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琴

胡爾曼別克·再騰哈孜的雕像

哈薩克族歌舞

阿肯胡爾曼別克·再騰哈孜和彈奏家道列提·哈勒克是哈薩克族民間音樂藝術(shù)家的巔峰代表人物。新疆青河縣何其幸運，稀世之聲胡爾曼別克與傳世之音道列提同時出現(xiàn)在這里，為這個邊境小城蒙上了華美、神秘的色彩。他們雖然闊別了世界，卻仍然以雕像站立千年萬年，看庭前花開落，草長鶯飛，人來人去。阿肯一直在民間，從不曾老去。

胡爾曼別克（左）和道列提（右）

一

在青格里對阿肯的最初好奇是源自胡爾曼別克·再騰哈孜和道列提·哈勒克，一個是著名的阿肯，一個是演奏家，之后我又將這好奇延伸到阿肯阿依特斯藝術(shù)中。

哈薩克族是一個浪漫的民族，對阿肯彈唱的情感無人可比。我參加過無數(shù)次的阿肯彈唱，看到他們恣意汪洋的唱腔，觀眾忘我的迎合，每個人連皺紋里都含著笑意，讓我嫉妒和慌張，因為我一句都聽不懂。聽不懂，我也不愿意遠遠走開，因為我很想感受并貼近這個民族，感受音樂的氣氛和人們?nèi)绯钡臒崆椤?/p>

聽眾在草原上席地而坐，如癡如醉，會心地點頭，一波接一波的熱潮襲來，對阿肯崇拜的狂熱程度不亞于明星大腕。于是，很多人都想知道為什么一把冬不拉和一兩句唱詞就能有如此大的魅力?！鞍⒖鲜翘焐?，一般人學(xué)也學(xué)不來?！泵看螁栐鯓优囵B(yǎng)一個優(yōu)秀的阿肯，他們總是異口同聲地回答：他們是天生的。我于是翻出唐詩宋詞尋找李白杜甫，希望從他們這樣的天才詩人成長的軌跡中找到答案。

胡爾曼別克·再騰哈孜的歌唱對手加瑪麗汗（左）

二

在青河，多次接觸胡爾曼別克，感受他妙語連珠，感受可遇不可求的精彩，也是我寫作生涯的幸事。很多的外地人聽說我來自青格里，問我能不能見到胡爾曼別克，他們以為見到他是一件很難很難的事情。我說：我不僅在阿肯盛會上，在托依（哈薩克語，宴會）上，在路上，在鄉(xiāng)間，還能在尋常的百姓家，我都曾見到過他。聽罷，他們對我露出無限羨慕的眼神。

與胡爾曼別克交談是一件暢快和愉快的事情，他博古通今，對歷史、文化、農(nóng)林牧副漁、工業(yè)、教育、醫(yī)學(xué)、人際等都能說出自己的觀點。凡是你想聊的話題，他都能交談，和他交談，是在和民間的精神領(lǐng)袖交談，是需要傾聽的。我佩服他掌握了浩如煙海星空，廣袤如大海的信息，這是無人能及的。因此，胡爾曼別克有著強大的號召力，贏得了如此多的榮譽和光環(huán)，也得到萬人空巷的擁戴。

聽眾席地而坐，如癡如醉

在青格里的哈薩克族家里，無論貧富總有一把冬不拉掛在堂前;每一家都有一個彈奏樂手，輕輕撥動琴弦就能把思緒帶到遙遠的草原上。走在青河，總有一種彌散四野卻難以捕捉的神秘氣息，那是藝術(shù)的氣息。曾有很多人建議我寫寫神秘青河系列，一定有很多的賣點和創(chuàng)意。我卻包藏在心中，包括對阿肯的情愫。我不知道怎樣才能將他們準(zhǔn)確地表達。

三

青河有許多獨有的標(biāo)志，取材于本地真人真事的雕像，帶著哈歐風(fēng)情的街邊建筑，胡爾曼別克廣場，青龍湖公園……在這片被稱之為“口袋底”的土地上，散落著多少才子和隱士，簡直無法計數(shù)。阿肯堪稱民間才子和藝術(shù)家，我曾經(jīng)在《沿著阿依特斯的歌聲》中花了很大的篇幅描寫過阿肯們的生活，他們一邊彈唱，一邊逐牧天涯，沒有炫目的舞臺，沒有市場運作的推手，走到哪里都能得到牧人們發(fā)自內(nèi)心的稱贊和歡迎。

2010年，胡爾曼別克（左）的最后一次演出，鐵力瓦爾迪·阿不都熱西提（中）和他的對手加瑪麗汗（右）。

胡爾曼別克（中）在孔蓋·木哈江作品研討會上。

胡爾曼別克·再騰哈孜在演講。

阿依特斯是哈薩克民族民間口述文學(xué)中內(nèi)容最豐富、在群眾中影響力最大的一種競技式的對唱表演形式，是哈薩克族獨特的曲藝藝術(shù)類型。青格里被阿勒泰人稱為“上游吾爾阿勒泰”。因為它不僅是全國哈薩克族集中居住人口比例最多的縣，也被喻為阿勒泰哈薩克族文化集中的高地，被稱為“阿肯之鄉(xiāng)”。endprint

胡爾曼別克繼承和發(fā)揚“阿依特斯”藝術(shù)，并以這種藝術(shù)形式演唱的歌曲贊美偉大的祖國、頌揚民族團結(jié)，深受各民族群眾的喜愛，被人們譽為“阿勒泰草原上的百靈鳥”。

1957年，胡爾曼別克初中畢業(yè)后回到阿熱勒鄉(xiāng)務(wù)農(nóng)。勞動之余，他經(jīng)常自編自唱些民歌小曲為大家演唱。1962年，縣政府破格調(diào)他到縣文化館工作。正當(dāng)他才華初露之時，十年浩劫開始了，他所創(chuàng)作的歌曲被扣上了一頂頂莫須有的罪名，他被迫離開了創(chuàng)作崗位去牧區(qū)牧羊，并被勒令不許“亂說、亂唱、亂動”。草原上不能沒有駿馬，大地上不能沒有歌聲，他深信黑夜不會長久。困境沒有鎖住他的歌喉，他白天接受勞動改造，晚上偷偷繼續(xù)搜集整理民間歌謠、編詞、編曲練唱，10年來從未間斷。1980年，他重回文化館工作后，創(chuàng)作熱情更加高漲，決心要以最美的歌聲報答黨和人民。

道列提·哈勒克的雕像

胡爾曼別克·再騰哈孜近照

1980年12月，他騎馬冒著零下30多度的嚴寒，到距120多公里遠的薩爾托海鄉(xiāng)牧區(qū)采風(fēng)。他一邊為牧民歌唱，一邊搜集民間文學(xué)。各牧點之間相距較遠，但他不辭辛勞，每天去十多個氈房，給各家各戶送去溫馨的笑聲。他滿載而歸，記錄下360多頁文學(xué)史料。

1982年，青河縣縣長恰木乃帶著他到奇臺、木壘請求冬牧場支援，他用歌聲打動了木壘縣長哈力克，5萬頭青河綿羊在木壘冬牧場度過了寒冬。1997年，阿肯阿依特斯大會上，塔城地區(qū)贈與了胡爾曼別克一匹駿馬。他騎在馬上激動地唱到：男子無一例外胸懷遠大理想，唱出新穎瑰麗的詩句是阿肯的夢想，評判藝術(shù)水準(zhǔn)則是人們的一貫傳統(tǒng)。

賈瑪麗汗與胡爾曼別克是三十多年的搭檔，她唱道：感謝青河人民千遍萬遍的敬意，你的詩歌已經(jīng)環(huán)繞美麗的世界，你放聲歌唱你榮譽的祖國，我會將金子般的機遇讓給你，你的座位從不會顯得矮小，你的靈氣總能讓舞臺生輝。

四

面對優(yōu)秀的阿肯，你盡管不懂得唱腔，卻能記住其中最精彩的對白，你會油然而生敬意。畢竟不是什么人都可以做到像他這樣，懷抱一把冬不拉，瀟灑自如，現(xiàn)編現(xiàn)唱，或幽默、或睿智、或詼諧、或回味悠長。

胡爾曼別克之于青格里，更像一個符號，一個象征，一張名片，一個人們心靈安放的港灣。與他雙雙稱雄的還有彈奏家道吾列提，他們兩人成為哈薩克族口頭文學(xué)的巔峰代表人物。

道列提·哈勒克就是當(dāng)時（1964年）風(fēng)靡全國的影片《天山上的紅花》主題曲的冬不拉演奏者。和胡爾曼別克一樣，天才阿肯在童年就顯示出他不凡的藝術(shù)氣質(zhì)，道列提7歲時就迷上冬不拉。他的音樂記憶超常，不熟悉的曲子只要聽上一兩遍，就能自如流暢地彈出來。

胡爾曼別克被授予終身貢獻獎。

1957年，在一次冬不拉演奏比賽中，當(dāng)時還是初出茅廬的他與已在州文工團和當(dāng)?shù)匦∮忻麣獾呐⒖贤聽柖己惯M行了兩個小時的演奏比賽仍不分勝負。最后，道列提使出了絕招，竟用腳彈奏起了冬不拉。如今在青河主街道上的雕像前，仿佛還能聽到道列提用腳演奏《家鄉(xiāng)》的樂曲。同年，道列提進京參加演出，受到毛澤東主席的親切接見。此后，他先后8次進京演出，還參加了十幾個城市的巡回演出，受到很多老領(lǐng)導(dǎo)和老藝人的贊賞。

1963年，道列提曾嘗試用冬不拉演奏《游擊隊之歌》。用冬不拉演奏這首快節(jié)奏的進行曲，需要有高超的輪指技術(shù)和很強的節(jié)奏分辨率，道列提憑著對音樂的超常理解，成功地將這首樂曲演繹得出神入化，當(dāng)即被新疆人民廣播電臺進行轉(zhuǎn)播，傳遍全國。

17年之后的1980年，《游擊隊之歌》的作者賀綠汀在烏魯木齊昆侖賓館與他見面，道列提當(dāng)場用冬不拉演奏了這首膾炙人口的名曲，77歲高齡的賀老激動地握著道列提的手久久不肯松開。

1991年，道列提作為藝術(shù)團成員，第一次出訪哈薩克斯坦，他除了彈奏反映愛國愛家鄉(xiāng)和民族團結(jié)的曲子外，還就地取材、彈奏了具有哈薩克斯坦國風(fēng)情的民間曲子，引起了當(dāng)?shù)厝罕姷墓缠Q，被當(dāng)?shù)匾魳芳遗瑺柡谠u為“金手指”;之后獲得了國家一級演奏家的稱號。

這兩位瀟灑如風(fēng)的男子，在十年浩劫中都沒有幸免，關(guān)了牛棚，下放到牧區(qū)去放羊。在最落魄的時候，他們惺惺相惜，相互鼓勵，從不低頭，挺起的是音樂藝術(shù)家的尊嚴。2005年，青河縣舉辦了胡爾曼別克與道吾列提的研討會，兩位大師被請到臺前，人們報以最熱烈的掌聲，這也是他們堅守人格的回報。他們刻苦數(shù)年，終于將根深深地扎進泥土里，與家鄉(xiāng)、與世界緊緊相連。他們用自己的歌、用自己的琴弦凈化了心靈，人生領(lǐng)域得到崇高和提升。

他們的內(nèi)心豐富和飽滿，外在浮華的東西已過眼云煙。

五

被譽為“人民的阿肯”的胡爾曼別克·再騰哈孜是阿肯藝術(shù)的大師，是阿肯王國里的巔峰和頂級人物，在青格里他歌唱到生命最后的一刻。頂著盛名的他卻是一個隨和自由、穿戴隨性的人。胡爾曼別克唯獨懼怕他的老朋友焦代，焦代是一個嚴謹力求完美的人，他總是會嘮叨胡爾曼別克不修邊幅。

胡爾曼別克（中）在孔蓋·木哈江作品研討會上。

每次胡爾曼別克參加阿肯彈唱會出發(fā)前，他會打聽焦代是否前往，如果他要去，胡爾曼別克會多帶上幾件換洗的衣服，因為盡管他享譽世界，總有幾個直言和監(jiān)督他的朋友，他曾經(jīng)開玩笑道：煩人的焦代。而令焦代糾結(jié)的是胡爾曼別克這么出名竟然不注意形象，每次他都會為胡爾曼別克準(zhǔn)備剃須刀。為了讓老朋友精精神神上臺，還會多備一份洗漱用品。當(dāng)胡爾曼別克在臺上縱情歌唱的時候，他完全忘記了一切。焦代一生寫詩無數(shù)，卻難抵胡爾曼別克的盛名。他愿意躲在幕后為胡爾曼別克打理表演前的一切，他不僅是胡爾曼別克的朋友，也是他的忠實“粉絲”。

胡爾曼別克和道列提都置身于民間文化的收集和研究并進行藝術(shù)整理和再創(chuàng)造。1987年，道列提出版了《幸福的源泉》音樂集，收錄了自己創(chuàng)作的《家鄉(xiāng)》《雙青河》等樂曲，共收集到了2 300多首面臨失傳的民歌。

1990年，胡爾曼別克已出版了6大集民間詩歌文學(xué)作品，之后還出版了《流逝的歲月》。1991年7月，他被中國民間文藝家協(xié)會評為先進工作者。2005年，胡爾曼別克被選入新疆維吾爾自治區(qū)級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傳承人名錄庫，并被上報國家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傳承人名錄庫。2006年4月，胡爾曼別克參加了哈薩克斯坦、土耳其等四個國家的巡回演出，獲得了空前的成功。2010年，他被國家文化部授予了“人民的阿肯”的光榮稱號。

有人說青河何其幸運，有稀世之聲的胡爾曼別克與傳世之音道吾列提同時出現(xiàn)，為這個邊境小城蒙上華美、神秘的色彩。青河若沒有這兩位大師的存在，這個小城的魅力將會暗淡許多。

2011年1月10號，胡爾曼別克離開了他熱愛的青格里，人們送他上路，那天的天氣特別的冷。如今他們雖然已仙逝，可是那些指間的文化盛宴仍然在民間代代上演。他們雖然闊別了世界，卻仍然以雕像站立千年萬年，看庭前花開落，草長鶯飛，人來人去。

阿肯一直在民間，從不曾老去。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