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周力
從1868年明治維新到1945年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結(jié)束,日本70多年侵華史和德富蘇峰近一個世紀的生命證明,日本軍國主義稱霸之夢不但在亞洲走行不通,在世界也難于前行。德富蘇峰輩針對中國制定的“脫亞入歐論”“大日本膨脹論”“大東亞共榮論”, 都是基于武力擴張、軍事侵略、占領鄰國乃至稱霸世界來維持日本生存的極端狹隘血腥的國策,最終將日本引入了死胡同。正如野村浩一在《近代日本的中國認識》中所說:“近代日本的歷史,是一部在對華認識上失敗的歷史?!边@是一句由衷的心聲,也是不爭的事實。
德富蘇峰
中日甲午戰(zhàn)爭開始后,德富蘇峰既興奮又狂熱。他不僅派遣30余名記者隨軍采訪報道,親自到廣島呼吁日軍“大本營”應進入中國以張軍威,還在日本海戰(zhàn)取勝、陸軍占領旅順后發(fā)表文章,認為中日戰(zhàn)爭是日本在行使“文明之權(quán)”,幫助朝鮮脫離落后的中國裹挾,走向文明世界。其論調(diào)與對這場戰(zhàn)爭“感激涕零”的輿論教父福澤諭吉的觀點一脈相承,如出一轍。
兵進中國,膨脹的人口終于有了“國土”承載,日本“膨脹”之夢就要實現(xiàn)。德富蘇峰急切地在《戰(zhàn)后余言》中幫助政府勾勒侵華藍圖:“把旅順劃歸我日本帝國的版圖……把朝鮮首都遷往平壤,把清國的首都遷往南京……朝鮮遷都是為了確保獨立,是方便之計;而清國的遷都,是維持其茍延性命,是外界逼迫,是強制?!彼M一步提示政府:“對于日本非常重要的”是抓緊實施“南方經(jīng)營”,占領臺灣,“占據(jù)了臺灣并將它作為殖民地,使其成為自由港,進而成為我國國防之要沖,乃與英國占領的香港形成犄角,成爭雄之勢。然后繼續(xù)南漸,直到菲律賓及蘇門答臘海峽,這些幾乎都是勝券在握。……占領臺灣,將它并入大日本皇帝陛下的主權(quán)之內(nèi),絕不能有片刻猶豫”。他還諫言:“防御于北方,展開于南方,是大日本膨脹的大方針?!?/p>
從他呼吁日軍“大本營”進入中國,以張軍威的狂熱,可以看到福澤諭吉在甲午戰(zhàn)爭中疾呼天皇親自率軍侵華的影子;而德富蘇峰的“方針”,更切近吉田松陰“一旦軍艦大炮稍微充實,便當開拓蝦夷,曉喻琉球,使之會同朝覲;責難朝鮮,使之納幣進貢;割南滿之地,收臺灣、呂宋之島,占領整個清國,君臨印度”的思路,是吉田松陰思路的繼承、細化和延伸。由此可見,日本侵華戰(zhàn)略的指導思想是在縱向繼承前人、發(fā)展前人中漸至成熟,它引導著軍國主義分子驅(qū)動鐵蹄,揮舞刺刀,按既定方針,步步侵華。
德富蘇峰并不僅僅滿足于“膨脹”理論的思想貢獻,而是以筆作刀槍,不斷赤膊上陣,具體實踐。中日簽訂《馬關條約》后,日本悍然占領臺灣,德富蘇峰隨即拋出了他的《占領臺灣的意見書》,再次強調(diào)“南方經(jīng)營”的觀點。此后,無論1900年“庚子事變”、1904年日俄戰(zhàn)爭、1931年九一八事變、1937年盧溝橋事變還是1941年太平洋戰(zhàn)爭期間,德富蘇峰都利用記者、歷史學家、貴族院議員、文學家、“大日本文學報國會”會長和“大日本言論報國會”會長的身份,不斷拋出宣揚開創(chuàng)、鞏固日本在亞洲乃至世界的霸主地位,闡述侵華“膨脹”理論和對外軍事擴張的大量著述,他也成為臭名昭著的“大東亞共榮圈”思想的炮制者之一。1941年,他為軍國主義效力,參與起草了《日本太平洋戰(zhàn)爭詔書》,地位作用愈加顯赫,被稱作“近代日本思想史上僅次于福澤諭吉的思想家”,“地位和皇室、東條英機、軍部等同”的人。德富蘇峰從民權(quán)主義走向鼓噪強權(quán)和武力的帝國主義,為許多人所不解,就連他的親弟弟、進步作家德富蘆花也因他如此轉(zhuǎn)折,在中日甲午戰(zhàn)爭期間與之發(fā)生矛盾,到1904年日俄戰(zhàn)爭后分道揚鑣,直到1927年德富蘆花死前,兩人才見了一面。
在德富蘇峰94歲的人生中,有一件事讓他終生難忘,用他的話說“幾乎支配了我一生的命運”。
按照1895年4月17日簽訂的中日《馬關條約》,日本終于割占到數(shù)百年來夢寐以求的遼東半島,為此,日本舉國狂歡。而德富蘇峰則保持著“矜持冷靜”。他認為,中日甲午戰(zhàn)爭僅僅是“日本膨脹大潮中的一個波濤”——他的理論是要日本到全世界去“膨脹”。
4月初,德富蘇峰得意洋洋地來到日軍已實際占領的遼東半島,伴著尚未散去的血腥之氣,抒發(fā)他“柳樹漸漸吐出新芽”“杏花正是盛開”,曠野一望無際,春風吹拂下,悠然地在“新領土”上旅行的占領者的浪漫。他認為,這是他“最大的愉快,也是最大的滿足”。
豈料還不到一周時間,俄、法、德三國突然出面武力干涉,強迫日本將遼東半島歸還中國。消息傳來,對德富蘇峰來說不啻雷擊。他不愿再呆在“歸還給別國的領土上”,匆忙登船回國。行前,他像離別故鄉(xiāng)一樣,用手帕包了一捧旅順砂礫帶走,作為遼東半島曾經(jīng)劃作日本領土的“紀念”。
回去后,德富蘇峰將怒火發(fā)泄到伊藤博文內(nèi)閣身上,抨擊內(nèi)閣的“軟弱外交”,甚至致力于顛覆伊藤內(nèi)閣。
德富蘇峰一再荒唐地表白,日軍到中國的侵略是“以外科醫(yī)生拿著截斷器從事病體治療時的想法來面臨清國,而不是提刀侵入富家時的心態(tài),我們是為了治活它而欲截體,不是為了殺害它而行刺”。這類觀點充斥在當時的日本思想界、輿論界,并在國民之中泛濫。德富蘇峰們?yōu)槌嗦愕膹姳I行徑尋找說辭借口,將島國畸形、急迫的擴張心理和荒唐無恥的侵華邏輯暴露無遺。
“三國還遼”事件,使德富蘇峰看到了西洋列強的“強大”,也使他更加崇拜軍事實力。他懷著極度復雜的心態(tài),來到內(nèi)心憤恨的對手——俄國進行考察,以新聞人的身份接觸了著名作家托爾斯泰。當托翁當面向他指責日本效仿列強,對鄰國訴諸武力時,他居然辯駁說,在列強面前,日本其實是“多年的屢屢受害者”,其論調(diào)竟與二戰(zhàn)后日本的右翼勢力暗合。他還到英國進行考察,期望日本與之結(jié)盟。他認為,日本在前進的道路上,“樹了許多敵人”,更大的障礙是西方列強。他鼓吹日本要“臥薪嘗膽”,樹立起與西方抗衡爭逐的觀念。歸國不久,他出任松方正毅內(nèi)閣的“敕任參事官”,負責內(nèi)閣新聞事務,把持輿論,致力于促進軍備擴張,成為活躍在軍國主義擴張一線的御用文人。
由于政見不同,德富蘇峰(左一)與自己的弟弟、進步作家德富蘆花(右二)漸漸分道揚鑣。直到1927年9月18日德富蘆花去世前,兩人才見了一面
作為一代文人,德富蘇峰也有著特殊的中國情結(jié)。“清國”“支那”字樣以及中國的地名、人名、文物充斥在他的著述中。他不像吉田松陰,夢想吞噬中國,卻并未身臨其地;也不像福澤諭吉,多把注意力投向西洋列強。早在甲午戰(zhàn)爭前,德富蘇峰就到過中國,甲午戰(zhàn)爭期間隨軍到過遼南旅順。甲午戰(zhàn)爭后,他又兩次長時間實地考察中國,與當時的中國政要名流互訪交流,全面研究中國社會,其目的不言而喻。由于他的漢學基礎深厚,寫出的文字令中國維新派領袖梁啟超驚訝,就連魯迅先生也稱他是“日本深通‘支那’的耆宿”。
德富蘇峰對中國的態(tài)度是中日關系的晴雨表,是隨著近代國際形勢與中日關系變化而不斷轉(zhuǎn)折演化的。
——先是深深的敬畏。
——繼之,當成“反面教員”。
——其后,在蔑視中鼓吹將中國納入日本大東亞勢力范圍,進行武力“指導”。他提出,要用“力量的福音”對中國進行指導和改造。他的“力量”是什么?就是強權(quán)和武力。他在《大正之青年與帝國之前途》中說:“遠東問題與我具有重大利益關聯(lián),也就是必須以我為大股東來發(fā)言?!彼摹按蠊蓶|”意識即霸主地位,“遠東的勢力范圍”即指中日朝的東亞地區(qū),這一論點亦即他的“大東亞共榮圈”的理論基礎。
事與愿違,盡管德富蘇峰致力于四朝天皇侵華事業(yè),一生留下了200多部著述,他的軍國主義膨脹之夢終究化為泡影。1945年日本戰(zhàn)敗后,德富蘇峰被列為“A級戰(zhàn)犯”嫌疑人拘禁于自宅內(nèi),等候處分。1947年后,由于“冷戰(zhàn)”狀態(tài)的形成和美國的基本政策的變化,對德富蘇峰等人的懲治不了了之。1957年,德富蘇峰去世,終年94歲,臨死時猶高呼“再等500年”。
從1868年明治維新到1945年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結(jié)束,70多年侵華史和德富蘇峰近一個世紀的生命證明,日本軍國主義稱霸之夢不但在亞洲走行不通,在世界也難于前行。德富蘇峰輩針對中國制定的“脫亞入歐論”“大日本膨脹論”“大東亞共榮論”,都是基于武力擴張、軍事侵略、占領鄰國乃至稱霸世界來維持日本生存的極端狹隘血腥的國策,最終將日本引入了死胡同。正如野村浩一在《近代日本的中國認識》中所說:“近代日本的歷史,是一部在對華認識上失敗的歷史?!边@是一句由衷的心聲,也是不爭的事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