訪隱者有得
近讀湖北《書法報》上的一則新聞,其中有南京藝術學院徐利明教授的著作《中國書法風格史》的相關報道。徐先生的這本專著我曾讀過,視角獨特、功底扎實,印象很深。而這則消息,倒是使我想起了一段舊事。大約是兩年前的冬天,我到藝術批評家許宏泉先生家中做客。剛到不久,他說下午準備去見一個高人,讓我陪他一起前往。我問何人?答曰,此人為社科院美學研究室的研究員,現已退休,名為韓玉濤。我說此人未曾聽說過,其實意思是不太想去。許君告訴我,此人學問甚好,他主編的《邊緣藝術》雜志曾經刊發(fā)過一篇其縱論杜甫詩歌、王鐸草書和程硯秋戲曲的文章,頗受好評。這倒勾起了我的興趣,能夠在詩歌、戲曲與書法之間游刃,老先生的學問一定有高人之處;而許君此行的另一個目的,便是因為此公在書法研究上很有造詣,想借此機會與他談談書法藝術,并擬以某位山西書法名家為對象進行一次學術對話。
在京城西南郊的一個新建的小區(qū)見到了韓玉濤,老先生個頭不高、清瘦矍鑠、頭發(fā)花白,熱情地到樓門前迎接我們的到來。其前許君談到韓先生的一個怪癖,乃是遇見極佳的藝術作品,他會不顧及旁人,在展廳中大聲喊叫,乃至倒地打滾,情景極為滑稽。然則,待我見到的韓先生,卻是一切正常。先生家中頗為簡陋,落座閑聊才知,這兒是他們剛剛租住的房子。我們略略詢問了先生的日常起居情況,便進入了談話主題。我是書法的門外漢,興趣卻是濃厚的,很想聽聽兩位研究者如何進行交流和探討。但韓先生對于談論那位山西書法家似乎興致不濃,許君幾次提起,都廖無回應,卻只顧談自己感興趣的幾位古今書法家,其中也提到了南京藝術學院的徐利明教授,言及他剛讀了徐君的《中國書法風格史》,以為頗值得一讀。雖然未曾深談,卻感覺這位老先生個性十足,極為高傲,能夠讓他看上的書籍應該不差,于是便將書名默記心頭。
眼見擬定的話題無法深入,于是我以老先生的身份為題,詢問起他曾就職的中國社會科學院美學室的相關情況。這倒是頗有些可談之處的,也倒是讓他頗感些興趣的話題。談話中印象很深的是,當年他在京郊的一個中學教書,寫過幾篇美學文章,得到了朱光潛和李澤厚的賞識,終于沖破各種阻撓,調入中國社會科學院哲學所。對于一個根本不懂外語卻要研究美學的教師,且要由一所普通中學調往中國學術最高領地,在體制嚴密的上世紀八十年代,也算一例學界佳話了。當時全國美學大熱,李澤厚風頭甚健,能得李之幫助,并進入中國學術研究的專業(yè)殿堂,此位韓玉濤的水平也是可以料想的。但韓先生似乎并不這么認為,因為當時社科院哲學所美學室新建而成,藝術類圖書資料甚少,而他最想去的卻是藏書豐富的中國藝術研究院,并找到了當時的主事者王朝聞先生,也是鼎鼎大名的美學家,但王卻勸他到社科院,因其學術氛圍濃厚,且能引領潮流。
關于八十年代的美學熱,我倒是很有些興趣。我問韓先生如何評價李澤厚的著作,他說《美的歷程》很開風氣,那么短的篇幅寫就中國美學簡史,還是很見水平的;又簡略談及了《華夏美學》等著作,以為就愈加不如了。由此,又忽然想起了當時頗具爭議的高爾泰,便問對其印象如何?韓先生說高爾泰的美學研究也是自成一格,并提及他還曾與高共處一室,后來高爾泰在海外寫了回憶文章,也提到了他韓某人,這是別人讀后告訴他的,但他并未找來一讀,任由評說吧。高爾泰在海外寫成的散文《尋找家園》我曾認真讀過,對于提及的韓玉濤卻并未有印象,看來讀書認真也不過往往只是自己的一種感覺罷了。而我對于高爾泰筆下的韓先生的形象也十分地感興趣,或許是好奇心在作怪,我很想看看自己面前的這位奇人在另一位奇人的筆下,究竟應是何等的模樣呢?
那日拜訪韓先生回來,我立即找到了高爾泰的散文《誰令騎馬客京華》,此文回憶了高爾泰上世紀八十年代初借調到社科院哲學所的往事,其中果然寫道了韓玉濤。此處不妨略引一二,也可見高眼中的韓玉濤之風貌:“哲學所美學室﹐在前一棟二樓走廊的盡頭。里面住著矮個子韓玉濤。他年過四十無家,又沒分到房子,住在辦公室。煙癮很大,滿室云霧?;季穹至寻Y,每天吃藥。我來所后,同他合住。室有大窗,下臨小院。院內有枯樹一株﹐殘破桌椅若干。桌上枝影橫斜,貓腳印如墨梅﹐濃淡疏密錯落有致?!薄绊n君健談﹐言語不俗。國學基本功扎實,寫稿子慣用毛筆。字極好。小楷鐵畫銀鉤,狂草雷奔電馳,變古而有唐風。治書法美學,見解獨到。發(fā)表在《美學》雜志上的文章,擲地有聲。詩、詞俱佳,雖亦歌功頌德,都鏗鏘可讀。”高爾泰此文我至少讀過三遍,一是在北京出版的《讀庫》上讀過,一是在臺灣出版的《尋找家園》上讀過,后來讀第三遍,乃是著名編輯章德寧女士寄贈由她策劃出版的增訂本《尋找家園》。
韓先生的著述并不豐富,關于書法美學研究的著作共有兩冊,分別為《中國書學》和《書論十講》,但他最具代表的美學著作應該是《寫意——中國美學之靈魂》。我后來在網上買到了韓先生一冊出版于2006年的專著《寫意論》,近五十萬字,以中國美學的寫意精神來縱論中國古典藝術史,也是頗多“見解獨到”和“鏗鏘可讀”之處,想來那冊之前出版的專著《寫意》與這冊《寫意論》,也該是一脈相承的吧。同時,我還購得韓先生提及的論著《中國書法風格史》,只是記得當日他對這冊后來者的研究著作也是略有意見,以為可以商榷,可惜我未曾詳記,至為遺憾。那日在韓先生家中,我也看到老先生正在揮毫的書法習作多幅,皆是跌宕起伏的行草墨跡,也是隨意疊放,他自嘆傅山、王鐸都是草書的大山高峰,但其中法脈卻難以掌握。其時韓先生的兒子也在場,他說其父的文稿全都用毛筆寫成,但極為潦草,加之較多勾畫,則少人能識。這些書稿均由他輸入電腦,然后再進行校訂;韓先生尚有文稿若干,但少有整理,似乎對此他并不十分在意。
得書記
約十年前,我在京城一家藝術學院讀文藝學的研究生,一日下午到北京大學中文系旁聽陳平原先生的學術史專題研究,課畢從教室走出來,看到另一間教室里熙熙攘攘,擠滿了青年學生,心想一定是某位名家要進行講座了,于是顧不上吃晚飯,也便擠進去了。不久,便有一位中年人被幾位青年學生簇擁著走上講臺,問了一下旁邊的學生,才得知此人正是中國社會科學院哲學研究所的研究員徐友漁。其時,徐在思想界風頭甚勁,被好事者稱之為自由主義的旗手,而那天他在北大的講座題目,便是至今仍被學術思想界熱議的“新左派”與自由主義之爭。我曾讀過徐先生的一冊文集《自由主義的言說》,記得收錄在當時炙手可熱的一套名為“草原部落”叢書之中。然而,對于自由主義與“新左派”這種“茶杯里的風波”,我其時已是甚少關注了,猶豫走留之間,想起學業(yè)之余自己正為一家報紙撰寫有關名家讀書的稿件,何不也聽聽究竟有無什么新鮮內容。
現在想起來,那天晚上徐先生的講座內容已經毫無印象,只記得課堂氣氛十分火爆,講座持續(xù)時間并不太長,接下來便是回答學生的提問,這個環(huán)節(jié)幾乎持續(xù)了大約一個多小時。講座完畢,不少學生圍著徐先生繼續(xù)交流,探討問題,我也湊了上去,提出了想訪談徐先生的請求,他聽后給我留了一個電子郵箱,約我再聯系?;匦V?,我與那家報社進行了簡單溝通,自然是極感興趣,于是便立即通過電子郵箱進行了聯系。不幾日,我便如約到徐先生家中去做客了。在到徐先生家中拜訪之前,我重溫了那冊《自由主義的言說》,又斷續(xù)讀了一些徐先生的論文,大致對于他的“文革”遭遇、海外訪學以及學術傾向有了初步的了解。徐友漁的文章冷靜、思辨,但又不乏一種激情,記得他有一篇關于遇羅克的文章,便充滿著一種沉痛的抒情,讀后令我想起北島的《宣告》。
徐先生可能剛剛搬家,新居整潔雅致,他說自己曾長期居住在狹小的住所,有國外的學者來訪,不相信他的學術文章和著作都是在那樣不堪的環(huán)境中完成的,但他卻從未有過抱怨,因為在當代中國做真正的學問,是必須要做好“安貧樂道”的準備的。隨后,他領我參觀了書房,至今還記得他特意向我介紹的香港學術刊物《二十一世紀》,他收藏有從創(chuàng)刊以來的全部刊物,在書架上很壯觀的一大排。聊天中,我們還談到了作為捷克總統(tǒng)和劇作家的哈維爾,他問我有沒有讀過,我說只聞其名,也讀過若干片段和介紹文字,但沒有見到真容。他一時非常驚訝,似乎我應該早讀過才對。于是立馬從書架上拿下一包未拆封的牛皮紙包裝,打開后,原來是一包《哈維爾文集》,他拿出一本徑直送給了我。隨后特別介紹說,這是由北京電影學院崔衛(wèi)平教授翻譯的,但由于一時無法公開出版,便在京郊的印刷廠自費印了出來。為了支持好友的這種學術舉動,他從崔衛(wèi)平那里買了好幾包書,準備分送師友。我讀哈維爾,便是從此開始的。
2011年冬天,哈維爾去世,我立即想起了這件訪問和贈書的舊事。在編選花城出版社的隨筆年選時,我特意收錄了詩人貝嶺的紀念文章《一個真實的人——追憶哈維爾》。在年選的序言中,我這樣寫道:“記得數年前,我曾得到一位長者贈送的《哈維爾文集》,內部交流,墨綠色的封面,粗糙的紙張,以及封面上哈維爾嚴峻而滄桑的面孔。顯然,哈維爾是一個傳奇,他豐盈而寬厚,‘他的作品維護了文學的榮譽’。這是對一個作家最好的稱贊,而哈維爾的作品,不僅僅是他在各種特殊環(huán)境下所寫下的文字,還有他所留下的精神資源。”我其實也是試圖用自己的小小努力,想讓更多的人知道這位傳奇的捷克作家和政治家:“在我讀到的所有紀念文章中,貝嶺的這篇文字最令人感懷,因為他向我們還原了一個‘真實的人’,一個心靈高貴而絕不故作神秘與傲慢的人。在貝嶺的描述中,哈維爾喜歡英國的滾石樂隊,并與他們成為好友;他與漂亮年輕的電視明星達格瑪結婚,毫不回避對于妻子性感魅力的贊美;他在艱難重重中致力于推進捷克的民主化進程,卻也保持了一個作家的詩意與清醒。我喜歡這樣的一個形象?!?/p>
關于哈維爾,還尚有兩件書事,頗值一記。研究生畢業(yè)前夕,我在天涯網“閑閑書話”論壇上結識一位書友,名為“野獸讀書”,思想很活躍、視野也極開闊。我們約好在成府路的豆瓣書店見面,先淘舊書,再到對面的萬圣書園買新書。此位書友大學畢業(yè)后,從溫州來京游學,專門在北大附近租了房間,買書、讀書,也到北大蹭課。那天見面后,他送我了一冊臺灣版的《哈維爾自傳》復印本,由詩人貝嶺翻譯,此書可謂正合我心。沒想到我與哈維爾著作的結緣,還有故事。2012年的隨筆年選出版后,詩人貝嶺從海外發(fā)來一封網信,懇請我為他在北京的父親寄贈一冊收錄其文的年選,以告慰多年來父子未曾相見的思念,我遂照辦。半年后,詩人又托一位到京訪學的臺灣朋友為我?guī)韼變灾?,除了他的一冊詩歌自選集以外,還有一冊哈維爾的書信集《致妻子奧爾嘉》。這幾冊著作都是由他自辦的傾向出版社出版的,并得到了海外文藝基金會的資助。對于哈維爾,貝嶺說他曾有過多次近距離的接觸,他在文章中這樣評價說:“無論是作為一個劇作家,一個異議分子,或者一個‘國王’,哈維爾都是難以歸類的?!?/p>
我的汗漫游
谷林先生有一篇文章,名為《汗漫游》。談得其實便是他的一種讀書方法,也就是讀了這本書,然后起了興趣,又經過作者引導,去讀了另一本書,如此一路讀下去,結果自然是讀到了不少美妙也有價值的好書。我的讀書趣味,也便是這樣逐漸培養(yǎng)起來的。如此回味,我喜歡的幾位作家和學者,也是這樣結識并熟悉的。諸如谷林的文章,我是很喜愛的,自己曾先后多次作文推薦,而我最先知道谷林,乃是經過作家止庵的介紹。我曾偶然讀了止庵的書評文章,很是佩服,接著找來他的幾冊文集來讀,感覺此君讀書十分挑剔,眼界也高,但在一篇文章中,他卻評價說,近二十年以來的中國文章,他最為佩服的只有兩位的東西,一位是楊絳,另一位則是谷林。楊絳,大名鼎鼎,系著名劇作家、小說家、翻譯家,也是錢鍾書先生的夫人,盛名顯赫,少有人所不知的??蛇@位名為谷林的作者,卻是真真地未曾聽聞過的,由此也便記得這個名字了。
至今看來,谷林都是一個小眾的作者,也是一個算不得著作等身的作家。其時,谷林僅僅出版過兩冊文集,一冊為三聯書店出版的《情趣·知識·襟懷》,另一冊則為遼寧教育出版社出版的《書邊雜寫》,可惜這兩本小冊子當時均已在各類書店售缺。沒想到的是,我留心谷林的文集不久后,某次去魯迅博物館參觀,順便去魯博的書店閑看,而能想到專門去這家書店看看,又因為一位朋友在報紙上作了專門的介紹。在魯博書店,很欣喜地看到了不少研究魯迅及其同代作家的著述,也很興奮地看到了谷林的集子《書邊雜寫》,但書店要求收入此書的一套“書趣文叢”必須一起賣。我看看這本1995年出版的集子定價極為便宜,相隔十年能夠買到全套新書,也是一種緣分,于是便應諾了。然而,那家書店的主人大約看我也是愛書之人,又鄭重向我介紹了止庵校訂的《周作人自編文集》,其時我熱衷魯迅,對于二弟周作人卻還并不熟悉,因此十分猶豫,但這位店主非常堅定,一定要我買下此套文集,我咬咬牙,也便付款了。
那年春節(jié)回老家過年,火車上準備帶一冊著作,隨手便選了谷林的這本《書邊雜寫》,一是因為所收文章大都與讀書有關,二是因為集子很薄,皆適合路途來翻看,但不想我一路讀此書,幾乎可以用愛不釋手來形容了,先生文章的秀雅、平實、細密,讀后幾乎令我大吃一驚,乃有文章高手在民間之嘆。后來我陸續(xù)買到了谷林的所有著作,原來谷林先生尤喜知堂文章,難怪那家魯博書店的店主一定要我買了周作人的文集來讀。我后來業(yè)余也寫點讀書隨筆,皆以谷林的文章境界為追求,而我因為所學專業(yè)的緣故,陸續(xù)作過一些文學評論文章,則在暗暗嘗試以上海已逝學者胡河清的評論為法脈。我讀胡河清的文章,乃是源于上海青年學者王曉漁的真誠推薦。那時網絡博客剛剛興起,我經常像走迷宮一樣在一些讀書人的博客鏈接中查閱資訊,曉漁兄就是通過鏈接博客才得以結識的。記得那時曉漁的網名是“鬼頭鬼腦”,博客名為“書中自有……”,他常常在博客上寫一些既有趣又有見識的學術書話,我就是在博客上讀到他對于胡河清的熱情推薦的。
與谷林一樣,胡河清的書籍也很難尋找,他總共出版的三冊書都是印刷量很小的,其中一冊《胡河清文存》連國家圖書館也沒有收藏,后來我才知道這冊書是胡河清離世后,一些朋友們通過籌資為他印出來的;他的第一本書也是生前唯一的一本著作《靈地的緬想》,則是更難見到的,我是在國家圖書館借閱后整本復印的,后來為此還特意在報紙上寫了文章,呼吁有見識的出版家重印胡河清的著作。數年后,經過曉漁兄和多位學者的努力,胡河清的文集最終在安徽教育出版社出版。胡河清的文學評論之所以在我看來是他人難以企及的,乃是其文章自有中國傳統(tǒng)文化極深的底蘊作為積淀,故而能夠創(chuàng)造出中國全息文化這一全新的批評范式,由此呈現出一種靈秀又深厚的文章氣象。胡河清生前最為推崇錢鍾書先生,他的博士論文《真精神與舊途徑》也是以錢先生為對象進行研究,我也有幸找來細讀,后來我讀研究生,選擇陸文虎先生為導師,也是因為陸師為專攻“錢學”的學者,且曾與錢先生亦師亦友,這背后是否有受胡河清的影響,想來也有因緣吧。
正如這樣受師友影響來讀書的事情,在于我便是難以一一羅列的。諸如因為成都冉云飛在他的博客“匪話連篇”上的推薦,我讀了一冊《顧隨詩詞講記》,從而知道了顧隨,并認識到中國古典詩詞的美好,又通過顧隨,我讀了他的弟子葉嘉瑩的詩詞論著,而更令我興奮的則還有,因為閱讀葉嘉瑩,我又讀了其鄭重推薦的學者繆鉞先生的文集《詩詞散記》,這一步步地閱讀,簡直讓我目炫眼迷,真是贊嘆不已,令我想起谷林文章中一句話來:“讀書這件事,看來好像也得有一種機遇”;還有我的好友李靜,她曾多次認真向我推介木心,使我終于對于木心從初讀的難以接受,到逐漸體悟出其精神和文字的魅力,可謂受益匪淺;但我對她推崇的作家王小波,卻并不很有感覺,總覺得其文化內蘊上還是略遜一籌。某次我到北大附近一家舊書店淘書,與店主不知怎么聊起了王小波,我大談對于王小波的認識,贊嘆他是少有具有“獨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的當代作家,但對于王小波的文學功力,卻并不特別推崇,這位店主大約對我的看法既贊同又不完全認同,故而執(zhí)意要送我一冊關于王小波的文論集,可惜我讀完這冊論集,卻也并沒有改變最初的看法。
塔下讀書記
木心有篇散文名作《塔下讀書處》,開篇寫道:“我家后園的門一開,便望見高高的壽勝塔,其下是‘昭明太子讀書處’,那個曠達得決計不作皇帝,卻編部《文選》的蕭統(tǒng),曾經躲到烏鎮(zhèn)來讀書。”木心是烏鎮(zhèn)人,此篇文章寫了他與同鄉(xiāng)前輩茅盾的交往,其中追憶了他曾在茅盾舊居中借書來讀的往事。因為木心的這篇文章,使我特別關注起身邊的一座古塔來。其實,我在北京工作的單位附近有兩座高塔,一為現代建筑,另一則是古代遺跡?,F代建筑為中央電視塔,高聳入云,從我辦公室的窗戶便可以清楚地看到,但我從來沒有興趣到這個高塔上去看看,盡管據說登上此塔后可以瞭望整個北京城的風景;歷史的遺跡則為附近不遠的永安萬壽塔,也被稱為玲瓏塔,從我工作的地方向西走,大約不到兩公里,便可到達這座古塔。經常在晚飯后,我會散步到達這座古塔所處的公園。其實,每從一個名為西八里莊路的小街穿過,待走到昆玉河畔,上了新建的橋頭,便可以望見位于不遠處的古塔了。在綠樹掩映之中,此處的玲瓏塔顯得分外清幽與端莊。
關于玲瓏古塔,我所知甚少,后來也查閱了一些資料,了解卻是有限的。關于玲瓏塔和萬壽永安塔這兩個名字,我比較偏愛前一個。但玲瓏塔這個稱呼不過只是俗名,乃是北京人的親切稱呼,大約因為此塔有八個角,每個角上都曾懸掛有很多鈴鐺,每有風吹之時,整座塔都會有很悅耳的音樂聲,此起彼伏,不絕于耳,故而名為“玲瓏塔”;而永安萬壽塔則是這座塔的正式名稱了,傳說是明代萬歷年間修建于慈壽寺里的一座佛塔,故而也被稱之為慈壽寺塔。清代官修的北京史志文獻集《日下舊聞考》對于此塔的歷史和特征均有過清晰記敘。慈壽寺原系萬歷為其母親李太后修建,極為富麗,到清光緒年間,寺廟因大火燒毀,僅留古塔。中國古代建筑多磚木建構,易遭火災,能夠被完整保留下來的則是少之又少。如今的玲瓏古塔雖得保存,但塔上的各類雕飾也都盡遭損壞,諸如上面的金剛之類,早已面目全非;但塔的基本構成卻是完整的。此塔高十三層,屬于密檐實心磚塔,因而頗有渾然一體之感,如若站在塔下張望,則盡顯雄渾和峻拔,斑駁毀壞之處也顯滄桑。
因為這座玲瓏塔的存在,這塔附近的地域被修建成為了一個不大的公園,取名玲瓏塔公園。公園因勢而修,樹木成蔭,花草繁盛,吸引了附近很多居民到里面散步和鍛煉。到玲瓏公園,最可供游覽的大約是在塔身的北面一處,此地有一泓池水,十分清澈,乃是人工修建的,四四方方,也并不在水里種上花草,只有金魚嬉鬧其中。這人工水池不知何時所建,是否用來為慈壽寺的建筑防火,也不可考,但現在的美妙在于,整個玲瓏古塔可以倒影其間,與古塔相映成趣,也成一景。若在此處欣賞,玲瓏古塔則又倍顯靈秀與清雅。我對于玲瓏塔的認識僅止于此,但后來偶然讀了青年學者張暉的一冊文集《無聲無光集》,卻使我對這座古塔產生了一種特別的情愫。張暉的這本集子僅十余萬字,收錄文章二十余篇,雖是戔戔小冊,但其中包含溫熱,竟令我讀后又想起了木心在《塔下讀書處》那篇文章中提及的一番讀書心境:“看到前輩源遠流長的軌跡,幸樂得仿佛真理就在屋脊上,其實那時盤旋控制的是日本轟炸機,四野炮聲隆隆,俄爾火光沖天,我輩就靠讀這許多夾新夾舊的書,滿懷希望地度過少年時代?!?/p>
張暉系中國社會科學院文學研究所的副研究院,曾先后畢業(yè)于南京大學中文系和香港科技大學人文學部,獲得博士學位,后又深造于臺灣中央研究院中國文哲研究所。2013年我因編選中國隨筆年選,偶然讀了青年學人維舟悼念同窗張暉的隨筆《平生風義兼師友》,才知道張暉的學問人生。張暉的突然離世,在人文學術界產生了很大的波瀾,一方面是為一位才華橫溢且很有學術前途的青年學者的離世表示惋惜,而另一方面則很有些為從事人文學科研究工作者的寂寞清苦而惺惺相惜。編完此年的年選,我終于買到了張暉生前出版的《無聲無光集》。這冊著述2013年2月出版,待我2014年買到時已是第三次印刷了。讀完《無聲無光集》的自序,我被這位已亡的青年學人又一次地深深觸動,因為不僅僅是他潛心治學的精神,還有他在序言中這樣一段夫子之言:“在我現在的住所,也可見一座高約五十米的慈壽寺塔。此塔為萬歷四年(1576年)神宗生母李太后所建,因檐角掛有風鈴三千多枚,俗稱玲瓏塔。微風拂過,清脆之聲曾遍及禪院,撒落四周人家。如今慈壽寺已毀,風鈴早已不存,有聲的寶塔,遂成無聲的沉默。”
讀畢此文,我才知道原來張暉生前就住在玲瓏塔的附近,但如今人琴俱損,已無緣結識,對于我輩來說,也是極為惋惜的事情。那篇序言的最后,還有這樣的一段話:“在嘈雜的市聲與閃爍的霓虹中,面對無聲無光的石塔,我日復一日的讀書寫作,只為輯錄文字世界中的吉光片羽。本書所收錄的這些文字,即為我?guī)啄陙碓诰幮9偶?、撰寫論文之外的部分感想,正是書中這些有聲有光的人與文,陪我度過了無聲無光的夜與晝?!边@些讀書隨筆正如張暉所言,大都是普通讀者少為關注的話題,諸如有關唐宋詩詞的雜感,再諸如有關黃侃、俞平伯、龍榆生等近代學人的讀書札記,還有一些關于詩詞論著的書評和他對幾位當代學人的訪談。這些文章在于張暉,乃是筆法盡量活潑,而其中一篇令我倍感意外。此文便是收錄在第二輯中的文章《懷念高華老師》,這與整本書的體例以及他所關注的內容頗不相同,但還是被鄭重收錄。高華是南京大學歷史系的教授,潛心學術,寂寞清貧,2011年12月因病離世,張暉在此文開篇寫道:“我試圖平靜面對高華老師的離去。然而在接到訃告的第二天,我還是沒能控制自己的情緒,跑到洗手間哭了起來?!?/p>
張暉的這篇憶舊文章寫得很是動情,娓娓道來地回憶了他在南京大學讀書時與高華先生接觸的一些小細節(jié)。其中一處,令我印象深刻。原來高華在南京大學曾為本科和碩士研究生上過一門《中國通史》的課程,有一次,在課堂上他詢問張暉最近在忙什么,有沒有去瀏覽“思想的境界”?“思想的境界”是當時南京大學年輕老師李永剛創(chuàng)辦的個人學術網站,影響很大。當時的張暉正潛心研讀古書,對于這個名為“思想的境界”的網站聞所未聞。令張暉沒想到的是,對于他的這種問學狀態(tài),高華嘆了口氣,并對他說:“張暉啊,學古典文學的人也要關注當下?!边@句提醒,令張暉記憶尤深,“高老師的這聲嘆氣從那天起就扎在我的心中,時刻提醒我反思學問的目的何在?!比绱耍易x這冊《無聲無光集》的序言,便不難理解張暉在開篇就寫道了錢謙益在《牧齋有學集》中的一卷名為《長干塔光集》的典故。錢謙益在詩集中有一首長詩,寫了順治十四年冬天南京長干塔于夜間大放光芒的事情。張暉說他讀陳寅恪的《柳如是別傳》中的考證,當時錢謙益正在長干寺從事復明運動。故而張暉認為,詩人如此寫來,必有其特別寓意。
高華教授關注張暉的問學情況,也足以說明那時的張暉,其實已經是南京大學頗受關注的青年才俊了。大學三年級的時候,張暉就曾在老師張宏生的指導下,完成了20余萬字的學年論文《龍榆生年譜》。這一最初的學術嘗試,改變了張暉的學術研究軌跡。南京大學有著很好的學術承傳,張暉后來的研究生導師正是他的學年論文的指導老師張宏生,而張先生的導師則是赫赫有名的程千帆教授,程先生的老師則又正是著名詞人龍榆生,龍榆生的老師則又是近代頗富傳奇色彩的學人黃侃。顯然可見,張暉撰寫《龍榆生年譜》,編選《忍寒廬學記——龍榆生的學術與生平》,以及后來編選《量守廬學記續(xù)編——黃侃的學術和生平》,都是直接得到這一學術脈絡的影響。沿著這一脈絡,張暉由現代到近代,再由近代追溯到明清之際,漸達開闊和深厚。他在學生時代撰寫的《龍榆生年譜》最終得以出版,且頗受好評,吳小如先生不但給予很高評價,而且還特別為他題寫了書名;而《量守廬學記》則系程千帆先生所編,張暉編就的《續(xù)編》顯然有著承傳的意味。后來張暉到北京社科院文學研究所工作,也是得到了從南大中文系畢業(yè)的蔣寅先生的熱心接納。
這樣看來,在這“無聲無光”的寂寞跋涉之中,張暉有幸接觸到的更多是“有聲有光的人與文”。2014年我編選隨筆年度選集,又收錄了張暉的妻子張霖女史的隨筆《君子永逝,我懷如何?》一文,在那篇隨筆的中,我很欣賞曾與張暉作為同窗的張霖的一段話:“如果說,張暉的出現是偶然的,那是因為他曾經有幸生活在一個溫暖、純正,以學術為天下公器的治學環(huán)境中。他所接觸的學者老宿仍有民國遺風,他所處的東南學界,在九十年代末的‘國學熱’的余溫中仍然保持‘八十年代’的理想主義熱情,特別是南京大學九十年代仍能堅持‘以學術為本’的治校理念,張暉這樣一個寒家子弟才有可能迅速嶄露頭角?!痹谶@一年的年選序言中,我也曾這樣感慨地寫道:“在此,我不得不提及張霖的隨筆《君子永逝,我懷如何?》,這位失去‘君子’張暉的青年學者,以其沉郁動情的筆觸,不僅發(fā)出愛人逝去的天問,也感念了當代學人的精神堅守與溫柔呵護,更嘆息了當代學人在堅守中的安貧樂道,同樣還嘲諷了我們這個時代對于追求真知者的盲視、腐敗與僵化。我從這些微言大義的文章中,既看到了專業(yè)的厚實底蘊,也看到了一種精神的升騰氣象。”
在編完2014年的隨筆年選后,我又在網上購買了一冊關于紀念張暉去世一周年所編選的紀念文集《末法時代的聲與光:學者張暉別傳》。此書前面印有照片若干,其中一張便是張暉去世后,幼小的兒子在玲瓏塔前的雪地里玩耍的照片。那張照片中的玲瓏塔,在雪后的世界里更顯蒼茫與古樸。我掩上書卷,一種悲喜交集的感觸涌上心頭。也是這一年的年初,《作家通訊》雜志的朋友約我寫一篇創(chuàng)作雜談,一時卻難以找到合適話題,正愁無處著筆之時,恰好收到了網上訂閱的一冊文集《平生風義兼師友》,其中收錄的正是近年來諸多學人談師憶友的文章,而書名也恰是維舟寫張暉的那篇長文,于是想想“不妨也來借機談談這些年自己在讀書寫作中受到諸位師友點化和提攜的點滴感受”。在這篇文章的結尾中,我受這冊文集中的諸多前賢與同道們的啟發(fā),在文末之處寫及了自己在讀書寫作中的一番惆悵的感觸:“一代人有一代人的學術,一代人也有一代人的文學。我從前輩那里,得以向更縱深的領域攀爬,宛若在春風中行走;又從同輩友人那里,獲得了更為廣闊的世界,常有豁然開朗之感。這些都是讓我暗自為之興奮的事情。想來正是一代代人對于學術精神和文學理想的真正堅守,才能讓我們承傳不息,有所進取?!?/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