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 / 羊 亭
愛 情
⊙ 文 / 羊 亭
羊 亭:一九八六年出生,四川三臺人。作品散見于《山花》《文學界》《黃河文學》等刊。出版有長篇小說《青春祭》。
誰也不會想到,已經(jīng)去世二十多年的祖父,居然會在一個落雨的黃昏突然回到我們身邊,并且一待就是兩年。
無論是在這之前還是之后,我們的生活都平淡無奇,偶有新鮮事情發(fā)生,也會很快被庸常與瑣碎沖淡。通過報紙和網(wǎng)絡,我倒知道外面每天發(fā)生著各種離奇有趣的事。但是,直到現(xiàn)在,我也不覺得哪一件可以和死者重返人間相提并論。
那天一早,母親的右眼皮就跳個不停,這讓她做什么事都有點心不在焉。她試過用鹽水熱敷,半天也不見好轉(zhuǎn),后來又從門旁的春聯(lián)上撕了小片紅紙貼在眼角,同樣沒有奏效。她實在想不出還有什么別的好辦法,于是開始像個老人一樣絮叨起來:“都說左眼跳財右眼跳災,莫不會又出什么岔子吧!菩薩保佑,菩薩保佑?!?/p>
她的擔憂并非空穴來風。那一陣家中諸事不順,簡直算得上禍不單行。當時我因為一時意氣頂撞上司,丟掉了那份自以為能夠干一輩子的工作,接著又和交往了三年的女友分了手。父親前些日讓一輛飛馳而過的摩托撞傷了左腿,當時他只顧著腿傷,等意識到應該記下車牌號時,司機早駕著摩托消失無蹤。而我上了年紀的祖母總喊胸口疼,食欲很差,持續(xù)了幾個月,一日三餐越來越成為難題。趁送父親到醫(yī)院,我攙扶著祖母一同去做了個檢查。結(jié)果父親花掉了不小的一筆錢,撿回一條瘸腿,祖母被確診為中晚期食道癌。
接連的變故,讓整個家庭籠罩著一層陰霾。母親去求過幾次簽,不僅沒得到絲毫安慰,反倒讓那層陰霾更重了些?!忝壬f,命里該來的終究要來,躲可不是個辦法。
她擔心的是祖母。眼下,最讓人擔心的無疑是祖母。醫(yī)生的意見是盡快手術(shù),多等一天就多一分危險。從一開始,我們便意見一致地向她隱瞞了病情,但她最終還是知道了。她并沒我們想象的那么絕望,相反,她還有一點得意:“我就知道是這么個結(jié)果?!痹谧鍪中g(shù)這件事情上,她表現(xiàn)得異常固執(zhí)。她認為自己太老了,不應該花那些冤枉錢,而且對于癌癥,手術(shù)根本就不能解決問題。
我告訴她,其實癌癥并不一定就是絕癥,如果手術(shù)順利,情緒良好,痊愈是完全可能的。
“你說的那是奇跡。”她反問,“天底下能有多少奇跡?”
我不知該說什么好,看了看父親。父親顯得比平時還要沉默,坐那里一支接一支地抽著煙,腳下滿是煙蒂。出院以來,他就老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樣。任憑我們議論什么,他都不置一詞。
整個上午,我和母親都在試圖說服祖母。她不僅堅決反對手術(shù),同時還拒絕了早餐。考慮到她只能吃半流質(zhì)食物,營養(yǎng)又不能太差,一連幾天,我們頓頓都是湯面條,鯽魚湯面條、當歸排骨湯面條、蘑菇燉雞湯面條。無論是何等美味,只要一想到面條,就怎么也提不起食欲來。
“你多少吃一點吧?!蹦赣H面有難色,“不吃東西,上好的人也頂不住啊?!?/p>
祖母不去理會,緊閉著嘴,好像生怕有人硬喂給她。
“是不是湯面不合口?你說吧,想吃點什么?只要你吃,滿漢全席我也給你做?!蔽蚁?,作為兒媳,我母親對老人的孝順真是無可挑剔。
祖母猶猶豫豫的,好一會兒才說:“想到要開刀,龍肉我都吃不下?!?/p>
母親也沉默了,她揉著眼睛,看上去疲憊不堪。天色很暗,四下闃寂無聲,只遠方隱約有雷聲隆隆,潮熱的空氣擰得出水來。早過了吃午飯的時間,但我們都沒有胃口,于是就那么坐著。一種蒼涼而悲戚的氣氛在四下蔓延,并逐漸變得龐大、深邃。
一陣驚雷過后,雨便落了下來。剛開始是迅猛的瓢潑大雨,大約過了半個鐘頭,雨漸漸小了,天空也放亮了些,但雨一直沒有停,非但沒停,看其架勢,仿佛這樣不緊不慢地下一百年也不嫌久。
祖父就是這個時候出現(xiàn)在我們面前的。他從雨中緩步走上臺階,背對我們立在階沿邊,看上去像一個前來避雨的過路人。我們起初也確實把他當成了避雨的,都沒太在意。最先認出他的是祖母,但她絲毫不感到驚訝。她站起身,語氣平靜:“你怎么回來了?”
我循聲望去,這才看清不遠處那個陌生中透著熟悉的老男人。他瘦削如柴,佝僂著背,身上那老舊的中山服于是顯得過于寬松。與蒼白的臉色不同,胡子和頭發(fā)幾乎看不到白的,他應該比父親年長不了多少,但他一直在咳嗽,呼吸粗重而急促,因此讓人又覺得他已經(jīng)很老了。祖父去世的時候我只有六歲,而且時間過去了這么多年,我對他早沒什么印象了,甚至對于那個稱謂也是生疏的。
然而,父親和母親的反應卻明顯過激,特別是父親。他觸電般渾身一顫,指間的煙跟著掉了下去。他一手扶住桌沿,想要站起來,但是傷腿一點搭不上力,另一條腿也僵在那里無法動彈。他身體后傾,像要避開一場與己無關(guān)的突發(fā)事件。母親滿臉驚恐,那神情一點不亞于孩童初次看到遮天蔽日的UFO艦隊。
祖母說:“天哪,你的衣裳都濕透了!為什么不去換一件?”這時她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轉(zhuǎn)而對我說:“你有沒有瘦一點的衣服?看能不能給你爺爺找一件。”
這回輪到我吃驚了。我希望是自己聽錯了,或者祖母實在太老,加上疾病纏身,她開始說胡話了。
祖母見我沒動身,又朝父親喊道:“你們就是這么做子孫的?”
母親打著圓場:“時間不早了,我該去做晚飯了?!钡]立刻走開,而是站在原地頗不自然地搓著雙手。
祖父搖了搖頭:“你糊涂了?他們的衣裳我怎么穿得!”
他的聲音沙啞而低沉,很不真實,好像來自地下,又像來自我們心底。但是我們都聽清楚了,祖母也沒再堅持。他們雙雙坐下。祖母喃喃地道:“我還以為要等到去那邊才見得到你了,沒承想你會回來。”聽她的口氣,好像祖父并沒死,而只是出了一趟遠門。
⊙ 鬼 金·灰色調(diào)3
那天,天不見黑,母親就把一頓豐盛的晚飯端上了桌,她還特意為祖父熬了一大碗姜湯。當然,為了照顧祖母,晚飯里依舊有湯面條。祖父沒有動一下筷子,他含糊地說,陽世的飯他早就吃盡了,不過他把那碗姜湯倒喝得干干凈凈。然后他靠著椅背坐在那里,好像一件又厚又大的雨衣披在椅子上。祖母起初還是打算不吃晚飯的,祖父對她一陣耳語后,她多少吃了一些,但沒有碰一下湯面條。不過,這已經(jīng)夠讓我們欣慰的了。母親和父親坐在桌子的另一邊,他們?nèi)匀恍挠杏嗉?,卻極力在讓自己保持鎮(zhèn)定。父親喝了一大口面湯,很快又吐回碗里,他的表情怪怪的。我嘗了嘗,也很快就吐掉了。母親把味精錯當成了鹽。結(jié)果,那頓晚飯我們吃得相當艱難。
在我們扒拉著碗里的食物時,祖母鄭重地挑挑揀揀,把祖父喝過姜湯的空碗填滿,然后放到神龕上。面對一個死去多年而又回到眼前的人,她的行為有點多此一舉,卻也不免儀式般的神圣。
雨一直沒停。當黑夜如同綿延的情緒一樣涌來,祖父和祖母相互攙扶著進了房間。祖父去世后,那個房間就成了祖母一個人的臥室,祖父去世時還不到六十歲,某種意義上,那是她獨守的空房。而現(xiàn)在,她不再是一個人了,但當他們的背影消失在門后的剎那,我卻感到她從未如此孤單。
我說不上自己是害怕還是感慨,心下澎湃激蕩,遇上這樣古怪的事情,任誰也不會無動于衷。我迫切地想找一個人,把眼下的一切述說出去,但我突然想起已經(jīng)和女友分手了,一時之間,我發(fā)現(xiàn)自己居然沒有一個合適的傾訴對象。此時,我也感到了空前的孤獨。
父親突然拍了一下大腿,恍然道:“哎呀,我說呢,你眼皮跳原來是有遠客至?!边@是他一天以來說過的第一句話。話剛一出口,他便意識到自己犯了個錯誤。祖父不是什么客人,亡靈當然就更算不上了。
和往常沒有什么不同。祖母的房間沒任何動靜,這是情理之中的事,但是我們卻希望能聽到點什么,哪怕是一兩聲短促的咳嗽,然而什么也沒有。
僅一墻之隔的另一個房間里,我們一直待到凌晨,竟然毫無睡意。父親抽著煙,神色凝重。他斷斷續(xù)續(xù)地講述著祖父的種種:生在戰(zhàn)亂年月,自小給地主放牛,寒冬臘月還赤腳下田割水燕麥。挨到全國解放,又逢上了接踵而來的各種運動,好不容易娶了我祖母,卻沒能為家里添多少丁口。孩子倒也生過五個,可不是病死就是餓死,末了也就養(yǎng)活父親這么一個命硬的。好日子才剛剛開始,他卻因為常年吸煙得了氣管炎,沒幾年轉(zhuǎn)成肺氣腫。一輩子本就活得不易,死的時候還那么遭罪。
一個多年不曾提及的人,突然講述起他的一生,說出來居然是如此的浮皮潦草。想想這世上有那么多和祖父類似的人,他們相類似的沒有盡頭的人生,卻早已走過了人生的盡頭,于是,一種莫大的沉重與悲涼悄然襲來。我向父親要了支煙,卻沒有接他遞過來的打火機。心里想象著肺氣腫病人臨終時的情景,那沉重又加重了些。祖父去世時我并不在場,兩天之后,在即將要釘上棺材板下葬時,我才和遠近的親戚們一起瞻仰了他的遺容。他躺在棺材里,顯得那么瘦小,在鮮艷的壽衣映襯下,他的臉色異常黯淡,大張著嘴,一點沒有死者應有的安詳。
母親不知從哪里找來幾張皺巴巴的舊白紙,旁邊放著打好的面糊,拿一支圓珠筆比比畫畫,然后又操起剪刀悉心地裁剪起來。
“你這是要做什么?”
母親沒理會我,專注的神情無比莊嚴。
直到快要成形,我才明白過來:“哦,是件小衣裳。”
她小聲說:“噓,年輕人不懂不要亂說話?!?/p>
“可不就是一件衣裳嗎?”
母親瞪了我一眼,繼續(xù)忙活著。
我把煙點燃,輕吸了一口,煙云慢騰騰地悠然升起,這讓我的內(nèi)心舒緩了些。
直到第二天,我都還覺得上個傍晚發(fā)生的事情不是真的,疑心那是一場太過魔幻的夢境。但當我走出屋子,一眼就看到了祖父,他坐在頭天坐過的那把椅子上,祖母則在一旁小聲地低語。我注意到他換了一身干凈整潔的衣裳,顏色已經(jīng)泛白,但款式卻并不陳舊。那衣裳既不是我的,也從未見父親穿過。正當我狐疑間,母親從堂屋里出來,一手端著昨日祖母盛滿食物的那只碗,一手提著撮箕,撮箕里一團燃燒過的紙灰。并非盛夏的暑熱天氣,但只短短一夜,碗中的食物已開始散發(fā)出陣陣腐敗氣味。
值得安慰的是,之后對待一日三餐,祖母不再執(zhí)拗,她雖然吃得很少,幾乎像是敷衍,但比起之前已經(jīng)強過不少。而且每到吃飯的時候,她甚至會主動幫母親把飯菜端上桌子。當然,這其中不能少了那莊重的儀式。動筷子之前,她每每要先把祖父的那份放上神龕。然后,我們各自埋頭吃飯,祖父形同虛設地坐在一旁。一頓飯結(jié)束,當我們的腸胃感到了滿足,他居然也會打一兩聲響亮的飽嗝。
家中多出了這么一個人,除了有些突兀之感,日子倒也過得相安無事。時日一久,最初的那種害怕與別扭沒有了,慢慢成了習慣,乃至我們覺得生活本就該如此,好像這樣的日子已經(jīng)持續(xù)了十年,二十年,甚至更久。
不過,祖父回來這么些天了,和我們幾乎還沒有正經(jīng)說過一句話,與祖母之間,卻似乎有聊不完的話題。他們常常往房檐下的藤椅里一坐,從早到晚一直喋喋不休地聊下去。他們的聲音很小,究竟說了些什么我們根本無法知曉。有時候,天氣不錯的話,他們還會挽著手出去走走。這讓父親感到汗顏,他和母親也算是老夫老妻了,但是如此舉動卻從來沒有過。
祖母的氣色越來越好,漸漸地,飲食也趨于正常了。這實在是一個不小的奇跡,疾病好像完全遠離了她,這當然得歸功于我的祖父。但是,我們沒有高興幾天就出事了。一天上午,祖母突然出現(xiàn)嘔吐現(xiàn)象,并伴隨著少量咯血。奇怪的是她的情緒并不算糟糕。在我們驚慌失措、方寸大亂之時,祖母滿不在乎地擦了擦嘴,笑意溫存地說:“不要擔心,我自己的身體自己知道,不要緊的?!弊娓笡]有說話,他的臉色相當陰沉,皺著雙眉。
父親和母親認為不能再拖下去了,必須去趟醫(yī)院。到了這個時候,他們不再抱著先前那種商量的態(tài)度,而是做出了決定。
我們等待著祖父表態(tài),但他坐在那里一動不動,喘息的聲音也低了許多。
我對祖母說:“你就聽我們的,去醫(yī)院再查查,看醫(yī)生怎么說?!?/p>
“不用查,我心里有數(shù)?!弊婺甘兆×诵Γ履榿?,“聽醫(yī)生的?如今的醫(yī)生能有幾句實話?沒病他們也會給你說得很嚴重,你們以為我真老糊涂了?”
“可是你剛才在咯血?!?/p>
“那又如何?我年輕的時候也咯過血,不照樣好端端活了幾十年。”
“這算什么借口?我們從沒聽你說過?!?/p>
“你們當然不知道,那時候你爸都還沒出世呢。不信你問你爺爺?!?/p>
祖父沒有承認,但也沒否認。他兀自坐著,并未參與進來,完全像個局外人。
母親說:“不去醫(yī)院,那我們只好請醫(yī)生來家里?!?/p>
“請吧請吧,你請了我立馬就走。這個家要是不愿容我,你盡管去請好了?!?/p>
甩下這話,祖母便氣沖沖地進了她的房間。祖父沒有跟去。當他身旁的位置空下來時,他的存在于是顯得非常格格不入。
過了一會兒,父親小聲地抱怨道:“爸呀,你怎么不勸勸媽?你講的話,她或許多多少少能聽進去一些。”
祖父長長呼出一口氣,肺部發(fā)出沙沙的聲響?!皼]有用的,就讓她少受點折磨吧?!比缓螅财鹕磉M了房間。
如此一來,我們都覺得對祖母的勸說沒多少用處,但是誰又都不愿放棄,于是,我們做好了曠日持久較量下去的準備和決心。我們輪番為祖母做思想工作,漸漸地,她變得不太愿意和我們說話了,哪怕只是在飯桌上扯一些不咸不淡的事。她每頓飯都吃得少而倉促,偶爾還是會發(fā)嘔,咯血;她比以前瘦了,只不過輕易不容察覺。她的精神依然不錯,不像是強裝出來的。她和祖父出去的時間少了,只要沒什么事,她都會躲進房間,有時一整天也難得見到她。
那天的氣氛一直還算融洽,祖母把祖父的碗放上神龕,然后折返回來。祖父陰著臉,他好像從來就是這樣,我們也沒覺出別的。大家都默默吃飯,筷子觸碰碗盤時發(fā)出零碎的叮當聲響。
祖父突然清了清嗓子,說:“還是去一趟醫(yī)院吧,今天就去?!?/p>
我們不確定他的話是說給祖母聽的,還是在和我們商量。我們和祖母都怔了一下。祖母好像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反問道:“你說什么?”
“過會兒去醫(yī)院?!?/p>
祖母一臉的不高興:“你怎么也和他們一樣?你們就這么希望讓我去挨一刀嗎?”
母親說:“又不是非要開刀,我們可以和醫(yī)生商量一下,看能不能保守治療?!?/p>
“醫(yī)生能聽你的?”
“只要你去醫(yī)院,我們會盡力和醫(yī)生講好?!?/p>
“我不會去的,我哪兒都不會去?!弊婺咐湫Φ溃熬退闶撬?,我也要死在家里,我不會躺在醫(yī)院冰冷的床上,任憑醫(yī)生擺布?!?/p>
祖母扔下筷子匆匆進了房間,祖父也馬上起身跟了進去。很快,他們在屋子里爭吵起來。祖父的聲音很低,他說了些什么我們一句也聽不見,祖母的聲音斷斷續(xù)續(xù),因為情緒的沖擊而時高時低,我們也根本沒法聽清。這樣持續(xù)了一個多鐘頭,屋子里才安靜下來。我們都很擔心,希望不會出什么事。
就在我們拿不定主意是否要去敲門時,他們走出了房間。祖母的眼圈微紅,但心情顯然已經(jīng)平復。
她說:“好吧,我聽你們的,去醫(yī)院?!?/p>
我們心里的石頭總算落了地。但是,去醫(yī)院檢查的結(jié)果,卻又讓好不容易松弛下來的心弦繃得更緊。和上次的結(jié)論一樣,中晚期食道癌。不同的是,祖母的病情在惡化,手術(shù)的時間絕不能再拖了。當時祖母和祖父同我們一起在醫(yī)生辦公室,去醫(yī)院之前,她就表示,她要知道與她疾病有關(guān)的一切細節(jié),所以,所有環(huán)節(jié)她都必須在場。醫(yī)生的話音剛落,她的臉色馬上就變了,那種被欺騙后的不信任成為憤怒,她狠狠瞪了母親一眼。母親回避著她。
她斬釘截鐵地說:“不可能,我不可能讓你們在我身上來一刀?!?/p>
醫(yī)生看看她,又看看我們,無可奈何地搖了搖頭。
母親試探地問醫(yī)生:“能不能不手術(shù)?不是也可以采取保守治療嗎?”
醫(yī)生說:“她這個情況,手術(shù)是最好的治療方案。”
祖母撇了撇嘴,沒有說什么,在祖父的攙扶下出了醫(yī)生的辦公室。
“你們再勸勸她吧?!贬t(yī)生稍頓了頓,“其實,我覺得你們的態(tài)度更重要?!?/p>
母親說:“如果不做手術(shù),后果會怎樣?”
“樂觀來看,大概能熬三個月,最好的藥物也不會延長太久?!?/p>
“這么短!”我心里不由得咯噔一下,感覺死亡的陰影正在迅速地侵蝕她。
醫(yī)生還在和母親說著話,但我什么都聽不進去了。我開始重新審視起三個月是怎樣的一種時間概念。三個月,一顆種子發(fā)芽,抽枝散葉,逐漸茁壯;三個月,花開花謝,青果滿樹;三個月,也足以讓一個生命從孕育到出生。但是,我卻從來不曾把三個月和死亡聯(lián)系在一起過。突然,醫(yī)生提高了嗓門驚呼道:“你們怎么能讓病人一個人就這么出去了?她現(xiàn)在的情緒很容易受到影響,你們要多開導她,盡量避免她一個人獨處。”他見我們表現(xiàn)得有些無動于衷,又補充道,“很多癌癥患者知道自己的病情后都會出現(xiàn)敏感、抑郁、消極,特別是老年患者?!?/p>
母親默默地點著頭。父親一手拿著火機,一手伸進口袋里。他知道醫(yī)院里不能吸煙,所以那只手就一直沒有抽出來。
醫(yī)生非常不解地朝我們喊:“你們放心讓她一個人跑出去?!”
我猛然反應過來,故作匆忙地走出了醫(yī)生的辦公室。
我一眼就看到了他們走遠的身影。那一刻,說不上來是該慶幸還是悲傷,有祖父陪在她的左右,好過她一人單獨去面對,可是,當祖父的亡靈時時處處與她都如影隨形,死亡的氣息似乎把她本就瘦小的身子擠壓得更甚。
這回我們不再抱任何希望了。因為知道于事無補,都絕口不提手術(shù)的事。只是遵照醫(yī)生的囑咐,常常找些輕松話題轉(zhuǎn)移她的注意力,希望她能拋開身患絕癥的陰影,安然快樂地走完人生最后的三個月。我們都盡心盡力,可畢竟不是天生的好演員,以致說著說著就會分心,陷入無邊無際的失落情緒里。相反,祖母的精神一直不錯,簡直可以說是精神矍鑠。不過,縱然她情緒再好,也不能擺脫癌細胞對身體的摧殘。她更加頻繁地咯血,吃一點東西也會用去很長時間,并消耗掉她不少體力。
母親偷偷抹過一次眼淚。父親倒看得開,他說:“有啥好哭的嘛,生老病死,人之常情?!?/p>
“我沒有你那么鐵石心腸?!?/p>
“我鐵石心腸?那可是我的親媽!傷心難過有什么用?這種事我們也不能替她分擔。你快收住吧,讓她看到了反而不好。”
母親哭得更悲傷了,連我也覺得不能理解。
更讓我不能理解的是,祖母居然同意去手術(shù)了。為了確定她不是一時心血來潮,父親試探地說:“你是不是再想想?”
“我想好了?!弊婺笀远ǘ林?。
“什么時候去?”
“什么時候都行,你們說了算?!?/p>
“還是你來決定吧?!?/p>
“你們怎么了?”祖母有些嗔怒,“不是你們一直希望我去做手術(shù)嗎?現(xiàn)在我愿意去,你們怎么倒畏畏縮縮起來了?”
父親欲言又止,他點了支煙,隱蔽在了濃重的煙云后面。
“你爸勸了我好多天,我自己也想了很久。我不能太自私了,也得為你們著想。要是連試都不去試一下,就這么一直拖到死,我知道你們會過意不去的。”
她這么一說,我們倒更覺得過意不去了。但既然她好不容易下定了決心,于是我們但愿盡可能地去接近那個奇跡,而在她身上也確實出現(xiàn)過奇跡,一時之間,我們仿佛又看到了希望。
然而,現(xiàn)實卻總是與希望背道而馳。醫(yī)生看了檢查的結(jié)果,聳了聳肩,為難地說:“你們怎么不早幾天來?癌細胞已經(jīng)擴散,現(xiàn)在沒法做手術(shù)了。”
我們深感世事無常,陷入被命運捉弄的頹喪與失落中。祖母卻長長地松了口氣,像個勝利者似的說:“這不是蠻好的嗎?跟我希望的一樣?!?/p>
從那之后,祖母再不用糾結(jié)于采取哪種治療方案,也不再顧慮我們的感受,她一廂情愿地忽略掉自己的疾病,不按時吃藥或干脆不吃,她過上了自己想要的快活日子。她又回歸到了前一段時間的生活常態(tài)里,和祖父出雙入對,小聲耳語,他們有說不完的話。無論天氣如何,每天下午他們都會出去散步,再在同一個時間返回。祖父對她的關(guān)懷也更加的細心周到,每當她要起身或是坐下,祖父都會如同一個紳士般輕輕地扶著她腰際;如果飯菜太燙,祖父還會耐心地輕輕吹上好大一會兒,然后慢慢地喂給她,那時,她簡直如同一個熱戀中的害羞姑娘,紅著臉說“我自己來吧”,祖父的執(zhí)意讓她周身都洋溢著濃濃的幸福。他們完全無視我們的存在,自顧自地蜜意濃情。
后來奇跡真的再次出現(xiàn)了。滿打滿算地過了三個月,祖母并沒有離我們而去,她好端端地活著,而且身上沒有絲毫罹患癌癥的跡象。
又過了三個月,她的精神越發(fā)的好了。
再過了三個月,我們簡直不敢相信,她滿頭銀絲的根部冒出許多黑發(fā)。雖然她又瘦了一大圈,但是在我們看來,她的整體狀況顯然在一天天變得更好。
就這樣,好幾個三個月過去了,祖母仍然健在。我們甚至大膽地設想,哪天突然歲月倒流,祖母返老還童也說不定。祖父過世二十多年后都可以回到我們身邊,還有什么事情是不可能的呢?
那天晚上,我們心情舒暢地坐在星空下的院壩里。新聞報道說凌晨將有流星雨,我們吃了晚飯就一直坐在那里等待著。祖父和祖母很早就進屋里了。時近午夜,頭頂?shù)奶祀H開始有流星劃過,我們都激動起來。這時祖父走出了房間,站在離我們不遠的地方,語氣平靜地說:“我們要走了?!?/p>
我們一時沒有領(lǐng)會他的意思,含糊地應著,一直抬頭仰望著,不愿錯過那難得的奇麗景象。
“好,那我們走吧?!比缓缶驮贈]什么動靜了。
看完流星雨已經(jīng)深夜兩點過了,我們回到屋里準備睡覺。這時發(fā)現(xiàn)祖母房間的門大開著,我們這才想起祖父先前的話,趕忙進了房間。祖母雙目緊閉,滿足而安詳?shù)靥稍诖采稀R环N不祥的預感爬上心頭,我走上前,把顫抖著的手伸向她的鼻孔,已經(jīng)沒了氣息。我向茫然無措的父親和母親搖了搖頭,然后站在那里,環(huán)顧屋子四周。屋里絲毫沒有祖父曾經(jīng)存在過的痕跡,就好像這兩年來他并未回來過。一切跡象表明,早在二十多年前,他就因為肺氣腫去世,從此永遠離開了我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