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文心雕龍》作為齊梁之際一部闡發(fā)文章寫作精義的重要理論著作,以其“體大慮周”之兼容性與嚴密性對后世論文之見產(chǎn)生了深遠的影響。而其中關于“文術”的卓見,更能看出劉勰本人對文章寫作要義的精到思考與運文之術的謀略性規(guī)劃,而這就牽涉到了劉氏對整部《文心雕龍》的整體擘畫,特別是在文體論基礎上的創(chuàng)作論部分中針對“養(yǎng)術”這一命題的深微推闡與詳贍考辨。
[關鍵詞]《文心雕龍》;術;創(chuàng)作論
[中圖分類號] IO
[文獻標志碼]A
[文章編號]2095-8854(2015) 04-0035-07
魯迅曾說:“東則有劉彥和之《文心》,西日則有亞里士多德之《詩學》,解析神質(zhì),包舉洪纖,開源發(fā)流,為世楷模?!笨梢姟段男牡颀垺纷鳛辇R梁之際的一部闡發(fā)文章寫作精義的重要理論著作,以其“體大慮周”之兼容性與周延性而為后人所關注,這一點是毋庸置疑的。而筆者認為其中關于“文術”的卓特之見,更能見出劉勰本人對文章寫作精義的精到思考與運文之術的深層謀略。說到底,《文心雕龍》的闡發(fā)最終要落實到“術”的具體推進中來,但“養(yǎng)術”這一命題的理論內(nèi)涵也絕不會局限于操作技巧層面的簡單籌劃,而是劉氏對文學發(fā)展走向的深切同情以及理論體系建構的理性思考,更是一種蘊含有中國古代文論所獨具的從“學詩”到“詩學”的闡釋路徑的具體呈現(xiàn),以及與后世大行于世的“法”有著深刻而緊密的聯(lián)系。
一、“術”的內(nèi)涵及定位——“總術”
關于“術”之含義,《文心雕龍·書記》篇明確提出:“術者,路也。算歷極數(shù),見路乃明。九章積微,故以為術;準難萬畢,皆其類也。”這里雖就方術之“術”而言,但于文學亦然,取方式、方法之意,作為指導文章寫作的要義而存在。而究其實,倘若對《文心雕龍》做一通盤的考察,不難發(fā)現(xiàn)“術”作為《文心雕龍》中頗為重要的一個關鍵詞,其內(nèi)涵、外延實際上同其全文一樣廣博,包羅萬象。他對“術”論的集中闡述是在《總術》一篇中。關于此文,歷來爭議不斷,大都持創(chuàng)作論之序言或總結之見。如黃侃《文心雕龍札記·總術》云:“此篇乃總會《神思》至《附會》之旨,而丁寧鄭重以言之,非別有所謂總術也”;緊接著,范文瀾《文心雕龍注·總術》亦謂:“本篇以總術為名,蓋總括《神思》以下諸篇之義”;楊明照《文心雕龍校注拾遺·總術》:“本篇統(tǒng)攝神思至附會所論為文之術”等等,大抵皆同此旨。此后,戚良德有《(文心雕龍·總術篇)新探》一文專就該篇詳細闡發(fā)了“總術”之旨乃是“論文敘筆”的文體論與“剖情析采”的創(chuàng)作論的結合,舍其一不可談“術”也。這種提法可謂見地頗深,也更接近劉勰論文的原旨。但仔細考察《總術》全篇,容易得知劉勰之術的深層命意非但不是“寫作方法通論”所能包括,亦非“考鏡源流”的文體史所能概括,實際上更具高屋建瓴之理論地位的則是其“文之樞紐”部分的全盤規(guī)劃與為文毅的內(nèi)在規(guī)定。統(tǒng)計“術”在《文心》中的出現(xiàn)次數(shù)可達50余次,運麗君《“范注”(文心雕龍·總術)“術”之內(nèi)涵辨析》一文明確在論析此問題的過程中,專就學術史上對于“術”的含義界定之代表性觀點作了梳理,可作參證。從這一事實出發(fā),我們認為劉勰之“術”實際上如其體系般宏闊博通,是涵蓋了整部《文心》的深微推闡與詳贍考辨。相對來說,郭晉稀先生守持涵容“文之樞紐、文體論、創(chuàng)作論”的觀點,要顯得更為宏通、精湛一些。
劉勰研術的出發(fā)點大體包括了三層意思:一者學文修辭者不在少數(shù),皆有尋“術”之需;二者文風頹敝,迫切需要起而矯正,以建可行之范式;其三,論文之術,各執(zhí)一端,無益文學發(fā)展。因之,劉勰于文術的具體發(fā)揮與推闡之先,開宗明義地獨辟《總術》一篇以期確立“術”在文論史上的重要地位。
李漁曾云:“天地之間,有一種文字,即有一種文字之法脈準繩,載之于書者,不異耳提面命”在劉勰看來,時下的為文之弊在于“凡精慮造文,各競新麗,多欲練辭,莫肯研術”,這里,劉勰肯定“術”存在的合理性與必要性,該是可以信為確論的。接著便針對性地就“控引情源,制勝文苑”指出向上一路,即“不截盤根,無以驗利器;不剖文奧,無以辨通才。才之能通,必資曉術?!倍宜J為對“術”不應是蜻蜓點水般的粗略概知,而是要徹底熟練的掌握才行,所謂“圓鑒區(qū)域,大判條例”,即指對文術要做到分條縷析、了然于心。這樣一來,“術”就自然而然地被提上了文論的重要日程。劉勰認為“執(zhí)術馭篇,似善弈之窮數(shù);棄術任心,如博塞之邀遇”,意思是寫文章同下棋一般,唯有善于謀篇布局、深通戰(zhàn)術,方能運籌帷幄、決勝千里;否則如同賭博一般,僅靠僥幸取勝終究不是萬全之策。值得注意的是,在這里“執(zhí)術”與“任心”是對應出現(xiàn)的,也就是說,在劉勰的意識中,他很自覺地為二者作了區(qū)分與界別,這一點是極為難能可貴的。而事實證明,關于“師術”與“師心”的問題,也是文論史上形成門戶之見與藝術偏嗜現(xiàn)象的一個很重要的原因。表面看來,是藝術旨趣的取向不同于所織就的理障,實際上,支撐其背后的立論基點是對待“學與法”的態(tài)度問題。對于這一點,這里不再贅述,下文會詳加論析。
既已提出“執(zhí)術馭篇”之論,劉勰更進一步確認“術有恒數(shù),按部整伍,以待情會,因時順機,動不失正”的“術”論法則與標準,而這也正是他研術的結穴與樞轄。按照他的意思,“思無定契,理有恒存”,即文章之道是有法可循的,然“體有萬殊,物無一量”,行之于文,更是“各師成心,其異如面”,如此一來,就須確立一些根本性、原則性的指導方略。而這又涉及到“文之樞紐”部分對文的內(nèi)在規(guī)定性、全局性擘畫,即對“理想之文”的尋求與建構。
二、“術”的謀略性——“文之樞紐”
“文之樞紐”是劉勰文學理論的關鍵,接觸到一些根本問題。而這些根本問題就是《序志》篇里提及的“本乎道,師乎圣,體乎經(jīng),酌乎緯,變乎騷”的命題。表面看來,這部分于“文術”可謂幾乎只字未提,并無直接的牽涉與干系,事實上,“文之樞紐”的專門設立與苦心經(jīng)營,以其涵蓋乾坤、吐故納新的圓融之境開啟了文體論與創(chuàng)作論的先聲,其審美影響誠如劉氏所曰“開學養(yǎng)正,昭明有融”。實際上,后者的精微、細密正是對前者包容之處的具體發(fā)揮與精彩演繹。
考察《原道》之旨——“文之為德也大矣,與天地并生者何哉”,開篇即將文納入“術”的理論范疇之中,通過闡述“天地有文,乃道之文,而人性靈所鐘,作為三才之一端,“生而言立,言立而文明”,亦自然之道也。
《征圣》篇通過夫子盛贊“政化貴文”“事近貴文”“修身貴文”的風采最終位移到文章之道,從而確立了其“志足而言文,情信而辭巧”的“含章之玉蝶,秉文之金科”的“術”之典范。值得思考的是,劉勰論文從征圣、宗經(jīng)那里闡發(fā)開來,意欲從源頭上為文的合法性尋找根據(jù),“文成規(guī)矩,思合符契”亦是對“道之文”的詮釋。特別是他在論證其“徵之周孔,則文有師矣”的觀點時,指明了圣人、經(jīng)典之有可徵可引之處的究竟所在,乃源自圣人為文亦講究“繁略殊形,隱顯異術,抑引隨時,變通適會”的術論謀略。這意味著劉勰研術、養(yǎng)術之論非但不是憑空捏造的虛發(fā)之談,反而是自文之發(fā)端之處既已有之的不刊之教。于是,“圣文之雅麗,固銜華而配實”自然而然地成為論文范式的矩鑊與平準。
最為顯著的問題是,在劉勰看來各類文體皆可從五經(jīng)那里尋得端緒,至于其索源分界是否得當,我們姑且不予置論。僅就其以五經(jīng)之“窮高以樹表,極遠以啟疆”的包容體系而言,即指明了兩層互通交融的作文途轍:一則是圣文的典范意義;一則是活水源頭的生發(fā)意義。二者是體與用、本與流的關系,且一并為文章補足助益。對于這一點,劉勰的論述可以說是很有創(chuàng)見的,其“文能宗經(jīng),體有六義”所標明的六條清規(guī)更是從內(nèi)容與形式上為其宗經(jīng)主張做了極為顯豁的注腳,亦不難見出劉勰論文所秉持的能定能應的原則與折中之術的允當與通脫之處。這樣一來,劉勰就從建言修辭的維度將經(jīng)典定位并闡釋為“性靈熔匠,文章奧府。淵哉鑠乎,群言之祖”,而對“楚艷漢侈,流弊不還”的批判也正是從審美形式的角度而發(fā)的。
按照這一想法,劉勰自然從“事信而不誕”的審美傳統(tǒng)出發(fā)將與經(jīng)典在內(nèi)容上本之“體要與微辭偕通,正言共精義并用”原則相悖的緯書劃清界限,并以“芟荑譎詭,采其雕蔚”的態(tài)度來使其正,簡單來說,就是立足于“有助文章”這一實用原則,擇取其“事豐奇?zhèn)?,辭富膏腴”的特點入駐文章寫作規(guī)范。而對于“氣往轢古,辭來切今,驚采絕艷,難于并能”的《楚辭》,劉勰更是從內(nèi)容與形式上予以了充分的肯定,稱其為“雅頌之博徒”“辭賦之英杰”。如此看來,他“辨騷”的本心乃仍在于從內(nèi)容上“力返風雅”之旨,從形式上肅清訛濫之流弊對文心的侵染。要之,其“憑軾以倚《雅》《頌》,懸轡以馭楚篇,酌奇而不失其正,玩華而不墜其實”則成為馳騁文苑、驅(qū)遣辭力的繩尺與鞭轡。
綜上所述,面對俗聽馳騖、流弊不還的混亂現(xiàn)象下,他試圖通過對文學源流關系的研究,推求本來尋索文學之“祖”,進一步確認詩文發(fā)展的歷史統(tǒng)續(xù),借以明確文學當時及未來理想的走向。也就是用“雅正”的宗趣來正風導俗,并意欲使之成為超乎其他創(chuàng)作標準之上的一條準繩,關鍵的一點是,他沒有漠然于“新聲”,而是在“執(zhí)正馭奇”原則的指引下,在圣人經(jīng)典與有助文章的合理性因素之間架構了銜接點。鑒于這種思路,劉勰“術”論的謀略性以及取徑要顯得寬泛很多,用清代學者劉開的話說就是“參之以時,時得,然后能通其變。識時者,謂之達人”(《劉孟涂文集》卷一《治術論》)。這樣便能順理成章地換取更多理論接受的可能性與通暢性,我們也能夠體會到劉勰文論以“實用可行”為貴的批評路數(shù)。不難看出,劉勰正是從宏觀的維度推衍了他構建“理想之文”的通衢夷坦,而這一宏旨從事實與價值層面來講,皆表征了其“為文之道,一本萬殊”之“變化而不失其正”的審美旨趣,也就是說,劉勰把正變與宗經(jīng)之溫柔敦厚的思想性區(qū)別開來,在理論意義上,肯定了變與風雅旨歸的協(xié)同性,這就為他主變掃除了一個障礙,也為正本清源確立了風標。
三、“術”的程序化——“創(chuàng)作論”
言“術”乃創(chuàng)作論者,皆承續(xù)黃侃之論而來,上文已有辨析。但很明顯,這一說法也并未見得周延圓融。20世紀80年代王運熙就曾指出;“了解并掌握各體文章基本的體制特色和規(guī)格要求,也就是所謂‘曉術’了”。此論確實不謬。不可否認劉勰研術,確實有就各體文章正名“選文以定篇”及敷理舉統(tǒng)的意思在里面,“文體論”也確實如其《序志》所言“論文敘筆,綱領明矣”之效,而且這部分內(nèi)容舉足輕重之處更在于“彥和所謂“術”者,乃用心造文之正軌”。簡言之,無文體論的規(guī)定與示范,創(chuàng)作論就無從談起。事實上,文體論部分“釋名以章義,敷理以舉統(tǒng)”的目的正在于傳達各種文類的體要所在,也就是說,按照正名的意思生發(fā)開來,倘若文體發(fā)展能夠循其正軌,則做到了有的放矢,否則,則應力避、廓清,這其實恰恰指向了“體性”與“定勢”的英旨。然而我們知道倘若只言“范式”而無操作技巧,理論的實用性亦如空中樓閣不能落到實地,對于“術”的具體推進就顯得后勁不足,于是“創(chuàng)作論”便適時地跟了進來,以完備“術”之周慮與審慎。而這部分內(nèi)容的詳微推闡也更能看出劉勰“以益后生之慮”的良苦用心。按照這一思路,創(chuàng)作論與文體論就如水乳交融般不可分離,就此一點,筆者更傾向于將文體論歸置于創(chuàng)作論的闡述過程之中,這樣一來,也就不會存有顧此失彼,均衡用力的勞心苦慮。
1.馭文之首術,謀篇之大端
“積學以儲寶,酌理以富才,研閱以窮照,馴致以懌辭”(《神思》),劉勰稱之為駕馭文思、謀篇布局的發(fā)端。在這里,劉勰強調(diào)了“學”“理”“閱”在行文之初的蓄勢意義。關于“學與理”的問題,就中國文論的主流而言,可以說是最具代表性,也最能反映其思維特點與闡釋習慣的?!吨杏埂分v:“道不可須臾離也,可離非道也?!敝祆渥⒃疲骸暗勒?,日用事物當行之理,皆性之德而具于心,無物不有,無時不然,所以不可須臾離也。”此處雖就德行修養(yǎng)來說,但無不暗示著中國文論以實用推行為主的特征。單是從反面立論,以力主“妙悟”之說的嚴羽,也曾未否認“讀書、窮理”之道,并強調(diào)“夫?qū)W詩者以識為主,入門須正,立志須高”;而性靈盟主袁枚更是深諳“不關學,非正聲”的道理,主張“博習”;方以智說:“讀書深,識力厚,才大筆老,乃能驅(qū)使古今,吞吐為妙?!笨梢?,茍非博覽群書、增長學識,亦無以觀其會通,辨其得失。故而朱彝尊云:“詩篇雖小技,其源本經(jīng)史,必也萬卷儲,始足供驅(qū)使?!倍鴮τ诖苏f有集大成之見的葉燮更是反復申述:“夫人以著作自命,將進退古人,次第前哲,必具有隻眼,而后泰然有自居之地。惟有識則是非明,是非明則取舍定,不但不隨世人腳跟,并亦不隨古人腳跟,非薄古人為不足學也?!边@大抵可看作劉勰于“文術”中申論“博觀”一說的詮釋與演繹,“難易雖殊,并資博練”“先博覽以精閱”“將贍才力,務在博見”,大抵皆取此說。劉勰這里講“博觀”,不僅是指涉及了“進求古人之精微,窮其變化”的意思,更重要的是通過“登山觀海”,勤讀“江山萬物”這部“無字之書”,來增長見識,培養(yǎng)景中之情。也就是說,除了讀書博見而酌理富才之余,劉勰對格物之道也極為重視。讀書自是求理的一條途徑,但“事理”本就無處不在,所以文人更要善于從紛繁復雜的事態(tài)情理中潛查體味自然與社會的萬匯千狀,將其作為助益“酌理富才”的運輸材料“豫貯”起來。這樣,《神思》《物色》《時序》諸篇什,即兼顧到了主客二元制對心術(文思)的作用。文以情生,情因物感。這物感既有自然又有時勢使然,故而皆乃“培情”“養(yǎng)情”之術。并且劉勰是很看重這一點的,他說:“苑囿文情,故日新殊致”,若此,則“雖沿世彌縟,并適分胸臆,非牽課才外也”(《養(yǎng)氣》),很明顯,劉勰講究“培情”“養(yǎng)氣”實際上最終皆以“道之文”為鵠的來充其才,反對“采濫忽真,為文造情”之論。
顯然,在劉勰看來寫作首先不是一個學古的問題,而是鍛煉作者個人“識”且將它暢達而簡練地表現(xiàn)出來的問題。從這種觀點看,不練識而博覽,無疑倒置了本末。這與厲鶚“詩才富而意以為匠,神以為斤,則大篇短章均擅其勝”重學養(yǎng)識的主張是遙為呼應的。于是,劉勰在強調(diào)“博綜該洽,兼學旁及”的同時,又融人了“精閱”的并行之論。知此不難發(fā)現(xiàn),劉勰對馭文之術的概括實際上遵循的正是“閱一學一識一理一才”闡釋途轍,這五者含義不同而又密切關聯(lián),環(huán)環(huán)相扣,互為依據(jù),漸遞漸進,形成由博到約,由里及表的不同梯階,在示作者以文字成章的同時,也指出了通往這一目標的可循的路徑?;诖耍ㄟ^秉心養(yǎng)術的過程,理積識練,創(chuàng)作起來自然駕輕就熟,“使刃發(fā)如新,湊理無滯,雖非胎息之萬術,斯亦衛(wèi)氣之一方”(《養(yǎng)氣》),“養(yǎng)術”實則同“養(yǎng)其根而俟其實,加其膏而希其光。根之茂者其實遂,膏之沃者其光曄”(《韓愈《答李翊書》)講究“養(yǎng)氣”并無二致,皆以“博蔸精采,蓄之胸中,于抽毫時,掇取其神情標韻”(《王驥德《曲律》)為旨歸,而魏禧“有故臨文,則大小深淺,各以類觸,沛乎若決陂池之不可御”,說的也是這個意思。
2.草創(chuàng)鴻筆,先標三準
“心術既形,英華乃贍”(《情采》),情性作為立文之本源既已確定,緊接著劉勰指出:“履端于始,則設情以位體;舉正于中,則酌事以取類;歸余于終,則撮辭以舉要”(《熔裁》)三條標準,旨在謀篇布局之前,在體制、事類、撮辭的選擇上給予指引。
“設情位體”,不難理解,即“情致異區(qū),文變殊術,莫不因情立體,即體成勢也?!保ā抖▌荨罚┻@里其實從主客兩個層面立論。自創(chuàng)作主體而言,主張“摹體定習,因性練才”(《體性》),也就是通方廣恕、淹通廣博之意。自文體而言,“并總?cè)簞荩罕丶娼庖跃咄?,隨時而適用”。事實上,這兩點主要是針對“通變之術”而發(fā)的。在劉勰看來,圣人文章“或簡言以達旨,或博文以該情,或明理以立體,或隱義以藏用”,即根據(jù)具體的情性、義理來選義按部、考辭就班,換言之,只有“秉無私之尺刀”,才能“定夫眾制”,“所以旁推交通而以為之文也。”這是他從經(jīng)典那里搜繹出來的一條極為重要的用于指導“文術”的線索。但更為深刻的是,這不僅僅是“術”的控引那么簡單,而是在本質(zhì)上代表了劉勰主變的革新意義,與傳統(tǒng)的保守派截然對立起來。而真正有價值的是,劉勰主張變卻又不否定通,這一點則同那些競今疏古、逐奇失正的新學之銳,呈現(xiàn)出明顯的不同。然而不容忽視的問題是,劉勰在主變主通的同時亦忌太過,所以“區(qū)分之在茲,亦禁邪而制放”(《文賦》),屢次重言其“執(zhí)正馭奇,動不失正”的宗旨。不難想見,劉勰正是認識到了源與流、本與末、正與奇的相承相續(xù)關系,通過“斟酌于質(zhì)文之間,橥栝于雅俗之際”,針對訛濫流弊,強調(diào)資于故實,力圖矯訛翻淺,回歸經(jīng)典;考慮到文學的發(fā)展,則又提出“數(shù)必酌于新聲”。由是觀之,劉勰所謂“通變之術”,乃是原則性與靈活性,繼承性與創(chuàng)新性的合力,其實是以倡古而求新,更是關注到文學的未來走向履而行之的深層命意。以這種眼光看“通變”之術,則“規(guī)矩”與“變”不生矛盾,這就是劉勰揭橥“活法”的肇始意義。
“酌事取類”,則是就“據(jù)事以類義”而說。在劉勰看來,“明理引乎成辭,徵義舉乎人事,乃圣賢之鴻謨,經(jīng)籍之通矩”“捃摭經(jīng)史,華實布濩,因書立功,皆后人之范式?!笔铝x的累積得益于博見,而尤其以“群言之奧區(qū),才思之神皋”的經(jīng)典為著。然博雜又須理出頭緒,以體要為宗,這也就是劉氏所說的“綜學在博,取事則貴約,校練務精,捃理須核,眾美輻輳,表里發(fā)揮”的道理。選用事例,博學固然是有深識鑒奧之機,但講究事實允當,方可謂達文之體矣。要之,劉勰強調(diào)“理得而義要”,認為“事得其要,雖小成績,譬寸轄制輪,尺樞運關也?!保ā妒骂悺罚?/p>
關于“撮辭舉要”,意指質(zhì)文關系的得當處理。儒家講究“文質(zhì)彬彬”“志足而言文,情信而辭巧”,皆就內(nèi)容的充實與形式的華美相生相應而發(fā),劉勰講撮辭也以舉要為先,“權衡損益,斟酌濃淡”,“辭達而理舉,無取乎冗長”。對于情采的處理,亦以“設摸位理,擬地置心,心定而后結音,理正而后吃漓藻”加以規(guī)范。這一點是專就內(nèi)容與形式的關系而言的,姚鼐主張的“內(nèi)充而后發(fā)”,“理得而精當”,即使“千萬言”,也“雖多猶寡”(《答魯賓之書》)的提法全然可看作是對此一觀點的發(fā)揮與補充。特別是對《風骨》篇的考辨,劉勰認為骨是對作品文辭的精練考究,風則是對作品內(nèi)容剛健守氣的要求。“風骨”合而論之,實際上是針對瘠義肥辭、負聲無力、側(cè)詭浮靡之作,力倡“情與氣偕,辭共體并”的對應思考。故謂:“練于骨者,析辭必精,深乎風者,述情必顯。捶字堅而難移,結響凝而不滯,此風骨之力也”,并宣稱“能鑒斯要,可以定文,茲術或違,無務繁采。”要想建立并達成“風清骨峻,篇體光華”這一審美理想,劉勰提出“熔鑄經(jīng)典之范,翔集子史之術,洞曉情變,曲昭文體”,即以憑情會通,循體成勢的設文之術,來規(guī)避習華隨侈,流遁忘反的險徑。 顯然,劉勰講究三準的標定,是要確立綱領、規(guī)范本體,剪截浮詞、矯揉文采,唯其如此,在展開篇章與修辭部分,才能首尾圓合、條貫統(tǒng)序,不至于異端旁出、駢贅累累。實際上,劉勰對“熔裁”的觀照,灌注的仍是其“謀篇”的思想。他在贊語中補充到“篇章戶牖,左右相瞰。辭如川流,溢則泛濫。芟繁剪穢,弛于負擔”,就是對這種創(chuàng)作意圖的說明。(《熔裁》)
3.構位謀篇,修辭設色
不言而喻,謀篇的問題是貫穿于劉勰研術過程之始終的。這里單列出來,是為了明了劉勰研究成文的過程中,通過對章句、附會之術的鉆研,認清謀篇在養(yǎng)術中的重要地位。最早涉及“謀篇”問題的當是《周易》所講的“言有序”。經(jīng)驗證明,謀篇在以后的詩文探討中,大凡講義法格調(diào)終究是繞不開的話題。而在中國美學史上,全面總結和探討文章結構美的,應該說劉勰是第一人。
先從整體著眼來建構篇章結構的,或者說在行文之前是有提綱挈領性的事項存在于心胸的。李漁所謂“結構二字,則在引商刻羽之先,拈韻抽毫之始,如造物之賦形,當其精血初凝,胞胎未就,先為制定全形,使點血而具五官百骸之勢。倘先無成局,而由頂及踵,逐段滋生,則人之一身,當有無數(shù)斷續(xù)之痕,而血氣為之中阻矣”,說的就是這個道理。而這歸根結底,仍是體要的問題?!皠障却篌w,鑒必窮源”“尋繁領雜之術,務信棄奇之要,明白頭迄之序,品酌事例之條,曉其大綱”“構位之始,宜明大體”,此處皆就結構布置、銓貫有序一維敷衍開來。尤其是他將文學作品的體制看作是一個有內(nèi)在生氣的生命結構,“才童學文,宜正體制,必以情志為神明,事義為骨髓,辭采為肌膚,宮商為聲氣,然后品藻玄黃,搞振金玉,獻可替否,以裁厥中”,至于字斟句酌、積句成篇的考究更不待言。需要說明的是,劉勰在探討這些文章的構成要素及其相互作用的問題時,不僅作了具體、專門的研究,更在于他對此作了主次、從屬關系的厘別,這其實也是服從其論文宗旨的表現(xiàn)。而他在《知音》篇所標立的“六觀”無疑是對這一標準與體制結構的呼應與總結。我們知道,完整的文學批評應該是包括了意義批評與藝術批評的,二者缺一不可且不能相互替代,劉勰站在情文并重的立場上,對片面尚意或是尚才的傾向提出指正,這應該是有其積極意義的。
接下來劉勰認為章句的安排,猶如工師筑室一般,須得有規(guī)式、基構作為支撐,“以何意起,何意接,何意作中段敷衍,何意作后段收煞,整整在目,而后可施結撰”(《曲律》),這些講究義法格套的問題,劉勰皆已注意到了,如其所言“設情有宅,置言有位”。按照他的意思,“章句在篇,如繭之抽緒,原始要終,體必鱗次。啟行之辭,逆萌中篇之意,絕筆之言,追媵前句之旨”(《章句》),簡單講,就是在布局章句時,要做到“總文理,統(tǒng)首尾,定與奪,合涯際,彌綸一篇,使道味相附,懸緒自接”。而且,就首尾字句的著力方面說,劉勰亦強調(diào)“絕筆斷章,譬乘舟之振楫;會詞切理,如引轡以揮鞭。克終底績,寄深寫遠。首唱榮華,而媵句憔悴,則遺勢郁湮,余風不暢”,可見,劉勰講首尾貫通,要求在結構上注意起承轉(zhuǎn)合的法度與語詞用力的調(diào)度講究句句琢練,毋令有顛倒零碎、不成格局之語,也就是劉勰指的“外文綺交,內(nèi)義脈注,跗萼相銜,首尾一體。甚至,在劉勰看來,為了照顧到全篇的整一性,可以適當?shù)貭奚艏氈δ┕?jié)的東西,“宜詘寸以信尺,枉尺以直尋,棄偏善之巧,學具美之績”(《附會》),說的就是這層意思。
表面看來,謀篇主要就章法、句法、字法等問題而論,但是真正起穿針引線、勾勒輪廓作用的乃是主題。關于命意的問題,在古人看來同人有腦一般,是揮斥個體部位的關鍵一環(huán)。李漁就有“古人作文一篇,定有一篇之主腦”的妙論。黃庭堅于詩文,更是講求布置法度。在他那里,所謂的法度即指“凡作一文,皆須有宗有趣,終始關鍵,有開有合;如四瀆雖納百川,或匯而為廣澤,汪洋千里,要自發(fā)源注海耳,”意思是就作品的意義言,要講來龍去脈;就作品的形式言,要講頭尾結構。
就修辭設色方面而言,針對當時文學領域存在的因?qū)徝婪簽E而致的“儷采百字之偶,爭價一句之奇”的新奇現(xiàn)象,劉勰同鐘嶸二人大抵皆表現(xiàn)出既有擺脫儒家經(jīng)學“發(fā)乎情,止乎禮”的框框的束縛,又明顯未誤人陸機“詩緣情而綺靡”所產(chǎn)生的不自覺的泛形式主義的弊病,而是相對持有較為理性、科學的詩學批評態(tài)度。必須特別說明的是,對于“聲律、用事”等問題的理解,二人就有罅隙與歧出之處:鐘嶸認可直尋、真美,故反對用典與宮商;劉勰則站在文學發(fā)展的立場上,是贊同“秀氣成采”的聲、形、情文并茂的文章的?!皟渑c深采并流,偶意共逸韻俱發(fā)”“比類雖繁,以切至為貴”“夸而有節(jié),飾而不污”,從他對麗辭、比興、夸飾等范疇的規(guī)定,不難看出聯(lián)結二者的區(qū)別點,即是其一脈相承的“舉要治繁”“執(zhí)正馭奇”的原則,這樣一來,劉勰學殖純正的根柢,由此可見一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