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四 尉遲村的變遷
采訪時間:2015年7月9日
采訪地點:沁水縣尉遲村
清早,我便在去往尉遲村的路上了。
一路始終有扯不掉的霧紗籠在車玻璃上,這是沁河兩岸夏日獨有的氣象,偶爾能看到某個地方撲閃出一道水,不聲不響地流淌著——“這就是沁河”,為我引路的小常說。小常性情開朗,喜歡說話,不時繪聲繪色給我講一些當?shù)氐拿耧L民俗,一個小時的旅途因之變得愉快起來。特別是講到老家農(nóng)村,她無意中說出了一件令我非常震撼的事,因和這次調(diào)查有所瓜葛,我會在后文提及。
我對地理方位向來不很敏感,加上霧的牽扯,一直把車開到尉遲村標著“樹理門”的高大石牌樓前,才發(fā)覺已經(jīng)到了目的地。小常指著牌樓右側(cè)一高一矮兩個人說,王扎根老師他們到了。我連忙停了車,下去跟他們打招呼。這兩位連同小常,都是昨天下午從陵川趕到沁水后,縣文聯(lián)的蘇主席幫我聯(lián)系的。蘇主席說他們熟悉本地農(nóng)村,又都是舞文弄墨之人,你們準能談得來。想想這幾年搞田野調(diào)查,采訪的村莊和人都是陌生的,倘若沒有這些文朋好友牽線搭橋,想要進入一個個鮮活的生活現(xiàn)場顯然是不可能的。
面前這兩個人,個子高大的叫王扎根,六十一歲,額上的皺紋像田野里的溝壑,深刻而醒目。他原是縣交通局工作的干部,退休后常駐距尉遲村不遠的嘉峰鎮(zhèn),幫著“幸福河谷文化開發(fā)公司”辦一份叫《沁河》的文化刊物。我后來才知道,這是個新成立的公司,近幾年開發(fā)沁河流域古村落的事主要是由它操持的。和王扎根一起來的這個人,叫王新福,人又瘦又小,雖也在《沁河》當編輯,身份卻是地地道道的鐵桿農(nóng)民,用扎根老師的話說,就是“新福這人不簡單,鋤頭筆頭兩頭硬”。
尉遲村,趙樹理的出生地,到了沁水,這地方自是非去不可的了。最早讀趙樹理的小說,當時對作者本人一無所知,而《三里灣》所傳達出來的農(nóng)村生活對我來說卻是再熟識不過的。他的文字復活了我過去農(nóng)村生活的記憶,如同看到久違的老村莊、老巷子、老鄰居。從那時起,“趙樹理”這個名字便在我內(nèi)心里深深扎了根,而與此同時建立起的對他的崇拜也與日俱增,并一直綿延到今天。
由他們引路,先去了建在尉遲村西山上的趙樹理陵園。一代文學大師趙樹理,生前對故鄉(xiāng)充滿了深情,死后又在這塊高地上守望著自己的村莊。在先生的銅像前,我深深地鞠了個躬,一為文學,二為多年積累在心中的景仰。
在陵園停留了一會兒,便返向村中,去拜訪先生的故居。
和我走訪過的別的村子一樣,尉遲村也是老舊房子與新式建筑間雜,昨天與今天并存,忽而是一條幽深的小巷,幾間高門大戶的老屋,忽而是一條寬敞的街道,一排瓷磚掛面的新居。經(jīng)過一個五六米深的石拱門洞時,王扎根停下對我說,這里曾是個地窨,說起來還有些來頭呢。過去,因村子里的人們多姓呂,住的又是窯洞,就取名叫“呂家窯”,到了唐代初年,開國名將尉遲恭因不滿朝廷迫害忠良,一怒之下殺死貪官,逃出長安城,隱居到了這里??吹酱迦松钐貏e清苦,這位良將便向人們傳授編簸箕的技藝,使這個不知名的小山村成了遠近聞名的“簸箕鄉(xiāng)”,吸引了眾多客商前來購貨,村人的生活因此富裕起來。尉遲恭離開后,人們?yōu)楦心钏亩鞯?,將村子改名為尉遲村,并修建了敬德廟,經(jīng)年祀奉。王扎根說,這個門洞就是當年尉遲恭傳授技藝的地下室,門洞上面還建有三層樓閣,當?shù)厝私小皝泶溟w”。從石拱門洞出來,回頭看,地上的石頭磨得光滑細溜,若不是有人提及,誰會知道這里還藏著這樣一段歷史?
前面是一條幽長的老巷,出了巷子,又拐了兩個彎,王扎根指著那邊的幾間房子說,那就是趙樹理故居。院前的空地上是一小塊菜園,繞過菜園,便到了門口。門口兩塊條石縫隙中間長出一溜鮮嫩但讓人踐踏過的青草,好像暗示著什么。這個小小的四合院落,除南房因坍塌已拆除之外,堂屋和東西廂房都還保存得比較完好。房屋都是磚木結構的二層樓,雖然東西廂房的二樓過廊僅剩廊柱,木柱經(jīng)了歲月的風霜也已干裂變形,但看得出過去是很講究的。閑聊中得知,趙家先人在清乾隆年間曾中過武舉,官至五品,故居東院的大門上現(xiàn)仍存有“天水望族”的牌匾,說明到了趙樹理爺爺和父親這輩,趙家才逐漸家道中落,成為一般人家。
東廂房現(xiàn)在由趙樹理一個本家弟弟居住,我們進去時,有個老太太站在東北角上,我對她點了點頭,她顯得無動于衷,臉上是那種毫不掩飾的警惕,顯然,這院子不同于一般的旅游場所,不大有人問津。
堂屋門上掛著一把大鎖,趙樹理的父母過去便居住在這里?,F(xiàn)在,里面呈列著趙樹理當年的書稿、書籍和生活用品。
同樣老舊的西廂房,據(jù)王扎根介紹,趙樹理就出生在這里,成年后的兩次婚姻也都是在這里完成的。因院當中那棵高大的老槐樹的遮擋,小屋光線幽暗,里面擺的是都是現(xiàn)代家具,找不到一點趙樹理當年的生活痕跡,唯一有關的是墻上掛的他那張照片。屋子現(xiàn)在的主人,倒是有些好客,她自稱是趙樹理的侄女,當我問她今年多大年紀了時,她反讓我猜一猜,我故意說你也就五十歲多點吧,她忽然就笑了,說已經(jīng)六十一了。她說當年就在這個小院,趙樹理由爺爺和父親教授學習《弟子規(guī)》《三字經(jīng)》《論語》等,還要檢查他做得好不好,做好做壞天天都有記載,先是畫道道,做了好事畫豎道,做了壞事畫橫道。后來改變了方式,備個罐子放豆子,做了好事放白豆,做了壞事放黑豆。除了這些,主人似乎也講不出更多的事來,只是說她姑夫是個大好人,村子里的人有啥事他都是盡可能地辦好。每年,趙樹理都要回村里幾趟,每次回來,總是挨門逐戶地去鄉(xiāng)親家坐坐。
她和我們說話時,一個六七歲的小男孩在屋里跑來跑去,她喊他毛毛。我問這是誰家的孩子,她說是她的小孫子。
我問,上學了沒有?
她點點頭,上了。
我說,在村子里上嗎?
她搖搖頭,不在,在嘉峰上。
我說,剛才進村時,看到有座新嶄嶄的“樹理小學”呢。
她笑了笑,你說我們村原先的小學校啊,早辦不下去了。有老師沒學生,都去鎮(zhèn)上的小學了。鎮(zhèn)上老師好,條件也好。
本來我是打算看過趙樹理故居便離開的,去十幾里外的湘裕村了解一下因煤礦開采而造成的耕地和房屋沉陷情況的,但走出這院子的一剎那,心里忽然冒出個念頭,當年趙樹理寫《李家莊的變遷》《三里灣》,就是以尉遲村為縮影的,那么在他去世多年之后,這塊土地又發(fā)生了怎樣的變遷?這不是一個很好的視角嗎?有了這個想法,我和王扎根商量說,要不上午就在這里找?guī)讉€人坐坐吧,下午再去別的村。
王扎根笑笑說,那就去趙新路家吧,他是我和新福共同的朋友。上世紀七十年代在村里當了十年會計,是個農(nóng)民,可也喜歡寫作,出了好幾本書。
我說,到了沁水,好像是個農(nóng)民就會寫東西,人人都是趙樹理啊。
這么說并不是開玩笑。我記起了沁水一個叫牛廣興的農(nóng)民作家,今年已經(jīng)七十多歲,他對寫小說有一種近乎狂熱的激情,至今出了兩本長篇小說,出版費都是他用賣玉米的錢解決的。有一天我早晨剛上班,便聽得外面有人敲門,一看正是老牛,我說牛老師您好啊,這么早就來了?老牛笑瞇瞇地說,剛到的,想讓你給看個小說。說著從手提袋里拿出一疊打印稿,恭恭敬敬地捧給我,王老師你給看看吧,不長,一直想當面聽聽你的指導。我?guī)退锤遄訒r,他就靠在沙發(fā)上打盹,我忽然明白他是坐夜里的火車趕到太原的,勸他說,瞌睡就睡一會兒吧。他不好意思地笑笑,不當緊的,不當緊的??赡苁桥滤瞬欢Y貌,也可能是想知道我是不是在認真地看他的稿子,他時不時看睜開眼睛看我一下。等我看罷小說,提了些修改意見,他馬上站起身,說還要去文化廳送個劇本,辦完這事就得趕火車回沁水。我知道他這么趕來趕去的,無非就是為了省下住店的錢。
王新福一下樂了,咱也是個農(nóng)民,也寫,可和趙新路一比,咱就知道自己不行。
王扎根說,新福說的沒假,我們都挺佩服趙新路的,他身上有一股拗勁。這幾年為了完成一本沁水抗戰(zhàn)紀實,他跑遍了全縣的幾十個村落,采訪抗戰(zhàn)時期和解放戰(zhàn)爭時期的老八路、老黨員。這些人,有的跟著孩子們在外地,不定什么時候能回來一趟,他就一趟一趟地跑,只要找到一個,就得詳詳細細問上好幾天,記上好幾天。你說有這股拗勁,能寫不好嗎?
很快到了趙新路的院子。
可能是聽到了王扎根粗聲大嗓的吆喝,趙新路穿了一件半袖衫蹣跚著迎出來,一看是老朋友來了,臉上馬上現(xiàn)出了驚喜,你倆也真是的,來前也不打個電話?王扎根自然把我介紹給了他,說這是省作協(xié)的王老師,來咱沁水采訪,順便來看看你。趙新路馬上握了我的手,您可是稀客啊。他面色顯得有些疲憊,眼角布滿了血絲,一看即知是夜里沒睡好。這是一個地道的農(nóng)民,六十多歲的光景,個子高大,皮膚呈紫銅色,瘦長臉型,看上去和趙樹理的塑像倒有些相像。走路有些蹣跚,后來知道是二十多年前他的一條腿患過脈管炎,因病情惡化不得不截肢裝了假肢。
他老伴關玉蛾從廚房里走出來,沖我們笑了笑,說我家這老東西又熬夜寫來,四五點才躺下的,才剛爬起沒一會兒,正要給他熬點粥呢。
趙新路看了老伴一眼,摸著脖頸笑了笑,說你招呼王老師他們先進去坐,我有點事。說罷又蹣跚著腿出去了。
這院子的建筑也都是那種磚木結構的老式二層樓,與趙樹理故居一比,顯得就破舊多了。趙新路和老伴住在堂屋,底層一里一外兩間房,里面是臥室,外面是會客廳,靠北墻放了一個可容三人坐的舊沙發(fā),沙發(fā)的靠背上面掛了一張寫有“紅太陽”字樣的毛主席像,兩側(cè)配了一副“紅日東升山河壯,東風浩蕩氣象新”的對聯(lián)??吹贸鲞@是個懷舊的家庭。
過了一會兒,趙新路一手拎了盒金六福酒,一手拿了瓶大可樂回來了??此麧M載而歸,我一是感嘆他的好客,二是有些驚訝,才半上午的,這就要喝呀。再看趙新路,將酒和飲料放到沙發(fā)前的茶幾上,又從里屋找出幾個白色的瓷杯,然后“嗵嗵嗵”地倒了酒,便把杯子推到我們幾個男性面前,說都喝點吧,邊喝邊聊。我連忙推辭,說開著車呢,酒是一口都不敢碰的。趙新路哦了一聲,那就喝點飲料吧。也不管我和小常再三說不喝不喝,他拿起那瓶大可樂“嗵嗵嗵”給我們各倒了一杯,沫子都溢出來了。王新福和王扎根則沒一點推辭的意思,跟趙新路碰了碰杯,然后就喝起來。
王新福大概是看出了什么,對我解釋說,沁河邊的男人就這樣,想喝半晌就端起大碗喝上了,喝酒只管喝酒,其它啥也不管,飯菜一概不要。所以這地方有句話叫:不喝水,不吃菜,三個小時不出外。
果然,酒杯一碰,三位老朋友就打開了話匣子。
我注意到,或者是由于天熱,或者是酒精的作用,趙新路索性將半袖衫脫掉,右手端著酒杯,左手伸到了腋下搓摸起來。
他們喝酒時,我早打開了錄音筆,一邊看他們喝,一邊隨便問些問題。幾年的行走,我多少積累了一些經(jīng)驗,采訪最好是在不經(jīng)意中完成,太正規(guī)了一則氣氛壓抑,二則他們心里會有所顧忌,有些話不一定能對你講。我在茶幾這邊和他們閑聊,小常則找了把椅子坐到了門口,幾個男人都抽煙,十幾平米的小屋煙霧繚繞的,我勸她可以出去走走,她笑笑說沒事。后來才知,她是個有心人,回去后竟也寫了篇訪談。
話題是從趙樹理扯開的。
趙新路說,趙樹理對家鄉(xiāng)的感情很深,他用自己的稿費幫助尉遲村修建了西山水庫,在西山上規(guī)劃了蘋果園,購置了第一臺鍋駝機抽水澆園,現(xiàn)在山上的果園已株株成林。他和鄉(xiāng)親們一道在村南河灣墊灘造地。他和我父親研究村里的發(fā)展規(guī)劃,三年為集體修了七十六間房子,包括庫房、隊房、飼養(yǎng)室。他是個喜歡找事做的人,在做事中了解農(nóng)民,深入農(nóng)民,所以小說才寫得活靈活現(xiàn)。
王扎根向我介紹說,他父親趙國望是那種有信仰的農(nóng)民,當過兵、打過仗、負過傷,復員后成了尉遲村的第一任支部書記,一九六六年修水利時因公殉職,才四十二歲。他多才多藝,會畫畫,會編快板書,和趙樹理是好朋友,兩個人一樣的正直,忠誠?,F(xiàn)在,像他們那一代有信仰的農(nóng)民不多了。
我問趙新路,您現(xiàn)在還種地嗎?
趙新路說,種,還有一二畝地。
我說,這么少?
趙新路喝了口酒說,我們村本來地就少,全村耕地、山地總共六百來畝。二百多戶六百多口人,人均一畝地。六七十年代,尉遲在全縣最富裕,當時全村產(chǎn)小麥十幾萬斤,產(chǎn)皮棉三萬多斤,一口人可分到一百五十斤小麥,一個工分值一塊三毛錢。(王扎根插話說,那時他們村一口人最多分三五十斤小麥,一個工分值五六毛錢。)八十年代,生產(chǎn)隊解散,分地到戶,和別的村一樣,小農(nóng)經(jīng)營。一九八八年,村里有個大舉動,從農(nóng)民手中收回土地四百畝,由集體統(tǒng)一耕種、管理,二百畝種糧,二百畝種樹苗。
我有點驚訝,集體收回土地耕種?現(xiàn)在還這樣嗎?
趙新路說,十七八年了一直這樣,一口人分二十五斤白面,過年發(fā)一袋大米。
我說,這夠吃嗎?
他說,肯定不夠,只能自己買了。
我說,村民沒了地,收入從哪里來?
他說,八十年代末,我們村建起兩座煤礦,能給村民帶來一些收入,效益最好時每口人分過五千塊錢。這兩年煤價不行,煤礦也整合了,只給一千塊錢。
我說,您怎么看收回土地集體耕種的事?
他說,當時集體有煤礦有鐵廠,家底不薄,這么做有一定的道理,收回后便于機耕機種、統(tǒng)一管理,我也贊成。現(xiàn)在,煤礦沒了收益,靠不住了,仍由集體統(tǒng)一耕種,就不知該怎么評價了。其實我覺得農(nóng)人還是種好地最要緊?,F(xiàn)在村里的年輕一代,對土地沒一點感情,都往城市跑去了。我有兩個孩子,也都進城打工去了,攔也攔不住。我就想不明白城里有多好,白給你吃了還是喝了,掙那點錢養(yǎng)得了家嗎?哪如回來守著土地踏實。土地是個啥?土地就是咱農(nóng)民的命根子。當年趙樹理就看重土地,糧食,他編的歌詞里有這么一句:谷子(知)兒好來,谷子(知)兒好嗷,谷子(知)是太行山上第一寶兒!
我笑笑說,老趙也不知您考慮過沒有,現(xiàn)在農(nóng)民普遍反映種地不劃算,買化肥,買種子,犁地,種地,除草,各頂費用折合下來還不如買糧吃呢。
他憤憤地說,養(yǎng)女本來就不能算飯錢!
我無言以對。
他看了我一眼又說,現(xiàn)在的年輕人我就想不通,寧可自己的土地荒廢,也要出去打工。還有,這么大個國家,種點地哪里不是糧,怎么還靠進口糧食,這算個啥呀?他們這代人沒經(jīng)歷過災荒,沒過過苦日子,將來真要鬧起了災荒咋辦?吃啥喝啥呢?我有時上街跟那些老漢們呱噠,都說還是種點糧好,不怕一萬,只怕萬一,不種糧,鬧起饑那就等著剝樹皮吃,要不就得吃人了。
我一下大睜了眼睛,沒想到他把事情想得這么嚴重?;蛟S他的擔憂不無道理,不是有句叫“生于憂患,死于安樂”嗎?
這時,一直聽著我們說笑的小常開了腔,老輩人對土地、糧食的感情,是年輕人想象不出的。去年她回村正趕上家里脫玉米,有些玉米棒子上還剩一兩粒玉米,母親卻還是仔細地用手把它們剝下來。她逗母親說,別剝了,這邊的玉米都堆成小山了,還在乎那幾顆?母親卻搖搖頭說,你們這一茬人大魚大肉吃膩了,真米細面吃厭煩了,成天只知道個瞎花錢,浪費。
趙新路哈哈一笑,還是你懂我。
我們都跟著笑。
笑聲中,我腦子里驀地跳出了小常在路上說過的那件事。
她說有一天回村,聽村里八十多歲的“老貧協(xié)”講起光緒三年受饑餓的事。老貧協(xié)說,咱村守著沁河,有水澆地,一般災荒年都能度過,沁河里的小魚小蝦小螃蟹也能救幾條人命??晒饩w三年,沁河干了,水澆地沒了,魚蝦也沒了。咱村后溝老王,老王你們知道吧?去年才“走”了的那個。那時候他爺爺才二十歲,剛結婚,媳婦是山上的,頭一年結婚,第二年就弄饑荒,一家大小八口人餓得東倒西歪。這是一戶善良的老實人家,平時也不會惹事生非。唉!善良的人在急火了的時候,也作惡啊!古語說,狗急還要跳墻哩嘛!當時莊稼顆粒不收,村人把自家養(yǎng)的豬和雞毛也不煺就吃光了,又把所有的樹皮、草根也吃盡了。老王爺爺?shù)臓敔斢彩腔罨铕I死了,埋了的當天晚上,就被人從土里挖出來吃了,老王爺爺?shù)拿妹灭I得只有幽幽一口氣。一天,有個生人從他家門口路過,老王爺爺?shù)母赣H和他搭上了腔。那人說他是南方收藥材的,不知道你們北方旱得這么厲害,藥材是收不上了,準備回家去。老王爺爺?shù)母赣H說,來吧,來家里喝口水,歇歇。南方人又累又餓,就隨他進了門。誰知道進門后老王爺爺?shù)母赣H趁他不注意,一搟面杖就把他的腦袋打碎了。一家人又驚又喜,關了大門關小門,架起灶火,把那個南方人大卸八塊煮著吃了。那人肉的香味飄滿全村,有人想喝口肉湯,鼻子帶路,滿村找,終于發(fā)現(xiàn)了香味是從這家飄出來的。那時候,活著能吃的,沒有牲畜了,只有人,這家肯定是吃了那個收藥材的南方人!這個消息立刻就傳遍沁河兩岸。從此,再沒人敢從他們家門口路過,也不敢從咱村路過。村里人更是躲著他們一家,大人們都告訴自家的孩子,玩的時候不許過了后溝那個閣樓,過去就被那家人吃了!從此,這一家人被孤立了,老王爺爺?shù)拿妹?,在秋天也餓死了,家人怕她和爺爺一樣下葬后被別人吃了,就自家煮著吃了。
小常說她當時聽老貧協(xié)講完這件事后,也有些不相信,以為是瞎胡編的,回到城里查找資料,發(fā)現(xiàn)縣志里收錄的《荒政碑記》中真有記載,“餓斃日眾,尸橫道路,有偷刮死尸而食者,有誘殺生人而煮之者,甚至妻食夫,父食子,骨肉相殘有如此者?!?/p>
我對趙新路說,種糧自然沒說的,可尉遲村也就那幾百畝地,就是再分到戶種,也就是人均一畝,還是沒多少收入。年輕人不出去打工怎么辦?
趙新路只是搖了搖頭。
我說,剛才我們是從趙樹理故居出來的,尉遲村打趙樹理的牌子搞旅游不行嗎?
趙新路遲疑了一下說,發(fā)展旅游自然不錯,不出村就能掙到錢,又能捎帶著種糧,可這件事沒有那么簡單的,需要的資金多,各種事牽扯得也多,哪是一朝一夕能辦成的。說話時,他顯得一臉茫然。
我想,老趙所說的或許就是他們這一代農(nóng)民的疑慮。
一上午時間,就在趙新路的小屋度過。
臨別時,我對小常說,給我和趙老師來張合影吧。趙新路怔了一怔,好像終于明白了什么,說好,來一張就來一張。說罷,開始四處找新衣服,像個小姑娘似的變得扭扭捏捏了。
離開趙新路的小院子,我又和王扎根商量,要不去找村干部聊聊?他可能也聽出了我的意圖,便領我往村委會趕去,一進大院正好碰上就要出門的村委會主任曹偉強。王扎根馬上和他打招呼,一聽就知道他們認識,但又不是太熟。曹主任顯得有些為難,說他有事正要往鎮(zhèn)上去。王扎根一指我說,王老師有幾個問題想和你交流一下,不會耽誤你多少時間。曹主任看了我一眼,顯然是不好意思拒絕,便返身領我們進了他辦公室。
交談中,曹偉強說,村辦企業(yè)這幾年不行,我們村的煤礦二零零八年整合給沁和能源,原先約定每年給村里三百萬元,但去年只兌現(xiàn)了二百萬元。原先村里有煤礦時,每人每年能分五千元,煤礦整合后,每人每年只能分一千五百元……沒辦法,只能調(diào)整思路、轉(zhuǎn)型發(fā)展了。怎么發(fā)展呢?你可能也都看了,我們村有敬德大廟,有趙樹理故居,只能把這兩塊蛋糕做大發(fā)展旅游業(yè)了。
然后,他拿出一本規(guī)劃資料讓我看。
我翻了翻,一切都只還是草案,前景美好,落實起來卻困難重重。他說,目前主要是資金投入掣肘,再就是土地政策上需要傾斜支持?,F(xiàn)在村里主要做了一些基礎性開發(fā)工作,比如敬德廟,由于下面是采空區(qū),亟需維護修繕。去年秋天,我們村里準備了原始材料,已上報縣里有關部門。
老實說,我對他說的思路有些疑惑。我心里問自己,這樣,行嗎?
我就帶著這樣的疑惑上了路,去往嘉峰鎮(zhèn)。
四十五 探訪“幸福河谷”
采訪時間:2015年7月9日
采訪地點:沁水縣嘉峰村
去見劉沁峰,其實都是受了王扎根的鼓動,一路上他幾次提起這位老總,說他這兩年在做著一件讓整個沁河河谷幸福起來的大事。他說這個人不是我們傳統(tǒng)概念中的農(nóng)民,有頭腦,有擔當,有創(chuàng)新,你應該見見他,或許對你的這次鄉(xiāng)土調(diào)查有所啟發(fā)。他越這么說我心里越想笑,越覺得不可信。我想,你給那個公司辦刊物,為人家宣傳我不反對,可別人沒必要跟著一道去鼓吹呀。然而,又實在不好拒絕,他陪著我采訪了一個上午,下午還要繼續(xù)陪我下村,所以我最終還是答應了,就算是出于禮貌也得去見一見。扎根老師顯得很高興,馬上跟那位老總通了電話,末了對我說,劉總在晉城辦事,晚上回來見。
事情就這么說定了。
從尉遲村到嘉峰鎮(zhèn)也沒多遠,二十分鐘就到了。
完全不是我想象中的那種晉東南小鎮(zhèn),這里店鋪林立,車來熙往,市聲嘈雜,其規(guī)模不亞于一座發(fā)達的縣城。王扎根看出了我的驚訝,說這也是近兩年,過去這里的常駐人口有三萬多,更是熱鬧得不得了。沁水煤炭資源豐富,八九十年代,嘉峰鎮(zhèn)周邊這十幾個村子,村村建有煤礦,煤炭市場景氣的時候,天南海北的人都跑來打工,因為流動人口多,鎮(zhèn)上的小飯店、小旅館到處都是。村民或到煤礦挖煤,或依托煤礦搞運輸,或開個小旅館,一年賺個十萬八萬的很輕松,連城里人也羨慕他們的生活。成也煤,敗也煤,煤礦的興盛給這里帶來了實惠,它的凋敝也引發(fā)了一系列問題。
小常引我們進了路邊一個干凈的小餐館,雖是午飯時分,里面卻冷冷清清的,只有稀稀落落幾個顧客。要了幾個當?shù)氐耐敛?,可口,有特色。和胖乎乎的老板聊了幾句,他顯得很無奈,說今年的生意更不好做,過去一天至少賣一千來塊錢,有時候下午三四點還在忙,今年能上幾百塊就是燒高香了。
飯間,王扎根又“吹”起了他們那位老總。起初我也不太在意,慢慢倒也聽出了些眉目,覺著這個人還真有些特點。
此人叫劉沁峰,土生土長的嘉峰村人,現(xiàn)在是村支部書記、村委會主任一肩挑,他的另一個身份是“幸福河谷文化開發(fā)公司”董事長。劉沁峰的父母均為農(nóng)民,那年他高考落榜后,先在本地的煤礦工作了兩年,后辭職在村里的商業(yè)街開了一家電器門市部,由小到大,連鎖發(fā)展,淘到了人生的“第一桶金”。再后來,他著手開辦選煤廠,又拓展到給周邊煤礦和煤層氣企業(yè)做配套工程,他創(chuàng)辦的“嘉沁集團”一年的營業(yè)額達數(shù)億元。一個偶然的機會,劉沁峰結識了一位國內(nèi)食用菌專家,從此開始醞釀籌劃“食用菌工廠化生產(chǎn)循環(huán)農(nóng)業(yè)項目”,去年占地兩千五百多畝的公司正式運營,有蘑菇生產(chǎn)廠房、豬山、雞山,還有蔬菜種植區(qū),是一個以蘑菇生產(chǎn)為主業(yè),集種植、養(yǎng)殖為一體的農(nóng)業(yè)循環(huán)經(jīng)濟實體。這里的蘑菇種植生產(chǎn)采用的是韓國和臺灣的技術,從培植、生長到成為產(chǎn)品、裝箱出廠完全是流水線。
王扎根說,劉沁峰辦這個企業(yè)投入了兩個多億,用的都是他那些年賣家電、辦洗煤廠積攢的資金。現(xiàn)在每天出產(chǎn)鮮蘑五噸,銷往武漢、鄭州等地,市場銷售很好,可以說是供不應求。最讓人稱道的是,他還提出利用沁水富含的煤層氣資源制熱,取代國際通用的利用電能制熱的生產(chǎn)模式,這項技術研發(fā)使用后,大大節(jié)約了生產(chǎn)成本,在國內(nèi)也是獨一無二的。
我說,他就這么神?
王扎根說,劉沁峰不是神,他有頭腦,也能吃苦,這樣的人不成功才怪呢。二零一一年村委會換屆,他全票當選村委會主任,去年又兼任了村支書。當村官這幾年,他主抓一件大事,十七個村聯(lián)合打造“幸福河谷”。為這事,專門成立了“幸福河谷文化旅游開發(fā)公司”,由他擔任董事長。
我說,他怎么有興趣回村當書記去了?這不牽扯很大一部分精力嗎?
王扎根笑笑,不是他想當,是村里人選擇了他,把他推到這個位置的。這么說吧,二零一一年村里換屆選舉時,熱鬧了十五年的村辦礦已經(jīng)關了三年,煤礦給嘉峰帶來了實惠,可隨著被整合關閉,外地人都撤走了,村子里一下又沒了生氣。過去人們讓煤礦慣壞了,變得啥都不會做了,煤礦一關,好多人面臨著重新返貧。換屆選舉,村民們覺著他經(jīng)營有方,勸說他回來當村主任,用他做企業(yè)的經(jīng)驗,來給村民找條出路。誰想,劉沁峰居然全票當選,他既高興,也感到了不小的壓力,開始琢磨怎么能讓嘉峰村走上一條長遠致富的路。你不知道,當村主任這幾年,他沒領一分補助,還自掏腰包說服周邊村聯(lián)合起來搞旅游,現(xiàn)在,大規(guī)劃都拿出來了。
我有點驚訝,倒是有境界,難得。
王扎根一笑,晚上見了,你們好好聊聊。
聽他這么一說,我心里又笑,只是胡亂應承了幾句。吃過飯后,便讓他帶著去湘峪村。王扎根說,你也別急,嘉峰村就在邊上,先帶你看些寶物去。
我怔怔地看著他,寶物?
對,看了你絕對不后悔。他肯定地說。
我沒想到他是這么個性子,卻也無奈,只能跟著走了。
然而真進了村,才覺得他說得沒一點假,這絕對是個有寶物的村莊,且村中的建筑大多年代久遠,特別是村中那座懸掛著“表正萬邦”巨型匾額的湯帝大廟,一看便知是原汁原味的元代建筑。在街巷里走著,看到一些古院落里,有穿著藍制服的工人正在按古樣修復建筑。拐進街巷深處的一座老院子,只見門樓高大,飛檐斗拱,氣勢不凡,雖已歷久未修,略有殘破,但當年的輝煌卻穿過歲月透射出來。門楣上高懸了一塊巨匾,上書“見大賓”三個楷體大字,雕工力透紙背,氣度不凡?!耙姶筚e”,語出“出門如見大賓,使民如承大祭。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由此可見主人的家風和處事態(tài)度。諸如此類的匾額,在這個村子隨處可見,比如“順以動”、“忠恕”、“積善余慶”等等??梢哉f,村中的一條條街巷,一塊塊門楣匾額,便是一冊冊蘊含著深厚文化內(nèi)涵的大書。
真是個好地方!我由不得對王扎根感嘆起來。
他哈哈一笑,當初,沁峰想來想去,只有發(fā)展旅游,才能讓村莊走出困境。
我說,能走這一步棋,說明他的確有眼光。
王扎根又笑,我說得沒錯吧,換做是我,一開始聽別人這樣夸他,也不會相信的。
我怕再往那個話題上扯,趕緊說,下次來了再好好看,還是去相峪村吧。
王扎根看了我一眼,有些不解,但還是隨我往車前走去。半個小時后,我們便到了相峪村村委會門前的闊大的停車場。村委會蓋在路南的坡地上,從停車場上去,需要走很多個臺階。再看路北的村莊,懸崖巨石上城堡林立,特別是城墻建在了石壁和陡坡上,高度在十米到二十米之間,看上去極為高大壯觀。而城墻腳下的一池湖水將其上的城堡倒映其中,一時間不由得恍惚起來,以為是到了哪朝哪代。但我急著去采訪,那邊的景致并不能絆住我的腳步。
進了村委會大院,里面的一個人卻說,村里的王書記到鎮(zhèn)上開會去了。我有些掃興,不知該怎么辦,便一眼一眼地去看王扎根。他不好意思地說,應該打個電話,我和王書記很熟的,他一般很少出門。那個人大概聽出了什么,問我們來干啥的?又說他是村委會的副主任,今天輪他值班。我們說了此行的目的,那人遲疑了一下,領我們上了二樓他的辦公室。然后給我拿出三份資料,其中一份是《湘峪村關于因寺河礦煤礦開采導致我村土地裂縫塌陷的賠償方案》,全文如下:
近期,我村多數(shù)村民來村委反映耕地不同程度的裂縫損壞情況,不能進行耕種,我村委高度重視,于2013年3月22日派專人對裂縫塌陷的耕地進行了統(tǒng)一登記摸底,從現(xiàn)有登記結果看,損失情況非常嚴重。因貴礦的煤礦開采造成了以下耕地損壞:
后嶺80畝,大坪60畝,莊頭50畝,西坡80畝,共計270畝。
賠償標準每畝1700元,共計45.9萬元。
為了不使矛盾進一步擴大,望貴礦能引起高度重視,早日采取措施將問題妥善解決。
我問:你們村有多少耕地?
答:一千三百八十畝。
問:本來就地少,又有這么多地被損壞,將來怎么辦?
答:靠旅游,我們村在修復“三都古城”。
我打算問些別的問題,他搖搖頭說,還是等王書記回來你們問他吧。
于是告辭,離開村委會大院,返向停車場。
王扎根指了指對面的古城堡說,來一趟不容易,進村看看吧,這么好的景致,不看會后悔的。
最終還是聽了他的勸,決定去看看。
過了架在湖上的一道石橋,又沿著陡立的階梯攀到了山上,上去后便走進古堡內(nèi)。堡內(nèi)院院相通,樓樓相連,或曲徑通幽,或逶迤交錯。我們幾個在巷子里兜兜轉(zhuǎn)轉(zhuǎn),一抬頭,便是高大的門樓,精美的木雕和牌匾;一低頭,某一處不起眼的民居門邊,墻裙石雕也是異常驚艷,門柱的石礎則古色古香。一些古院落正在修葺,院內(nèi)草深過膝,好多地方搖搖欲墜抑或已是殘垣斷壁,或許過些時日便會恢復原貌。
從南城走到西城,王扎根一路都在介紹,我也大致明白了這古城的前生今世。
明代萬歷年間,這村出了孫居相、孫鼎相兩兄弟,都考中進士,官居要職。為了保護家園,光耀門庭,兄弟二人主持修建了湘峪古城。孫鼎相在兄弟中排行老三,又在都察院任右副都御史,人們便把他的故居稱為“三都堂”,這面積達三萬余平方米的古城也相應地被稱為“三都古城”?,F(xiàn)存主要建筑有三都堂、帥府、十大宅院以及寺院、祠堂、私塾等,特別是修筑于南城墻的藏兵洞,中西合璧的狀元樓、探花樓以及固若金湯的城墻防御體系極具特色,被譽為“中國北方明代第一古城堡”。傳說當年李自成多次兵臨沁河流域,對古堡群落中的湘峪、郭峪、皇城及砥洎城發(fā)起攻擊,在湘峪古城外進攻七天七夜未破城墻,鎩羽而歸。
走到西城墻上時,王扎根忽然又猛爆一料,不無得意地對我說,其實這湘峪村,也是“幸福河谷”規(guī)劃的一部分。
我驚訝道,也是十七個村里的一個?
王扎根笑笑,你不知道,當初為了村子的發(fā)展,劉沁峰把全體村民包括村中在外工作的人士都請來開會,最終確定了發(fā)展大旅游的思路。什么叫大旅游?就是在發(fā)展旅游業(yè)的過程中,不能光考慮嘉峰一個村,應該把沁河流域看做一整塊,多個村子聯(lián)合起來,統(tǒng)一規(guī)劃,打造品牌。
我說,當時怎么就想到了十七個村聯(lián)合?
王扎根說,晉城設計院的院長也是嘉峰村人,沁峰去晉城找他出謀劃策時,他這么建議的。其實沁河在沁水縣長不過三十里,但這三十里河谷卻集中了一座座保存相對完好的古村落,一個個古院落走出的名人,一段段值得探究的傳奇歷史。這些院落分布在各個村,是“珍珠”,劉總做的事就是把它們串成一條美麗的“珍珠項鏈”。
我說,不管最初是誰的設想,這都是一個大手筆,符合現(xiàn)代旅游經(jīng)營“連點成線”的理念。
王扎根說,現(xiàn)在十七個村抱成了一團做事,可當時,劉總卻費了大勁。他是一個村一個村地探意愿,還自掏腰包邀請周邊村的當家人出去參觀旅游開眼界。
我說,有這事?
王扎根說,對,最初我聽了這件事也有點不相信??蛇@確實沒一點假。他領著十幾個村干部考察了四川羅江度假區(qū)、安仁古鎮(zhèn)、黃龍溪古鎮(zhèn)、北京門頭溝度假區(qū)、浙江烏鎮(zhèn)、江蘇蕩口古鎮(zhèn)這些個國內(nèi)開發(fā)成功的古鎮(zhèn),白天游玩,晚上在一起聊想法談思路,一圈轉(zhuǎn)下來,大家的思路開闊了,認識也統(tǒng)一了。其實都是煤炭村,都面臨著同樣的危機,都有轉(zhuǎn)型的迫切愿望,知道發(fā)展旅游是一條路子,但怎么發(fā)展過去都有些盲目,現(xiàn)在他們都明白了,知道要想做強做大就得抱團搞旅游。劉總有智慧,也有魄力,更重要的是人品實在,他這么一折騰,開發(fā)沁河河谷就由他一個人的想法,變成了一群人的夢想。
我一邊看一邊聽,忽然覺得這個融進了一群人夢想的“幸福河谷”,或許才是我這次到沁水最該采訪的。
應該說,發(fā)展鄉(xiāng)村旅游,劉沁峰們并不是第一個“吃螃蟹”的,但十七個村抱團發(fā)展鄉(xiāng)村旅游,卻是沁河流域一帶農(nóng)民的一大創(chuàng)舉。改革開放以來,中國農(nóng)民可以說經(jīng)過了三次創(chuàng)業(yè),第一次是發(fā)展鄉(xiāng)鎮(zhèn)企業(yè),第二次是進城務工經(jīng)商,第三次則是近幾年蓬勃興起的鄉(xiāng)村旅游。歷史發(fā)展到今天,三次創(chuàng)業(yè)的利與蔽敝乎也能看出一些了。王扎根說這一帶的村莊都是煤炭村,過去村民守在家門口就能掙到錢,比較富足,所以就養(yǎng)成了不愿外出打工的習慣,發(fā)展旅游業(yè)正好也符合“民愿”。我說,在家門口就能賺到錢,誰又愿意拋家別親,妻離子散,遠走他鄉(xiāng)?誰愿意寄人籬下,種了別人的地,荒蕪了自己的村莊?發(fā)展鄉(xiāng)村旅游,既保護了文物和生態(tài),開發(fā)利用了閑置多年的資源,隨著游客的到來又把城市文明引入了鄉(xiāng)村,使淪陷的鄉(xiāng)村重新煥發(fā)生機,充滿活力。如此,新農(nóng)村建設才既留住了人,又積累了可持續(xù)發(fā)展的物質(zhì)基礎。
從湘峪村出來,我又隨著王扎根去了有“金郭壁、銀竇莊”之稱的郭壁和竇莊兩個古村落。但這一次我是非常情愿的。
郭壁村和竇莊村,也都在沁河河谷,相距不到一里,卻是兩重天地。郭壁村像一個世外桃源,村中雞犬相聞,坐在街邊石凳上或站在街口閑聊的人們,顯得閑適散淡。據(jù)說此村距今已有九百多年歷史,現(xiàn)存明、清民宅三千余間,府君廟、鎮(zhèn)行宮、古渡口、張姓民宅、趙姓民宅、三槐里是重要的古建筑,而且保存得比較完好。而西依榼山、三面環(huán)水的竇莊村,好多古院落都在修繕當中,村子就像一個大工地。
走進竇莊,仿佛進入了一座明清古城。
在一個正在修繕的院落里,遇到了前任村主任竇國平,他和王扎根很熟,聽說我這個客人對這些古建很感興趣,便自愿給我們當起了導游。竇國平說,竇莊村始建于宋朝元佑年間,竇氏當時是朝廷的功臣,他們先在這里建墳,后又在墳地東側(cè)興建竇府,這就是竇莊古堡。從此,竇莊竇氏一直延續(xù)至今,有一千多年的歷史。到了明代中后期,竇氏家族勢力漸漸衰落,也正應了那句話,風水輪流轉(zhuǎn),先前給竇家守墓的張姓家族則迅速崛起,不斷有金榜題名者,輝煌十余代而不衰。明末,曾官居戶部尚書的張五典及其后代,花費九年的時間構筑了竇莊城堡,形成目前的規(guī)制。因城堡布局形狀類似紫禁城,所以當?shù)厝擞职阉Q為“小北京”。明末流寇之亂中,張氏母子與女眷童仆拒敵死守,曾三次擊敗流寇的進攻,竇莊因此也被稱為“夫人堡”。
我們在村中隨便溜達著,從竇家到張家,從常宅至賈宅,從這一個閣樓到那一個廟宇,并不刻意尋找,但古堡里的每一處古跡,卻又給了我深深的震撼。
竇國平簡直是竇莊村的“活字典”,每一個院落他都如數(shù)家珍。他當村委會主任時,正趕上劉沁峰張羅成立“幸福河谷文化開發(fā)公司”之際,當時他非常支持,竇莊村的前期旅游開發(fā)工作都是他主持的,所有的資料也是他搜羅來的,這其間他墊進了不少資金,但去年冬天村委會換屆選舉,他卻落選了。竇國平自嘲地說,可能,我這人太高調(diào)了,又沒什么城府,做不了這個官!
在與竇國平的交談中我了解到,他在擔任村委會主任之前,也算是事業(yè)有成,有一個規(guī)模不小的洗煤廠。后來,他想回村做點事,便參加換屆選舉當了村委會主任。當時支持劉沁峰抱團搞旅游的十七個村的負責人,大多是他這樣的“少壯派”。比如五里廟村的村主任王曉戰(zhàn)過去做的是煤炭運銷生意,潘莊村主任李世奎過去有自己的鑄造企業(yè),半峪村的支書兼村主任胡海軍則有自己的洗煤廠,磨掌村的前村主任商向陽做煤層氣的配套工程……因為有這樣一幫思想活躍的想干事的人,十七個村才能“抱”在一起。
在給我們當完解說員后,竇國平邀請我們到他家喝杯茶消消暑,盛情難卻,便跟著他去了。到了院門前,只見高高的門頭上居然鑲嵌著“竇府”兩個大字,我們先是一怔,繼而就笑起來,“還真是竇府呀?!蔽腋艺f,在當下的晉城,乃至山西,這種以主人姓氏命名的門匾,竇國平絕對是第一家!他還真是個高調(diào)的人,但我覺得,這高調(diào)并不是夜郎自大,是對主人的愛好和情趣的一種張揚。
竇府還真是竇府,竇國平將院子的上空鑲上了玻璃,將院子改造成了房子,還在里面安裝了空調(diào)。他就請我們坐在里面的一張小石桌前聊天。外面酷暑炎炎,里面涼風習習,你不能不感嘆他的粗中有細,細致中所迸發(fā)的豪放。
但在閑聊中,我卻也聽出了他落選后的郁悶,他對村中大大小小古院落的牽掛。他現(xiàn)在被聘為縣司法局的調(diào)解員,每月拿兩千塊錢的工資,去年還被評為感動晉城的十大人物之一,但每天下了班回到家里,他還是習慣在村中的街巷走一走,看一看那些古院落。有游客來了,他會給他們講解一下。他說,我們村發(fā)展旅游這步棋是走對了,這些老房子就是農(nóng)民致富的資本,過幾年你們再來,竇莊肯定是另一種面貌了。
告別“高調(diào)”的竇國平,晚上再見到被王扎根夸了多次的劉沁峰,便覺得這位干練的七零后老總是特別地低調(diào)了。
在嘉沁公司的會議室里,劉沁峰為我們介紹了“幸福河谷文化旅游開發(fā)公司”的策劃以及前期工作。
劉沁峰說,當時定下發(fā)展“大旅游”的目標之后,便開始落實規(guī)劃。他先后請來北京、上海等地的十幾個頂級旅游策劃公司來沁河河谷考察、策劃,一時間搞出十多個策劃方案,經(jīng)過反復比較、斟酌,最終形成了《沁河古堡旅游區(qū)(鄭嘉片區(qū))旅游發(fā)展戰(zhàn)略策劃》。
二零一三年十一月,“幸福河谷文化旅游開發(fā)公司”成立。
二零一四年五月,十七個村都與幸福河谷公司簽訂了《旅游開發(fā)戰(zhàn)略合作意向書》,統(tǒng)一形象、統(tǒng)一品牌、統(tǒng)一規(guī)劃。
劉沁峰通過“PPT”向我們展示了未來的“幸福河谷”的圖景:
嘉峰、潘莊將是大型商業(yè)區(qū),嘉峰老村開發(fā)建設明清商業(yè)一條街,周邊配套建設影院、賓館等服務設施;湘峪、半峪為東部觀光古堡組團,采用現(xiàn)代聲光電技術,打造夢幻迷離的夜景,開發(fā)GPS定向?qū)氂?;北部郭壁竇莊體驗式古堡組團,游客進村后穿古代服裝,古人、古村、古街,仿佛穿越到五百年前;南部尉遲、武安、屯城為文化民俗組團,依托趙樹理故居,開發(fā)展示當?shù)靥赜械氖磷哟?、柳編工藝;五里廟等西部壓煤村搬遷后,定位生態(tài)農(nóng)業(yè)組團,打造鄉(xiāng)村莊園風情……
劉沁峰說,沁河古堡旅游區(qū)將學習“烏鎮(zhèn)模式”,走不收門票的開放式旅游,借此拉動餐飲、住宿等產(chǎn)業(yè)發(fā)展,讓農(nóng)民有事可做、有錢可賺,帶動整個沁河河谷的經(jīng)濟發(fā)展。他也談到了打造“幸福河谷”面臨的諸多問題,比如資金缺乏、文物保護、政府協(xié)調(diào)和政策支持等等。他說他們在積極爭取政府資金扶持的同時,也正在尋求市場化的解決之道。
離開嘉峰鎮(zhèn)已是深夜。
汽車在漆黑的夜色中穿行,采訪了整整一天的我雖有些疲憊,心里卻是說不出的興奮和明亮。老實說,這兩年因為走過太多的殘破的鄉(xiāng)村,心中始終有一種無法釋懷的壓抑感。而在太行山區(qū)和沁河流域,我好像是一下了走進了最具時代質(zhì)感的中國農(nóng)村現(xiàn)場:這里免不了有破敗,卻也涌動著勃勃生機;這里有大戰(zhàn)風車的唐吉坷德,卻也不乏順應潮流的時代英雄。若干年后,當我再次踏進沁河河谷時,這里真的會變成“幸福河谷”嗎?不知道,但我期待著那么一天。(本刊系列連載《遠逝的鄉(xiāng)土》,是作者王保忠的“山西省宣傳文化系統(tǒng)‘四個一批’人才培養(yǎng)資助項目”,全文到這期結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