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蘭朵

一

楊十月比約好的時間提前了二十分鐘到達(dá)孟泰公園。他站在十多米外的樹蔭里，觀察著這群引吭高歌的老人。這場景在每個公園都能見到，半扇門那么大的歌單一個挨著一個，穿在一根線上，像晾衣服一樣懸掛在兩棵樹之間，這中間的地盤屬于他們。事實上，他們并不需要這些歌單，伴奏的手風(fēng)琴師傅不需要它的譜子，唱歌的人也不需要它的歌詞，這些老歌早已成為他們的血液，做夢都能唱得一字不差。因此那些歌單，更像是一只隊伍的旗幟，或者是招兵買馬的宣傳單，有些路過的人，看著歌單，跟他們唱上幾次，就加入了他們。

面前這支隊伍有三十多人，站在最前面指揮的，是個穿一身白西裝的白發(fā)老者，身高一米七左右，身板拔得筆直，臉膛紅紅的，顯得精神矍鑠。楊十月注意到，他在白襯衫上面打了一條鮮艷的紅領(lǐng)帶，忍不住笑了。他們在唱《團(tuán)結(jié)就是力量》，三部輪唱，有幾個老太太的聲音特別刺耳。紅領(lǐng)帶手部動作幅度很大，發(fā)型很配合地亂了。一曲終了，前排的一個老太太馬上把一個大塑料杯子遞給他，另一個頭發(fā)烏黑的女人也搶上前去，用毛巾幫他擦汗。他的手很自然地?fù)ё醢l(fā)女人的腰，然后游移向下，停在屁股處。女人并未拒絕，仿佛這一切很自然。有點意思。楊十月微笑地注視著紅領(lǐng)帶的一舉一動，他有種預(yù)感，這就是冒充他父親的人。

兩天以前，父親楊浩良一通堅持不懈的電話鈴將他從深度睡眠中喚醒，那天他打麻將到凌晨四點才回家，感到睡著沒多一會兒。父親叫他馬上過來，似乎很憤怒。他剛想問問什么事，電話就掛了。他很不情愿地從床上坐起來，看看表，才九點多。

“這個國家完了，完了。騙子都到半導(dǎo)體里去騙人了。還有沒有王法？?。?！”一進(jìn)屋，父親就語無倫次地咆哮起來，站在客廳正中，一只胳膊在半空中顫抖著，“馬上去派出所報案！”

楊十月無可奈何地站在他對面聽著，中風(fēng)后遺癥使父親的嘴里像含了一塊年糕。大概十分鐘后，楊十月終于弄明白了父親如此這般憤怒的緣由——有人冒充他到電臺做節(jié)目，被他聽了個正著。楊十月也狠吃了一驚，這騙子的膽子著實夠大的。然后，他又打量了一下面前的父親，大概很長時間沒洗澡了，這位前著名歌唱家的身體發(fā)出一股奇怪的酸味，頭發(fā)胡亂地黏在一起，在頭上東倒西歪著?！鞍?，”他把父親拽到沙發(fā)上坐下，“這事呢，你得這么想，現(xiàn)在還有人冒充你，說明什么？說明你雖然那么多年不唱了，但是，余威猶在啊?！崩蠗钜汇叮脺啙岬难劬Φ芍鴹钍?，嘴半張著。他的確沒想到這一層，這一層讓他的氣稍稍消了一些?！暗悄?，這個騙子我們也絕不能放過。你想啊，他都騙到電臺去了，可見冒充你不是一天兩天的事了。那他冒充你圖什么？錢??！”老楊又是一愣，錢這個字從楊十月嘴里說出來一點不奇怪，少則三五句，多則七八句，和楊十月說話，他不提錢的時候極少。但這一次，老楊覺得兒子分析得有道理。

騙子做的那檔節(jié)目叫《楓葉正紅》，是個老年節(jié)目，主持人叫紅霞。老楊每天必聽。楊十月于是找到紅霞，謊稱自己開了家文化演出公司，想邀請浩良老師參加個活動，順利要到了騙子的電話。

他撥通了電話，果然，紅領(lǐng)帶聽著他的聲音，四下尋找了一番，朝著他的方向走來。走到近處，楊十月看清他穿了一雙有點發(fā)黑的白運動鞋，衣服其實很舊。除了個子稍矮一點外，眉眼和父親年輕時還真有點像?；蛘卟蝗邕@么說，如果父親和他站在一起，他可能比父親更像年輕時的浩良。父親因為衰老、肥胖和中風(fēng)，早已像換了一個人。他建議兩人到樹林里說話，那里比較安靜。

楊十月說，“真沒想到，您這么大腕也參加公園合唱團(tuán)，得多少錢能把您請出來??？”“這個我可不敢多要，市里要舉辦老年歌詠大賽，請我?guī)退麄兣啪氁幌?，錢都是按人頭湊的，都不容易，你說，我能多要嗎？”楊十月原也就是詐他一下，沒想到還真收了錢。“那這排練一次得多少錢??？”“不多?！彼砹艘幌骂^發(fā)。楊十月發(fā)現(xiàn)，他的發(fā)型和父親在人民大會堂演唱的那張著名的照片上的發(fā)型一模一樣。

“你那個演出是怎么回事？”他轉(zhuǎn)移了話題。“哦，我今天來主要是了解一下，您一般都接什么樣的演出，出場費多少，我看我出不出得起?！彼坪跤悬c失望，“一般的演出都接，價錢嘛，都可以商量?！薄澳@么說我心里也沒數(shù)啊，比如，夜總會，唱兩首歌，多少？”楊十月看著他。他猶豫了一下，伸出兩個指頭?！斑@是……”“兩千?！彼劬粗鴦e處。這回輪到楊十月有點失望?！凹t白喜事也唱嗎？”“都好商量。”他忽然顯出很灑脫的樣子，“我們那個年代的人，講的是情義，只要投緣，都好商量?！闭f完拍了拍楊十月的胳膊。

楊十月笑了，“您今年高壽啊？”

他愣了一下，“我……1943年生人?！?/p>

“不像，太年輕了?！?/p>

“是嗎？”他警覺地看了一眼楊十月，“年輕啥，頭發(fā)都白了?！?/p>

“我聽說，您有個兒子？”

“是啊，今年和你差不多大?！?/p>

楊十月心里說，功課做得挺足啊。“是不是叫楊十月？”

他一驚，“你認(rèn)識他？”

楊十月一把攥住他的手腕子，“老東西，看清楚了，爺爺我就是楊十月。”

他的眼中瞬間閃出驚恐，一甩手，向后退去。但是楊十月牢牢地擒住了他。

“兄弟，大兄弟，有話好說。”他一邊掙脫著，一邊望向繼續(xù)排練的合唱團(tuán)。

“我可錄了音了。”楊十月從兜里掏出手機(jī)，晃了晃?！澳阕詈媒o我老實點?！闭f完，他照著紅領(lǐng)帶的腿狠狠踹了一腳。紅領(lǐng)帶搖晃著抱住楊十月，以免自己倒下。

楊十月把他身上翻了個遍，一串鑰匙，一部舊手機(jī)，121塊錢，一張公交卡。他把錢揣進(jìn)兜里，又狠狠踹了他一腳。合唱團(tuán)已經(jīng)散了，有幾個老人往這邊走來。楊十月抓住他的胳膊，往樹林深處拽，紅領(lǐng)帶回頭望了望，終究沒吭聲。

“想好沒？去派出所還是私了？”遠(yuǎn)離了人群，四周安靜下來。

“兄弟……”

“少他媽套近乎?！?/p>

“我肯定做得不對，不管你是不是楊十月，我落在你手里也沒話說?！?/p>

“你是不是以為我也是騙子?。俊睏钍乱粋€巴掌甩在他的紅臉上。

紅領(lǐng)帶往地上一坐，眼里流露出鄙夷的神情，“你不就是想要錢嗎？”

“還真讓你說著了?！睏钍露紫律?，“談?wù)剝r吧?！?/p>

“你看我這樣，像有錢嗎？”

“那我不管，到哪弄錢是你的事?！?/p>

“錢不是沒有……要看你敢不敢賺。”他意味深長地盯著楊十月，嘴角忽然露出一抹冷笑。

二

三天以后的下午，楊十月站在電視臺演播大廳的候播區(qū)，等候在化妝間里化妝的“父親”。是的，他必須試著習(xí)慣把這個人當(dāng)父親。

電視臺里有了很大的變化，水泥地面變成了大理石，錄制間變成了豪華演播大廳，化妝間也從一個增加到了五個——四個獨立小化妝間和一個化妝候播大廳。上次來這里是三十年前，那時他還是幼兒園大班的小朋友，作為童聲合唱團(tuán)的一員，參與錄制國慶晚會。那是一次他銘記一生的經(jīng)歷。他的媽媽——年輕美麗的舞蹈演員羅英美，除了在開場舞中出現(xiàn)外，還擔(dān)任舞蹈《紅色娘子軍》片段的領(lǐng)舞，而他的爸爸——著名歌唱家浩良，是那次晚會壓軸歌曲《十月金秋飄果香》的演唱者。他被人們羨慕的目光包圍著，不停被其他演員用手指著確認(rèn)，“那個就是浩良的兒子。”他的媽媽化完妝后，驕傲地昂著頭，牽著他的手將電視臺溜達(dá)個遍。

沒人再認(rèn)得他，電視臺的工作人員都很年輕，打扮時尚。他的擔(dān)心顯然是多余的。這是一個周末播出的綜藝節(jié)目，他從未聽說過。他已經(jīng)有很多年不看電視了。除了吃飯睡覺打麻將，他幾乎都泡在網(wǎng)上，股市開盤他盯著大盤，股市收市他看財經(jīng)新聞或者打游戲。作為一個私立小學(xué)英語教師的丈夫和一個七歲男孩的父親，打麻將、炒股票是他現(xiàn)在的主要經(jīng)濟(jì)來源。這期節(jié)目是由一個專門治療老年病的按摩床墊企業(yè)贊助的，舉著廣告牌的觀眾在候播區(qū)出出進(jìn)進(jìn)，根本沒人看他一眼。

“浩良”從化妝間走出來，酒紅色襯衫束在米白色西褲里，一條LOGO特別顯眼的黑色都彭皮帶突兀地鑲在腰間。楊十月感到自己確實需要適應(yīng)，他的剛剛中過風(fēng)的歌唱家父親永遠(yuǎn)不會把自己打扮成這樣。

同樣沒人認(rèn)得他。但是他很興奮，臉紅撲撲的?！按龝l(fā)勞務(wù)費，身份證帶了吧？”他走到楊十月跟前，唇彩閃著油光。楊十月厭惡地把目光從他臉上挪開，看著他皮帶扣上大大的“D”，“皮帶多少錢買的？”他下意識地用手摸了一下，不好意思地笑了，“假的，沒幾個錢。”

節(jié)目錄制得很順利，“浩良”和一位過氣小品演員在一首快節(jié)奏音樂的伴襯下，進(jìn)行了一場關(guān)于按摩床墊保健知識的搶答比賽，結(jié)果小品演員獲勝，她現(xiàn)場獲贈了一張價值18500元的床墊作為獎品;“浩良”顯得很失望，他得到的獎品是智能水暖電熱毯，是贊助廠家的另外一款保健產(chǎn)品。

比賽結(jié)束后，“浩良”演唱了那首著名的《十月金秋飄果香》。在他惟妙惟肖的演唱中，楊十月被劇務(wù)叫到一個角落，一個戴眼鏡的中年婦女手里拿著一張紙，問他，“你是浩良的兒子？”楊十月點點頭。她從黑皮包里取出一個信封交給楊十月，上面寫著“浩良：4000”，右下角印著公司的名稱：恒友保健用品有限責(zé)任公司?！霸谶@里簽名，寫上身份證號碼?！彼钢准埳系谋砀瘢压P遞給他。楊十月的手微微抖了一下。

兩個人在一家牛肉面館坐定，“浩良”熱情地點了兩碗面、四個小菜和兩瓶啤酒。“錢拿到了吧？”他熱切地望著楊十月。楊十月瞪著臉，“你就別惦記了。”“那是那是，就按說好的，頭兩萬全歸你，往后再賺的，咱爺倆對半分?！薄罢l跟你爺倆？”楊十月瞪了他一眼?！澳氵@錢賺得也忒容易了，又輕松又露臉，還有禮品?！闭f完瞄了一眼地上的盒子?！斑@電熱毯歸你，給你爸用。他身體不好，用得著?！薄昂屏肌苯o楊十月滿了杯啤酒。“要說多少遍你才信呢？以前沒賺過這么多錢，都是偷偷摸摸接點活，也就三百五百的。要是沒有你這位真太子陪著，我哪敢上電視？稍大一點的場合，我都不敢去?！薄半娕_不是都去了嗎？”“可別提了。那是我求電臺一個記者幫的忙，還搭了一條中南海。不宣傳一下，哪有人找我呀?！彼募t臉上堆滿了笑容。

楊十月將面前的啤酒干掉，“浩良”馬上又給倒?jié)M?！巴醮荷前?？”楊十月從里懷兜里掏出身份證又看了一會，“1951年，今年六十四歲，怪不得看上去比我爸年輕?！彼焉矸葑C又揣回去，“周六那個活是怎么回事？”“大梨樹村有個度假酒店開業(yè)，村長是我……是你爸爸的粉絲?！薄岸嗌馘X？”“兩千?！薄斑@么少？”“說是村長高興了，額外還有賞錢。”楊十月停下筷子，盯著他看了一會，“以后有什么活我去談，別什么條件都答應(yīng)，丟我的人。我爸爸當(dāng)年……算了，說了你也想象不出來。”

三

楊十月提著水暖電熱毯站在父親家的樓下，忽然有一點害怕了。獨自去公園會王春生他沒害怕，坐在電視臺演播大廳任攝像機(jī)掃過他的臉，他沒害怕，甚至接過裝著4000塊錢的信封他也沒害怕，但此刻，站在父親家的單元樓門口，他躊躇起來。

父親成名之后，除了團(tuán)里安排的演出，他從未走過穴。如果他那時肯多出去賺點錢，母親也不會鬧到和他離婚。楊十月雖然總?cè)歉赣H生氣，但自從父親中風(fēng)后，已收斂了很多。當(dāng)然這些事可以先瞞著他，但是上了電視，被他看見了怎么辦？就算他沒看見，別人告訴了他呢？他不擔(dān)心其他人，他甚至不擔(dān)心他的母親羅英美，因為他們都已多年沒見過父親，不清楚他現(xiàn)在的樣子。他只擔(dān)心這附近認(rèn)得父親的老鄰居。

這是一片陳舊的樓區(qū)，父親住的這幢五層居民樓臨街，比楊十月的年齡還要大。他就出生在這里，小時候，住在這里是令人羨慕的。這幢樓曾被稱作“先進(jìn)樓”，當(dāng)年能分到這處房子的都是市里的勞動模范、先進(jìn)典型。如今這里臟亂、擁擠不堪，到處貼滿了花花綠綠的小廣告，一樓也早被各種小店鋪占據(jù)，包子鋪、蘭州拉面、熏醬館、五金店、水暖器材商店、送水站、彩票出售點……當(dāng)年的鄰居還剩在這里的已經(jīng)不多了，誰能相信曾經(jīng)聞名全國的著名歌唱家浩良還住在這兒？

天已經(jīng)黑了，一個老太太朝他走來，“是十月吧？”他向前邁了一步，“曲阿姨，出來溜達(dá)了？”“還真是啊，這眼神一天不如一天了。過來看你爸?。俊薄班??！薄岸噙^來看看。中過風(fēng)，就一天不如一天?！鼻⒁淌抢蠗罡栉鑸F(tuán)的老同事，曾是一位省內(nèi)知名的民歌手?！昂⒆佣啻罅?？”“七歲，上一年級?！薄罢婵?！我就見著一回，那時也就三四歲吧，跟你和你爸，就像一個模子刻出來的?！鼻⒁屉p手撐在帶轱轆的拐杖上，把駝著的背挺了挺，離楊十月近了一些，“你媽怎么樣了？還一個人呢？”“挺好，大房子住著，也沒什么操心?！薄皫湍銕Ш⒆?？”楊十月的手機(jī)適時地響了，他“喂”了一聲，沖曲阿姨擺了擺手，拎起地上的水暖電熱毯，別無選擇地進(jìn)了樓門。

屋里沒開燈，老楊半躺在沙發(fā)上看電視，面前的茶幾上有半碗吃剩的面條，旁邊是一袋敞著口的辣醬。楊十月叫了一聲爸，就走到臥室，往床上鋪水暖電熱毯。老楊跟過來，站在門口，“我用不著這玩意，給你媽送去吧?！薄澳憔蛣e操心了，她可好著呢，啥也不缺。”老楊轉(zhuǎn)身回到了客廳。

等楊十月坐到沙發(fā)上，面前已經(jīng)多了一沓錢?！澳弥桑≡阂不瞬簧馘X?！崩蠗钛劬Χ⒅娨?。上次楊十月過來，說兒子樂樂新報了一門機(jī)器人的課程，一年的學(xué)費要六千多，希望老楊贊助一下。老楊當(dāng)時就火了，說那么小的孩子懂什么機(jī)器人，簡直是在亂花錢。為此父子兩人吵了一架，不歡而散。老楊現(xiàn)在拿出錢來，顯然是想和解。要是以往，楊十月會馬上把錢揣進(jìn)兜里，但是今天，他沒動?！拔覜]花什么錢，用的都是你醫(yī)?？ɡ锏??！崩蠗钇婀值乜戳藘鹤右谎郏裉煊悬c反常。

“那個騙子逮到了嗎？”這幾天他每天都打電話問兒子一遍。

“已經(jīng)報案了，等信呢?！睏钍掳巡鑾咨系耐肟晔帐跋氯?，又插上電熱壺?zé)藟厮?/p>

“逮到了一定讓我見見……”老楊咕噥著，“我要看看他到底像不像我……你說他是不是認(rèn)識我？對我怎么那么了解呢？連在人民大會堂演出那次，我怎么上的臺都知道。他在電臺里說，‘人民大會堂地毯那個軟啊，我一腳踏上去就不敢往前走了，袁浩老師在后面推了我一把，我才走到臺上去的?！B這個都知道，都多少年的事了。你說他能下這么大工夫研究我，干點別的正經(jīng)事好不好，干嗎非要當(dāng)騙子呢？”

“爸，一會我?guī)湍阆磦€澡吧。”楊十月沒有回答他。

老楊把電視的音量調(diào)小，從沙發(fā)上坐起來，“是不是炒股又賠了？”

“沒有，你想哪去了？”

“家里沒什么事吧，樂樂挺好的？”

“都挺好，他媽也好著呢?！?/p>

老楊放下心來，和兒子一起進(jìn)了衛(wèi)生間。衛(wèi)生間很小，兩個人站在淋浴噴頭下有些擠，但老楊還是很高興地讓兒子給自己洗了頭、搓了背。楊十月小時候，都是老楊給他洗澡，那時，兩人站在這里，剛剛好。楊十月也在這一瞬間想起了小時候，每次和爸爸一起洗澡，都是他最開心的時刻，從衛(wèi)生間出來，媽媽已沖好了一杯奶粉在等他?？上菢用篮玫臅r光，小學(xué)一畢業(yè)就徹底結(jié)束了。之后的日子他不愿意回憶。母親從這個家里搬了出去，他跟著父親一起生活。整個初中三年，一頓早飯都沒吃過。初三那年寒假，父親下鄉(xiāng)演出，車壞在了半路，第二天下午才趕回家，而他一個人在家，半夜開始發(fā)燒，等父親回來已經(jīng)不省人事。后來高燒轉(zhuǎn)成肺炎，肺炎轉(zhuǎn)成胸膜炎，他整整住了兩個月醫(yī)院，現(xiàn)在還有后遺癥。那之后，他在媽媽家里住了一年半，復(fù)讀一年參加中考。那也是噩夢般的一段時光，母親的新任丈夫是個離休的軍長，比她大二十多歲，最大的愛好就是在家里咆哮。他有四個兒女，兩個女兒已經(jīng)結(jié)婚，剩下的一兒一女都比楊十月大，他們脾氣暴躁，心腸冷酷，連羅英美這個后媽都不放在眼里，何況是來吃白食的楊十月？他一個人住在閣樓里，夏天悶熱不堪，冬天冷得直哆嗦，盡管如此，除了吃飯，他從不下樓去。他咬著牙挺到了中考，毫不猶豫地選擇了一所寄宿高中。

楊十月把身體散著肥皂香氣的父親扶到床上，被窩已經(jīng)熱了，老楊舒舒服服地躺在水熱毯上，眼里流出了久違的幸福的光芒。

“爸，你現(xiàn)在身體不比從前了，身邊需要人照顧。”楊十月在床上坐下，“有個哥們給我介紹了一家養(yǎng)老院，在小房山村，農(nóng)村大院，都是平房，后面還有一片果樹林，哪天有空，我?guī)氵^去看看？”

老楊的目光一下子黯淡下來，沉默了一會兒，他翻了個身，背對著兒子，用含混的嗓音說，“我考慮考慮?！?/p>

四

托了朋友的朋友，拐了好幾個彎，楊十月從派出所打聽到了王春生的情況：身份證是真的，沒有案底，本地人，1969年插隊到黑龍江北大荒，后來和當(dāng)?shù)剞r(nóng)村一個女人結(jié)婚，生下個女兒，1986年獨自一人回城，無業(yè)。楊十月稍稍放下心來，這樣看來，他說的話應(yīng)該都是真的。

那天，在牛肉面館，兩瓶啤酒喝完之后，王春生的話多了起來。他說，我不是壞人，因為喜歡你爸爸才模仿他，從來沒想過要冒充他干壞事。真的。我是覺得，他嗓子那么好，無聲無息地就從舞臺上消失了，可惜啊！你爸爸，好好的怎么就不唱了呢？想當(dāng)年，他多紅??！王春生望著楊十月，想得到一個答案。楊十月冷冷地看了他一眼，沒吭聲。他繼續(xù)說，你爸爸出名以前，我喜歡袁浩的歌，《祖國頌歌》、《在莫斯科遙望北京》，真好，可是我唱不出他的味來，他在莫斯科學(xué)過美聲啊，還娶了個蘇聯(lián)鋼琴家老婆，長得可真夠丑的，哈哈。不過也算個忠貞烈女，“文革”的時候被關(guān)進(jìn)監(jiān)獄，說是間諜，紅衛(wèi)兵把她脫光了衣服打，還往她的白皮膚上涂黑油漆，讓她指證袁浩是特務(wù)。楊十月驚恐地看著他，有這種事？你爸爸沒跟你說過？王春生搖搖頭，唉，換了我是你爸，也不會跟你說，太慘了。后來就上吊自殺了，據(jù)說臨死也沒說袁浩半個不字。很多中國女人都做不到??！他端起杯子，酒已經(jīng)沒有了，就夾了一口小菜。

他跟服務(wù)員又要了一瓶啤酒，給楊十月和自己倒?jié)M之后，把剛才岔斷的話題又撿起來。你爸爸的唱腔就不一樣了，他雖然是袁浩的關(guān)門弟子，但發(fā)聲還是民族腔，我一唱他的歌別人就說學(xué)得像，尤其是那首成名曲《十月金秋飄果香》，聽過的人都拍手稱奇。在北大荒那會兒，有個匯演啊，這都是我的保留節(jié)目。有時候參加個婚禮，也被大伙請到前面唱一首?！靶『屏肌钡木b號就這么傳開了。

回城那年我三十五了，身無分文，什么也不會干。怎么辦？我家樓下有一個舞廳，是個小舞廳，特別簡陋，我閑得沒事就在里面轉(zhuǎn)悠。有一天，我大著膽子跟老板說，你要不要唱歌的？老板說我這小地方請不起唱歌的。我說我可以先不要錢，要是唱得好，你賺錢多了，咱們再商量。老板看著我，就你？農(nóng)村回來的吧？你會唱什么呀？我說，你這里放的舞曲，我都會唱。兄弟，我這話真不是吹牛。王春生的眼睛紅了，里面突然發(fā)出一束異樣的光。我自小就有這本事，一般的歌，聽上三遍，準(zhǔn)能唱下來。我小學(xué)的音樂老師都說我是個奇才。要不是趕上了上山下鄉(xiāng)，沒準(zhǔn)我現(xiàn)在也是個歌唱家。說到這里，王春生一抬手，又叫了四瓶啤酒。

我得掙錢啊，我爸在我回城前就死了，我媽一家庭婦女，身體還不好，我得養(yǎng)啊。北大荒我還有一閨女，也得養(yǎng)啊。媳婦我可以不管，走之前我跟她說了，愛找什么人找什么人，我是不會再回來了，但閨女得給我?guī)Ш谩Ｎ姨貏e賣力氣，連唱歌帶主持，把氣氛就挑起來了。老板不是不給我錢嗎？難不住我，我看準(zhǔn)帶著女人來的、穿著體面點的客人，就去問他們喜歡聽什么，然后就給他們唱。他們一高興，就賞我個五塊十塊的。慢慢地，有人專門花錢點我唱歌了。我這么一弄，舞廳的人就多起來了，以前沒這么弄的，別的舞廳老板過來看，后來，我就換地方了，換了有樂隊的舞廳。我在這行里，也算紅極一時??！王春生的臉已經(jīng)變成了一塊紅布，和襯衫連成了一體。

楊十月想象著那段歲月，也是父親一生中最輝煌的時光。打開收音機(jī)就能聽到他的成名曲，各種大型演出都有他的身影。他的足跡踏遍了大半個中國，幾乎每個月都坐飛機(jī)、乘火車出去演出。那也是他和媽媽最驕傲的時光。上海的連衣裙、廣州的高筒絲襪、北京的糕點、新疆的葡萄干……家里就像個小型博覽會，來自各地的新東西層出不窮。偉大的歌唱家父親在他眼里就像太陽一般，是這世上最了不起的男人，而母親，當(dāng)然是最美麗的女人，她窈窕的身影像月亮一般超凡脫俗。在人們艷羨的目光中，他也毫不懷疑，這種榮耀的生活會一直持續(xù)下去。

楊十月回過神來的時候，王春生已經(jīng)趴在了桌子上。他結(jié)了賬，把他拎起來，費了好大力氣塞進(jìn)了出租車。

按照王春生迷迷糊糊的指引，楊十月找到了他的家。

這是一個單身男人的家，臟亂不堪。楊十月把他扔到床上，四下看了看。老雙室格局，沒有廳，窗子窄小，應(yīng)該比父親的房子大一點。臥室朝南，床對面是個小電視柜，旁邊是個雙門衣柜，家具的樣式至少是三十年前的。白粉墻明顯發(fā)黑，他注意到墻上貼著兩張紙，走近細(xì)看，原來是兩張獎狀。一張是區(qū)國慶群眾匯演一等獎的，時間是1998年，另一張是黑龍江生產(chǎn)建設(shè)兵團(tuán)文藝調(diào)演優(yōu)秀獎的，楊十月仔細(xì)辨認(rèn)了一下字跡，竟然是1975年。那時候自己還沒出生，浩良也還沒有成為享譽全國的歌唱家。他回頭看了看這個人，臉扭曲了，枕著一只胳膊，骨節(jié)粗壯的手指懸在床沿，已經(jīng)睡著了。

周六一大早，楊十月和王春生坐上村長的寶馬X5奔赴大梨樹村。王春生臉上洋溢著興奮，想坐到副駕駛上，被楊十月推到了后座。他怕他一高興和司機(jī)胡說八道露了餡。

大梨樹村距市區(qū)約五十公里，是以盛產(chǎn)梨、蘋果、油桃著稱的地區(qū)，在這片區(qū)域內(nèi)，很多村莊的名字和水果有關(guān)，比如桃李村、果園村，老楊的老家就在果園村，和大梨樹村中間隔著十多公里。這是個楊十月可以接受的距離，離果園村再近一點，他就不敢?guī)е醮荷チ恕?/p>

為了這次活動，王春生特意花三百多元錢買了雙新皮鞋，衣服還是那套白西裝，他再沒錢添置新衣服了，像樣一點的西服套裝都貴得驚人。不過他心情很好，楊十月給他帶來了希望，以往不敢接的活，以后都不怕了。等司機(jī)的時候，他試探著跟楊十月商量，能不能二千元出場費歸楊十月，額外的賞錢歸他？楊十月同意了。

出了市區(qū)，不到一個小時就抵達(dá)了目的地。這是一個看起來很大的度假莊園，司機(jī)說里面客房、餐飲、垂釣、游泳、采摘、KTV一應(yīng)俱全，是村長承包礦山的大兒子投資建起來的。

到了開業(yè)剪彩現(xiàn)場，他們才知道，主角并不是浩良，而是一個香港的二流明星，楊十月聽都沒聽說過，據(jù)說參演的一部電視劇時下正火。此外，還有在某知名唱歌選秀節(jié)目中露過臉的一個本省歌手，以及省電視臺的一位節(jié)目主持人。那三個人昨天晚上就到了，由村長的礦老板兒子陪著，把度假莊園的娛樂項目體驗個遍，并和礦老板一起拍下了各個場景的親密合照，準(zhǔn)備放大了懸掛在大堂里。兩個布置現(xiàn)場的小服務(wù)員爭先恐后跟楊十月介紹著，還展示了她們與明星的合影，說光請這幾個人，老板就花了四十多萬。

楊十月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看著王春生寒酸的西服，馬上回去的心都有。王春生注意到他神情的變化，把他拉到一邊，“看在錢的份上，忍兩個小時行不？這不算什么，在舞廳賣唱那些年，什么氣我沒受過？你就當(dāng)是我本人在這，不是你爸爸，成不？”楊十月望著他，他的眼里流露著卑微的祈求。他的心更難受了，“你自己在這吧，我到周圍轉(zhuǎn)轉(zhuǎn)，有事給我打電話?！?/p>

他來到了湖邊，湖對岸是一片果林，陽光下，成熟的果子在枝葉間若隱若現(xiàn)。他想起了三十年前的那個秋天，父親帶著他回了一次老家。在果園村，他們受到了隆重的歡迎。村民們都跑出來看昔日的小石柱出息成啥模樣了。父親后來站到了一個柴火垛上，給大家唱了首歌。那以后，父親再也沒回過老家。

后面?zhèn)鱽硪魳仿?，有人在試麥克風(fēng)。楊十月回頭望了望，大樓門前已經(jīng)聚集了很多人。想到那個以父親的名字出現(xiàn)的卑微的人，他決定回到現(xiàn)場。

五

下午，楊十月和王春生被車送回城里。楊十月打算去父親那兒，天黑之前帶他去養(yǎng)老院，住一晚體驗一下，父親已經(jīng)勉強同意了。之所以今天去，還有個原因，王春生錄制的那期按摩床墊節(jié)目今晚播放，他得守在父親身邊，防止被他看見。這是他一直擔(dān)心的事，墜在心里，像塊石頭。這些日子，他一直弄不明白自己，為什么和王春生一起干了這些事情毫無愧色，卻偏偏害怕面對父親。

車快到父親家樓下的時候，楊十月接到了一個牌友的電話，說三缺一，叫他趕快過去。他看看手機(jī)，覺得時間尚早，就叫司機(jī)調(diào)了頭，兜里正揣著二千塊錢呢。

楊十月手氣不錯。應(yīng)該這么說，若論打麻將，楊十月的手氣一向不錯，甚至好過他炒股的手氣。所以他認(rèn)為上天對待自己多少還是有點公平的。但也僅限于有點。炒股為生十多年了，也只是賺了一套房子。誰讓他是散戶呢？散戶就像莊家桌子底下的狗，要反應(yīng)敏捷才能搶到他們掉下來的飯渣。

高二那年，他也做過歌唱家的夢，他的母親羅英美在離婚五年后，第一次主動給父親打了個電話，請求他去找一下他的恩師袁浩，疏通一下關(guān)系，讓兒子能順利考入中央音樂學(xué)院，實在不行，進(jìn)沈陽音樂學(xué)院也行。楊十月覺得，這要求不算高，父親完全可以辦到，況且自己對唱歌也不是一竅不通。但父親的回答是，袁浩老師已經(jīng)不欠我什么了，十月應(yīng)該憑自己的本事考大學(xué)。他一氣之下考了個財稅專科。拿到通知書后不久，他得知，班里那個作文寫得顛三倒四的孫福友，竟然被保送到了省師范大學(xué)中文系本科。他的爸爸是個靠賣絹花起家的老板，大字不識幾個，卻已經(jīng)是市政協(xié)委員了。那個暑假之后，他就再也不相信世界上還有什么公平了。他因此在畢業(yè)之后不愿意工作，與其把命運交給領(lǐng)導(dǎo)，不如交給上天。炒股，打麻將，在別人看來是賭博，在他看來，卻是一條公平的生存道路。

正玩在興頭上，電話鈴瘋狂地響起來。他抓起手機(jī)一看，是父親。瞟了一眼時間，糟了，已經(jīng)晚上八點多了。他把牌一推，迅速出了門。

老楊這次生氣與上次不同，因為他在觀眾席里看到了兒子楊十月。他實在不能理解，這也太荒唐了，怎么跟做夢一樣？難道兒子也是冒充的？

當(dāng)楊十月打開門，小心翼翼地走進(jìn)來，他馬上明白了，兒子和這個假爸爸是有關(guān)系的。知子莫若父。

他用手按住胸口，試著讓自己平靜下來?！澳憬o我講清楚，到底怎么回事？”

楊十月瞄了一眼電視，已經(jīng)在播廣告了。“到底什么事?。恳惑@一乍的，馬上就要胡了?！?/p>

“你少給我裝糊涂！”老楊陡然拔高了聲調(diào)，“合起伙來騙我，當(dāng)我死了是不？！”

楊十月低下頭，不吭聲了。

老楊的胸口劇烈起伏著，“你在哪兒找的這么個小丑，不嫌丟人嗎？??？全市人民都看見了，我以后還怎么出門？”

“別自作多情了?！睏钍鹿緡佒?，“全市人民現(xiàn)在沒幾個認(rèn)得你，再說，那破節(jié)目也沒什么人看?！?/p>

老楊抓起面前的紙巾盒向楊十月砸去，“騙子！我怎么生了你這么個東西！”他忽地站起來，“我現(xiàn)在就去報警，把你們都抓起來！”

“你去吧！我不攔著?；钪舱鎵驔]勁的，最好把我判個十年八年的?！睏钍掳涯_邊的紙巾盒踢遠(yuǎn)，“我也一直都搞不明白，像你這么自私的人，為什么要結(jié)婚生孩子？”

“你說什么？！”老楊愣住了，雖然他知道羅英美母子一直對他心懷不滿，但親耳聽到這種話從兒子嘴里吐出來，還是有些吃驚。

“你看看你這一輩子，那么大名氣，最后得到什么了？你學(xué)生都當(dāng)文化局長了！不覺得活得失敗嗎？”

老楊半張著嘴，身體開始顫抖。

“記不記得我考大學(xué)時你說了什么？要唱歌，得憑自己的本事。你自己又是憑的本事嗎？如果沒遇到袁浩，你現(xiàn)在還在果園村種樹呢！”終于當(dāng)著他的面說出來了，楊十月覺得心里從沒有這么暢快。

老楊頹然地坐到沙發(fā)上，油膩的白發(fā)凌亂地飄下來，仿佛戰(zhàn)場上倒下的破敗旗幟。

沉默像千萬只白蟻在屋里啃噬著，房子好像隨時會消失掉。

最終還是楊十月先堅持不住了。他悄悄走到電熱壺跟前，倒了杯水，放在老楊面前。

老楊坐著沒動，他感到自己離兒子越來越遠(yuǎn)了，或者不如說，從和羅英美離婚那一刻起，他就意識到，自己離這個世界越來越遠(yuǎn)了。原來在他們母子的眼中，自己是個這么自私又失敗的人。兒子的話語像一把利劍，刺穿了他最后一絲尊嚴(yán)?？伤嗝磹勰莻€家呀！

“爸，這事沒那么嚴(yán)重。成龍還有替身呢，你以為那些驚險動作都是他自己完成的？誰又覺得他是騙子了？還不是花錢買票看得挺高興的。只要你不說，沒人知道他是假的。再說了，他也沒冒充你干什么壞事，我都調(diào)查過了。你想想，他得多喜歡你才能模仿得那么像？你就當(dāng)……他是你的替身好了。這事只要你認(rèn)可，就算不上詐騙。讓他替你給孫子賺點錢有什么不好呢？”

老楊驚異地抬起頭，望著兒子，再一次有了夢幻的感覺。自己的兒子，什么時候變得這么不真實？他緩緩地站起來，想從這種感覺中掙脫出去，可是，腿突然不聽使喚，怎么抬也抬不起來。

楊十月看著在原地掙扎的父親，一下子慌了。他費力地把父親扶到床上，馬上給妻子打了個電話。半小時以后，黃麗帶著兒子樂樂趕到，一家人把老楊送去了醫(yī)院。在出租車上，樂樂不停和爺爺說這說那，可老楊吐出的音，像黏在一起的漿糊，他一句也聽不明白了。

六

這次出院以后，老楊直接被楊十月送到了養(yǎng)老院，那里有專門的護(hù)工，可以全天候照顧他。他現(xiàn)在走路需要借助拐杖，否則就不走直線，身體傾斜得厲害，仿佛隨時都會摔倒。他登記的名字是身份證上的真名——楊石柱，人們還是叫他老楊。浩良就像一雙從他身上剝離掉的翅膀，一下子飛走了，他對這個世界陡然生出一種陌生感。

楊十月的心情則一下子輕松起來，心里的石頭終于落了地。父親雖然沒有明確同意他和王春生所做的一切，但也沒再表示反對。他馬上給自己印制了新名片，名字前只有一個頭銜——著名歌唱家浩良經(jīng)紀(jì)人。這個角色讓他充滿了新鮮感和躍躍欲試的興奮，曾經(jīng)的驕傲從他身體里又悄悄復(fù)活了。

他把父親曾視若珍寶的各種獎狀、獎杯、榮譽證書都翻了出來，擺在一塊紅布上一一拍照，然后以浩良的名字注冊了QQ、微博和微信公眾號，把照片上傳上去。在頭像的位置，他放上了一張王春生的演出照。

做完這些，他又把電臺、電視臺、日報、晚報的相關(guān)主持人、記者請到一家檔次很高的海鮮飯店，體面地吃了一頓，臨走，每人還贈送了一張大福源超市的500元購物卡。長這么大，除了家人，楊十月還是第一次送禮。

沒過多久，王春生和楊十月就忙碌起來。

開始是一些本市的婚禮、開業(yè)、夜總會的表演邀請，接著就有政府主辦的大型活動找到他們。沒過兩個月，楊十月竟然接到了一單湖南的演出，是通過微信公眾平臺和他聯(lián)系上的，他意識到了新媒體的強大威力。為了更好地維護(hù)這些網(wǎng)絡(luò)宣傳平臺，楊十月招聘了一個計算機(jī)專業(yè)畢業(yè)的大學(xué)生，職務(wù)名頭是宣傳助理。然后他就想，等生意再好些，還可以招一個演出助理，這樣他就不用在人前給那個假爸爸拎演出服了。他忽然發(fā)現(xiàn)，這比炒股有成就感多了。炒股的成就感是孤獨的，而浩良給他帶來的，除了錢，還有久違的被關(guān)注。

經(jīng)過密集的演出洗禮，王春生也發(fā)生了巨大變化。首先是行頭全換成了新的，人靠衣服馬靠鞍，整個人的精氣神馬上不一樣了，接著是神態(tài)、言談、舉止也發(fā)生了微妙的變化，原來的卑微、低俗之氣消失了，一種帶點倨傲的自信從他的體內(nèi)散發(fā)出來，甚至比從前的浩良更像一個著名歌唱家。最讓楊十月刮目相看的是他對表演的認(rèn)真，他換了新的智能手機(jī)，把浩良的幾首代表歌曲都下載下來，沒事的時候就插上耳機(jī)，反復(fù)聽，每個字的發(fā)音都仔細(xì)琢磨，他唱得越來越像，甚至表演時的動作、神態(tài)都和浩良越來越接近。站在后臺，看著王春生聲情并茂的表演，楊十月常常會產(chǎn)生一種錯覺，仿佛又回到了小時候。他在心里忍不住對王春生生出一點敬佩。但到了分錢的時候，原來那個王春生就完整地回來了。那小市民的貪婪眼神和流里流氣的語氣、笑聲，讓楊十月心里立時充滿了厭惡。楊十月忍受不了的，還有王春生對待女人的態(tài)度。每當(dāng)有女粉絲對他表達(dá)好感，他都用那雙長了手一般的眼睛，色迷迷地?fù)崦Ψ降娜?，并且毫不掩飾對胸部的偏愛。一旦對方與他握手，就攥住不放。楊十月后來嚴(yán)厲地警告他，“再讓我看到你那副癩蛤蟆相，小心我削你！”王春生這才收斂了一些。

湖南的演出結(jié)束后，浩良接受了當(dāng)?shù)匾患覉蠹埖膶ＴL，楊十月緊張地坐在他身邊，隨時補充著他說話的漏洞。記者見他講得好，就撇下浩良，跟他又聊了很多往事，包括在家里洗澡的那些溫馨回憶。在楊十月的講述里，浩良是個充滿溫情的好爸爸，也是個有紳士風(fēng)度的好男人，現(xiàn)在仍和前妻保持著良好的朋友關(guān)系。王春生在旁邊很配合地頷首微笑。

第二天早上，楊十月在飛機(jī)場的一個報刊零售點看到了這張報紙，文化版面用了半版篇幅刊發(fā)了專訪文章，配發(fā)的照片是王春生摟著楊十月的“父子”合影。他買了兩份，塞進(jìn)背包里。

在候機(jī)廳轉(zhuǎn)悠了一會，楊十月忽然想到應(yīng)該給家里人買點什么。這樣的機(jī)會不多，獨自出遠(yuǎn)門，兜里有錢，也有富裕的時間。以前都是和黃麗、兒子的短途旅行，每當(dāng)他動了心思想買某件東西，都被黃麗制止了。黃麗常說，把你那大少爺品味收一收，不看看自己掙多少錢。黃麗是他的初中同學(xué)，兩人是初戀。黃麗的父母是做小生意的，在新興批發(fā)市場賣廉價兒童玩具。當(dāng)初，老楊和羅英美都不同意這樁婚事，覺得不門當(dāng)戶對，但楊十月自從上了大學(xué)之后，沒有一件事再聽過父母的?；蛘卟蝗缯f，父母越反對，他越要去做。而且，他覺得黃麗是個好姑娘，雖然容貌平平，卻性情溫厚，更難得的是作為獨生女，她一點不嬌氣，過日子精打細(xì)算，很有持家智慧。作為一個幼師畢業(yè)的中專生，她靠著對英語虛榮般的迷戀，竟然考過了雅思，現(xiàn)在一家私立小學(xué)當(dāng)英語老師。每當(dāng)楊十月惹她生氣的時候，她的口頭禪總是“再惹姐，姐就不伺候了。姐出國，找個老外給你瞧瞧。”其實也就是說說，楊十月心里有底，學(xué)過點半吊子聲樂的黃麗對著名歌唱家浩良的兒子，也一直有著她不自知的虛榮般的迷戀。他需要這樣的女人，讓他感到舒適、自由，并且溫暖。他在大學(xué)期間，也偷偷試過所謂門當(dāng)戶對的女人，但他沒有能力讓她們滿意，而且太累。

他看上了一條愛馬仕絲巾，三千多，貴了些，但是他決定買下來。他知道黃麗一定會喜歡，但永遠(yuǎn)都舍不得買。他又給兒子買了一個進(jìn)口的遙控小飛機(jī)，樂樂從小到大都沒玩過什么高級的玩具，比自己小時候差遠(yuǎn)了，他常常感到愧疚。買完了這兩樣?xùn)|西，他思忖著，也應(yīng)該給父母買點什么。其實在絲巾柜臺，再給母親買一條的念頭在心里閃了一下，但馬上被他否定了。羅英美是見過好東西的，花多少錢都難以打動她。楊十月覺得，也沒必要討好她。他于是給母親買了一條日本產(chǎn)的七星牌香煙。最后是父親，他躊躇了很久。那些父親曾飛來飛去演出的歲月，是懷著怎樣的心情給他和母親挑選禮物的？也像此刻一樣嗎？他不得而知。但他清晰地記得自己拿到禮物的那些快樂時光，通常能高興好多天。一絲久違的感動在心底隱隱浮現(xiàn)。最后，他給父親買了一條電動按摩帶，可以放在腿上按摩，而且上下移動很方便。

回到候機(jī)口，他看到王春生把腿搭在拉桿箱上，頭向后仰在椅子上，已經(jīng)睡著了。連續(xù)的早起、乘機(jī)、演出、晚睡，再早起、乘機(jī)，他顯然累壞了。一縷頭發(fā)滑落到眼角，染過的黑發(fā)底部，一截白茬齊刷刷地露出來。

七

老楊住的養(yǎng)老院坐落在山腳下，是小房山村的兩戶農(nóng)家院改建的，兩排平房，后面有一個小果園。這里住著二十多個來自城里的老人，服務(wù)人員都是在本村雇的村民。

把父親送到這之后，楊十月還是第一次來看他。

兩個多月沒見，老楊瘦了，頭發(fā)被理得很短，胡子也刮得干干凈凈。一絲喜悅在他有點僵硬的臉上閃動了一下。楊十月感到，父親老了。這種老與身體上的老關(guān)系不大，更多的是一種精神上的老。這種感覺以前從沒有過。楊十月的心里微微有點歉疚。

“伙食還行吧？”他在父親對面坐下。老楊把兒子從頭到腳貪婪地打量了好一會，沒說話。楊十月便沒再問，心想總好過他自己一個人對付。他避開父親的目光，這目光似曾相識，卻又多了一種說不清的東西，讓他很不自在。他不想去探究，直覺告訴他，那和情感有關(guān)，很多年了，他拒絕這塊區(qū)域。他把按摩帶從盒子里掏出來，插上電，放在父親的腿上。嗡嗡的電機(jī)聲填充了兩個人之間的沉默。老楊的神情柔軟下來，看著兒子把按摩帶在腿上挪來挪去。

“都挺好的?！崩蠗罱K于開口了，“比住城里強?！彼涯抗馔断虼巴猓翱谡龑χ麍@。

“我就知道你會喜歡這兒，前前后后我看了五六家。樂樂也挺好的，機(jī)器人課他挺喜歡的，下次我把他帶來。你沒事多到外面走走?！?/p>

老楊始終看著窗外，表情幾近癡呆。

“你沒跟人說……你是浩良吧？”楊十月小心翼翼地問。

“什么？”他轉(zhuǎn)過頭來，愣愣地盯著楊十月。那神情，仿佛兒子在說一個和他毫不相干的人。

楊十月的聲音低下來，“別跟人說……你是浩良?！?/p>

“噢，這里沒人關(guān)心這事?！?/p>

門被推開，一個五十多歲臉龐紅潤的女人提著暖水瓶走進(jìn)來?！皳Q水了?！甭曇衾锿钢?/p>

老楊的臉上綻開笑容，“這是我兒子?！彼噶酥笚钍?，又對楊十月說，“這是紅霞?！?/p>

“彩霞?！彼m正道，把手里的暖壺和桌上那只換過來。

“對，彩霞?！崩蠗钣悬c不好意思。

“你爸在這挺適應(yīng)的，就是不大愛說話，不合群。”她把手伸到老楊的枕頭下，掏出一雙臟襪子，“唱歌跳舞不喜歡，打麻將打撲克也不喜歡。”

“唱歌？”楊十月疑惑地望著她。

“每天晚上都唱，吃完飯，就在食堂，愛唱什么唱什么，評劇、黃梅戲、二人轉(zhuǎn)、以前的老歌，可熱鬧了。”彩霞的嗓門很大，屋里活泛起來，“你爸不唱也不聽，回屋里一個人待著，也不嫌悶！”

“我爸確實不喜歡唱歌。”楊十月忙說，“他呀，就喜歡侍弄果樹?！?/p>

“可不是，有一回跟我講果樹都愛招什么蟲子，講了一個多鐘頭，我哪聽得懂?。俊闭f完，哈哈地笑起來。

彩霞離開后，屋里又恢復(fù)了沉悶。楊十月看看表，和父親告了辭。臨走，他猶豫了一下，把在機(jī)場買的那份報紙悄悄放在按摩帶上。

老楊送走兒子，又在院子里溜達(dá)了一會，直到晚飯之后才看到報紙。戴上老花鏡，將半頁紙仔細(xì)讀完，他感到好像有什么東西堵在喉嚨里。他判斷不出兒子是出于一種什么想法把報紙留在這里。讓他了解浩良的再次成功？還是讓他了解兒子心里對父親的感情？是想安慰他，還是想報復(fù)他？他不光判斷不了兒子，也判斷不了自己。他覺得自己應(yīng)該憤怒，可為什么竟然有點欣慰呢？他原以為早就不在乎曾經(jīng)的榮耀了，可讀完這篇充滿溢美的訪談，心中竟涌起一股淡淡的失落。這些情緒在他身體里起伏交織著，喉嚨就絲絲縷縷地疼痛起來。他端詳著照片里的那個人，這顯然是個經(jīng)歷過滄桑的人，笑容掩蓋不了這一點;這也是個不服輸?shù)娜?，身體里隱藏著頑強的欲望，和真的浩良剛好相反。人們看不出來這些嗎？是啊，人們怎么會看出來這些呢？他們只是要聽一個叫浩良的人唱那首熟悉的歌，僅此而已。

那個人對記者說，這輩子最感激的人是袁浩老師，如果當(dāng)初袁浩沒被下放到果園村紅星林場，自己一輩子都沒機(jī)會成為他的學(xué)生，也肯定成不了歌唱家。老楊把這段話字斟句酌地反復(fù)看了幾遍，理解著說這話的人對自己命運的判斷。或許世人都以為，我是個非常幸運的人。老楊苦笑了一下，把報紙丟在地上。

這個夜晚，他輾轉(zhuǎn)反側(cè)，想起了很多往事。

他曾經(jīng)是個快樂的果農(nóng)。有那么一些年，他也感激過命運，讓他成為一個名揚全國的歌唱家，人生變得更成功、更幸福。但現(xiàn)在，他已經(jīng)不這么看了，或許這想法已經(jīng)生出很多年了，只是最近才被他清晰地確認(rèn)。他現(xiàn)在覺得，如果一直是個果農(nóng)，沒有后來發(fā)生的一切，他的人生或許更快樂些。

如果袁浩沒有在1971年背著“蘇修特務(wù)”的罪名被下放到果園村，如果那個大雪的黃昏，家破人亡、萬念俱灰的袁浩沒有跑到火車道上去臥軌，紅霞就不會為了救他，僅僅二十三歲便離開人世，連個全尸都沒有。她甚至沒有等到當(dāng)新娘的那一天！老楊的心痛起來，多少年過去了，他依然無法平靜地回憶這段往事。

如果紅霞還活著，他們一定會生好幾個孩子，因為紅霞不用跳舞。以她的能干，沒準(zhǔn)會把果園承包下來，他們一定會經(jīng)營得很好。是啊，如果他的人生在那條軌道上，現(xiàn)在一定在果園村安度晚年，生活富足，兒孫滿堂，吃飯的時候，家里熱熱鬧鬧的。房間里回蕩著紅霞富有感染力的、爽朗的笑聲。她一定是臉龐紅潤的，身材飽滿的，從不考慮有關(guān)減肥的問題，讓他感到踏實、溫暖。

然而生活沒有如果，1971年不會重來。

從死神那里被救回來的袁浩陷入深深的內(nèi)疚，楊石柱也掉入刺骨的悲痛中難以自拔，人日漸消沉頹廢。德慶老人的心比兒子楊石柱還要難過，善良的他對袁浩沒有一句埋怨。過了一段日子，終于想出了一個主意。他去找袁浩，誠心誠意地請他教兒子唱歌。唱歌，就這樣成了袁浩和石柱擺脫痛苦的救命稻草。

他們無比投入。從清晨到夜晚，袁浩全心全意地教，石柱忘我地學(xué)。果園里回蕩著他們經(jīng)久不息的歌聲。歌唱，讓他們忘了一切。德慶老人在繁重的勞作之余，眼里終于露出了一絲安慰。

1976年，袁浩被平反，摘掉了“蘇修特務(wù)”的帽子，同時恢復(fù)了中央音樂學(xué)院教授的工作。臨走之前，他做了一件事，通過在省文化廳工作的同學(xué)的關(guān)系，把楊石柱特招到了市歌舞團(tuán)。他的報答并沒有就此結(jié)束 。1978年，人民大會堂隆重的國慶晚會邀請他參加演出，他把這個珍貴的機(jī)會給了石柱，歌曲是他為石柱量身創(chuàng)作的《十月金秋飄果香》，并且為石柱取了一個新的藝名——浩良，浩是袁浩的浩，良是善良的良。他用這個名字，表達(dá)了自己對德慶老人一家無以言表的復(fù)雜情感。正是這次演出，讓浩良和他的《十月金秋飄果香》一舉成名。

八

楊十月是在衛(wèi)生間的馬桶上接到袁朗的電話的，當(dāng)時他正在大智慧客戶端看股票。這是個干脆的女子，沒有一句客套，開門見山地講了事情的原委。而在這個電話之前，他們之間素不相識。袁朗說，我是袁浩的孫女，我爺爺百年華誕大型演唱會兩個月之后在人民大會堂舉行，這個活動由文化部和中央音樂學(xué)院主辦，我的朗潤文化藝術(shù)傳播公司承辦，參加演出的都是國內(nèi)外著名歌唱家，大部分是我爺爺?shù)膶W(xué)生，央視三套和四套會在黃金時段播出演出的完整錄像?，F(xiàn)正式邀請你的爸爸浩良參加這次演出。我們是在網(wǎng)上查到你的電話的。你是浩良的兒子，對吧？楊十月被這突如其來的子彈一樣密集的信息連續(xù)擊中，一時沒緩過神來。袁朗追問，你在聽嗎？在聽在聽。那好，我想問一下，浩良叔叔能參加這次活動嗎？能，能參加。楊十月緊握著聽筒，不敢發(fā)出任何聲響，無論如何不能讓對方感覺到自己正坐在馬桶上。袁朗的聲音松弛下來，太好了，爺爺一定會很高興的。我能和浩良叔叔說句話嗎？他……他不和我住在一起。噢，袁朗顯得有點失望，接著問，他現(xiàn)在還在演出，身體一定很好吧？是的，很好。你放心，他也一定很高興去看望袁浩老師。聽到楊十月這么說，袁朗遲疑了一下，你不用和浩良叔叔商量一下嗎？不用，這么大的喜事，我爸爸一定會去祝賀的，而且我是他的經(jīng)紀(jì)人，可以做主。要是這樣，那就最好不過了。電話那端傳來袁朗的笑聲，我爺爺從前跟我提起浩良叔叔很多次，我也想見見他。我的秘書會發(fā)一份邀請函給你，后續(xù)事宜他會繼續(xù)和你聯(lián)系的，有什么特別要求也可以直接打電話給我，這是我的辦公室電話。

通話結(jié)束后，楊十月的手心里全都是汗，他幾乎不記得自己說了什么，這不是他能控制的那種談話，從袁朗報出自己名字和身份的那一刻起，他就變成了一只牽線木偶，順著她的意圖機(jī)械地吐著臺詞?；氐娇蛷d，他仍然感到恍惚，不敢相信這是真的。袁浩在中國音樂界的地位，如同泰斗。很小的時候，母親就常跟他念叨，這個與他的家庭有著特殊關(guān)系的大人物的名字，幾乎把他的耳朵磨出繭子來了。沒想到自己能有機(jī)會見到他。

他在百度上輸入了“袁浩百年華誕演唱會”，互聯(lián)網(wǎng)瞬間為他打開了一扇門。這個活動一年前就開始籌備了，由袁浩的中俄混血女兒、美國休斯敦大歌劇院女高音歌唱家袁安娜擔(dān)任藝術(shù)總監(jiān)，除了國內(nèi)眾多的一線歌唱家外，美國、俄羅斯、澳大利亞的幾位具有國際聲望的歌唱家也將參加這次演出。朗潤文化藝術(shù)傳播公司是這次活動的承辦單位，也是廣告招商單位。順著鏈接，楊十月進(jìn)入了朗潤公司的官網(wǎng)，袁朗的大幅彩照出現(xiàn)在面前，這是個鼻梁高挺、目光犀利的女人，算不上太漂亮，但四分之一的俄羅斯血統(tǒng)，讓她和中國女人在氣質(zhì)上有著明顯差別。她1979年出生在北京，和楊十月同齡。年輕時代的袁朗做過模特，后來經(jīng)姑姑介紹，嫁給了一位美籍華裔富商之子，現(xiàn)在夫妻倆共同經(jīng)商。朗潤公司的經(jīng)營項目繁多，除了策劃承辦各種演出、會展，還出品影視劇和電視節(jié)目，此外，還有一家國際青少年藝術(shù)學(xué)校，以袁浩的名字命名，專門招收八到十六歲的中國學(xué)生，畢業(yè)后可直接報考美國的藝術(shù)類大學(xué)，現(xiàn)在國內(nèi)已經(jīng)開了九家分校?？吹竭@里，楊十月的心動了一下。緊接著，一股莫名的失落感從心底襲上來。他把手機(jī)扔到沙發(fā)上，來到擁擠的陽臺，坐在矮小的方木凳上，點燃了一根煙。

隨著年齡的增長，楊十月越來越多地想到命運這個詞。不管他怎么和父親作對，他們父子的命運都是連在一起的。袁浩改變了父親的命運，把他推到了一座山峰上，但不知為什么，父親又從那個山峰走了下來。母親也許早就看到了這個結(jié)局，在下山的途中棄他而去，她試著攀上了另一個“高峰”，至于幸不幸福，只有她自己知道。離休的軍長已在去年過世，她死守著一座180平的房子與軍長的兒女們斗智斗勇，已經(jīng)鬧到法院去了。父親和母親自顧自地走著自己的路，他于是從一株備受贊美的名貴蘭花變成了路邊生長的野草。黃麗的家曾經(jīng)給了他溫暖，讓他短暫地忘掉了這些不快樂，但沒過多久，他就明白了，岳父母家的那種歡樂不屬于他，他無法在那個粗陶的花盆里生根。他們一家三口在岳父母家過周末的時候，看著黃麗和兒子被岳父逗得哈哈大笑，他常常會心生羨慕。他其實不知道怨誰，怨父親只是一種根深蒂固的習(xí)慣，這習(xí)慣是通過母親一遍一遍充滿結(jié)論性的講述確立下來的。成年以后，他有時候也會想，父親其實有權(quán)利選擇自己的生活方式，但這種想法常常堅持不了多久，就在各種殘酷的現(xiàn)實面前瓦解了。習(xí)慣性思維又占了上風(fēng)，如果父親能……那么局面或許就不同了。

開門聲打斷了他的思緒，兒子和黃麗回來了，屋里立刻熱鬧起來，充滿了現(xiàn)實感。他打起精神回到客廳，準(zhǔn)備下廚房做飯。得給歡蹦亂跳的小兔子做頓好吃的，那是他生命里全部的希望和歡樂了。

第二天，袁朗的秘書打來電話，希望楊十月能盡快把浩良的個人簡介、照片、身份證復(fù)印件發(fā)到演唱會籌備組的郵箱里去，前期宣傳、訂機(jī)票、訂酒店等都需要這些資料。他還說，演出定在袁老生日的當(dāng)天下午，晚上會有一個盛大的晚宴，文化部、中國文聯(lián)和中央音樂學(xué)院的領(lǐng)導(dǎo)都將出席，要求穿禮服，最好提前準(zhǔn)備一下。

楊十月的心怦怦跳起來，他沒法不激動。有那么一瞬間，他覺得，也許應(yīng)該帶父親去看看，這些榮耀本來就屬于他。但他馬上就否決了這個想法。父親已經(jīng)不能唱歌了，說話也成問題，更重要的，他不會替楊十月說出心里的愿望，而王春生可以。當(dāng)年如果父親肯替他說話，也許兩個月以后，站在人民大會堂唱歌的人里就有他楊十月了。這個機(jī)會非常難得，說不定會改變樂樂的命運。

他很快把這個消息告訴了王春生。王春生盯著他，說話突然結(jié)巴起來，“我……我真的能……能去？”“當(dāng)然，我說能就能。”楊十月冷靜地瞥了他一眼，骨子里的優(yōu)越感從神色中滲透出來。王春生受到這神情的鼓舞，一下子振奮起來，“你就瞧好吧，我絕對不會給你掉鏈子的?！薄跋葎e高興得太早?！睏钍伦羁床坏盟臏\薄相，“袁浩可是教了我爸五年的老師，你要做的功課還多著呢?！薄笆鞘鞘?。”王春生收斂起笑容，露出些許憂慮?！胺判模灰形以?，你就是浩良?！睏钍抡f完，起身離開。王春生的聲音緊跟在后面，“我都聽你的，你說怎么辦就怎么辦?！本褂行╊澏?。

九

老楊這幾天不愛吃飯，喉嚨不大舒服，好像腫了，食物走到那里就像翻越一座山嶺般困難。但這不是主要的，主要的還是心情。往事打開了閘門，就像洪水一樣止不住。已經(jīng)過去那么多年了，原來都原封不動地隱藏在記憶里，沒有絲毫破損。紅霞的音容笑貌，在他眼前晃來晃去，甚至衣服上扣子的顏色都清清楚楚。閉上眼睛，她就跟到夢里來。她把裝滿蘋果的柳條筐很輕松地一提，放到石柱的后背上，然后扯下脖子上的舊毛巾，擦石柱的額頭。石柱的臉模糊不清，紅霞身上的氣味卻清晰無比。

他給了彩霞十塊錢，讓她幫著買點黃紙回來?！罢Φ?，做夢了？”老楊點點頭?！皦衾镎f，過得不好嗎？”彩霞小心地問。有一種民間說法，做了不好的夢，不能全說出來，她很迷信。老楊搖搖頭，什么也沒說。彩霞就不再問，買了一刀黃紙，還有一串金元寶回來，把剩下的五塊錢交給他。老楊擺擺手說，“不要了。”“那怎么行？”不容分說塞進(jìn)他兜里?！敖駜和砩蠠龁?？”老楊又點點頭。

吃過晚飯，彩霞陪著老楊出了門。遠(yuǎn)遠(yuǎn)望見十字路口后，老楊就掙脫了彩霞的攙扶，示意她回去。彩霞重新拽住他的胳膊，“我給你送過去再走，不打擾你們說話。”黃紙上面的表格里寫著字，她已經(jīng)看到了逝者的名字，明白了為什么老楊總是把她叫做紅霞，也明白了老楊為什么總是雷打不動地聽《楓葉正紅》節(jié)目。她相信自己的猜測，這個叫紅霞的女人，一定被老楊深深喜歡過。

老楊從未去過紅霞的墓地，因為去世的時候還未辦婚事，她被父親葬在了自家的墳地。他其實不知道紅霞在哪。這么多年來，他第一次給她燒紙。面朝著果園村的方向，他的心中突然感到無比愧疚。

此刻，他對著黑暗的空氣，感到從未有過的真實，而歌唱家浩良的人生，就像個夢。他終于哭了出來。聲音翻過山嶺，從他的喉嚨里奔跑出來，嘶啞，蒼涼。這聲音不屬于浩良。

風(fēng)忽然大起來，老楊用木棍死死按住燃燒的黃紙，怕它們飛走了。

回去的路上，彩霞沒有說話，她把身體緊緊貼在老楊的身上，隨著他的步調(diào)，一只腳向前，一只腳傾斜地，把他攙回了房間。

楊十月來到養(yǎng)老院的時候是早飯剛過，老楊躺在床上，身體微微有點發(fā)燒。楊十月沒有發(fā)現(xiàn)父親的異樣，進(jìn)門之前，他在走廊遇到了彩霞，她告訴楊十月，老楊昨晚上沒休息好。他以為父親只是有點困。他沉浸在自己的心事中，擔(dān)心著接下來和父親的談話會很艱難。

他習(xí)慣性地倒了一杯開水，放在父親的床頭。事實上，他從未親眼看到父親喝下他倒的水。但倒水這一行為本身，常常表達(dá)了他無法用其他方式表達(dá)的態(tài)度，他和父親都懂。

然后他眼望著窗外的果樹林，談起了袁浩。他問父親，袁浩去果園村是哪一年，什么季節(jié)，當(dāng)時是上午還是下午，穿著什么樣的衣服，他在林場都干什么活，平時經(jīng)常唱歌嗎，他怎么發(fā)現(xiàn)你嗓子好的，他在回憶錄里說，是爺爺請他教你的，是真的嗎？那段往事，他在書里提到的不多，你還記得多少，有什么有趣的事情嗎？他是怎么教你的，連鋼琴都沒有，他給你寫樂譜嗎？簡譜還是五線譜？我媽說，你其實不識譜，我不信，因為你的節(jié)奏感和音準(zhǔn)非常好，小時候陪你去電臺錄歌，基本一遍就過了。那首歌，袁浩在果園的時候就寫好了，還是回到北京之后寫的？你們是什么時候斷了聯(lián)系的？他的其他學(xué)生你都見過誰……

老楊看著兒子的側(cè)臉，緩慢地回答著他的問題，他們還從沒說過這么多話呢。這是他長久以來渴望的一種交流，面向過去，屬于親人間的閑聊，屬于了解。在他的記憶里，兒子從不愿了解他的過去，只關(guān)心現(xiàn)在和將來，對，更關(guān)心將來。他和他的媽媽羅英美活得十分焦慮，緊張著未來的每一天，把日子過成了一場攀爬比賽。此刻令他享受，他甚至忘記了喉嚨里的山嶺。雖然果園村的歲月也有令他痛苦的部分，卻是此刻他最愿意回憶的時光。

離開果園村后，踏上突然而至的人生巔峰，他一下子不知所措。他成了一個演員，站在舞臺上唱歌可以，將一個新角色變成自己，卻很難。他笨手笨腳地嘗試了很多年，學(xué)著做一個漂亮的舞蹈演員的丈夫，學(xué)著把奶粉喝成井水，學(xué)著在開會的時候從容不迫地把政策語錄融進(jìn)每一句話，學(xué)著用虔誠嚴(yán)肅的表情尊重領(lǐng)導(dǎo)，學(xué)著做一個在政治上過硬的藝術(shù)界領(lǐng)袖……他終于還是失敗了。袁浩老師只教了他唱歌，他至今也理解不了《十月金秋飄果香》的時代意義是什么，他只是個會唱歌的果農(nóng)。然而他的失敗卻不是他一個人的事，他似乎面對所有人，犯下了不可饒恕的錯誤。

以一個果農(nóng)的智商，他是想不明白這一切的。羅英美和楊十月的怨恨，曾讓他相信了自己對不起所有人，對不起老父親，對不起袁浩老師，對不起妻兒，甚至對不起紅霞。但現(xiàn)在，一切困惑都煙消云散了。他更相信自己的心，他真正感到愧疚的只有紅霞，這些年，他竟然把她忘得干干凈凈。

這幾天，他還想明白了一件事，為什么最終從山頂又走了下來？那個模模糊糊的原因一直在他心里若隱若現(xiàn)，現(xiàn)在，他終于抓住了。那個原因就是——他不愿意踩著紅霞的尸體走得太遠(yuǎn)！袁浩老師離開果園村之后所做的一切，是為了求得他內(nèi)心的平安。而自己接受得越多，內(nèi)心卻越不安。這些不安就像路障一樣，阻擋著他在浩良的軌跡上前行。他實在無法用一生去跨越！

楊十月沒有想到和父親的對話竟這般流暢，他感到很舒適，這種感覺，就是一直以來他羨慕的黃麗與父母談話的狀態(tài)。在他的印象中，父親非常不善于表達(dá)。童年時代，母親似乎就是父親的大腦，替他表達(dá)，替他拿主意，問什么都說聽你的。連他們當(dāng)初確立戀愛關(guān)系，都是母親挑明的。從人民大會堂演出回來，團(tuán)長本打算把自己在圖書館上班的侄女介紹給父親，但是被母親搶了先?！斑€不是覺得我比她漂亮嘛。”母親曾經(jīng)和曲阿姨在談笑間講過這段故事，六歲的楊十月一邊玩小汽車一邊聽了個清清楚楚。如果沒有袁浩生日演唱會的事，楊十月真希望把這場談話進(jìn)行下去，但理智告訴他，不能忘記來此的目的。沒有目的的生活是脆弱和幼稚的，他從父母離婚那一刻起就明白了?，F(xiàn)在想想，自己明白得太晚了。他曾經(jīng)的同學(xué)們都比他明白得早，他陪父母去參加演出，一個人在后臺玩耍的時候，他們都在上各種補習(xí)班，他們從那時起就為了高考這個目的在奮斗。然后他們就搶在了他的前面，提前知道了各種目的地。他從不去參加同學(xué)會，當(dāng)官的、做生意的男同學(xué)比著買單請客，飯店一個比一個豪華，在女同學(xué)面前顯示著他們的成功。那個孫福友，在他目的明確的商人父親的一路安排下，四十歲不到，就已經(jīng)做到教育局的副局長了。他也從不允許黃麗去參加同學(xué)會。家庭是他僅有的成功。他很想去理解父親，譬如在此刻這種氛圍中。但父親永遠(yuǎn)不會理解他內(nèi)心的掙扎和酸楚。父親似乎一直生活在另一個世界。他不希望兒子樂樂有一天面對自己，也有同樣的酸楚。

他斬斷了回憶。“爸，過兩個月是袁浩的百歲大壽，在人民大會堂有個慶祝演唱會，他的家人邀請你參加，我同意了?！毕癖煌蝗怀榈袅舜舶?，老楊的身體一震，想說點什么，楊十月馬上攔住他，“我準(zhǔn)備帶王春生去?！鳖A(yù)想的咆哮沒有爆發(fā)，老楊把話咽進(jìn)肚子里了，看起來竟然很平靜?！跋Ｍ隳芡狻！彼悬c沒底。

“可是……你到底為了什么呢？”父親的聲音像從遙遠(yuǎn)的地方傳來。

“就當(dāng)是……為了樂樂吧?！彼拖骂^，絞動著手指。其實他一直弄不明白，為什么自己總是抑制不住地想去傷害父親。

一陣沉默。楊十月受不了這種沉默，他站起身，準(zhǔn)備盡快離開。

“讓他過來……我要見見?！?/p>

楊十月望著父親，想從他的表情中判斷出這句話背后的含義，但沒有捕捉到確定的信息。他小心地問，“有這個必要嗎？”

“明天?！崩蠗钫f完，閉上了眼睛。

“也好，有些事你叮囑一下他。”楊十月走到門口，又回過身來，“爸，無論他表現(xiàn)怎么樣，說了什么，你都不要生氣，對身體不好?！?/p>

十

第二天早晨醒來，老楊覺得渾身不舒服，他量了一下體溫，仍然低燒，比昨天的溫度又高了一點。他強打精神起來，仔細(xì)洗漱了一番，還用一個很久不用的剃須刀刮了胡子。臉被劃傷了好幾處，用紙巾處理了半天，還是被彩霞看出來了。她晚上不住養(yǎng)老院，總是吃過早飯過來?！澳阏f你急什么，等我來了給你刮唄。咋了，今天有人來看你呀？”老楊有點懊惱，他就是不想讓別人知道，才自己刮的。

彩霞看出來他不大高興，收拾完房間就提著暖瓶走了。老楊把箱子打開，翻出一套不常穿的中山裝，試了一下，發(fā)現(xiàn)有點瘦了。他想了想，把身上的羊毛衫脫掉，又找了件襯衫套在里面。收拾停當(dāng)，他拉開抽屜，找出一片撲熱息痛，就著杯子里剩下的一點水吞了下去。

九點鐘的時候，他有點支持不住，躺在床上休息了一會兒。彩霞進(jìn)來送水，見他穿得整整齊齊地躺著，忍不住問，“什么重要人物來看你呀，從沒見你這樣。”老楊從床上坐起來，“你進(jìn)來，怎么不敲門呢？”“敲啥門？從來也沒敲過門啊?！辈氏俭@訝地看著他，然后忍不住邊走邊哈哈笑起來。

十點半左右，彩霞的聲音在門外響起，“老楊，你等的人來了?！本谷挥悬c興奮。

老楊整理了一下頭發(fā)，在椅子上坐下。

門開了，彩霞滿臉欣賞地讓進(jìn)一個鮮亮的人來。他一只手提了一塑料袋水果，另一只手拎著一箱牛奶。彩霞在門口流連著，似乎不想走，老楊嚴(yán)肅地瞪著她，她只好退出去，把門關(guān)上。

老楊打量著這個竊取了他歌唱家身份的人。

他的頭發(fā)被發(fā)膠定了型，因而一絲不亂。上身穿了一件紅色的西裝，有點刺眼，下身是一條雪白的褲子，也有點刺眼。皮鞋倒是常見的黑色，但非常亮，幾乎沒有塵土。老楊想，進(jìn)院子之前，一定擦過。這張臉很紅潤，精神矍鑠。它的輪廓讓老楊看到了浩良的一種可能性，或者在羅英美和兒子的心里，浩良就應(yīng)該一直長成這副樣子。他的眼中流露出緊張和不安，似乎還有點興奮和好奇，但看到老楊的一瞬間，就被一種熟練的熱情和自信代替了。他把東西放在門口，快步走過來，雙手握住老楊的手，“浩良老師，久聞大名?。　甭曇艉榱?，底氣十足。這是一雙有力量和熱度的手，和老楊看他照片時的判斷相符，精力十足，欲望強烈。

老楊沒說話，也沒有讓他坐。

他站了會兒，氣勢虛下來，“十月說您想見我，不知您……有什么……吩咐？”

老楊繼續(xù)盯著他看了一會兒，才緩緩問道，“你怎么想的？冒充我?！?/p>

他一愣，顯然這不是他預(yù)想的話題。他以為這個問題早就翻過去了。他是抱著“匯報表演”的心來的，期待著真浩良能對他指點一二。這么久了，楊十月和他父親還沒達(dá)成共識嗎？

老楊面無表情地等著。

“我……還不是因為喜歡您嘛。”他似乎尋到了出口，“您一直是我的偶像，我是唱著您的歌長大的?！彼謴?fù)了語速，音調(diào)也自如地高起來，最后一句甚至伴著笑聲。

老楊沒有笑，“你都喜歡我什么呢？”

王春生又是一愣，他收斂起笑容，思度著如何回答這個問題。他感到，自己對這次會面的估計過于樂觀?！澳揭捉?、謙虛……嗓子好……”他搜索著詞匯。

“運氣也很好，是吧？”

“哪能這么說呢？嗓子不好，光有運氣也沒用?。　彼哪樕显俅味哑鹦θ?。

“我可從來都不穿西裝。”

“我……我不是個子矮嘛，我知道您喜歡穿民族服裝，我穿西裝……顯得高點不是？”王春生的后背開始出汗。

“真的沒人看出來你是假的？”

王春生僵在那里。

“你就不害怕？”

王春生有一點惱了，咕噥道，“十月總不是假的吧？再說，歌也不是假的呀?！币娎蠗顩]吭聲，便大起膽子繼續(xù)說，“浩良老師，您不會不知道，現(xiàn)如今，假的東西多了，我這可是下了功夫勤學(xué)苦練的，您不能把我等同于江湖騙子，我唱得一點都不比您差，咱這錢掙得不容易?，F(xiàn)在的觀眾多挑剔呀！”

竟然被他反戈一擊，老楊瞬間有了一種荒謬感。不過提到了楊十月和錢，底氣沒有剛才足了。他平復(fù)了一下情緒，說道，“把那首歌唱給我聽聽?！?/p>

這個要求在王春生的預(yù)想之內(nèi)，不禁面露喜悅。他環(huán)顧了一下四周，往場地中央挪了幾步，又清了清嗓子，開始唱《十月金秋飄果香》，手臂揮動起來，表情也跟著舞動起來。

老楊看著他聲情并茂的表演，心里涌起一股說不出的滋味。這首歌他早就唱麻木了，但從別人嘴里唱出來，還是有點新鮮。他想起第一次聽到這首歌是在電話里，袁浩老師的聲音充滿了激情。他告訴石柱，“這首歌已經(jīng)在小范圍內(nèi)試唱過，反響極好，評論家們都說，它是一首時代需要的好歌、大歌，你盡快到北京來吧?！笔聦嵳缭扑A(yù)料的，這首歌最終和《祝酒歌》一樣，成了“撥亂反正”之后，一個新時代的符號。他還記得袁浩老師怎樣一字一句地給他設(shè)計唱腔，讓他唱出政治上的自豪感來。最后出來的效果，袁浩并不十分滿意，覺得石柱對這首歌的理解不到位。即便如此，他也還是把這首歌唱紅了。

“浩良老師，第一段最后一個字，我在您原唱的基礎(chǔ)上，又拖長了八拍，聽出來了吧？”他重新示范了一遍，“每次唱到這里，臺下面都掌聲雷動?！?/p>

老楊的思緒被王春生的話打斷，看得出，他對自己的表演相當(dāng)滿意?！澳闵ぷ硬诲e，不過……唱得有點流氣?！?/p>

王春生似乎并不接受這樣的批評，但還是點了點頭。

“你真的想唱給袁浩老師聽？”他迷惑地看著他。

他眼睛躲閃了一下，馬上說，“是啊，我要讓袁浩老師和全國人民看看，今天的浩良一點不比四十年前差。”眉宇間沖出一股銳氣來，一種不屬于老年人的銳氣。

老楊已經(jīng)喪失了和他對話的興趣，但有句話，他還是想當(dāng)著王春生的面說出來。他不再看他，望著窗外，自語般地，“你們是不是都覺得，只要長相上接近，再把這首歌模仿得好，誰都能成為浩良？”不等王春生回答，他又接著說，“你們是不是還覺得，這首歌當(dāng)年無論誰唱，都能一下子成為著名歌唱家？”王春生有點驚訝，不知道說什么?！澳憔褪沁@么想的吧？覺得你更應(yīng)該得到浩良的一切？”他向王春生投去犀利的一瞥。王春生慌忙搖頭，但他不想聽他說話，“如果人生真的能這么簡單，反倒好了?！彼坪踉诨卮鹜醮荷?，又似乎在回答自己。臉上一片蒼涼。

他感到很累，也感到一種釋然。揮了揮手，示意王春生出去。

王春生從房間里退出來。他感到有點憋氣，你有什么資格來教訓(xùn)我？還拿自己當(dāng)著名歌唱家呢，話都說不利索，住養(yǎng)老院的錢沒準(zhǔn)都是我賺來的。正想著，彩霞奔了過來，一把抓住了他的胳膊?！昂屏?，真的是你呀！我說看著眼熟嘛，你剛才唱歌，我都聽見了?！?/p>

他看著這張亢奮的紅臉，不知不覺就把臉偏向老楊的房門，突然抬高了聲調(diào)，“啊，過來看看我一個合作伙伴的父親。你以前聽過我唱歌？叫什么名字？”

“彩霞，我叫彩霞，上中學(xué)的時候，你火了！我媽可喜歡你了！”彩霞的大嗓門一嚷嚷，院子里的人迅速聚集過來，把“著名歌唱家浩良”團(tuán)團(tuán)圍在當(dāng)中。有人拿出手機(jī)，開始合影。

院子里的熱鬧嘈雜聲把院長的媳婦引了出來，她一聽說這個派頭十足的小老頭是著名歌唱家浩良，馬上拉住他，“浩良老師，中午說什么也不能走，在這吃飯。我要是讓你走了，待會我老公回來準(zhǔn)得罵我。走，到我辦公室去坐。”說完，不容分說就往前拽。

“不了不了，我不隨便參加飯局的，再說，下午我還要談個演出的事，讓人看出來喝酒就不好了?！?/p>

“那咱們不喝酒，咱就吃菜?！?/p>

“對，不能走?！币蝗喝烁胶椭?，簇?fù)碇选昂屏肌蓖频搅宿k公室。

院長接了媳婦的電話，沒到半小時就趕回來了。熱烈地表達(dá)了一番驚喜、崇拜之情后，他提出想和“浩良”老師合個影?！昂屏肌本X地看了他一眼，“這合影要是掛出來宣傳，我可是要收費的?！?/p>

院長遲疑了一下，馬上說，“浩良老師，我們家三代人可都是你的粉絲，我爺爺在世的時候最愛聽你唱歌了，那時候也沒有電視啊，他守著半導(dǎo)體，一聽到你的聲音就不讓調(diào)臺。提錢，多傷感情！這么著，我給您準(zhǔn)備點本村產(chǎn)的有機(jī)水果、蔬菜，還有笨雞蛋、溜達(dá)豬肉，走的時候帶上！”

“浩良”的臉上露出笑容，“算了，我這人啊，就是心軟?！?/p>

兩個人于是來到院子里，在院長媳婦的指揮下，拍了若干張以養(yǎng)老院為背景的合影。

沒過多久，彩霞跑過來說，可以開飯了。院長親熱地挎著“浩良”的胳膊，把他請到食堂，夫婦倆陪著進(jìn)了單間。吃了一會兒，又叫了一個年輕點的女護(hù)工進(jìn)去陪酒，彩霞出出進(jìn)進(jìn)地傳菜。喝了有七八瓶啤酒之后，彩霞突然想起來，“浩良”是來看老楊的，應(yīng)該叫老楊過來陪著才對。院長聽她一說，忙揮著手叫她去把老楊喊過來。

待彩霞急急忙忙跑到老楊房間，卻發(fā)現(xiàn)他已經(jīng)躺在床上昏迷過去。往臉上一摸，滾燙。

十一

老楊被送進(jìn)了醫(yī)院。接到彩霞的電話后，中心醫(yī)院的120急救車用了近一個小時才開到養(yǎng)老院，途中，它一度被車載導(dǎo)航儀帶過了頭，后來是彩霞跑到公路上，不停和司機(jī)通電話，才把它迎過來。與此同時，“著名歌唱家浩良”的飯局并沒有停。院長只是出來安排了一下，就又回到酒桌上。

經(jīng)過復(fù)雜的檢查，初步診斷為咽喉癌。醫(yī)生對楊十月說，腫瘤已經(jīng)開始大面積擴(kuò)散，手術(shù)的意義不大了。“那么，還有多長時間？”楊十月看著醫(yī)生白凈纖長的手指，感到自己的心在下沉。那一定是十根靈巧的手指，也是理性的手指，它們看上去和一個鋼琴家的手指沒什么兩樣，而事實上，要冷靜得多?！白疃喟肽臧??！笔种傅闹魅撕茌p易地就說出了這句話，楊十月感到自己的心臟停在了一片平滑無比的冰面上。

父親還在昏睡中，輸液管里的透明液體在無聲滑落著。他無法確定父親的昏迷是否和王春生的拜訪有關(guān)。他簡單問了問跟著急救車過來的彩霞，彩霞說，你爸一早起來就梳洗打扮，等著“浩良”，兩人見面應(yīng)該挺高興的，還唱歌了呢。楊十月便沒再問。彩霞跟著忙活了一下午，已經(jīng)走了。走之前對楊十月說，讓你媳婦煲個雞湯送來，你爸現(xiàn)在咽東西費力。

楊十月又給王春生打電話，但是一直無人接聽。他并不知道，父親被抬上急救車后，養(yǎng)老院里又發(fā)生了一件事?！爸璩液屏肌焙榷嗔司疲瑳]有把持住自己，摸了年輕女護(hù)工的胸和屁股，結(jié)果被女護(hù)工的男朋友、養(yǎng)老院里的一名男護(hù)工給打了，院長連忙把“歌唱家”送到附近的醫(yī)院檢查，這會兒，“歌唱家”正躺在院長辦公室里睡覺呢。

晚上五點多，老楊醒過來。藥物使他的嗓子舒服了很多。黃麗從床邊的椅子上站起來，叫了一聲“爸”，接下去卻不知再說什么，就匆匆出去找醫(yī)生。醫(yī)生過來看了看，把一只體溫計插在他的腋下，又出去了。屋里重新恢復(fù)了安靜。老楊想問問十月怎么不在，可是張了兩次嘴，只發(fā)出一絲微弱又含糊的音來，他用了用力，聲音大了些，但黃麗還是沒有聽懂。她想了想，說，“爸，你是不是餓了？我這就去打飯。”說完，從包里掏出一個保溫飯盒，提著出了門。

他對這個兒媳是陌生的，一年見不到幾次，每次待的時間都不長。羅英美和黃麗的走動也不多，他是知道的，有時候也問問兒子，楊十月不喜歡談?wù)撨@個話題，回答得總是很潦草。他從這潦草中判斷出，羅英美和黃麗都不喜歡對方。

楊十月很晚才過來，站在床邊看了兩眼，就坐在門口的椅子上鼓搗手機(jī)。老楊現(xiàn)在已經(jīng)無法用語言表達(dá)清楚自己了，這讓楊十月感到一點釋然，從青春期開始，他和父親之間的溝通就沒有順暢過?，F(xiàn)在這樣很好。后來他從家里拿來一本樂樂的英文練習(xí)冊和一只鉛筆，放在父親的床頭，告訴他想說什么就寫在紙上。

兩天之后，彩霞又過來一次，幫老楊拿了些換洗的衣服。進(jìn)屋沒多一會兒，她就開始跟老楊數(shù)落起“浩良”來?！拔艺f話你別不高興，那個浩良，可真不是東西，簡直就是個大流氓，你以后別跟他來往了，丟人！還歌唱家呢，呸！”老楊吃驚地盯著她，手從被子里抬起來抖動著，示意她把話說清楚。彩霞就把酒桌上的事跟他講了一遍，末了又說道，“你說他臉皮多厚，自己干了見不得人的事，還要跟人家訛醫(yī)藥費。院長沒辦法，給他裝了一后備箱的東西，才把他打發(fā)走?！崩蠗盥犕辏獕阂幌伦泳蜕蟻砹?，開始眩暈。嚇得彩霞馬上去喊醫(yī)生。

一個星期之后，老楊從醫(yī)生那里得知，他一時半會還出不了院。醫(yī)生叮囑他，安心治療，別想太多，少說話，堅決不能抽煙。他有了一種不祥的預(yù)感，尤其是被轉(zhuǎn)了一次病房之后，這種預(yù)感就更加強烈。

新病房在住院大樓16層的最里端，要沿著走廊走很久才能到電梯。大部分時間他都待在病房里，實在悶了，就到走廊中間的曬臺上站一會，那下面是一個小花園。曬臺是通風(fēng)的，沒有玻璃，只裝著封閉的鋼筋護(hù)欄，人站在那兒，就像站在籠中。沒人的時候，老楊也會躲在那偷偷抽一根煙。

楊十月再沒跟他提過袁浩壽誕演唱會的事情，但從兒子偶爾接聽電話的只言片語中，他聽出事情一直在進(jìn)展著。最近楊十月好像在打聽一個青少年藝術(shù)學(xué)校的事，還和黃麗商量，怎么找人給樂樂辦一個聲樂特長生證明。有一天，他整理自己的東西，忽然發(fā)現(xiàn)，身份證找不到了。

他在紙上寫，你拿了我的身份證？

楊十月平靜地說，借用一下，用完了，就還給你。

他想了想，寫道，你一定要帶他去北京？

楊十月肯定地點了點頭。

他放下筆，不再和兒子說話。

大約一個小時后，楊十月準(zhǔn)備離開。

他拽住兒子，在紙上寫道，走之前，讓他來一趟，我有話交代。

十二

王春生來的這天風(fēng)很大，病房的窗子外面不時滾動過呼呼的巨響。老楊早早起床，在洗手間破舊的鏡子前，仔細(xì)洗了臉，刷了牙，又用手蘸了水把頭發(fā)抹整齊。他已經(jīng)很多天沒有洗漱了，鏡子里的這張面孔憔悴干枯，像一棵已死去大半的老樹。他忽然就想，這個樣子去了陰間，紅霞能認(rèn)出來嗎？

回到病房，他把病號服脫下來，換上了自己最舒適的一套衣服，一條褪了色的肥大的棉質(zhì)休閑褲，一件帶拉鏈的廉價夾克衫，然后從床底下把那雙老北京布鞋拿出來，套上。做完這些，他坐下來歇了一會，又整理了一下拉桿箱。這是彩霞送過來的，里面除了幾套換洗的衣裳，還有一個影集和一個皮夾子。皮夾子里除了一些證件外，有兩張銀行卡。進(jìn)養(yǎng)老院之前，卡里共有43萬塊錢，那是他全部的積蓄。他翻了一會影集，里面大多是十月小時候的照片，也有幾張樂樂的，此外，還有他自己珍存的一些演出照。最珍貴的一張，是他在人民大會堂演出之后，與袁浩老師的合影。照片上的袁浩展露著揚眉吐氣的笑容，而他則有一點拘謹(jǐn)。

有敲門聲傳來，老楊把影集放回箱子，皮夾子壓在影集的上面，然后拉好拉鏈，把箱子推到墻角。

門開了，楊十月站在門口，把他帶進(jìn)來，什么也沒說，又退了出去，關(guān)上門。

王春生今天穿了一套素凈的西裝，不知是不是楊十月跟他說了什么，但仍然系了一條黃燦燦的領(lǐng)帶，發(fā)型也精心打理過，左眼的外眼角有一塊淡淡的淤青。應(yīng)該是被男護(hù)工打的。

王春生見老楊盯著他的眼角，下意識地用手遮了一下，“喝多了酒，摔了一跤?！庇樣樀匦α诵Γ缓鬀]等老楊說話，就坐在床邊的一把椅子上。

老楊拿起鉛筆，在英文練習(xí)冊上寫道，什么時候去北京？

“下周，下周的今天。十月說，你好像有什么話要交代，是不是關(guān)于袁浩老師的？”他的目光中滿含期待。

老楊看了他一眼，寫，要是袁浩看出來你是假的，你怎么辦？

“我……”王春生盯著紙上的字，琢磨著句子里的意味，心中漸漸涌起一股惱怒，他意識到，老楊并不是想幫他，和上次一樣，只是想羞辱他?！笆抡f了，他說我是真的，我就是真的?！彼痤^，挑釁地看著老楊。

老楊并不生氣，神態(tài)出奇地平和。他寫道，其實，袁浩十多年前就患老年癡呆了。

“真的嗎？”王春生的眼中放射出抑制不住的驚喜?！肮植坏?，在網(wǎng)上搜不到采訪他的文章。他們家人瞞得可真夠死的。”他舒了一口氣，心想，也許錯怪他了。他把兩腿伸開，抖了抖，“這么說，即使見到袁浩，他也不知道我是誰？”

老楊注視著他，點了點頭。

王春生整個人放松下來，從兜里掏出手機(jī)擺弄了兩下，是一款嶄新的iPhone 6 Plus。

老楊瞥了一眼手機(jī)，繼續(xù)寫，你準(zhǔn)備什么時候停止？

“什么意思？”王春生疑惑地望著他，旋即明白了?！斑@得問你兒子啊，他可是個賺錢沒夠的主。我們倆簽了協(xié)議，現(xiàn)在是合作伙伴關(guān)系。我可不欠你們的?！彼餍缘拖骂^接著擺弄手機(jī)，不再說話了。怪不得楊十月說他爸爸難溝通，還真是一點不假，陰一陣晴一陣，簡直就是個神經(jīng)病。

外面的風(fēng)呼呼地吹著。一只塑料袋在窗口飛翔了一會兒，又向更高處沖去。老楊的目光跟隨著它，直到看不見。他很難理解，它怎么能飛這么高。

時間在兩個人中間流逝著，老楊望著面前這個眼角浮著淤青、穿著考究、打著耀眼領(lǐng)帶的男人，粗壯通紅的手指熟練地在手機(jī)屏幕上點來點去，那種恍惚的荒謬感再度向他襲來。

他將英文練習(xí)冊重新翻開一頁，寫道，愿意陪我抽支煙嗎？然后不等他回答，就扔下鉛筆，站起身，歪歪扭扭地向門口挪去。

他坐在那，看著他移到門口，才無奈地起身，跟著出了門。

走廊很安靜，一個人都沒有。他拒絕了他的攙扶，傾斜著身體，用了很長時間，來到曬臺上。

他瀟灑地遞過來一只中華。他擺了擺手，掏出自己的紅梅來。兩個人各自點上。風(fēng)從鋼筋護(hù)欄中呼嘯著沖進(jìn)來，把煙打到他們的臉上。

“告訴你一件事，你可別不高興?！彼鲁鲆粋€煙圈來?！霸频膶O女說，人民大會堂的演出結(jié)束后，如果反響好，她會接著搞一個全國巡演，青少年藝術(shù)學(xué)校分校所在的城市，都要去。到時候，一切按市場化操作，立體宣傳、賣票，演員都拿出場費?！彼芗?，臉泛紅光。

“十月不讓我跟你講太多，怕你不高興。我覺得沒什么呀，我是在替你賺錢啊，用的還是浩良這塊牌子。這塊牌子立起來不易啊，你可能覺得挺容易的，可有多少人唱了一輩子也沒人知道??！咱們得充分利用，不用，那不是傻子嗎？你看袁浩的家人多精明，他都老年癡呆那么多年了，人家還能轟轟烈烈辦學(xué)校、辦演唱會，不知賺了多少錢??！我看啊，你兒子是塊料，膽子大，要是早幾年認(rèn)識就好了。不過，也不晚。我身體還挺硬實，再唱個十年八年也沒問題。這不挺好嗎？你出名字、我出人，賺錢對半分。只要我們自己愿意，誰能管得著？”他的眼里漸漸透出一股真誠來。

“別老覺得這是騙人，你憑良心說說，就我的嗓子，配不配得上浩良兩個字？絕對配得上！和滿大街粗制濫造的假名牌比起來，咱這塊牌子就是正品，我是經(jīng)過你授權(quán)的！咱們就這么合作下去，多掙點錢，咱倆都能安度晚年，孩子也能跟著借光。想開點，好好養(yǎng)病。好日子還在后頭呢?！闭f完這些，王春生豁達(dá)地拍了拍老楊的肩膀。

老楊默默地聽著，他的邏輯無懈可擊，自己幾乎被他說動了。類似的話，當(dāng)年羅英美也說過。也許吧，自己已經(jīng)跟不上這個時代了。但他還是騙不了自己的心，在這條邏輯的路上，有些東西堵在那兒，就像喉嚨里的那些山嶺，是實實在在的感覺，他無法當(dāng)它們不存在。他也無法理解這個只比自己小不到十歲的人，是怎么做到在這條路上暢通無阻的。難道僅僅因為命運在這條路上給他挖過一個坑嗎？他就認(rèn)為那些東西填到坑里去理所應(yīng)當(dāng)？老楊不認(rèn)同這種邏輯，他覺得，坑是坑，堵著的東西是堵著的東西。就像他和他的父親，從未因為紅霞的死而怨過袁浩。那是紅霞自己的命。他相信，袁浩老師也是這樣的人。這些天，他一直在想，袁浩真的很想見浩良嗎？這個以兩個女人的生命為代價換來的名字，真的應(yīng)該重新出現(xiàn)在這位可憐的百歲老人的面前嗎？

他側(cè)過臉，看著王春生。他的左眼角對著他，那片淤青在熱血沸騰的臉上正在變紫。他沉浸在一個歌唱家的夢里，那曾經(jīng)中斷的夢想又找到了飛翔的翅膀。如果生命的軌跡沒有被北大荒岔開的話，那雙翅膀或許真的是他自己的。但正如1971年不會重來一樣，1969年同樣不會重來。

浩良不屬于他王春生，浩良也同樣不屬于楊石柱。浩良本就是個歷史的誤會。

他深深吸了一大口煙，嗓子里的山嶺發(fā)出一陣刺痛。真痛快。他望著下面，花園里一個人都沒有。

“人民大會堂的地毯真的那么軟嗎？1966年和同學(xué)去天安門廣場，人山人海，只看到個房頂?！?/p>

老楊把手搭在一根鋼筋上，下面發(fā)出只有他能聽得到的摩擦聲，焊接點被風(fēng)化，只需一推，鋼筋就傾斜出去，懸到16層的天空中。第一次來這里吸煙，他就發(fā)現(xiàn)了。風(fēng)越刮越大。

王春生的話語輕一字重一字地飄過來，“你兒子說，我的鼻頭比你大，哈哈，等從人民大會堂回來，我就去整容?！?/p>

他看了看他的鼻子，一團(tuán)煙霧從王春生的嘴里噴出來，將鼻子淹沒，隨即又被風(fēng)吹散。他想象著一個白色的頭顱，對著一面鏡子，正一層層揭開紗布。當(dāng)最后一層紗布被掀開，他看到一張和自己一模一樣的臉，嶄新的鼻子在陽光下閃著光亮，那張臉更加年輕、紅潤，所有的皺紋都神奇地消失了，讓他相形見絀……

老楊把煙頭扔掉，立在風(fēng)中整理了一下衣服和頭發(fā)，然后伸出手去，牢牢地抓住了王春生粗壯的胳膊，鋼筋被裹著布鞋的一只腳推開，刺耳的摩擦聲從大理石上劃過……

籠子破了。

終于可以飛出去了，他想。

責(zé)任編輯 向 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