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一頓家宴,首先要有一個家。時代與人們都在漂泊,萍水相逢,江湖易老,人們可以日日笙歌,頓頓觥籌交錯,但是難得一次家宴,更多的是家常便飯,簡單糊口。家宴需要稍作講究,需要費些心思,需要一家老小,需要家和萬事興,需要好食材好手藝好茶好酒好月好天,所以家宴難得。
如此家宴,唯有年夜飯。年夜飯構(gòu)成了中國人對家宴的理解,也傳承了中國式的生活態(tài)度。對于我來說,童年的年夜飯記憶總是從一種味道開始的:鞭炮屑的火藥味、熏肉味、大白菜味、冰凍的帶魚味、蔥花熗鍋的味、蒸年糕味、油坊的芝麻香油味、剛寫好的春聯(lián)墨跡未干的墨汁味、洗澡堂子里的蒸汽味……種種味道彌漫在鎮(zhèn)子里,似乎剛下過一場雪,踩上去有咯吱咯吱的聲音,過年的味道就從路邊的積雪里冒出來。爸爸會買許多年貨,放在自行車后座上,再慢慢地騎回家。
此時媽媽已經(jīng)在家準備過年的饅頭,蒸上幾籠,柴火燒起,屋子里都是蒸汽。奶奶手巧,會在過年的時候動手做一些別致的面食,剪出幾個刺猬,用紅小豆點綴做眼睛,做成兔子,還會費心地做幾個面老虎。會做別出心裁的面食,也是一個主婦能干的標準。
媽媽每到過年才會熏一次肉,鍋底放糖,肉煮好了,放在鐵質(zhì)的烙鍋上,上糖色,最后腌制到陶制的壇子里。這是我小時候美味的極致,我經(jīng)常禁不住誘惑,偷偷掰一塊迅速放到嘴里,自以為不會被大人發(fā)覺,似乎是我自己的秘密。
春聯(lián)都是鄰居家爺爺寫的,我那時不懂書法中的異體字,經(jīng)常給爺爺挑毛病,說“春”字不應(yīng)該那樣寫。鞭炮都被放到雜物間,我總是一個個拆開,小心翼翼地點著,這樣似乎能聽到更多的聲響。
年夜飯是最隆重的一頓飯,我要給長輩拜年,穿上之前覬覦已久的新衣服,吃飯之前先要在院子里放一掛鞭炮。然后煮餃子,媽媽做魚、紅燒肉,少不了年糕,魚一定是有頭有尾,家里所有的燈全部打開,即便在這天失手打碎一個盤子,大人也會說:“歲歲平安”。爸爸會喝一點小酒,我很小就開始陪著他喝酒,不過這只是過年才有的特權(quán)。
這只是我記憶中的一頓年夜飯,也是華北平原尋常人家的一頓尋常年夜飯,未曾隆重,卻也熱鬧,不善烹飪,卻也美味,一菜一味都融入記憶中。每個人心中都有一頓年夜飯,上海人要吃蛋餃,廣州人要吃盆菜,湖南人少不了臘味,北方是餃子,南方是湯圓,不同地方的人總有自己過年的方式,不同人家也會有自己的傳統(tǒng)。年夜飯其實是團圓飯,一家人圍坐在一起,其樂融融,吃什么反而是次要的事,重要的是準備這頓飯的時光,對這頓飯的期待,對家宴的期待。
春節(jié),也是一個農(nóng)業(yè)文明的產(chǎn)物,在舊時,農(nóng)閑了,才有大把的時間為過年做種種細致的準備。在一個工業(yè)化的都市里,對過年種種經(jīng)歷的追憶,是一次集體抒情,也是站在此地遙望彼時的感懷。
只是越長大,越近鄉(xiāng)情怯,明知時間變了,懷舊于事無補,但依然期待一頓團圓的飯桌。坐在桌子邊的父母都老了,一年一年地老去。
人物介紹:
小寬,本名趙子云,1980年出生,著有《100元吃遍北京》,《青春飯,我們都愛重口味》,《飯否》,《汁吃詩》,混跡于吃喝江湖,從最高級的殿堂到最臟亂差的角落,百無禁忌,自得其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