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亞強
心中藏著一只鼠
與這只鼠對望的時候,我心底的情愫一下子被激起。一只鼠,幾只鼠,十幾只鼠,排成隊,在我的靈魂深處,像某種儀式,紛至沓來而又有條不紊。那些關(guān)于鼠的過往,也逐漸在那個遙遠(yuǎn)的被稱為故鄉(xiāng)的地方完成集結(jié)。
上高中時,寄宿在學(xué)校周邊的村民家里,屬于城郊地帶,隔壁是一家食品廠,而與我們租住的屋子背靠背的一間大廠房,堆放著玉米等糧食。
起初我們并未發(fā)現(xiàn)。有一天夜里,突然聽見身下的土炕炕洞里傳出窸窸窣窣的聲音,而且就像行兵打仗的陣勢,聲音急促而不失章法。隨后就注意到了屋里的面袋破損,塑料油瓶底部有洞,案板上也留下了鼠尿。有一天夜里,正在睡夢中突然感覺臉上一涼,驚醒開燈,發(fā)現(xiàn)一只長尾大鼠迅速竄至炕下的一個小洞里。第二天我就叫了同學(xué)來打鼠,睡至半夜三更,鬧鐘一響,睡在炕邊的我迅疾將一團紙結(jié)結(jié)實實塞進鼠洞,其余人開燈,抄家伙,幾只鼠發(fā)現(xiàn)進退無路,在屋里上下亂竄,那種與生俱來的仇恨估計形成了強大的氣場,四五個小伙兒夜戰(zhàn)鼠群,最終將這幾只鼠全部抓住,準(zhǔn)確地說應(yīng)該是打死,齊整地擺在屋外的檐臺上,我數(shù)了一下是8只,長尾巴,都是成年鼠。
后來離開家,越走越遠(yuǎn),住進了高樓,離鼠也越來越遠(yuǎn),但是那8只被打死的老鼠卻在我的夢里不斷出現(xiàn),不斷被打死,竟成為我回望故鄉(xiāng)的一個節(jié)點。我確實已經(jīng)多年未見過鼠了,那些賊眉鼠眼的家伙。
有一年回家我還與母親說起老鼠。那些年,多窮啊,一粒糧食就是一粒糧食,老鼠偷走一粒,我們的肚子里就少一粒,或許我們?nèi)蘸蟮纳砀呔蜁僖焕迕谆蛘吒?。但是偏偏那時候老鼠就是多,就像那時候人們身上的虱子,怎么除也除不掉。每家每戶都養(yǎng)貓,但是老鼠依然多,堂屋里,糧倉里,到處都有老鼠。
地里的糧食也不得安生,剛抽穗的稻谷長勢喜人,陽光雨露正好,但是田鼠也聞到了絲絲縷縷的谷香,半人高的稻谷夠不著,卻能從根部齊刷刷咬斷,一大片一大片倒下,站在山梁上看去,就像稻谷地得了牛皮癬。農(nóng)人為此惆悵不已,莊稼地里不能下藥,扎的草人沒日沒夜在地里舞著長袖,鼠們逐漸對這些草人熟視無睹。父親帶著那盞老礦燈,凌晨帶我們?nèi)ゴ蚴?,正在嚙噬稻谷的鼠面對突入其來的強光有些無所適從,停下嘴上的動作,直勾勾盯著人手中的礦燈,如著魔一樣無法動彈,這時候可以下手。
人要活,鼠也要活。人與土地通過莊稼維系著微妙的關(guān)系,人投入精力物力精耕細(xì)作,以期獲得等值的產(chǎn)出,但是鼠卻破壞了這種關(guān)系,讓付出與產(chǎn)出不成正比,甚至讓產(chǎn)出為零,這直接危害到了人的生存,危害到農(nóng)耕文明的持續(xù),所以才有了持續(xù)的人與鼠之間的斗智斗勇。
這些年我們的家境豐裕了,我們兄弟三人都離開家去外面闖蕩,糧倉里的糧食每年吃不完,地里的糧食也越種越少,卻再也沒有鼠來偷糧食。地里沒有鼠洞,家里也鋪上了地板磚,再沒了老鼠的蹤跡,老鼠好似一夜之間消失得無影無蹤。其實,鼠作為生物鏈條上的一環(huán),也有其存在的意義,搶食吃的年代,至少讓人們知道了糧食的可貴和來之不易。人類不能獨活于世,更不能獨存于天地萬物之間,總要有這些依附于人而存活的動物來形成比對,善惡害益也才有了意義。
這些年我在城市打拼,扔掉了布鞋,擯棄了唾沫橫飛的方言,穿上了西裝,說著普通話,隱匿在城市中,苦心經(jīng)營著自己的生活。
但心中藏匿著的那一只鼠,卻時不時出來提醒我,根在哪里,魂在何處。有時候我不敢出聲,生怕那叫出的一聲,就是鼠疼痛時的尖銳響亮的“吱吱”聲。
鼠夢
準(zhǔn)備關(guān)門的一瞬間,我聽見了那一聲呻吟,聲音很小,但是我聽見了。我駐足細(xì)聽,聲音又消失了,間隔十幾秒后,這樣細(xì)碎的夢囈般的聲音再次傳來。放下包,屏住呼吸,終于確認(rèn)聲音源自客廳角落里的鼠籠。
這只已經(jīng)有些消瘦的倉鼠蜷縮在鼠籠里,頭部則藏在毛茸茸的身體下面,周圍則是厚厚的一層木屑,無疑,這是它慣常的睡覺姿態(tài)。我立刻想到了死,祖父在最后的彌留之際,就是發(fā)出這樣的咽氣聲,似有似無,但又震人心魂。這樣一只卑微的小倉鼠,除了死,我想不到是什么能夠讓它發(fā)出如此的聲響。
屋里一下子彌漫著一股與射進屋內(nèi)的陽光不相稱的氣氛,屋外晨鳥啁啾,屋內(nèi)恐怖壓抑,讓人急于去打破。我急忙搖晃了一下細(xì)鐵絲做成的鼠籠,木屑如水溢出,撒在地板上,冷冰冰一層。小倉鼠卻一個激靈,從身子下抽出嘴來,習(xí)慣性地點著頭嗅著周圍的味道,好久才睜開眼睛,睡眼惺忪打量著籠外的世界。
原來方才細(xì)微的呻吟是小倉鼠的夢囈。
早在農(nóng)村的時候,我就知道,豬會做夢,有時候夜里起來解手,能夠聽到它在圈里直哼哼。狗也會做夢,躺在夢里的小狗,時??穹筒灰?。驢站著睡,也會做夢,打著響鼻做著人不知道的夢。雞有時候也會在架上因為一個噩夢撲棱棱摔下來,羊在夢里呼吸勻稱……
所有這些在人們看來卑微于人的動物,都有著美妙的夢,只是我們卻從未能走進它們的夢。就像此時,我猜不到一只鼠的夢。也許,在這只鼠的夢里,這間巨大的房屋是它的居所,而我則是一只玩物,被它拘禁在那一方小籠子里,在它打造的小籠子里酣然大睡,而此時,它正盯著我啞然失笑。
我習(xí)慣了控制,控制感情、控制淚水、控制筆、控制生活成本,唯獨讓人絕望的是無法控制夢,不管是自己的,還是這只鼠的,我都無法控制。我無法控制一只鼠在夢里把我囚禁。這是一個讓人可怕的假設(shè)。
也許每個人都是自己夢里的英雄,再卑微的人在夢里想必也能萬眾矚目。唯獨沒有做過的夢,是化身為狗,化身為貓,化身為驢、為豬、為羊,抑或卑微的螻蟻蟲鼠。以一個動物的身份在夢里出現(xiàn),在天地間茍活,會是一種什么樣的體驗,第二天起來會不會聽得懂街上一只流浪狗的呻吟?
無法進入,也就無法抵達,那些曾經(jīng)讓人引以為豪的夢,在一只鼠的夢面前,瞬間變得支離破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