓人心里發(fā)毛,但飯局結(jié)束我們一群人分頭上了出租車,約定車廂里再見,我悄悄地松了口氣,攙著已經(jīng)有些醉意的朋友上了車,我們在車廂里坐了好一會兒,老馳他們那一撥人還沒出現(xiàn),通了電話才知道老馳已然喝大了,在檢票口鬧著不肯走,兩個朋友根本扶不住老馳,我這邊要照顧朋友也騰不出空去幫他們,就跟他們說不行就改簽吧我們反正先走了,就在車廂里響起“滴滴”聲車門即將關閉的時候,忽然看見老馳翻滾進了車廂,我看呆住了,老馳晃悠悠地站起來,我才看見地上還有兩個攙著老馳的朋友,這時車開了,我心里第二陣發(fā)毛,幾小時車程有兩個醉漢在,唯一能讓我放松的辦法就是我干脆也喝醉,無奈我的責任心還是占了上風,還是要確保朋友們能安全回京,這一路我感覺已經(jīng)是忍辱負重悲催到極點,暗自打定主意一到北京就給倆醉漢送回家然后至少一個月不能見他們,沒想到到了北京上了出租車,老馳一定不讓大家回去,囑咐司機往他家附近飯館開,我氣得想拉車門跳車,老馳呆住了,然后他說不去喝酒了不去喝酒了,我的氣漸漸順了下來,臉色緩和不少,老馳這時瞟了我一眼,說都到飯館門口了,喝兩杯再走吧?車停下,我抬眼一看,正是西局常聚的茂林居。
前兩年我搬到了東邊,西局參加的少了,偶爾參加一次,看見有新人入局,他們舉杯敬酒時都稱呼張老馳為張老師,老馳端著酒杯也端著架子跟他們碰杯,臉上掛著莫測的笑意,只有在酒過三巡之后,老馳的表情才會真正松弛下來,張羅大家別叫他老師,叫他老馳,而這時,酒局才算真正開始,沒別的,人生得意須盡歡,喝吧那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