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看到電視上那個消息,老人的奶就又刀割似的疼了一下。
老人每天傍晚看電視新聞,已經(jīng)好多年了。自從那個人當上了大官,老人就天天準時要看新聞。老人總盼著能在電視里看看那個人。
電視是那個人打電話讓縣里給買的,是他們村上的第一臺。那個人說,想他了,就看看電視,看看電視就看見他了。雖然這些年來,那個人只在新聞里出現(xiàn)過三次,三次都是跟著首長下來視察,鏡頭只是一閃,但老人還是捕捉到了。為此,老人好幾個晚上都沒睡好,老人那個高興啊,那是真的從心里高興。他果然出息了,成了國家干部,給國家干事兒,給老百姓干事兒。他年紀也不小了,但一點也不顯老,戴著眼鏡,梳著背頭,他跟著首長和滿手泥巴的農(nóng)民握手,把農(nóng)民的手捧在手心里問老鄉(xiāng)好。
老人看電視看出來滿眼淚,她想,這個人果然沒有忘本,她知道她對他半個世紀的牽掛沒有白費了心血。
老人高興,看完了電視就和老伴喝了一小盅酒。
她問老伴,這得是多大的官呀?得干多大的事兒呀?
老伴說,這官再大和你還有啥關(guān)系?你說你瞎激動個啥?
她就羞澀地笑了,她說,你說有啥關(guān)系?你說!
老伴就嘲笑她,哦,你還想著那檔子事呀?嘖嘖,你厲害呀。
她就惱了,說,你瞎說個啥!打爛你的嘴!
老伴說,你就忘了吧!別做白日夢了!人家這么大的官了,還會想著你呀?
她說,我知道他,他不會忘了咱。
老伴說,他沒忘,他沒忘他咋不來看看你?!老伴氣乎乎地抽煙,一提起他來就生氣。
她可不這樣想。她覺得她理解他,懂他,知道他是公家人,他是大干部,哪能那么輕易就回來看她呢?他那么忙,他到處去開會,有那么多工作要干,他哪有時間回來看看?她不怪他。
她知道老伴也不是真的怪他,老伴就是一時拐不過彎來。
他吃過她的奶呢,吃了三個月的奶水呢。那時候她剛生了她家的老二,懷里正有奶水。當然,那一年大旱,又正打著仗,家里沒糧食吃,沒糧食吃就吃野菜、吃樹皮,但她那奶子就是好,又大又飽滿,像個聚寶盆,不管吃的啥,都能往下產(chǎn)奶。雖然她餓得肚里癟癟的,奶子也有些癟,可還是有奶產(chǎn)出來。
那個人來的時候,還是個孩子,毛頭小伙子,二十歲不到吧?血頭血臉的,被擔(dān)架隊抬進來,就扔給她了。他虛弱得要死,她能給他啥吃呀?這事說起來,她自己難為情,倒是老伴大方,指了罵她:
你當你那是金奶呀?人命還不如你那面子重要?人家這樣打仗是為了啥?快解開懷,把他救過來,我走了!
她想起來就羞得不行……
所以,她還不了解他?
但去年以來,老人就開始害怕。老人本來不害怕,老人知道他是個好干部。這害怕都是孫子惹得。老人的孫子開了果品加工廠。這大片山區(qū)里,除了山多,就是果樹多,老人的孫子就干起了收果品、販賣果品、加工果品的買賣。孫子就是當年懷里剛滿月的老二的兒子,老子因為被爭了奶水,長得病病殃殃,一輩子柔柔弱弱,沒啥本事,生了個兒子倒是精明能干。不僅能干,還干得風(fēng)風(fēng)火火,做了大老板,還成了縣里的政協(xié)委員。說是孫子,孫子已經(jīng)不小了,三十歲了,每天忙得腳不沾地。孫子不看電視,不看新聞,但孫子再忙也會每天上網(wǎng),孫子說,網(wǎng)上的事兒和電視上的事兒不一樣。
那新聞也不一樣?老人問。
那才不一樣呢。孫子說。
網(wǎng)上有他嗎?老人問。
網(wǎng)上,有……孫子吞吞吐吐起來。
咋啦?你說說,他昨啦?老人著急起來。
沒咋,沒咋。孫子就不說了,埋頭吃飯。自顧自地說一句沒頭沒腦的話,活該。
啥活該?你說清楚,啥活該?老人抓著孫子的手,問。
孫子就在網(wǎng)上百度一下,那人就活靈活現(xiàn)地出現(xiàn)在老人眼前。老人戴上花鏡,仔細端詳,這里頭發(fā)白了,那里胖了……老人不識字,只能看照片,照片一張又一張,都是他。他太忙了,一張一個地方,和這個握手,和那個握手。老人就覺得很滿足,仿佛握手的是她自己。
近來,每次聽孫子過來和爺爺說話,就聽得她心驚肉跳一番。孫子說,這個被抓了,多大多大的干部;那個跳樓了,多大多大的領(lǐng)導(dǎo);這個搜出來多少錢,那個查出來多少金子……有一次,他隱約聽到孫子說,網(wǎng)上說據(jù)說他已經(jīng)……老人過去聽,孫子就不說話了。
老伴也不搭腔了,去遛他的鳥去。
老人隱隱覺得不妙,就呵斥孫子,別老信網(wǎng)上那些胡咧咧。你要了解大事,得看電視上的新聞哩。
從那天開始,具體哪天老人也記不清,反正就是孫子說半截話的那天,老人就覺得奶有些不好受。疼了一下,又疼了一下,再疼了一下。
老人疼得受不了了,就用手去摸。
三摸兩摸,老人就在那里摸出個疙瘩來。
硬硬的,腫腫的,疼疼的,里面啥時候長了一個雞蛋呀?
老人的臉就顫抖一下,心就咯噔了一下。
老人再捏捏,那個雞蛋還在,疼,唉喲,疼。
老人心就涼了一半。
2
這一片大山,層層疊疊,得有幾百里。老人八十歲了,還從沒有走出過大山去。年輕的時候,老人還盼著到外面去看看,現(xiàn)在老了,哪里也不想去了,生在這山里,長在這山里,死在這山里,埋在這山里,也挺好。山清水秀的,聽說外面現(xiàn)在可沒有這么好的地方了。
老人就住在山腳下,說是山,也算不上山,是崮。崮是什么呢?崮和山有不同,山是高高尖尖的,越來越高,越來越尖。崮不是這樣,崮是方頂山,到了上面,突然會出了一個凸起來的平頂石堆,遠遠看上去,這崮像啥呢?
老人想笑,這崮咋就這么像呢。
像女人的奶子!扣下來的奶子!
圓圓的底座,發(fā)面饅頭樣,像是從大地上長出來,到了上面,突然就出了一個乳頭。
太像了,這山長得!
老人的家就在這個叫乳崮的崮前面。說是乳崮,那是地圖上的說法,當?shù)厝瞬贿@么喊,他們叫奶子崮。崮不高,海拔不到二百米,但是據(jù)外面來的專家考證,這崮原本是海底的巖石,因為那石頭里還有幾千萬年前的海貝殼。這崮就是海底了,這海底怎么就成了高山?是大地震嗎?大地震讓海底變成了高山,變成了崮。這就是古人說的滄海桑田嗎?
這些年,天南海北來了不少人,有登山的,有照相的,有畫畫的……據(jù)說這里快被認定為全國第五大地貌了,是要寫進地理課本里去的。老人就覺得很高興,祖祖輩輩居住的破山頭,居然還這么厲害,還能寫進書里去,還能惹得北京上海的人都來看。
要是那人也來看看就好了。老人有時想。
可惜那人沒來,從幾十年前走了,就沒來過。
老人嫁過來的時候才十六歲。
當時山里還有日本鬼子,那些日本鬼子壞得很,看見人就殺,看見花姑娘就搶。還有土匪,山里一群一群的土匪,比日本鬼子還壞,燒殺搶掠,我那娘哎……老人那時才十六歲,但身子已經(jīng)發(fā)育起來了。尤其是那胸脯一對白鴿子,摁也摁不住,娘給她用布帶子使勁勒,勒得她掉淚,還是勒不住。這可把娘嚇壞了。
這可是兩個惹禍要命的玩意兒呀。
要是讓小鬼子見了,或者讓那些土匪見了,那還了得?!
快把她嫁了吧。在家里娘那個擔(dān)心呀,要是大姑娘就被人糟蹋了,這妮子這輩子就完了。趕快嫁出去,成了小媳婦,再生兩個孩子,邋遢邋遢,說不定就不這么惹眼了。
老人就這樣嫁到了奶子崮下的這戶窮得只剩下炕席的孫家。
孫家的小伙子年紀也不大,才十四歲,就是老人現(xiàn)在的老伴兒。小伙子虎頭虎腦的,頭大,相親的時候,她一下子就相中了。
三天就嫁了過來,也沒要什么彩禮,真便宜了這個孫大頭!
老人嫁過來才知道家后面這個崮叫奶子崮。老人就羞得臉紅了。那天晚上,洞房花燭夜,還是姑娘的她脫光了衣服站在孫大頭面前,半大孩子孫大頭激動得都快暈過去了。
孫大頭從沒見過這么大這么白的一對奶。
像奶子崮。毛頭小伙子孫大頭喃喃說,聲音哼哼得像只蚊子。
我的奶子好看還是你家的奶子崮好看?老人潑辣地調(diào)戲小丈夫。
你的奶好。孫大頭一頭扎進懷里,把臉貼在了她奶上。
那你喊娘,喊娘就讓你吃。她繼續(xù)調(diào)侃小丈夫。
娘。小丈夫竟然真喊了。接著,一嘴叼住了她的粉紅色的大奶頭。
哎——她顫巍巍地應(yīng)一聲,癱倒在了炕上。
三年功夫,他們就生了兩個娃兒。大的是兒子,小的是女兒。再過了三年,她又生了兩個,大的是女兒,小的是兒子。
兒女雙全。雙雙全。她真的有福。她覺得。
日本鬼子來掃蕩過幾回,土匪也來過幾回,她都和她的小丈夫躲過去了。他們一來,她就和小丈夫帶著孩子躲到崮頂上去。
在乳崮頂上的西南側(cè),有一個小山洞。鬼子或土匪一來,他們就都跑進去。崮頂很險峻,易守難攻,村上的人就做了一條天梯,天梯是藤條編織的,敵人一來,就收上去了。
這個崮救了他們的命,不光她們家,還有崮下的十幾戶人家。
平時,她和丈夫還有公公婆婆,就在崮下種莊稼。崮頂是石頭,崮下的土地卻很肥沃,她們種上玉米,種上高粱,又種上瓜果桃李,雖然干得辛苦,但總算把一家人的命給熬下來了。
都虧了這個崮!她說。
這個崮名字好。丈夫說。
奶子崮。這就是土地的奶呀。有了奶,還怕沒有乳汁,不能活人嗎?這是天意。
老人的奶大,乳汁也好。吃糠咽菜,都化作了白白的稠稠的乳汁,四個孩子自小就掛在老人的兩個乳房上,是奶水喂大的。那兩個乳房就像是聚寶盆一樣,像是河流的源泉一樣,只要吮吸,就會汩汩地流淌甘甜的乳汁。
這里群山環(huán)繞,崮很多,很多都像這樣闊大的溫暖的奶子,但只有這一個最像,這一個叫奶子崮。
3
后來,鬼子被打走了,土匪也滅了。
但隊伍又打過來了。哐哐哐,哐哐哐。白天晚上的過隊伍。過來的隊伍和之前的隊伍不一樣,這個隊伍和老百姓親,不傷老百姓,也不搶老百姓。他們穿舊得發(fā)白的軍裝,帽子上有一個紅紅的五角星??匆娎习傩?,就揮手,就笑,老百姓看見他們就覺得親切。
老鄉(xiāng)好。他們會笑著給她們打招呼。
他們穿著草鞋,打著綁腿,背著小米和槍,既英武又親切。
她和村上的媳婦們就跑過去看過隊伍,那些當兵的大都很年輕,毛伢子一般,他們有媳婦不?
當兵的向他們問話,大嫂子,你們這里是啥地方呀?
啥地方?她們就笑了,笑作一團。
恁笑啥?當兵的問,有些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
你看看,那是啥?她們指著前面的奶子崮,問當兵的。
那是——當兵的抬頭一看,臉騰地就紅了。
我那娘哎,咋那么像,像得那么狠!那不是一個大奶子嗎?
當兵的不問了,紅了臉跑了。
她們在后面喊,告訴你,你記著,我們這里是——
奶子崮!
奶子崮??!
奶子崮?。?!
后來,她們都稱呼他們叫解放軍。男人把他們轟回去,去去去,女人家都回家去,回家去奶孩子!在這里招惹啥?你不知道,這當兵的沒有一個好東西,都喜歡花姑娘?!
她們就不服,說,這些當兵的是解放軍!
解放軍也是兵。男人們說。
解放軍會臉紅哩!她們笑起來,一想起來,那個面紅耳赤的小伙子,她們就想笑。
隊伍走了,把她們的心也帶走了。看那些當兵的,穿著軍裝,咋就顯得那么好看呢,他們的丈夫咋就不行呢,丈夫們一律黑棉襖黑棉褲,走哪里都是一圪蹴;還有,人家當兵的說話會臉紅,他們的丈夫可不會臉紅。他們都是狗一樣狼一樣,渾身帶著土呢,解開懷就摸她們的奶,一邊摸,還張嘴要吃。一邊吃,就解開人家的褲帶,找個炕邊、旮旯,就吭哧吭哧地摁上了。
要是這些當兵的……哎呀呀,不敢想……她們的臉也紅了。
他們的牙真白。她想。
后來,隊伍越來越多,越來越頻繁。再后來,隊伍就駐扎下來。駐扎下來,就有大首長來了,大首長來了就召集起來開會。大干部講話真好聽,說的都是家常話,像家人在拉呱,可那道理咋就平時沒想到呢。那道理都是大道理,又都是小道理,一聽她們就明白了,就懂了。大首長是希望每家每戶都分派著住幾個當兵的,是希望這里的男人們都幫著去支援前線。
前邊打開仗了。大首長講。
怪不得黑天白天都聽著前面咚咚咚地有炮聲呢。
不是把鬼子都打走了嗎?咋又打開了?她們問。
大首長說,打鬼子是為了咱們國家打的。這次打仗,是為了咱們自己打的。這次要是打勝了,咱們這些窮人就都能當家做主了,都能有地種,有糧食吃,都能吃白面饃饃。
都能娶媳婦不?光棍傻二問。
嘩嘩嘩……大家都笑起來。
大首長說,只要咱們打勝了,過了好日子,都能娶個漂亮媳婦!
我參加,我參加,傻二喊起來,我要媳婦,我要媳婦,我要吃奶,我要吃奶。
哈哈哈哈哈。笑聲把奶子崮都震得顫抖起來。
村上的男人們都上前線了,聽說這仗打得艱難。他們把門板卸下來,說是要抬傷員,還把家里的糧食都拿出去了……戰(zhàn)場就在前面不到百里的崮上,那個崮也像個大奶子,只是不知道槍炮一炸,那奶子還是不是奶子。
我們能干啥?她們這一群媳婦問,她們也想幫幫忙。
大首長就紅了眼圈,握著她們的手,哽咽著說老區(qū)的人真好……你們就在家準備接傷員,準備……
老人和那些老娘們、小媳婦們一商量,她們就有活干了,她們會烙煎餅,會納鞋墊。他們當兵的都穿草鞋,草鞋還不把那小腳丫都磨壞了?磨出血就跑不快,跑不快還不就要打敗了,或者被打死了?還有那吃的最重要,不吃飯可沒力氣打仗,她們會烙煎餅……
那一天,那個人就是那時候被抬進他家里來。
她丈夫和傻二,慌里慌張,門板上躺著個血人。頭上、腿上都打著繃帶,已經(jīng)被包扎過了,可那血還是都滲出來。
血乎淋拉的一個人,把她嚇得不輕。
把他救活!把他養(yǎng)好!丈夫給她下命令。這可是個連長!
?。窟@孩子……這么年輕就是連長,可這咋救法?咋救法?她手忙腳亂,不知道該咋辦。
我渴,我餓……那聲音微弱像蚊子。
可哪有他能吃的,煎餅他咬不動……后來,急中生智,她關(guān)上屋門,就敞開了懷……她閉上眼,把白白的奶子塞進他嘴里,他開始還擺著頭,后來,他就像個孩子一樣貪婪吮吸起來
再后來,他活過來。死也不肯再吮吸她的奶,他臉紅得像一張燒得正紅的鏊子。
她就把奶水擠出來,擠到碗里,端給他喝。
三個月,三個月,她虛弱得像病了一樣,她可憐的小兒子,瘦得像個病貓??墒?,那個人活過來了,能走路了,臉上也有了血氣。
……仗打勝了。
丈夫炸掉了兩根手指,活著回來了。
傻二被流彈炸死了。就是過上好日子,傻二也再娶不了媳婦了。
村上的人把傻二埋在了奶子崮下,傻二要吃奶,就讓他吃個夠吧。
那人臨走的時候,趴在地上給她磕了三個頭,喊了她一聲“娘”。那聲音很小,可是她聽見了。她的心里顫了一下,仿佛那天晚上,新婚之夜,丈夫?qū)O大頭撲在她懷里,顫巍巍喊的那聲“娘”。
“哎?!彼谛睦飸?yīng)了一聲。她沒敢應(yīng)出聲。她把他拉起來,她其實只比他大三歲。
她哭了,眼淚嘩嘩地淌下來。
4
后來,土地收歸了集體,有地大家一塊種,吃飯大家一起吃。吃了些年,大家都吃不飽肚子,土地就又分給了個人。老人家里分到了十一畝六分地。老人種了地瓜,種了花生,又種了高粱和小麥,到了夏天果然就吃上了白面饅頭。白面饅頭真香,掀開鍋,一鍋熱氣騰騰的白饃饃,咋看昨像白花花的乳房。
人都說這里是風(fēng)水寶地,乳崮山下,世世代代挨不得餓。老伴就嘿嘿地笑,說她嫁對了地方,要不,還不早餓死了?老伴挪揄她。
嫁對了地方嫁錯了人!她說。
我咋不好啦?我咋不好啦?老伴就急了。
就這樣,她欺負了他一輩子,誰讓他比她還小呢,誰讓他新婚之夜為了吃奶喊了她一聲“娘”呢。這一士“娘”可不是白喊的,那一次低了頭,一輩子就難抬起頭來了。
她也不是真欺負他,他也不容易,當年為了支前,手都炸掉了一半,他容易嗎?手壞了就干不得重活,重活就落在了她身上。她和老伴兩口子辛辛苦苦,省吃儉用,一把屎一把尿終于把四個孩子拉扯大了,即使最難的日子,也挺過來了。吃不上飯了,就去乳崮山上找野果,乳崮頂上開闊的地方生長著十幾棵野梨樹、野柿子樹,還有栗子樹、核桃樹。這些果子救活了乳崮山下的許多人,一直就到了新時代。
一轉(zhuǎn)眼的功夫,老人就很顯老了。腰彎了,發(fā)白了,最重要的是乳房干癟了。當年多么飽滿的奶啊,多么甘甜的乳汁,現(xiàn)在幾乎就剩下了一對耷拉著的大皮囊,這個大皮囊可不得了,它可是有功之臣。她喂養(yǎng)了四個孩子,喂養(yǎng)了解放軍的將領(lǐng),到如今,它也該退休了。誰也不再稀罕它,只有老伴偶爾還摸她一把,揣在手里,老伴說像一把掛面。
去恁娘的腿!你怪會說!老人氣得罵他。
他也不惱,嘿嘿地笑著,一張嘴,看見牙齒已經(jīng)掉了兩個,成了一個雞屁股了。
孩子都長大了,她能不老么?閨女長大了,陸續(xù)都嫁出去了,一個嫁到了石人崮下,一個嫁到了嘹陽崮下,日子都過得紅紅火火。兒子也長大了,長大了娶媳婦,娶了媳婦就鬧著要把家分了。其實家有啥好分的?老人心里最清楚了,家里什么值錢的東西也沒有,要分的話,那就是分地。
十一畝六分地,閨女不要,兩個兒子一家五畝。老人留下了一畝六分山地。這一畝六分地,就在屋后的山坡上,遠遠看去,就是在乳崮奶子的乳暈上。這差不多是全村最好的一塊地了。這里的土地相對平坦,也有一個小池塘蓄著水,澆地也方便,老人就留下了。
老人是覺得還干得動,干得動就得動,可不能坐吃等死。莊戶人,活到老,干到老。老人栽了些果樹,桃樹,梨樹,栗子樹,還有核桃樹。剩下的就種了糧食,春天耩麥子,點豆子,夏天種玉米和高粱。還圈出來一小塊,種上了各種菜蔬,養(yǎng)了幾只雞和鴨,老人自給自足,日子就過得滋潤起來;仿佛世外桃源似的。
老大分的五畝地,其實根本沒有種,都承包給了老二。老大好些年了就在南方打工,如今老大媳婦、孩子也都帶過去了,據(jù)說還在深圳買了房子,看來是要成南方人了。老二因為自小喝不足奶(奶都讓那負傷的連長喝了),身體孱弱,從小就病病殃殃的,出不了門,打不得工,于是就老老實實種這十畝地。
老二身體不好,生了個孫子可是厲害角色。這小子自小就聰明,調(diào)皮搗蛋無人能及,只是不愛學(xué)習(xí)。高中未讀完輟了學(xué),子承父業(yè),在十畝地上做起了文章。正巧縣上的科技站技術(shù)員下鄉(xiāng)包村,就住到了老二家里。技術(shù)員看老二的孩子是塊料子,就從外地搞來一批好樹苗,這些樹苗是最新雜交的桃樹苗,在外地已經(jīng)取得了很好的效益。好樹就是貴,十塊錢一棵,老人的孫子先要了六千棵,六千棵就要六萬塊錢,哪里找去?但技術(shù)員有辦法,他通過他的連襟從信用社為老人的孫子貸了款,貸出了十萬元。孫子就把這十畝地全栽上了桃樹,密密麻麻的,先育苗。過了兩年,苗木長大了,孫子就承包了一百畝荒山。十畝地的桃樹苗子栽滿了山坡,當年就結(jié)了滿山的桃子,又趕上運氣好,桃子價格貴,老人的孫子一年就賺了將近百萬元。
種桃子賺了錢,發(fā)了財,這消息在山里傳得快。豈止用傳,老人的孫子接著開回了乳崮山村的第一輛越野吉普。越野吉普真是牛,順著羊腸小道,順著天地之乳的乳側(cè),一路就開到了“乳頭’’上。老人的孫子戴著墨鏡,站在乳崮山頂?shù)木奘?,手指著遠方,像是個大人物一般了,呀,乳崮山村的人就都沸騰了。
看那車子,真牛逼!他們羨慕地說,這是發(fā)大財了!
那財還不是種桃發(fā)來的!嘖嘖,你看那桃子,滿山的桃子像個啥?有人說。
像個啥?還不就是一個個的奶么?他們笑著說。
奶子崮下種桃子,這豐收就是天意呀。他們說。這活該發(fā)財!
種呀,種呀,收了糧食都種上桃子吧!他們說。
椰風(fēng)擋不??!歐耶!老人的孫子在山風(fēng)的吹拂下,唱得狼腔鬼調(diào)。
好政策不用宣傳,也不用政府一家一家去做工作。一家種桃子發(fā)了財,山里人就都跟上來了。用了不到兩年,乳山崮上崮下就全種滿了桃子。不僅如此,發(fā)財?shù)暮檬戮拖裎烈撸瑐魅镜锰貏e快,三年的功夫,連綿的群山里,放眼望去,全是天天桃花,灼灼桃果了。
老人的孫子不滿足了手上的營生,又去銀行貸了款,建了一座冷庫,建了一座水果加工廠,種桃子改成了收桃子和加工桃子。桃子越種越多,他的生意就像滾雪球,也越做越大,越滾越大,擋也擋不住,老人的孫子很快就成了全縣的著名企業(yè)家。
有錢了,當年窮的時候,誰輕易見過錢呀?現(xiàn)在好了,大把大把的鈔票,花也花不完,那不就是一張紙么?
有了錢,人就追求名堂。老人的孫子也不例外,積極繳稅納稅,積極參政獻言,就成了縣里的政協(xié)委員。縣上的領(lǐng)導(dǎo)出國考察,他一律無私資助,縣里的活動,只要和文化靠邊的,能跟著出名的,他也都帶著錢去贊助,也去剪彩,去講話。
老人的孫子成了致富帶頭人,他把整個乳崮周圍幾十里的山區(qū)帶動起來了,漫山遍野,山坡上、山腳下,全栽成了桃樹了。他還跑到省電視臺上去做廣告,請副縣長帶著“蜜桃形象大使一老區(qū)紅嫂”去首都開了發(fā)布會,這里的桃子就聞名全國了。
技術(shù)員和老人的孫子成了最要好的哥們,他從首都請來了專家,專家戴著眼鏡,禿著頂,到處摸摸、聞聞、看看,最后說,這里是應(yīng)該搞一個全國賽桃會的,賽桃會搞完了,這里自然就成了舉國著名的“蜜桃之鄉(xiāng)”。那這里的蜜桃就會更受歡迎,不僅全國人民可以吃,還可以遠銷國外,沖出亞洲,走向世界!專家年紀不小了,可是一旦產(chǎn)生了創(chuàng)意,就滔滔不絕,激情澎湃。
賽桃會如期舉行了,老人孫子的桃子獲得了冠軍,那個碩大的水蜜桃足足有四斤重,就產(chǎn)自乳崮山上,咋看咋像一個飽滿的乳房,咋看咋像那大地上的奶子崮。
“中國桃王!”北京的專家親自為老人的孫子頒獎,老人的孫子捧著金燦燦的獎杯,高興得合不攏嘴。電視臺、報紙,還有網(wǎng)絡(luò)媒體,長槍短炮,一陣啪啪啪,把他拍得有些眩暈的感覺。
他還策劃了一個“全國桃文化研討會”。牛逼總編是一個在全國小有名氣的詩人,從全國各地請來十余位文學(xué)家,他們齊聚小縣城,一邊吃著乳房般誘人的大蜜桃,一邊研究討論,專家們果然是專家們,一番談經(jīng)論道,最后斷定這乳崮山上的蜜桃,長得最像乳房,這里的土壤最適合種蜜桃,這里理應(yīng)該是“全國第一桃鄉(xiāng)”。
研討會的活動上了電視,老人也看到了。她看著孫子笑得嘴都咧到了腮幫子上,她也高興著哩。她朝奶子崮望去,只見那滿山滿樹飽滿的紅彤彤的桃子,仿佛自己年輕時的乳房一般,燦若煙霞,她笑瞇瞇的站著,仿佛覺得自己也站成了一棵老桃樹。
5
以奶子崮為中心,輻射到全縣整個山區(qū),梨樹伐掉了、核桃砍掉了、栗子樹也拔掉了,甚至松樹柏樹都砍伐了,山上全都栽上了蜜桃樹。國家級貧困縣三年時間脫貧致富,摘掉了貧困帽子,縣上的領(lǐng)導(dǎo)都笑得合不上了嘴。
但老人近來心神不寧,自從在新聞上看出一點端倪,再加上老人孫子神神秘秘的表情,老人一想就覺得心慌。
她躺在炕上,翻來覆去地睡不著覺。
睡不著就起來禱告。她跪在炕頭上,用手在胸前畫十字。手指劃過赤裸的胸前,月光下,老人的兩個乳房像兩個垂頭喪氣的灰布袋。
觸到乳房,老人就更加牽掛那個人。
你說人怪不怪,都過去半個多世紀了,那個人走了之后再沒有回來過,老人連他的面容是什么樣的都有些模糊了,可老人還是想著他,牽掛他。
那人沒有再回來,只是給縣里打過兩個電話,一次是縣里給老人送來一臺嶄新的電視機,一次是過年的時候,縣里轉(zhuǎn)達來了那人電話里的問候,并且轉(zhuǎn)過來一千塊錢。
孫子知道了,直撇嘴。說那人做那么大的官,只轉(zhuǎn)來一千元,是什么癟犢子玩意?!
可老人心里明白,老人心里高興。他轉(zhuǎn)來的錢少,說明他是個清官。清官就是給老百姓做事的,清官自古就兩袖清風(fēng),哪來的那么多錢?
老人的孫子把網(wǎng)上的小道消息念給她聽的時候,她的心“咯噔”了一下子,奶子疼了一下子,她用手摸了摸,又摸到了那個鵝卵石般的硬疙瘩。
老人的心就突然裂了一下。
這兩年來,崮下村上得孬病的越來越多,村上死去的老人,也越來越年輕,而這十個里面得有六個是得的不治之癥。這些孬病什么古怪的都有,肺癌、胃癌、食道癌、直腸癌、肝癌……當然還有乳腺癌。
據(jù)說,在省城腫瘤醫(yī)院里,一個病房里四個人曾遇上過本縣三個住院的??h里害怕了,就悄悄請省里的專家?guī)е鴥x器來測量,他們測量了土壤,還測量了他們的飲水。專家把土樣和水樣都采集回去,很快就給出了結(jié)果——
水、土里面的殘留農(nóng)藥超標三百倍!
我那娘哎!這桃子可是農(nóng)藥喂起來的喲!老人的孫子是知道結(jié)果的為數(shù)不多的人之一,但老人的孫子沒有聲張,只是自那之后,他每天往家?guī)УV泉水。、
老人摸到那個圓圓硬硬的雞蛋般的小腫塊時,孫子的心就涼了一半。孫子也摸到了,它在乳房里面,轉(zhuǎn)悠來轉(zhuǎn)悠去的,讓人不寒而栗,讓人脊背一陣陣發(fā)涼。
孫子就開車把老人帶到省城去做檢查,結(jié)果出來的那一刻,全家都嘆了氣。
老人倒是平靜下來,她指揮著孫子開車,回家,回家,不住院,不動手術(shù),走!
回去還不是……不能回去。兒子和孫子都哭了。
必須回去。老人態(tài)度堅決。我這么大年紀了,死也值了。只是死也要死在乳崮山下,不能死在這白慘慘的醫(yī)院里!
回到家的時候是傍晚,下午七點,新聞將至結(jié)尾。老人把眼睛瞄過去就沒有收住,他聽到了那個熟悉的名字。
老人一下子癱坐在大炕上,她的奶鼓突鼓突地疼起來,她覺得從來沒這么疼過。
這一次疼直得她汗珠滾落,并且忍不住喊出了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