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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仿佛

        2016-01-01 00:00:00張全友
        黃河 2016年3期

        饑餓會讓人發(fā)瘋,也會失去一切激情。確實是這樣。

        鄉(xiāng)村漫畫家劉德樸以往很能和自己聊,像一個神經(jīng)病似的,自己和自己對話。這或許與他從事藝術(shù)創(chuàng)作的行當(dāng)分不開。但曾經(jīng)天馬行空的想象力,忽然遲鈍起來,也不知道是因為最近心情不好所致,還是饑餓造成的??傊?,原來內(nèi)心可以分出的幾個自己,互相嘮叨得昏天黑地,現(xiàn)在都不知道龜縮在哪里去了,只剩下一個原裝的老化了的自我,被去娘家已經(jīng)住了半個月的老婆撂在家里,每天肚子空落落,飯也懶得做,瞟了眼墻上鏡子里自己的那張臉,都菜黃菜黃的了。于是苦笑一下,暗自自嘲了一番,就去做飯了。

        人啊,就這樣,原來老婆在的時候盤上碗下的,還要討個便宜說咸淡,這不對那沒味的,鬧騰得人家挺不高興才住了娘家。現(xiàn)在輪到自己做了,感覺做什么都很難。算了吧,將就一下是一下。饑不擇食,做什么呢?干脆電飯鍋水煮掛面吧,前幾天買下的雞蛋也沒了。他娘的!劉德樸很潦草地吃過早飯。最近他的心情一直不好,有幾家晚報和書商在催畫稿了,可就是安靜不下來。身陷鄉(xiāng)下,視野窄不說,還被業(yè)內(nèi)的同行不屑。更擔(dān)憂的是自己的畫再也沒了當(dāng)年的銳利和靈氣,他懷疑自己的創(chuàng)作是不是到了滯后期?比如近日都已成竹在胸的一組畫,卻就是進入不了狀態(tài),導(dǎo)致作畫的進程一推再推。眼下可是真的到了懸崖邊,與出版社和書商簽下的合同只剩兩月就到期,再也不能往后拖了。另外,那種想去畫畫村里疤瘌四的沖動,給了他信念。對,在這樣近似救火的焦急時期,只有去畫他。就是他了。

        事出奇巧,想畫他,他竟然來了,真是說曹操曹操到。

        飯后的劉德樸打著嗝兒立到窗前,正想怎么進入那個久等的突破口時,窗外大街的一條路上斜著走來了疤瘌四。劉德樸的眼睛霎時就閃亮了一下,差點用肘子碰翻窗臺那一盆盛開艷麗的君子蘭。

        畫他!劉德樸想。但他觀察這個疤瘌四的同時又心想:我怎么才能把他畫好?也不見得是件容易事情。寫實會庸俗,太過抽象與市場脫節(jié)。但無論如何,都最好要加入些自己的思考,比如聯(lián)想到的隨意細節(jié),要一塊摻和到對他的畫面的布局之中??傊瑒⒌聵阍诳慈グ甜牡哪抗饫?,都盡可能地需要揉進去自己的某些想象。

        “撲哧”,劉德樸不由地笑了,“我竟然和這類人朝夕相處地生活在一起!”

        這個疤瘌四的樣子也太難看,真是個做漫畫素材的料,仿佛就是給他準備的,為他做漫畫家而生的。劉德樸本想瞥一眼就完事,剩下的時間只好去虛構(gòu)想象。但他到底還是被這個太滑稽好笑的人給抓住了興趣。于是,干脆停下手中的活計,將飯后早準備好的紙筆放妥,透過窗外去凝視他。

        劉家坳村上下好幾千人,疤瘌四誰不知道?大伙心里都清楚,如果說他是一個人,毋寧說他像一頭豬,抑或就是一只狗,或者就什么也不是。但是,他到底還是一個人,而且是劉家坳村最獨特的一個人。劉德樸平時沒有時間多去關(guān)注這樣一個沒用的人,現(xiàn)在漫畫作品賣點很低,除非你是大畫家,否則就得沒明沒夜去工作,多畫才能多掙錢,要不連家里的人也難以交待。所以,村里還有個疤瘌四這樣奇特的人存在,真是被他給忽略了。

        今天,劉德樸是把他當(dāng)做素材來使用的。因此,疤瘌四也算是幸運的一個人。劉德樸雖說不是什么名流,而且還是靠丑化人物出名的漫畫家,可無論如何,疤瘌四這樣默默無聞的鄉(xiāng)下人能夠被他所關(guān)注,也是一件不容易的事情。

        當(dāng)劉德樸真正注意到疤瘌四的時候,他啞然失笑了,竟然在這個幾乎被他徹底忽略的人身上看到了奇跡般的“亮點”。疤瘌四的突然出現(xiàn),真的是觸動了他,劉德樸很耐心地透過窗口看出去,看著疤瘌四,心里在一筆筆地開始描摹這個人……

        疤瘌四的上身,穿著一件黑得油光光的夾襖,被陽光晃著,都要反光。下身,提著一條藍色褲子,褲角發(fā)了毛,同樣很油光,這人真夠邋遢的。說他的褲子不是穿,是提,是因為他的身段。他的身段像什么?劉德樸使勁地想,也沒想出像什么來,也就是說,他的褲子仿佛把腿當(dāng)成了一縷清風(fēng)灌進去的。到了白天,褲子一上身,他就得經(jīng)常用一只手提著,因為,假如他要去做點什么事,一旦撒開提褲子的手,那樣,就會轟地嚇跑一伙站在街上的女人。原因是,他的手一撒開,屁股就會掉出來。劉德樸就懷疑,為什么他不系褲腰帶呢?他的頭,就像上邊長了幾蓬雜草的小土丘,長發(fā)隨風(fēng)亂舞,忽東忽西,也不去修剪。他的耳朵,簡直就是兩個枯朽的樹蘑菇,黑著些皺褶,耳朵孔里,灌滿了各種塵土。他的眼,活脫脫就是兩枚紅棗放在了眉毛下,滑來滑去地動。眉毛,殷殷實實,蔥蔥蘢蘢,恰好可以做兩個小鳥的窩。鼻子頭,有兩個特大的眼,出氣的時候,像一頭在案板服刑的豬,呼哧呼哧地喘著。胡須烏不溜秋,有點紅,有點黃,有點發(fā)著灰,總之不完全像胡須,像粘了污水的掃帚枝,貼在臉上。接著就是嘴。在農(nóng)村,人們吃飯的時候炕上總要放著個辣椒缸子,這個辣椒缸子被人們挑挑挖挖,抹去了一半,現(xiàn)在這缸子的模樣,就極像是他的嘴了。這樣的嘴,無論吃東西,喝水,想想都會不舒服。

        劉德樸擔(dān)心著,繼續(xù)往下看。

        他覺得幾天來心情不好,原來是沒有新發(fā)現(xiàn)?,F(xiàn)在好多了,有疤瘌四做他現(xiàn)成的模特,能不高興嗎?

        此刻,疤瘌四正用他的一只手準備做點什么。他把一只手從褲腰邊挪開,去他的那個辣椒缸似的嘴里掏啊掏的,過了一會兒,就掏出一些綠菜絲,往地上隨便一彈。好惡心!劉德樸作畫這些年,筆下沒少畫過丑陋的人,但像疤瘌四這樣的,還是第一次。

        對了,我就這樣畫他。劉德樸想。

        可是光有這些顯然不夠,這只是個外套,還需要些內(nèi)情和故事才能支撐起一個人物來。怎么辦?只有去接近他。

        劉德樸從家里出來,來到街上。他想順便買點雞蛋回去,再捎帶一瓶白酒。有了感興趣的話題主動去接近,外帶做些別的,這也是他的一個習(xí)慣。

        現(xiàn)在,疤瘌四的一雙腳,就插在劉家坳村的街口上。

        村里的街口,是聚散閑人們的好地方。這個時候是春梢了,那些無事可做的人大都疲在街上曬太陽。太陽灰蒙蒙的,卻也還是會逼去一些倒春寒。

        習(xí)慣了疤瘌四這模樣的人,沒有覺出他有什么異處。因為,他這個樣子,也不是一日兩日了。村里人是寬容的,再丑陋,也是一個人啊,能活在一個村里,大家相安無事,你是你我是我,倒也沒心思去多想。就如疤瘌四這樣的人,又那樣邋遢,人們?nèi)绻プ⒁馑?,就等于是污染自己的心靈窗口。然而,今天,村里的人們卻不得不去注意他,因為這天,他從那個辣椒缸似的嘴里說出一句駭人聽聞的話。他說,我要給你們當(dāng)一回領(lǐng)導(dǎo),領(lǐng)導(dǎo)大家去南嶺掙錢,你們記著啊,明天。對,就是明天,雞叫過三遍后,我就領(lǐng)你們?nèi)赅l(xiāng)里的現(xiàn)錢,地點是南嶺,記得???一天五十多塊錢哩,誰和錢有仇??!

        劉德樸納悶了,這個疤瘌四是不是精神也有了病?要不怎么會說出這些糊涂話?很顯然,村里其他人也有這樣的想法。

        村里雖有賦閑之人,但誰都有各自要去操辦的家事,沒心思理會疤瘌四的胡言亂語。倒是鄉(xiāng)村漫畫家劉德樸,忽然出現(xiàn)在人們的視線中,大家頗有點新鮮感,把他當(dāng)成了稀罕,問來問去的。不過也僅止于此,人們急匆匆走過村里的那條土街,便不會在意疤瘌四的那句妄言。

        劉家坳的街,是一條浮了些牛屎氣味的不大的街,走過些不喜歡疤瘌四的人。這個時候,疤瘌四說了那么一句駭人聽聞的話,劉德樸和村里其他人一定也一樣,不覺得他會做出什么驚天動地的事情來。問題是,疤瘌四的那句話,確實讓聽到的人吃驚不小。他會嗎?他有這個能力嗎?他是不是不僅傻,而且還瘋了?也有的人嘀咕,疤瘌四這人還真是蠻時髦的,就他那身行頭,簡直是網(wǎng)上犀利哥的翻版。真他奶奶的酷斃了。這樣去想,自然是些年輕人了。劉德樸不會,他在盡量發(fā)揮自己的想象力。他要用自己的一支筆,飽蘸濃墨——不,他甚至想用一把手術(shù)刀,伸向疤瘌四這個并不被人們放在眼里的人的精神里去,做一次解剖。

        劉德樸說:老四,大概是你長得不順眼,人們才給你起這么個外號。

        疤瘌四回頭看著劉德樸,沒言語。他的眼里放出些異樣的光,大約是“老四”這個稱呼,讓他興奮吧?在這個村里活了這么多年,他還從來沒有聽到過有人稱呼他“老四”。

        又一個老頭過來說:疤瘌四,你的老爺莫非是李書記?要么,你的二姑舅就是張縣長?不然的話,你怎么會有靠山當(dāng)領(lǐng)導(dǎo)?還能帶大伙去掙鄉(xiāng)里的錢?

        老頭這樣說,就惹得眾人開懷大笑起來,街上少有地蕩漾著開心的氣氛。劉德樸當(dāng)然也笑著,但他笑了一下就不笑了,他在想,這個疤瘌四,也許不是在說假話,也許真的能帶著大家去掙錢。但他還是懷疑,這樣一個人,怎么可能呢?

        疤瘌四說:我沒有李書記的老爺,也沒有張縣長的二舅,可是我有個好朋友,他叫丘老,現(xiàn)在是咱們鄉(xiāng)的副鄉(xiāng)長。

        一說到丘老,村里人誰不知道是副鄉(xiāng)長?劉德樸和這個人還一塊喝過酒。那是去縣里赴一個朋友孩子的婚宴,那天他喝高了,臨到最后又被一起赴宴的丘老給勸下去一鋼化杯,差點沒回到劉家坳自己的家。

        “你認得丘老?”劉德樸問。

        “是啊,你不相信?”疤瘌四眨巴著血紅的眼球。

        “也許,大概,是吧?!?/p>

        劉德樸被疤瘌四哼了一聲,這樣應(yīng)允著,就不好再吭氣。

        人們對疤瘌四的話一萬個不信,自然都有各自不信的道理。心想,丘老是副鄉(xiāng)長,我們還知道人家開著一座大煤窯呢。可是,這樣一個每天駕駛著小車追領(lǐng)導(dǎo)和女人飛的鄉(xiāng)領(lǐng)導(dǎo),怎么可能是你疤瘌四的好朋友呢?你又沒有個好女人,連個賴的也沒有。就你這副邋遢相?

        疤瘌四自然要做一大塊解釋,比如說:某年他們在一起吃過飯,還在一起睡過覺。人們呢,覺得他是在撒一個彌天大謊,怎么會去相信他。也就悻悻地走開了。

        只有劉德樸沒走開,卻遠遠看著他。他決定從此跟蹤幾天疤瘌四。

        算了,還不如干脆將自己置換成疤瘌四,隨他一塊去做一回“領(lǐng)導(dǎo)”吧。

        劉德樸又要從自己的身上生出另一個“自己”了。他依著靈感的回歸,想像個幽靈似的用意念緊跟著疤瘌四。

        他甚至期望,在一段時間內(nèi),自己能真的成為疤瘌四,去做一些他心里想做的事情。

        “你們竟然不信我,你們會后悔的?!?/p>

        第二天,疤瘌四早早從他的屋子里出來。一向睡到大半晌才起來的疤瘌四,興許是真的想做一回領(lǐng)導(dǎo)想瘋了。這一天,他雞沒打鳴就起來,還找了條結(jié)實的褲腰帶,無非就是一截有指頭粗細的廢麻繩。他把自己容易掉下去的褲子給緊緊地鉚在腰上,仿佛給腰上箍了一道鐵箍,這樣才可以摜住褲腰。他還在背后背了一張鐵鍬。他要首先去動員幾個人和他一起去掙錢。

        劉德樸心想,既然疤瘌四這樣有信心,你們還是應(yīng)該信他一回?!昂冒?,你們不信我可是信了,生在鄉(xiāng)下,絕不能去做一個冥頑不化的人,就比如我做漫畫,為什么不會更加地出名?大概也與這個‘冥頑不化’有關(guān)。”

        “老四,我信你?!眲⒌聵忝腿粡囊粋€墻角冒出來,嚇了疤瘌四一跳。

        “你信我?你,但你不是個受苦人。”疤瘌四當(dāng)然也知道這劉德樸的身份。他一個畫畫的,怎么會去做拿鐵鍬的活計呢?

        疤瘌四把頭搖得撥浪鼓似的,背著個鍬就走了。

        “你們他娘的不信我!”

        “現(xiàn)錢?!?/p>

        他和誰都這樣說。他很耐心地挨門逐戶去動員。劉家坳舊街的門大都是些土基門墩,被他用鍬柄騰騰騰地那么一搗騰,就會掉些土塵渣下來。

        動員了老半天,他還真的動員通了一個人,那就是村里的二文生。

        一開始是這樣的:

        疤瘌四把鼻子擤了擤,想,我先去趟劉文強的家。他覺得,這個劉文強近來是最需要錢的一個人,因為,他的兒子升入了初中?,F(xiàn)在孩子們上個學(xué),可是最最要命的了,尤其是靠種那幾畝薄地過日子的莊戶人。想想那些學(xué)校,孩子一入校門,開口就得幾千上萬的。村里的莊戶人,全部家當(dāng)變賣折合成錢,也恐怕交不起學(xué)費啊。這也不算什么,偏偏這個時候,劉文強的媽病倒了,什么病他不知道,只聽說不是什么好癥候,是需要很大一筆錢治療的那種灰毛病。他就想,這樣的人家,劉文強難道不想很快就能掙到錢?在這個節(jié)骨眼上,錢是可以救他媽的命。他就去了一趟劉文強家。不曾料的是,這個劉文強讓他吃了閉門羹。不是不讓他進門,而是給了他個死心塌地的大將軍鎖。劉文強說:疤瘌四,我知道你是好心腸,你大概真的想讓我掙到錢,我媽看病也正需要錢??墒?,我不想去掙了,我媽的病,大概是個死癥候,她都過了六十八個大年,人一輩子活多大是個大?家里沒錢就不看了,你還是另找別人吧。劉文強連句像樣的好話也沒多說,就把一扇破門合上了,更不用說有給他抽支香煙的舉動。

        疤瘌四從劉文強的家里出來,心里沮喪極了。這是什么人???連他媽的命都不要了。他不知道該再去誰家動員一下為好。走著走著,就又想起村里的賭徒劉德山。

        一路上,疤瘌四覺得應(yīng)該用“動員”這兩個字。他想,但凡是政府的那些官員們,如果要去發(fā)動一場什么運動或者戰(zhàn)役,人家都叫“動員”。這個“動員”的含義細心去想,就會想出與“喊”“招呼”或者“拉”不一樣的含義來。這是做領(lǐng)導(dǎo)的秘訣,這叫學(xué)問。疤瘌四挺了挺腰,把懷里的鐵鍬往緊摟一摟,心里似乎又有了些底氣。吭吭,他清了清喉嚨。這樣一來,他的褲子差點又掉了下來。

        劉德山是村里的一個怪人,人倒也蠻勤懇,可就是好賭博。疤瘌四兩天前聽說最近他輸?shù)靡凰俊_€聽說他女人不在家里了,也許是住在閨女家了,也許是跟哪個男人跑了。這些當(dāng)然只是人們的猜測?,F(xiàn)在的女人都是一個個謎,很難猜出背后的謎底??傊?,劉德山的女人在和他鬧著呢。

        劉德山的小院兒不算大,這個時候,他正在院子里的一個角落不知忙什么,見疤瘌四抱了一張銹鐵鍬進來,褲子也不像前些天那樣老是用手提著,劉德山便感到奇怪,一驚一乍地說,疤瘌四,今天看起來你這么好看?疤瘌四笑笑,說,我是來動員你的,你最近肯定沒錢花了是吧?我來,就等于是給你送錢來了。劉德山的眼眨巴老半天,朝天上看了看,天上也沒下雨,又朝地上看看,地也是干生生的。這樣藍瓦瓦的天,干生生的地,怎么會下雨呢?他就用手去拍打自己的耳朵,似乎是把話聽歪了。他說,你給我送錢花,這怎么可能呢?我咋越聽越不明白你在說什么了?劉德山臉上就流露出不歡迎疤瘌四的意思來。疤瘌四很有耐心,把懷里的銹鐵鍬插在院兒里的一個菜畦上。他說,我的手里最近有一項鄉(xiāng)里的工程,現(xiàn)在不正好是四月間,是春梢兒嗎?鄉(xiāng)里號召村村要修一條公路,還要植樹,我來,就是想動員你跟我去做這項工程,掙點現(xiàn)錢回來。

        劉德山一聽疤瘌四這樣說,心里就有些惱火了。他把手里的一簇半干的雜草摔到一只籮筐里,說,疤瘌四,你他娘的是不是心里堵得沒處放冷氣?我家里可是只有“三條子”“二板凳”這些東西,你要想玩,那咱們就來上一把。要不,你哪里清閑到哪里玩去,我可沒有時間和你嗑閑牙。

        劉德山把一雙眼瞪得癩蛤蟆似的,口里的唾沫星直往疤瘌四的臉上飛,鬧得疤瘌四身子連連往后退去。劉德山像轟麻雀似的,把疤瘌四轟出院門外,咣當(dāng)一聲把院兒門合上了?!斑@些人,都吃了耗子藥!哼,去死吧!”疤瘌四把一張銹鐵鍬放到肩上,心想,老這樣下去可不是個辦法。

        疤瘌四在村里的一條街上走著,腳步很沉。

        “老四,你掮著個鍬干啥去了?”

        霧氣中,疤瘌四看到了劉德樸。“沒啥事,就隨便走走?!?/p>

        大概疤瘌四認為,領(lǐng)人去鄉(xiāng)里干活做事,跟劉德樸這種人說也是白說,沒那個閑心情。

        劉德樸早在疤瘌四的身后尾隨了一個早晨,他覺得這次這個疤瘌四是有些來頭的。在鄉(xiāng)下,一株麻黃草還有個開花的時候,何況一個人。但他只是隨便問了句,就不問了,側(cè)身走開去,卻繼續(xù)不遠不近地觀察著他。

        劉家坳的街本來就不長,經(jīng)不得怎么走,一走也就走到頭了。只見疤瘌四走出了街口。村外西北方向百余米處有一條小河流,鄰著路,芥草和茅蒿的幼芽綠幽幽地長在小河兩岸和路的兩邊。劉家坳是山腳下蟄伏的一個小村,所以,牛卵子大的跑河石到處都是,再大的有碾石和飯鍋那么大。

        疤瘌四一邊走在這些跑河石上,一邊想,我要領(lǐng)你們?nèi)赍X這樣好的事,怎么你們就是不相信呢?他覺得村里人大概都有病了,可能是給窮糊涂了,也可能是吃不好穿不好營養(yǎng)跟不上需要都患上了腦風(fēng)濕癥,要不怎么會這樣呢?可是不管怎么樣,我也要動員醒你們,哪怕一個人先跟著我去試試也好,等他把錢掙到手了,也能說明或者證明,我不是在騙你們,而是真的想叫你們?nèi)グl(fā)財。

        疤瘌四這么想的時候,就看到了河邊一塊大卵石下蹴著的二文生。

        二文生是村里的一個羊倌,可是已經(jīng)不放羊有近半年時間了。近半年他不放羊,一直呆坐在村口閑看女人。為什么不去放羊,卻在這里享清閑?原來是他被羊的主人給開除了。他老去薅那些羊們身上的羊毛,薅著薅著,就被一只羊的主人給逮個正著。羊的主人便怒不可遏,幾腳踩折了他的羊鞭,氣咻咻的,還把這件事一并告訴了所有羊們的主人。后來,二文生就被人家辭退了,真是夠可憐啊。疤瘌四這樣想著,就開始同情起二文生來。他尋思,這些天二文生一定是既沒錢花,又孤獨得很。這個時候我去動員他,那他一定是樂意去的。疤瘌四擤擤鼻子,清了清嗓子,就沖著二文生走過來。

        二文生起了個大早來這里,興許還真叫疤瘌四給猜中了心事。一個無所事事的人,能不覺得孤寂和無聊嗎?這時候,他正在玩螞蟻。他折了一株草莖,然后找到一個蟻穴,盡量深地探到穴里面去,讓那些螞蟻們順著草莖往上攀。果然,有幾只螞蟻開始向上攀來,卻一失足又掉下去了。又攀上去幾只,再掉下去。二文生就笑了:“你們這些窩囊鬼呀,草棍子上面有什么?大概你們是以為爬上來了,就是登了天了啊,真的不知天高地厚。”他設(shè)想著:這些螞蟻們來攀他的草莖,那就等于是在登一架云梯上天。

        疤瘌四過來了,臉上憨著些笑。二文生不經(jīng)意地抬頭看了他一下,心里就像爬上一只蜘蛛,覺得很不好受。

        疤瘌四說,二文生,我領(lǐng)你去個好地方,那里女人多的是,保你看得眼珠子都會掉下來。

        二文生這時玩螞蟻正玩到了興頭上,見疤瘌四一個人黑豬似的走過來,還掮了張鐵鍬喊他。二文生沒有去搭理他,繼續(xù)玩他的螞蟻。疤瘌四到他跟前了,就站到他的斜對面,把鍬拄著頂在下巴上看他玩。二文生惱了,說去去去,你看我玩螞蟻做什么?你要是喜歡,你自己找個地方也去玩。疤瘌四笑了,依然保持著站姿,并不說話。

        二文生便站起來,也不說話,甩開步子就走。他想躲避開這個討厭的疤瘌四。而疤瘌四呢,死皮賴臉了,二文生拐到哪里,他就跟到哪里。

        有幾次捩回頭,疤瘌四一不留神,二文生就甩過一塊土塊來。二文生常年放羊,靶子準,一下打到了疤瘌四的鼻子上。二文生遛土塊又有經(jīng)驗,用酥松的土塊砸羊,既砸不傷,又起到了震懾的作用?,F(xiàn)在他去砸疤瘌四,同樣砸不傷,又十分好玩。半干的土塊,把疤瘌四的黑洞似的兩個鼻眼封堵了個嚴嚴實實,令他出不上來氣。疤瘌四一撲棱頭,用手去挖,去摳,去抹,眼卻看著二文生的那只手。他生怕二文生手里再扔出土塊,死死盯著他不放。果然,二文生的手里已經(jīng)又有了一塊土塊,疤瘌四趕緊做好了挨打的準備,可二文生這次卻沒扔。

        疤瘌四不敢再跟了,他想用個激將法,激一激二文生的。他跺著腳罵起了二文生:二文生,你這狗娘養(yǎng)的!我好心有話跟你說,你卻當(dāng)成了驢肝肺,你不要老拿土坷垃打我,有能耐咱們到另外一個地方好好較量較量。你敢嗎?

        二文生說,你有時間拿我開心,我還不知道想拿誰開心呢。我有什么不敢的,你個狗疤瘌四!你說吧,去哪兒?我跟你去,不砸你個屁滾尿流哭爹喊娘,我就不是二文生!

        疤瘌四說,好,這可是你說的,咱們到前邊的一條大路上去,看誰把誰砸得屁滾尿流。

        二文生說,走就走,誰還怕你了?

        兩個人一搭一句,你來我往的,就較上勁了。崩了一會兒嘴,就都不做聲,一前一后地走。各自心里都想著前邊的事,可誰也又想不明白,在他們的前邊到底會發(fā)生些什么?他們就這樣,糊里糊涂地來到了一條大路上。

        這確實是一條大路,是鄉(xiāng)里農(nóng)田基本建設(shè)工地的專用路。這些天,全鄉(xiāng)各村的人們都在這里做工程。筆直的一條路,兩邊排滿了齊展展的土方坑。在遠方,一群群麻麻點點的人們,很有規(guī)律地正在勞作。遠遠地看去,蠻像鑲嵌在路兩側(cè)的一排排扣子。他們看去都很小,紅的綠的黑的,蠕動過來又過去,更像是一群螞蟻。

        疤瘌四把鐵鍬插到一個土坑里,說:就是這里了。

        他的話音還沒落,腳還沒立穩(wěn),耳邊卻嗖地一聲響,一小塊土坷垃,又如法炮制地封堵了他的一個耳朵孔。一時間,他的耳朵嗡嗡地什么聲音也聽不到了。

        疤瘌四想,這個可惡的狗二豬,靶子這樣準!可惜現(xiàn)在是和平年代,要是往前推上幾十年,落到了戰(zhàn)爭年代,沒準這個狗二豬還能成為個什么英雄呢!便說,你他娘的怎么出手這么狠?

        二文生冷冷一笑,你個狗疤瘌四,我這叫出奇制勝,懂得嗎?你還要我等你梳洗打扮好,完備了再出手嗎?反正也是個遲早挨我一頓臭揍的事,遲揍不如早揍,早揍不如快揍。

        二文生說著就挽起袖子,要上來揍疤瘌四。

        疤瘌四雙手護著腦袋說,你等一下,不要著急動手,我還有話說。

        二文生說,我不想聽。

        疤瘌四急忙在褲腰帶里揣摸了一會兒,摸出一張嶄新的票子,然后老高老高地舉起來。

        二文生,你看看,這是什么?

        二文生正要給疤瘌四一頓拳腳,不料疤瘌四來了這一手,就把目光盯在了那張票子上,好久都一動不動。

        哇,五十塊哩!

        疤瘌四的臉上堆著笑,把票子很夸張地用手甩來甩去,叭兒叭兒地發(fā)著脆響。他對二文生說,這個錢,你看看清楚,再過一會兒,它就是你的了。

        二文生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大約像剛才村里的劉德山不相信他的耳朵一樣,可面前的疤瘌四就是這么說的。那錢也是真的,不假。

        疤瘌四說,老二,我和你多說也沒用,可你知道爹親娘親,不如毛主席親這句話吧?毛主席是什么?是錢??!你總不會和錢有仇吧?

        疤瘌四啪地一下,把五十塊錢一甩,就摔到了二文生的手掌心。

        這錢現(xiàn)在歸你了。他說。

        忽然,從他們兩個人的背后冒出一個人來,兩個人被嚇了一大跳,同時瞪起眼睛看,卻原來是劉德樸。

        劉德樸笑著說,老四,這個錢為什么不可以給我?我也可以去跟你做事呀?

        你來干什么?疤瘌四這樣說著,仿佛害怕劉德樸破壞了他們的好事似的,急急忙忙拉起二文生的手就走。

        二文生被疤瘌四的五十塊錢弄暈了頭,還沒有反應(yīng)過來。他看了看被疤瘌四晾在一邊的劉德樸,跟著疤瘌四走了一段,就撒開被他緊抓的手,板滯著一張臉,嘴張得像一孔破窯洞。

        二文生手里捏著那張在微風(fēng)里抖動的錢,實在搞不懂這個黑豬似的疤瘌四,葫蘆里到底藏著什么藥。他為什么偏偏相中了我?那個劉德樸想巴結(jié)他,他都懶得理會!這到底是咋回事,難道我身上有油么?

        二文生冷靜了一會兒,他覺得有幾種可能性,比如,莫非是這疤瘌四在收買他的一頓打?這似乎有點不值得。又比如,要么就是疤瘌四最近發(fā)了什么財,富得往外流油,錢多得沒處擱,就暫時先擱他這里??蛇@個疤瘌四,能去什么地方發(fā)個財?二文生想了幾種可能,都是不大可能的,他就覺得疤瘌四興許是真的瘋了,他既是瘋了,就不認得錢是什么,也不懂得錢有多大的作用了。

        二文生正這么想著,手里的這個錢,卻啪的一下又被疤瘌四給奪了回去。

        疤瘌四說:這可是堅挺的錢,你拿上它,可以去村里的小賣部買你最喜歡吃的東西。

        二文生點了一下頭。

        疤瘌四又說:不過,你要拿到這錢,我還有個條件。

        二文生問:什么條件?

        你得跟我去扶五十棵小樹苗,我填土,怎么樣?

        二文生說:沒得說,我去扶五十棵樹苗,我要掙你的五十塊錢。

        他們就開始去路旁的那些土坑收拾起一蓬蓬的小樹苗。

        這個活計,也不是說有多費力,五十株小樹苗,疤瘌四填土,二文生輕巧地扶著,不到兩個時辰,事兒就做完了。

        疤瘌四還站到了起始栽下的小樹苗前,左瞅瞅,右瞧瞧,很認真地端詳了老一氣,完后,就把手拍兩下,又不知道從褲子的哪個地方捏了一會兒,捏出剛才的那五十塊錢來,遞給了二文生:這錢,現(xiàn)在是你的了。

        二文生看著疤瘌四,忽然覺得這個平時看去礙眼的丑人,并不怎么丑了,甚至還有點可愛的感覺了。他拿了疤瘌四給他的五十塊錢,飛也似的朝村子跑去。雖說腿腳有點瘸,也并不怎影響他奔跑。

        疤瘌四看著二文生歡實地離去,覺得這個腿上有毛病的人跑起來,特別是此時此刻的樣子,遠遠看去實在是有些滑稽好笑。跑了一陣子,二文生從身后踢起的土塵里回過腦袋來,遠遠吆喝道:明天我還來,來掙你的錢。

        疤瘌四說:好,你最好再多叫上幾個村里人。

        第二天一大早,村里的人們似乎早早就有了動靜。一街的門軸在轉(zhuǎn),吱吱呀呀叫個不停,朦朧蠕動的身影,從那些門里走進走出。

        那些身影中間,當(dāng)然也有劉文強和劉德山了。

        霧蒙蒙的晨氣,籠罩著整個村子,準備去干活的人們,將炊煙早早地涂抹到村子上空。整條街上到處都是米粥的氣味,細去辨析,還有牛糞豬食馬尿等等揉和在一起的味道。

        不知誰家,閑情逸致地養(yǎng)了些飛鴿,有那么四五只從上空飛過,又盤桓迂回起來,給村子帶來些靈光和喜氣。

        “連劉德樸都想去伺候疤瘌四!”

        二文生手里舞著一塊大骨頭,一邊啃一邊說:“你們想想看吧?!?/p>

        昨夜,二文生在村里的兼賣吃喝的小賣部解嘴饞,要了啤酒小菜外加一碗牛骨頭。

        他坐在鋪子里的一盤小炕上,一邊仰起脖頸往肚子里倒啤酒,一邊騰出嘴來說:“他娘的,這錢太好掙了?!?/p>

        前來小賣部買東西的人被他沒頭沒腦的話弄糊涂了,就打聽追問起來。他就訴說一些經(jīng)過。二文生說,明天我還要去,疤瘌四也能給咱的這等好事,我為什么不去?疤瘌四這家伙,真是……真是太他娘的牛逼了!

        二文生在小賣部說過的話,鬧得村里人一夜沒有睡好覺,最輾轉(zhuǎn)反側(cè)的恐怕要數(shù)前天頂嗆過疤瘌四的劉文強和劉德山了。

        第二天一大早,沒想到在二文生的門外竟聚集了好些人。有劉文強劉德山劉德樸,甚至還有村長劉翔的媳婦劉銀蘭。原來這些人都是想跟著疤瘌四去掙錢的。但人們因為種種原因,想通過二文生能給去通融一下,就都來找他。

        天色黑烏烏的時候,劉文強起來尋好一張鐵鍬,他尋思,還是先去二文生家一趟。他覺得老娘的病還是得去治,孩子們也還得上學(xué)??墒菦]錢想做這些,無論如何都干不成的。但那天,自己怎么就頂嗆了疤瘌四呢?劉文強反復(fù)在肚里責(zé)罵著自己。

        劉德山呢,這個賭徒向來臉皮厚。他是想再弄到些本錢,去參賭可得很大的本錢啊,自己撒進窟窿里的那些錢,不能就那么白白給了別人,怎么說,也得往回再揪一些吧??墒牵甜臅麊??劉德山就也想到了二文生。

        鄉(xiāng)村漫畫家劉德樸在人伙子里比較特殊,他文質(zhì)彬彬的樣子,手里帶著一把新安好的圓頭鐵鍬,看去蠻像一個下鄉(xiāng)前來參加什么奠基儀式的領(lǐng)導(dǎo)干部。他的出現(xiàn),叫劉家坳的鄉(xiāng)親們開了眼界:他娘的,真是有錢能使死人活??!連劉德樸這樣的人,都會看得起這些錢!但村里人卻不清楚劉德樸的真正想法,他可是把這個疤瘌四當(dāng)做了模特來實地考察走訪的。“既能掙錢,又能公開去接近你,何樂而不為呢?”劉德樸讓自己的這一想法,搞出了一絲很愜意的感覺。

        這些人里面最顯稀罕的,要數(shù)村長劉翔的媳婦劉銀蘭了。她一個女人家的,也混在了想去掙錢的人伙兒里。她大約剛剛洗過頭發(fā),還沒有干。一大早的,去洗個什么頭?一看就會讓人想到許多歪門邪道的事兒。人們心里這樣想著,就又想到了村長劉翔,他領(lǐng)著村里十幾號人在很遠的一個市里打工,也有幾個月時間了。劉銀蘭帶著個孩子在家,心里能不空落?天上下雨地下滑,沒鞋穿的孩兒活守寡的婆。那些要比樹葉還多的日子,可是要自己去苦苦地熬??!有誰能夠體會,她這個盼著遠處自己的男人能多多賺錢,早日歸來的心思?……要知道,孤獨無奈的日子,有錢了還算可以,沒錢的時候卻更是難熬……

        二文生用手背拭著眼角的眼屎,倦意猶然地從門里出來。他說:“你們這么早?”

        他瞇了一眼門外已經(jīng)站立的一伙黑糊糊的人。

        “這又不是我給你們領(lǐng)工發(fā)錢,你們該去找疤瘌四,去他家報到。”

        劉文強說:“我們知道,應(yīng)該是這樣,可是,你給去說說,讓疤瘌四應(yīng)下我們……”

        見劉文強吞吞吐吐的這樣說,大伙也低聲嗡嗡:“對,你給去說說。”

        二文生伸了一個懶腰,把門背后早準備好的鐵鍬拿過來,隨后卻又原處放回了,說:“我不用這個,我先給你們?nèi)フf說?!?/p>

        一伙人就跟了二文生的身后走。

        此刻,晨氣開始鮮亮起來。二文生忽然覺得,跟在他身子后邊腳趾沙拉拉走著的,仿佛依然是昔日村子里的那群羊。

        二文生心里好凄涼,原因是,他身子背后走著的不是那些昔日的羊,而是那羊們的主人?,F(xiàn)在的這些人,前一陣子對他盛氣凌人的勁頭不知道一下都哪去了?現(xiàn)在,他們個個垂頭喪氣的,像霜打的蔫茄子。難道在錢的面前,人真的就會如此誠服?甚至?xí)兊眠B狗都不如?

        想到了狗,二文生突然又想起了他的那條半年前還跑在他腳前身后的毛獅子狗……

        已經(jīng)有半年時間,這個狗東西也不知跑到哪里去了?可能是,又找下了一處好的主人家,在那里可以吃到好的狗食吧?狗雖然忠誠,但狗性也最異突變,只要給它好吃的,他就會把你當(dāng)成是它的主人。二文生知道這些。這世界,他娘的人都向狗學(xué)習(xí),能不凄涼嗎?

        二文生一邊走,一邊想,想著走著,就出了村。他記得疤瘌四的吩咐:每天出工,就到舊日生產(chǎn)隊時候等著出工的那個小河邊。果然,二文生前邊走,后邊緊跟著村里的那伙人。他們就是朝著村外的小河邊走去。大家一句話不說,只聽到腳步沙沙地作響。

        二文生都想了這么多事,其他人們的心思呢?鬼才知道他們都在想些啥。

        頭頂上的天色開始變白,太陽上來的時候,才看到天空還長了些圪坨云。

        二文生想起了小時候他媽在世那會兒,自己讀初中,每個星期回家,媽都會給他攪上一鍋熱氣騰騰的面圪坨吃。那面圪坨吃進肚里,那真叫個舒服,翻兩個來回,還要打一個飽嗝兒出來……現(xiàn)在,他看著這天上的云,它們多像是老媽煮好的一鍋面圪坨。只可惜,很快,這鍋面圪坨就熟了,煳了,還燃燒了起來。而老媽,也早早地丟下他不管了。

        “這就叫火燒云。”二文生在心里和自己說。

        火燒云下,立在小河邊上的這些人,仿佛都被頭頂紅紅燃著的云團兒給燎上了身,成了一個個猩紅的火點。

        疤瘌四早到了。這天,疤瘌四儼然不再是人們當(dāng)初所認為的那個疤瘌四了。他從頭到腳換上了新衣服,還理了個發(fā)。

        疤瘌四連前天那張銹鐵鍬也沒有帶,他就一個人大模大樣地蹲坐在一塊巨大的牛卵石上。大家因此也覺得,這才像我們的一個領(lǐng)導(dǎo)嘛。

        這樣一想,那些紅彤彤的火燒云,紅光籠罩著的似乎就不全是大地了,似乎全聚攏到了這個嶄新的疤瘌四身上。疤瘌四的臉,也似乎好看了些,順眼了些。他清了胡須,大鼻子頭也像是一塊好吃的醬肉,眼睛仁,也仿佛一雙好吃的核桃仁。最奇怪的是褲子,大家的眼老在關(guān)注他的褲子。因為屁股就在那褲子里,如果不再往下掉了,那就真的是神了,服了。

        果然,疤瘌四的褲子不知使用了什么魔法,妥帖地套上他的下身,不掉下來。

        “大家好。”疤瘌四說。

        疤瘌四一說大家好,嘴就得張開,人們又去看他的嘴。這有什么啊,不就是一個油紅辣椒缸子嗎?咱們每天吃飯,不都得面對著它往自己的碗里抹一些油紅辣椒?抹了它,吃起來才覺得飯菜更香。

        疤瘌四說:“今天,大家跟著我去掙錢,掙錢好啊,錢可以買到一切,常言說得好,爹親娘親,還是不如毛主席親啊。錢是毛主席。”

        疤瘌四從一個衣兜里摸出一張五十元,用手指著票子上的毛主席頭像說。

        大家鴉雀無聲,頻頻點頭。

        偏偏這時,有一人笑出了聲,眾人回頭,卻是劉德樸。

        “你笑啥?我說的不對嗎?”

        “對,太對了!”

        “那你為什么要笑?我是不是很好笑?”

        “不是,”劉德樸說:“不是的,你是村里最好的一個人?!?/p>

        “可是我怎么總覺得你是在笑話我?”

        疤瘌四說:“劉德樸,那天在工地你就想?yún)⒓游业墓こ剃?,我沒留下你,是不是你有點不服氣?”

        “這,怎么會……”劉德樸一下語塞,漲紅了臉。

        疤瘌四說:“我這個小包工,擱不下您這位大神,你還是別去了,你回去吧?!?/p>

        疤瘌四說畢,把一只仿佛五根胡蘿卜似的手一揮:“走,除了劉德樸,其他人都跟我掙錢去?!?/p>

        劉文強劉德山劉銀蘭以及其他人魚貫似地隨著疤瘌四走了,唯獨將劉德樸撂在了那里。

        望著一溜人走去的背影,劉德樸苦笑一下。“嗨,這個疤瘌四,還真的是不好對付呀!”

        都怪自己沒忍住,可是“疤瘌四”滑稽好笑的形象,真是太可愛了。只是,往下了還怎么好再去接近他?看來明著來是不行了,也只好暗地里跟蹤著他。

        劉德樸看一眼手中專為了這個買下的新鍬,心說:沒有用武之地了。隨后悻悻地獨自朝村子里走去。

        來到工地,早已有了鄰村的人們開始做工。工地上,還遠遠近近插著些五顏六色的彩旗。這樣的工程,鄉(xiāng)里每年都有一季。

        往年,村里人也要參加這個活兒,可做是做了,那會兒村長劉翔帶領(lǐng)著大家,做的也是不掙錢的義務(wù)工。全民義務(wù)植樹,綠化祖國,你能不響應(yīng)嗎?今年,他們是跟著疤瘌四來的,疤瘌四起初就說好了:一天五十塊現(xiàn)錢。五十塊,在當(dāng)下已經(jīng)是不低的工錢了。只不過他們都還沒拿到手里,就心里七上八下地打鼓:這個疤瘌四,他不會是在耍我們大家吧?

        盡管有二文生的現(xiàn)身說法,他可是實實在在拿到了疤瘌四的五十塊錢,但人們心里依然有點不大相信疤瘌四。

        劉文強還等著錢去給他媽看那個病,怎么說也是自己的媽,不給自己的媽看病,不是好兒子。另外,家里的孩子還要讀書上學(xué)……

        劉德山卻想拿掙到的錢再去耍錢場上撈些回來。自己像潑水似地把錢潑出去了,總得再撈個一半兩勾回來。他想:該去擲色子?還是推九點?或者干脆押紅心寶!總之,哪里跌倒,得從哪里爬起來呀。

        劉銀蘭呢,是整天呆在家里看韓劇。他們的孩子還沒有到上學(xué)年齡,家里的日用開銷雖然不大,可也得些開銷呢。油啦,鹽啦,醬啦,醋啦,火柴啦,這些雖說用不了多少錢,也得錢去買呀。最要命的是米和面,一袋就要花幾十元錢。劉銀蘭吃過喝過收拾過后,閑著無聊,就提了一方凳子坐下來看電視。電視里邊的韓劇,倒是非常豐富,有時候故事講得還讓她抹眼淚??墒牵铌P(guān)心的還是新聞。有新聞?wù)f,農(nóng)民工被工頭打了,一年的工錢一分沒拿到手……有的新聞?wù)f,某市建筑工地樓房,因為承包人偷工減料,質(zhì)量不好垮塌了,十幾名民工被壓在下面,死傷未卜……劉銀蘭眼珠也不轉(zhuǎn),死死盯著那些畫面,真是慘不忍睹……還有的新聞?wù)f,一個多年在外打工的人,憨笑著從電視上露出個頭,說他今年的節(jié)日又不回去了,一切都為了祖國的建設(shè),此時此刻,借著電視的一方屏幕問一聲家里的爹媽好,老婆孩子們好……劉銀蘭呸了電視一口,自語道:哼,這個好那個好,我看是你在外面走野了心,只有你一個人好。年初的時候,劉翔起了要領(lǐng)上村里十幾個后生去外做工的念,劉銀蘭就老大不高興。她只是沒有流露在面色上,失手打了一口碗,摔破了一口鍋。劉翔說:呆在家里,沒有錢怎么過生活?與其這樣受窮,不如出去受苦。后來,他還是走了。沒有錢,日子是不好過呀。現(xiàn)在,幾個月過去了,劉銀蘭省吃儉用,可沒有源頭活水還是不管用。劉翔走后沒有半點音訊,更別說給家里寄錢回來。走時候給家里留下的幾百塊錢,看看就只剩下幾十元了。這個時候,碰巧村里的疤瘌四說有能掙到現(xiàn)錢的機會,一天可是五十塊哩。劉銀蘭就毅然地來參與了。放著錢不掙,那肯定是有病,況且,劉銀蘭一天憋屈在家,就讓那些韓劇作陪,早快憋瘋了。來到外面,可以見到本村的人,心里也會豁然開朗一些。

        疤瘌四領(lǐng)著這些人,在工地給大伙各自分開了片。他還指手畫腳走來走去地說:“你把這個地方應(yīng)該鬧好,這個地方是路邊兒,路邊兒的工程就像一個人的臉,臉,知道嗎?人活臉面樹活皮,你的臉上不干凈,里邊再干凈也不管用?!?/p>

        那個被他直戳的人看他幾眼,就點著頭說:“好,臉面,知道了,把臉鬧干凈點。”心想:“疤瘌四都有亮色的一天?別人難道沒有?”

        疤瘌四的話還真管用,被他指過的路邊兒,都修整的非常干凈齊楚。

        丘老開著車來了,后邊,還隨了兩輛同樣的桑塔納。從車上下來幾個肚子圓滾滾的人,一看就是真正的領(lǐng)導(dǎo)來了。

        那些人這里瞧瞧,那里看看。丘老在前頭笑瞇瞇地領(lǐng)著路。走著走著,就走到了疤瘌四帶領(lǐng)的村里人做工的這段跟前了。

        疤瘌四急忙湊上前來,丘老用手一撥,將他撥拉到一邊。他本想將疤瘌四撥開一點完事,心說,你就別礙著領(lǐng)導(dǎo)們走路??蓻]料到的是,疤瘌四太不經(jīng)撥了,丘老的手一揮,卻使他一個踉蹌掉到了半米深的土坑里。掉進土坑的疤瘌四,臉龐卻仍然笑瞇瞇地看著這些人。這些領(lǐng)導(dǎo)模樣的人,并沒因為疤瘌四的意外表演引起絲毫注意,只是就那樣繼續(xù)踱著悠閑的方步,輕松地走過去了。

        疤瘌四看到那些人不時地點著頭,心想,這個工程,看來還算讓領(lǐng)導(dǎo)們滿意。他的心里不免升起了些放心。

        幾輛甲蟲似的黑色轎車尾隨在領(lǐng)導(dǎo)的屁股后,始終保持著十幾米的距離,緩緩爬著開過去了。疤瘌四從那個土坑往出爬的時候,讓車尾的土塵蕩了一下眼,他急忙用手背去拭了又拭,紅棗似的眼珠翻幾下,又見旁邊的人們一直看著他,就急忙站立起來。

        送走上級領(lǐng)導(dǎo),丘老又捩了回來,他站到疤瘌四的斜對面,不知低聲對他說些什么。

        丘老還四周打量了一眼疤瘌四帶來的村里人,回頭又拍了拍疤瘌四的肩膀。接著,他站到一個較高的土臺子上說:

        “鄉(xiāng)親們,大家就跟著疤瘌四好好干吧,少不了你們的工錢?!?/p>

        丘老這樣說過,就握了握疤瘌四的手,隨后,也鉆入一輛轎車開走了。

        那些跟著來干活的人,一邊用手中的鍬給樹苗回著土,一邊抬頭側(cè)目看著他們這樣親近的樣子,心里對疤瘌四的地位,不由又提升了幾分。大伙心想:看不出這個疤瘌四和丘老的關(guān)系,竟然真的是“錘子上籠床——真(蒸)鐵”啊!

        疤瘌四要成精了。

        工程做過了半月,那條大道也就筆直直齊展展通過了上級領(lǐng)導(dǎo)的檢查驗收。

        疤瘌四從鄉(xiāng)里結(jié)算回了工程款。按照出勤,疤瘌四悉數(shù)付給了村里人工錢。一天五十塊,不多不少不偏不向,大家少說,每人下來也能掙到個五百六百的。

        劉銀蘭前些天光顧了每天上工地,家里孩子托付給了鄰居照看。屋里呢,就有些雜七雜八的不規(guī)整?,F(xiàn)在工程完了,日子又恢復(fù)了原樣,她要好好地收拾一下。

        收拾柜角的時候,劉銀蘭發(fā)現(xiàn)了丈夫劉翔的一雙回力牌球鞋,鞋尖開了嘴。她就用腳踢它兩下,完畢,卻又彎下來腰,雙手輕輕把它們捧起來,把鼻子伏下去嗅了又聞。一股心酸涌上來,劉銀蘭急忙用胳膊擦了擦兩腮。

        “你這個死鬼。”

        劉銀蘭心里罵著劉翔,責(zé)怪他都快半年了,連一個電話也不往家里打,更不說給我往家里寄一分錢了。

        劉銀蘭收拾著亂七八糟的屋子,心里就煩上了。她把和劉翔結(jié)婚時起的大小巨細,在心里翻了個底朝天,覺得劉翔這個人當(dāng)這個窮村子的村長還算稱職,但在自己家里,卻絕對不是個稱職的丈夫和父親。

        前年,村南的福祥女人坐月子難產(chǎn),男人出門不在家,劉翔就急赤白臉地硬給攔下一輛三輪車,把孕婦送去醫(yī)院,這還不算,還替人家墊付了幾百的住院費押金。后來,人家倒是平安生育出了院,可那個福祥沒良心的,非說劉翔勾引他的老婆。這場事情鬧得,全村都沸沸揚揚。先頭幫人家墊付的那幾百塊錢打了水漂兒不說,你劉翔臉是個屁股,也得找個遮羞的破褲子捂一捂吧?

        最可氣的,是去年夏季雨水大,一股山洪沖垮了村里南堰邊上的幾戶人家,他劉翔好幾回跳進打著激流旋渦的洪水深處,去給災(zāi)民往上打撈沖走的木材家具,那可是受災(zāi)戶自己都怕送了命的事,就他好逞能,揚言非要把損失降到最低。他就不怕自己白白丟了命,拋下我們母女去守寡?

        今年,劉翔說非要去殺出條外出打工的血路,給村里閑散勞力找個掙錢的地兒。現(xiàn)在倒好,都快半年了,渺無音訊,鄉(xiāng)里的工程,叫疤瘌四領(lǐng)人去做,還給村里人掙到了不少錢。這明擺著是給你劉翔好看。往年你不是領(lǐng)著人們盡義務(wù)嗎?其實國家不差這幾個錢。

        劉銀蘭越想越覺得劉翔真是個窩囊廢。

        天下這么大,自己偏偏找下個窩囊廢做了丈夫?

        這些天疤瘌四正在忙活著暗地里給自己拉選票。

        馬上要到鄉(xiāng)村換屆的時候了,剛剛帶領(lǐng)著村里人掙到不少錢的疤瘌四,沿門竄戶地給大家送錢,笑臉盈盈的說:明年,咱們再去掙?;卮鹱匀皇牵阂欢ǎ欢?。

        疤瘌四先到了二文生家。

        疤瘌四說:“感謝你,你是第一個相信我的人,我多給你一天工。明年你還為我叫人,還多給你一天工?!?/p>

        二文生說:“明年,我恐怕不在村里,我要走了。”

        疤瘌四有些略略的吃驚,問他:“為什么?”

        二文生說:“也不為什么,想走就走唄?!?/p>

        他的回答讓疤瘌四不很滿意。疤瘌四的臉上有些生氣的樣子,覺得二文生一定有什么緣故,否則為什么要離村,就追問:“你說說清楚,不然,我就扣住你的工錢不給你發(fā)?!?/p>

        疤瘌四想讓二文生留下來,二文生走了,就會少一個選他做村長的人。

        二文生低下了頭,嘰嘰咕咕的聲音仿佛從鼻子后邊發(fā)出來。他說:“我還是喜歡羊,可咱村的人不叫我放了,我要去找同學(xué),他們說幫我買幾只羊,讓我自己養(yǎng)著放?!?/p>

        疤瘌四重重地錘了他一拳,哈哈大笑著:“你這個拐子腿,原來還是想你那些羊??!好,我管不了你想養(yǎng)羊的事,你走吧?!?/p>

        把疤瘌四送出院門外,二文生又說:“過兩年我還回來,到時候說不準再去掙你的錢?!?/p>

        疤瘌四頭也沒回,他不想再去搭理這個和羊有感情的人,只是覺得他很好笑。

        疤瘌四來到劉文強的家門前。

        他先貼耳在門板上聽了一會。院兒里果然有些細碎的聲音傳出。疤瘌四隨后把門拍得像擂鼓一樣,差點將兩扇門板給擂塌了架。

        “哪個該死的!這樣瘋?”

        一個肥胖得像個碌碡的婦人把門打開了。是劉文強媳婦。

        “哦,原來是疤瘌四呀。”肥胖婦人說。

        疤瘌四說:“什么疤瘌四疤瘌四的,這樣叫著好聽嗎?我從今天起,是有名有姓的人,我叫劉治國!以后請你們叫我‘劉治國!’”

        劉文強聽到門外有人在吼叫,聽出是疤瘌四來了,并且還猜出,一定是疤瘌四給他送錢來了,就呵斥他的媳婦向后退去。

        劉文強用手拉著疤瘌四的一只衣袖說:“疤瘌四老弟,快進屋里坐?!?/p>

        疤瘌四說:“我叫劉治國——”

        “哦,你,你叫,劉治國?對對,你叫劉治國?!眲⑽膹娬f。

        “劉治國老弟,快進屋里坐?!眲⑽膹娬f。

        叫了劉治國的疤瘌四,在說“劉治國”這三個字時,聲音因為是強調(diào),就有些變了味,好像唱出來似的。疤瘌四自己將剛才“劉治國”三個字重新回味一番,覺得還比較滿意。我就是劉治國,劉治國就是我。那個身份證上面,不就是這樣印的嗎?只不過你們多年來一直想拿我開心,占我的便宜,喊我疤瘌四!竟把我父母給起的名字埋沒得一干二凈!哼!我要當(dāng)了領(lǐng)導(dǎo),到時候有你們好受的!

        疤瘌四劉治國掀門簾進了劉文強家,坐下來,并未馬上給劉文強點工錢。

        劉文強的胖女人給他沖了杯花茶端上來。

        “嬸子的病,最近怎么樣?”疤瘌四問。

        “好不好的,也就那樣兒了?!眲⑽膹姲β晣@氣的說。

        給他遞過一顆煙,疤瘌四隨手把劉文強一推。

        “我可是從來都不抽煙啊?!?/p>

        疤瘌四看著劉文強,臉色卻由陰變暖地笑了。疤瘌四確實不吸煙,但卻喜歡給他遞煙的這個動作。

        “文強老哥,你可得給嬸子好好看病,人這一世,就一個媽,我媽要是能活到現(xiàn)在,得了這個病,我一定要給她好好治,可惜啊,她沒這個福氣,她早死得沒了魂兒。現(xiàn)在,你如果不好好給自己的媽治病,那就是不孝兒,是要招天打五雷轟的!”

        劉文強說:“當(dāng)然要治,還在吃著藥呢。只是她都是老毛病了?!?/p>

        這時,隔壁傳來老人咳嗽的聲音,那一串串的咳嗽,讓人聽著擔(dān)憂,像是錘死牛的肚皮似的,嗵嗵嗵個沒完沒了。

        疤瘌四從懷里掏出一疊錢,遞到劉文強的手里。

        “這是你的工錢,我加了一百在里邊,算我?guī)湍憬o嬸子看病的一點心意?!?/p>

        劉文強嘴唇顫微微地蠕動了兩下,看去疤瘌四的眼珠發(fā)著愣?!爱?dāng)初……”劉文強只說了這兩個字,眼淚就下來了。

        疤瘌四說:“你什么也不要再說,當(dāng)初你不信我,也是情理中的事,現(xiàn)在信了,也不晚,以后的日子,有我劉治國一口飯吃,就有你劉文強的一口。”

        劉文強渾身暖透了,上來抓著疤瘌四的幾個胖指頭不放。在那一剎那,劉文強仿佛想說許多對不起疤瘌四的話,可是,嘴唇動了又動,終于沒說出來。

        疤瘌四說:“孩子還是要讀書上學(xué),讀書上學(xué)的孩子,就像長了翅膀的鳥兒,是會飛的。沒讀書上學(xué)的人,就是根肉棍兒,插在咱們劉家坳,這兒戳戳,那兒靠靠,像個沙土堆,扎下了根,一輩子也甭想有個出頭的念想了?!?/p>

        “你說得對,對極了……”

        劉文強終于用哭腔說出了這一句。

        疤瘌四從劉文強家里出來。劉文強把他送出了院門外老遠老遠了,還要送。

        疤瘌四站住,回頭拍了他一下肩膀,說:“回去吧,老哥,還是那句話,以后的日子,有我的,就有你的?!?/p>

        劉文強激動的兩手就那么垂著,像個一年級學(xué)生,眼淚都掉下來了。疤瘌四走出老遠回頭看他時,劉文強還立在那里目送著他。疤瘌四滿意地點了一下頭。

        這時,疤瘌四來到劉德山家,只見那兩扇門黑洞洞合著,上邊還掛了個大黑將軍鎖。

        “這貨不在家?”

        疤瘌四心想:劉德山啊劉德山,狗到底改不了吃屎!興許早就等不急了,拿了人家掛紅的錢,上賭場過癮去了吧?不去管他了。

        疤瘌四又轉(zhuǎn)了幾家,沿著給大伙兒把工錢送到手,那種感覺,自然是享受極了。他沒有過如此地受人尊重的經(jīng)驗,一村一戶,雖說都是劉姓人家,可疤瘌四這樣的主兒,誰也沒有料到他會如此地風(fēng)光一把!連他自己,也沒料到。

        “劉治國,你可得抓住這次機會,爭取把應(yīng)該得到的搞到手!”

        疤瘌四將他肉滾滾的指頭緊緊攥一下,暗暗給自己打著氣。他想的那些“應(yīng)該得到的”,大約不單單是指村主任,還有村主任附屬的其他東西吧。

        來到劉銀蘭門前,天已經(jīng)完全黑了。

        早春的傍晚還起了點風(fēng),頓覺涼絲絲的。漆黑的夜空上,咧著半頁憨笑的嘴似的月牙兒,看去很搞笑。但霎時就鉆進一大團黑云里面不出來了,像和人藏貓兒,給看著它進去的人太久的期待懸念。前面墻角有一株樹,樹梢晃來晃去地搖著。真有點月黑風(fēng)高的味道。

        疤瘌四不懂這些。他只在心里耍著他的小伎倆。按照計劃,來到劉銀蘭家時也剛好是這個時間。

        劉銀蘭的小女兒玩一天早累了,傍晚就杵在炕腳的被褥上睡著了。這會,燈光下,劉銀蘭胸下圍著一方白花藍底的小圍裙,雙手揉著一團面,優(yōu)雅的雙手,從那團白光光的面上游來游去地揉著。她正準備蒸一籠饅頭。

        院里起了風(fēng),透過窗口,劉銀蘭看到那根晾衣繩上洗過的她和孩子的衣服,女兒的一件襖子被風(fēng)吹落下來。劉銀蘭拍拍手上的面,急匆匆出院里去撿起來。

        劉銀蘭今年三十幾歲,雖不再是風(fēng)姿綽約的年齡,但也風(fēng)韻猶存。單看她這一急一動,舉手投足間,便透出一股迷人的嫵媚來。

        她的劉海被風(fēng)一吹,飄起來又覆下去。她就用小指把那些搗亂的頭發(fā)抿在了耳根后。風(fēng)是可以塑人的,尤其女人,盡管現(xiàn)在天色黑凈,可朦朧的夜色下,窗口投射的一片燈光,還是被風(fēng)一吹,又一裹,劉銀蘭的楊柳腰身就出來了。她高條個兒,腰胸的凸凹已是衣服所遮蓋不了的了。這樣的好看,如果只是丟在自家院兒里,那就太浪費。好在也不是,因為,這會兒,正好是疤瘌四破門而入的時候。

        疤瘌四給全村做工的人送錢,伎倆十分明顯,想當(dāng)村主任。但疤瘌四的想法形同癩蛤蟆想吃天鵝肉。礙于做了工的錢,大家笑臉相迎,錢是會堵嘴的。不過疤瘌四選擇天黑來給劉銀蘭送錢,就是另有一層意思。

        他沒有敲門,門虛掩著,疤瘌四徑直一推,就進來了。

        他的心有些不聽話。他囑咐自己:不要跳,不要跳……

        “是誰呀?”

        劉銀蘭銀鈴一樣的聲音傳出來,仿佛都穿透了疤瘌四的胸腔。接著就是她的身影,婷婷地立在了疤瘌四的面前。

        “我,是給你,來送錢的?!?/p>

        疤瘌四這樣說完,就把早準備好的錢遞給了劉銀蘭。

        劉銀蘭說:“辛苦你了,干嘛還要親自送來?喊一聲我們?nèi)ツ镁褪??!?/p>

        疤瘌四說:“一樣的,反正我也是個沒事干的人。你把錢拿好,那我就走了?!?/p>

        疤瘌四仿佛見了閻王爺似的從劉銀蘭家逃出來。他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會如此無能?早就期待好的一個小小陰謀,到頭來卻連自己都把持不住了。

        他是進了劉銀蘭的院子后,剛好看到了她的一個后背影。實在是太好看了,生過一個孩子的女人,能夠把身材保持得如此苗條秀氣。疤瘌四蔫了,腿肚子開始顫抖。劉銀蘭簡直就是一尊神,他疤瘌四就是個癩蛤蟆,不,連個癩蛤蟆也不如。這樣的心態(tài),還咋敢在劉銀蘭的面前膽大妄為?

        疤瘌四正懵懂地走著,心里還在想劉銀蘭的美。沒想到卻撞到了一棵樹上……呵,不對呀?這棵樹怎么會是軟的呢?還正在納悶,有人發(fā)話了。

        “老四,你往哪兒走?”

        聽出來了,竟然又是劉德樸。

        鄉(xiāng)村漫畫家劉德樸,像個鬼魂靈似地跟著他,這讓疤瘌四很不高興。

        “你到底想做啥?老跟著我,有你的好?”

        “誰跟你了?我去小賣部里買了點東西回去,可你卻踩了我的腳!……”

        疤瘌四感到劉德樸實在是個很沒意思的人,走開算了。

        疤瘌四走在回家的路上,啪啪跺著他的一雙花色饅頭腳。我是疤瘌四,是丑八怪!我連進劉銀蘭家的勇氣都沒有!還是個男人嗎?

        少頃他又搖頭:不,我不是疤瘌四,是劉治國!是劉家坳的村主任候選人。我能領(lǐng)著你們?nèi)赍X,他劉翔能嗎?

        疤瘌四心里發(fā)狠地獨自嘀咕著,還進一步往深處想:天下那么多好女人,難道就沒有一個給自己做媳婦的嗎?我要娶一個像劉銀蘭一樣的女人,男人能有個女人給做飯洗衣生兒育女,這才像個男人。

        “我要讓全村的人刮目相看。”疤瘌四想。

        回到破爛不堪的屋里,劉銀蘭風(fēng)姿綽約的身影依然在他的眼前閃過。他們是兩個世界的人。疤瘌四想:他要把這兩個世界的人合到一起。他使勁踢了幾腳地上擺著的破爛玩藝,那些東西就嘩啦幾下,隨后在一個黑暗的角落伏首稱臣了。

        我要擁有一座大宅院!我要當(dāng)村長!我要娶劉銀蘭這樣的女人做老婆!我要……

        疤瘌四草草地吃了晚飯,就躺下睡覺了。一盤寒氣刺骨的炕板,讓他更堅定了家里必須要有個女人的決心。

        這確實是個月黑風(fēng)高的夜。

        疤瘌四躺在冰涼的炕上,那種根深蒂固的自卑感,伴隨他進入了夢鄉(xiāng)。

        沒想到,疤瘌四自己會做那么逼真的一個夢。在夢里,他竟然詳細地重溫了和丘老結(jié)識的一幕。

        他們是在監(jiān)獄里相識的。那年,疤瘌四在路邊的草叢揀到個放著很大一塊錢的皮夾子。有錢這么容易地撿到,無異于天上掉餡餅啊。這下他奶奶的發(fā)財了!

        疤瘌四揀到這些錢后的幾天里,可把他給高興壞了。從來都沒見過這么多花花票子的他,難以克制地盡情揮霍了一番??墒?,正當(dāng)他處于得意忘形盡情享受的時候,一副冰涼的手銬戴上他的雙腕……疤瘌四被按盜竊嫌疑人的身份糊里糊涂地進去了。

        丘老是因為男女奸情進來的。這人白白凈凈,當(dāng)年還年輕,像個富家紈绔子弟。疤瘌四那副丑八怪熊樣,本來是丘老所瞧不起的??赏P(guān)在一間號子里的有八九個人,到了夜里,他們孤寂無聊,就盯上了這個白凈的年輕人。他們說著流里流氣的葷話,說你小子,他娘的雞子沒處放,滿大街找女人玩,今個弟兄們也來玩玩你!那些人就一擁而上,他們先把年輕人的衣服扒得一絲不掛,完畢,從自來水龍頭接了一盆冷水就往他頭上澆。

        那是秋末冬初的日子,號子里雖說有些微弱的暖氣,可被從頭澆過了四五盆冰涼的自來水后,丘老已像一只寒風(fēng)中拔光了羽毛索索發(fā)抖的赤紅小雞。只見他雙手抱膝,蹴在一個水泥地的墻角,渾身直打哆嗦。

        丘老的樣子招來號子里眾囚們的開懷大笑。

        疤瘌四也笑了。

        笑了一陣后,大家覺得不夠過癮,一個壯漢叭兒叭兒地彈打著中指和拇指,顫著身子過來。他還用食指勾起了丘老的下巴殼說:“怎么樣?小子?看樣兒你是渴了,那就給你來一杯啤酒?”

        “爺們……饒我……”

        所謂喝啤酒,進去疤瘌四才知道,那就是喝尿!只見兩個人把丘老的雙手反剪在背后,雙膝在水泥地上跪下來,另外一個人就撬開他的嘴,把馬桶的尿往他嘴里倒……

        被冷水浸過的丘老,下頜骨一直哆嗦,上下牙齒磕碰著嘴唇。他想努力合上躲閃,可怎么都合不攏嘴。

        這時候,疤瘌四的內(nèi)心恨透了欺負丘老的犯人。不管怎么樣,他畢竟是個人?。“甜漠?dāng)然很害怕面前這些沒有人性的人,但他實在看不下去這個年輕人遭受的折磨,就嘟囔著過來給他求情。

        “弟兄們,差不多算了,他還年輕,鬧出人命就不好了,你們饒了他吧!”

        突然從人伙里站出個對立面的,這伙人就用敵意的目光朝他看過來。那個龜縮成一個肉團兒的丘老,也用乞憐的目光朝他看過來。疤瘌四一時間成了目光似箭的箭靶。

        “怎么樣?看來你想替他喝啤酒?”

        疤瘌四吞下一口咸酸的口液,艱難地說:“我?……怎么會……替他喝啤酒?”

        “算你小子夠義氣,今天就給你喝個管飽!”

        ……

        那可是一大桶所謂的“啤酒”。那些沒有人性的東西,一大桶臊物一點也沒有留下,統(tǒng)統(tǒng)都倒進疤瘌四的胃里去了……

        疤瘌四使勁從那個噩夢里擺脫出來。那場夢,已經(jīng)過去十幾年了,沒想到現(xiàn)如今丘老會撥云見日,當(dāng)上了副鄉(xiāng)長?還是在號子里的時候,丘老就對他說過,如果哪天我會站起來,一定不忘報答老兄你。現(xiàn)在,丘老站起來了,假如他只是想用給疤瘌四在鄉(xiāng)里找點小工程做做的事當(dāng)做回報,那也未免太不值得一提了吧?疤瘌四想當(dāng)村主任,也只有扶持他當(dāng)上了這個,才算丘老對他最大的回報。

        想到美處,疤瘌四欲醉欲仙,不多久他就又進入另一番夢境:

        ……村長劉翔回來了,他顯得十分狼狽,衣衫襤褸,聽說沒掙到一分錢。在他身后,那些隨了他做工的人,和他的情形沒有什么兩樣。他們跟著劉翔去,回來手里卻沒有拿到一分錢,往后的日子還怎么過?然而,劉翔畢竟是個頂天立地的漢子,他像一棵挺拔的大樹,站在劉家坳的街上,還是一村之長。一個村里,怎么能擁有兩個村長?現(xiàn)在,我劉治國能帶領(lǐng)著全村人搞到錢,大伙都選我當(dāng)村長,你劉翔自然就得靠邊兒站??墒?,劉翔不依不饒,竟然罵疤瘌四:你算什么?你連個毛也不是:疤瘌四說:我不是毛,但我有丘老做靠山,你雖然是棵大樹,但你卻被我砍倒了。疤瘌四還夢到自己肩扛著一把大板斧,揮著朝一棵大樹的根部砍去的情形。那棵樹很壯,砍得他滿頭大汗,但最終還是被他給砍倒了。

        疤瘌四為自己的假設(shè)暗自高興。如果這個假設(shè)會變成現(xiàn)實,他就這樣來應(yīng)付劉翔:這一年,疤瘌四在劉家坳村的選舉中大獲全勝。成了名副其實的村長后,他搖身一變,竟然有名有姓,叫劉治國。劉治國說:現(xiàn)在的村領(lǐng)導(dǎo)不是原來的疤瘌四,他現(xiàn)在叫劉治國,你們要記住了,別再有事沒事喊他疤瘌四!他現(xiàn)在缺個媳婦,一村之長怎么能沒個媳婦??!當(dāng)然,最好要像劉翔的媳婦劉銀蘭那樣兒的。希望大伙幫他物色人選,誰幫助完成這件事了,本村長一定重重有賞。于是,他真的拜堂成親,新媳婦看去,甚至比劉銀蘭都要漂亮好看。

        疤瘌四為自己的這個假設(shè)暗自高興。如果這個假設(shè)也會變成現(xiàn)實,他就天天把自己的媳婦當(dāng)活菩薩供起來,給她洗腳,為她做飯,還要讓她給自己生一大串兒女,續(xù)上祖宗的香火。

        疤瘌四現(xiàn)在成了村長劉治國,那就必須要為村里籌劃些幾件大事。他想應(yīng)該學(xué)習(xí)人家丘老的做法,也為劉家坳開座煤窯。他計劃讓丘老來幫他投資,那一大扎啤酒不能為你白喝,你要為我做點實際事情,只有這樣,才是對我的實際補償。他想:如果村里有了煤礦,那全村人就會變得有錢。有了錢的村民,就會建房子娶媳婦,吃香的喝辣的,供孩子讀大學(xué)……這也算自己對打小就生養(yǎng)在這個村里的回報吧!我疤瘌四是懂得回報的!不,我現(xiàn)在是劉治國了。

        ……

        這是個非常漫長的夜,漫長到幾乎可以穿透過去的幾年。在這些漫長的時間里,疤瘌四把一個個夢相連起來做,簡直像真的發(fā)生了一樣。長夜漫漫,有一部什么機器,好像在不遠處不停地運轉(zhuǎn)。那種發(fā)出的嗡嗡的聲響,永遠無休無止。

        “轟隆隆——”凌晨時分,村里的上空忽然傳來幾聲悶雷。那一陣,報曉的雞們正此起彼伏地一唱一和,被轟鳴聲驚醒的人們看看窗口,依然黑烏烏,好多屋頂卻一直顫抖著往下落土塵。劉家坳村的人們從被窩里驚醒,搓著眼皮坐起來,心想,這是怎么了?難道會地震?!有勤快的人就穿了衣服,心神不寧地跑到院里昂首朝天四周瞭望,直望到天光大亮,卻還沒回過神來。

        太陽出來了。太陽將溫暖的陽光毫不吝嗇地灑向大地。有大太陽,那就不是打雷,更沒有下雨,也好像不是地震。那這是什么聲音?難道會晴天炸干雷?!

        劉家坳的人們坐臥不寧,大家都覺得不是什么好兆頭。早上,人們點火做飯的時候,就聞到了一股股刺鼻的硫磺氣味,嗆得人直往下掉眼淚。

        疤瘌四披了個夾襖出來,他的褲子依然用手提著。

        “村民們,到底發(fā)生了啥事?我是村長有啥跟我說。”

        大約他依然在做夢,可眼前的人們連一個搭理他的也沒有。

        鄉(xiāng)村漫畫家劉德樸的手里,竟然提著他那把沒有用武之地的新鐵鍬。他見人就問:“怎么了?是不是誰家失了火?戶家失火,會引燃些炸藥,剛才那聲音就和引燃炸藥一樣!你們知不知道到底是誰家?”

        “不知道?!?/p>

        劉德樸四下詢問,大都這樣回答。

        “你不要造謠生事,擾亂村里的治安!”

        疤瘌四過來了,拉了劉德樸一把,把他的臉拉過來說。

        劉德樸看著疤瘌四,笑了。“好,我不再說了,你大概和我一樣,咱們都是在做夢吧?”

        劉德樸笑著說過,就也和其他人一樣,不想再理會疤瘌四了。

        可疤瘌四卻不依不饒,說:“你是不是嫌我沒有留你去掙到錢?記了我的仇?”

        “你這說的是哪里話?我才不稀罕你那兩個臭錢?!?/p>

        “誰信呢?你說這話誰相信?”

        “愛信不信,那是你的事。其實我還要感謝你呢?!?/p>

        疤瘌四更想不通了,“感謝我?你感謝我什么?憑啥感謝我?”

        劉德樸實在懶得和他的這個“模特”去解釋,準備想走開了。他還沒有吃早晨飯。老婆不理他已經(jīng)幾個月了,饑餓是讓他最頭痛的事情。

        疤瘌四上去就把他攔下,“你不能走,你得給我說清楚,你為什么要感謝我?”

        劉德樸噗嗤一下笑了,說:“我感謝你長得這么好看,行了吧?”

        “你挖苦我?”疤瘌四說。

        “不是挖苦,是真的挺好?!?/p>

        “我他媽的哪里得罪了你?勞你來挖苦諷刺我?”

        “老四你可別胡說,我說的都是真心話,你真的對我很有用,我正想提著你到全國露露臉,那時候你就他娘的真出名了?!?/p>

        硫磺的味道更濃了,整個劉家坳村都被一團黃色的煙霧給籠罩著。劉德樸和疤瘌四兩個人就是在這樣的空氣里給吵上了嘴,一來二去,好像誰也不讓誰。劉德樸真的被面前這個疤瘌四給糾纏住了。他從一開始的好奇,好笑,到現(xiàn)在的討厭。疤瘌四的滑稽可恨,在這個漫畫家的心里算是達到了高潮。

        “你讓開,我要回家去吃飯!”劉德樸用手中的那把鐵鍬指指疤瘌四。

        疤瘌四卻更加來勁了,臉型全部顯現(xiàn)出他最丑的樣子說:“你想走?沒門兒!今個你不把為什么挖苦我說清楚,就別想走!”

        疤瘌四心想:我可是要做村主任的人了,還有人竟然如此不恭地對付我,這還是個事嗎?絕不能讓其隨意發(fā)展。要不,往下了還怎么去領(lǐng)導(dǎo)全村的人。

        疤瘌四雙手提著褲子,又好似雙手叉著腰,臉上掬著一團火氣,怒氣沖沖地站在劉德樸對面。

        劉德樸的個子比疤瘌四高多了,此刻,被他們莫名其妙地吵架吸引了的村民,看著這兩個人偏偏選擇這樣一個特殊的時刻斗起來,仿佛有點不合時宜。大家伙一邊捂著鼻子,一邊朝著他們指手畫腳地嘀咕,這樣子顯然更叫疤瘌四難于接受。他感到剛剛努力建立起的在村民們心里的好感,因這個劉德樸而受到了莫大的損害。疤瘌四越想越生氣,索性伸手去想抓住劉德樸的衣領(lǐng)子口,但他只抓到了胸前的一個衣襟。

        劉德樸被惹惱了,“你想做什么?還要動手嗎?”

        劉德樸用手一劃拉,就把疤瘌四給甩出去老遠。只見疤瘌四好長時間才從地上爬起來,也不知道他是哪里來的一股力量,一下就瘋了似地反撲過來,死勁用手卡住了劉德樸的脖子。他的褲子早掉到了膝下,一個灰色的褲頭,包在他黑烏烏的腚上。

        劉德樸沒有防住他這一手,他到底還是輕敵了。原本心想:一個村里這樣沒用的人,盯上他,那也只有自己才這樣想讓他成為畫作素材的人,其他人,連看他一眼都有礙觀瞻,早躲得遠遠的。他那一身臊臭味,可想而知,有誰樂意去惹一身臊啊。

        現(xiàn)在,疤瘌四好像要動真格的。他低矮的個頭也不知道從哪里迸發(fā)出那么大的力量,竟然會騰飛起身子,竟然會一雙手死死地掐住了劉德樸的咽喉。

        劉德樸有點喘不上氣了,他想用手去掰開疤瘌四掐他脖子的手,可是不行,這個該死的疤瘌四,那兩只手的粗蘿卜指頭,仿佛十顆粗粗的鐵釘死死地釘?shù)搅藙⒌聵悴弊由稀?/p>

        劉德樸危急時刻閃念去想:自己這個鄉(xiāng)村漫畫家,雖算不上什么名流和人才,但要是今天把性命結(jié)束在這個村里最不值錢的丑陋人手上,也太他娘的委屈了。沒去再多想,劉德樸用盡了全身最大的力氣,與疤瘌四在地上滾了起來。

        他看到了疤瘌四一顆葫蘆似的腦袋上兩枚紅棗樣的眼,還有,那個油熗辣椒缸子似的嘴,還呼哧呼哧地喘著粗氣。他要掐死他!

        劉德樸反手就將疤瘌四的這個腦袋給攥住了,雙手一用力,像丟一袋廢棄的垃圾,就把疤瘌四丟出去好遠。

        劉德樸反復(fù)去摸著自己的脖子,脖子上被疤瘌四深深掐出了幾個紅印,可能還出了點血。他回頭又看了一眼遠處那個墻根團著的疤瘌四,使勁唾了他一口,罵一句“不自量力的狗東西!”就拾起他那張鐵鍬回家去了。

        大約上午十點時分,只見一輛輛各色各樣的車子從遠處開來。不一會,一個個血肉模糊的礦工被抬上了車,運出了山外,運向遠處的縣醫(yī)院。

        人們隨即口口相傳,說是副鄉(xiāng)長丘老和人合伙開的那座煤窯出事了,瓦斯大爆炸。那狗的威力!像個原子彈??!聽說井下還有四五十號人沒有出來,被堵在里面了!

        疤瘌四翻開了那雙黏糊的眼,蠕動著慢慢地爬起來,又摔倒。他想喊住那些疾馳的車子的其中一輛。他說:“我的腿斷了!你們等上我……”

        他的聲音很微弱,也只有他自己能夠聽得到。

        這是又一個極其平常的冬天,下了雪。雪后的鄉(xiāng)村,那些低矮的墻體愈顯斑駁,墻角下的草叢樹窩,被襯映的縱橫蕪雜。村莊死板的面孔,顯得越發(fā)寂寥了。

        要過年了,按照慣例,全縣各單位都要去自己負責(zé)的扶貧點進行訪寒問暖。劉家坳的村民們和往年一樣期待。也是,對政府部門給的那些白來的犒勞,誰不覺得炙手可熱呢?

        恰在這時,劉翔那些人也都回到了村里。他們并沒像疤瘌四所想的那樣,而是都掙到了不少錢,每個人都提著個旅行箱,衣著光鮮地回來了。鄉(xiāng)村選舉,素來都是個形式,劉翔的繼任也就是順水推舟的事情。

        剛回來半月,將村里的選舉等事務(wù)安頓好后,劉翔就接到通知說有縣里的扶貧對口單位要來。劉家坳村對口單位是縣國土局,這個他自然知道,于是就組織安排幾人,去準備迎接縣國土局的同志。國土局是縣上的好單位,好幾年了,每年都給村里送來一大車的慰問品。那些上好的米面糖油,想起來都讓人垂涎三尺。

        可村里人誰也沒想到,給他們前來送慰問品的,正是丘老。前陣子村里相傳說丘老又被戴上手銬收了監(jiān),那場特大的煤礦瓦斯爆炸讓好多人失去了性命,丘老因此而被收監(jiān)判刑,那也是順理成章的事。可誰能料到他毫發(fā)無損,竟然從副鄉(xiāng)長被調(diào)回縣里做了國土局的副局長。于是,對過去的那些謠言也不攻自破。大伙只能這樣臆想:人家丘老的命好?當(dāng)年號子里,有疤瘌四替他喝啤酒,如今在官道上混,即便遇到瓦斯爆炸這樣人命關(guān)天的大事,也依然有貴人相助,會化險為夷,并且步步高升。

        “丘局長辛苦了!”

        劉翔緊握過丘老的手后,就將早準備好的一個紙單子遞給了他。

        丘老按照劉翔拉下的貧困村民名單,將一袋袋大米白面親手送給他們。劉文強、劉德山、疤瘌四……這些人,都笑臉盈盈地夸著政府好,領(lǐng)導(dǎo)們好。

        到了疤瘌四這里,丘老還特意吩咐下面的人給他拿來了一件軍綠色的棉大衣。

        “你明年還能不能幫我再攬下鄉(xiāng)里的工程?”疤瘌四夾著那件棉大衣,乞憐地看著丘老。丘老說:“老兄,我已經(jīng)不在鄉(xiāng)里工作,那個事也就不好再去插手。倒是我們局里現(xiàn)在缺個看門的人,你要是樂意,我可以去和局長說說?!?/p>

        疤瘌四一臉沮喪,失望地耷拉下頭說:“算了,我還是就待在村里吧?!?/p>

        臨走的時候,丘老又給他塞到手里幾百塊錢。疤瘌四就覺得,這個曾經(jīng)共患難的弟兄,也算夠意思了。

        這一切,都被立在臨街的窗口朝著村街上出神的劉德樸看在眼里。

        他的畫稿,到底沒有如期完成。家事的不順和年齡才華等等因素,導(dǎo)致了他手上的活兒一拖再拖。

        面對疤瘌四這樣一個他曾經(jīng)蠢蠢欲動的素材原型,他再也激不起一絲的創(chuàng)作興趣了。倒是村中的許多故事,讓他像一個旁觀者,不時會看出些黑色幽默的成分。包括那次疤瘌四差點把他給掐死。想到這里,他下意識地又去摸摸脖子。劉德樸想:一個那樣精神憔悴的人,是不該去主動招惹他的,這是他所犯的最致命錯誤。那天假如他被疤瘌四真的給掐死了,也只能是咎由自取。還能怎樣?所以,劉德樸無條件地原諒疤瘌四了。即便不原諒他,又能怎樣?

        有一天,劉德樸看到疤瘌四從那條街上走過來。他的身上比原先多出一件軍綠棉大衣。嚴寒的冬天,有這件大衣穿在他的身上,還真是少了許多對他的擔(dān)憂。

        劉德樸遠遠看去,疤瘌四真像是村里的一根蔥,青綠青綠的……不過他忽然又覺得,時間好像重新回到了起初對疤瘌四感興趣的春天。全世界的時間仿佛都倒回去了。從原點出發(fā)來分析,其實疤瘌四這人,還是個蠻不錯的人。他至少和其他人有著許多不一樣的地方。他想給村里人做些好事,包括想給自己娶一個媳婦的事,這都不過分。

        “這仿佛是一個輪回?!彼窒?,“我為什么完不成對他的刻畫?大概跟他完不成對這個村子的統(tǒng)治,是一樣的吧?”

        劉德樸望著疤瘌四從那條自由來去的街道上走過去,心情難以自制地慨嘆著。

        天色暗下來,時間掏空了所有人的胃口,并以饑餓的感覺,提醒劉德樸:該去做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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