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開花

北上念書時，我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父親。他是典型的中國男人，思想保守，行為獨立，責(zé)任心極強(qiáng)。

我記得高一那年，班里組織長途春游，報名時，全班唯獨我一人沒有舉手。同桌問我為何不去，我趾高氣揚地告訴他：“我早去過了?！笨蓪嶋H上我哪兒也沒去過。之所以這么做，完全是為了避開這些需要繳納經(jīng)費的活動。

周末回家時，我對母親提及了此事。我沒有告訴父親，班里組織了這樣一個活動，而我卻沒能參加。

第二日清晨，父親趕來送我。我有些驚喜。印象中，木訥的父親從未在門前迎接過放學(xué)歸來的我。我知道，這種表達(dá)對兒子的疼愛方式，會使他覺得羞澀，難以面對。

他把活動的經(jīng)費硬塞給了我。我雖不愿為此增加母親的負(fù)擔(dān)，但心中還是由衷竊喜。我多么渴望坐上寬敞的巴士，去外面的世界看看。

事過許久我才知道，這筆不小的開支使父親在嘈雜的工地上干了整整半個月的苦力。

我用余下的錢給父親買了一個廉價的塑料打火機(jī)。我跟父親說：“火柴過于煩瑣，以后你要想抽煙，用手指撥兩下就行了?！备赣H的喜悅讓我輾轉(zhuǎn)難眠。那么多年，我都不曾顧忌過他的感受。

臨行前，我始終覺得內(nèi)心不安。我想，我該給父親說些什么。譬如，“爸爸，我愛你。”“爸爸，你這些年辛苦了?！笨墒俏业降讻]能對著父親的臉輕聲吐出那溫?zé)岬?個字。我害怕什么呢？為何不敢對至親的他傾訴這些報以感激的言詞？

我在小鎮(zhèn)上看過不少外國電影。里面的小孩都懂得向自己的父親袒露心聲，而他們的父親也極為喜歡這種熱烈的表達(dá)方式。

快到檢票口時，父親將手里的東西遞給了我。我在熙攘的人潮中，大聲說了一句：“爸爸，我愛你！”

他不曾說話，更沒有任何反應(yīng)。大概周圍太吵，他沒能聽到。我失落極了。我多希望我的父親能像電視里的演員們一樣，輕輕地抱抱我，說一些送別的話。

大學(xué)4年，我和父親如同忽然斷了聯(lián)系。他不會主動打電話給我，而我亦不喜歡聽他在那頭的冷冰冰的聲音。

每年春節(jié)回家，母親都會私下告誡我，該給父親多打幾個電話。我總是答應(yīng)，可只要提起聽筒，就總會想起父親那張嚴(yán)肅的面孔。

畢業(yè)后，我毅然留在北方省城。母親幾次說要來看我，均被家中的農(nóng)活瑣事困擾。父親依然對我不聞不問。

生活處處碰壁。平日好高騖遠(yuǎn)的我，最終留在了一家隨時可能倒閉的工廠里，可我還是強(qiáng)顏歡笑著對母親說：“我進(jìn)了世界五百強(qiáng)企業(yè)?！?/p>

父親第一次給我打電話，就說了一句話：“如果覺得外面不好，就回來吧?！蔽易ブ犕?，依著冰涼的墻壁，泫然淚下。我忽然想起這些年他對我的默默付出。

他習(xí)慣了沉默，一切苦難和責(zé)任他都獨自承擔(dān)。我有一種不可言喻的愧疚。

深夜，我給父親寫了一封信。信末，我再次鼓足了勇氣告訴他：“爸爸，我愛你！”

很多天后，他都未曾提及關(guān)于信的事情。直到后來問他是否有人送來信件時，他才漫不經(jīng)心地說有。

累積了多年的情感再度被拋入深淵。我想，父親難道就不想想，他的兒子說出這樣一句話需要多大的勇氣？然后又要經(jīng)受多么難挨的等待？

問題再不可能擁有答案。沒過幾年，父親便因病去世了。

陪同母親整理衣物時，我在箱底的大衣里尋出了當(dāng)年的那封信。一股澎湃的熱潮瞬間涌上了我的雙眼。原來，我錯過了那么多可以好好說愛他的時光。

（生如夏花摘自中國經(jīng)濟(jì)出版社《目送您老去的背影》一書）（責(zé)編 ?水藍(lá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