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 寧

無人知曉桑吉吉

◎安 寧

桑吉吉一進宿舍的門，就讓我們覺得不順眼。明明是因為在另一個宿舍混不下去，成了孤家寡人，還不懂得收斂，在我們宿舍里依然是滿身的鋒芒，說話總帶骨頭，偶爾碰著了，會把人硌得生疼。

譬如有一次，她買了幾本很流行的過期雜志，故意擺在桌子上，引得舍友們蠢蠢欲動?？善綍r防她防慣了，什么東西都不愿借給她，我們也只有對花花綠綠的雜志酸酸地說兩句：“舊雜志有什么好的，還是買新的看著賞心悅目。”一旁的桑吉吉頭也不抬地哼出一句：“就怕有的人連舊的也舍不得買！”這話像一根針，“哧”的一下扎進心里去，血便嘩嘩地流出來。我們彼此用眼角憤憤地瞥一眼對方，再不言語。

桑吉吉的高傲和刻薄，是寫在臉上、掛在朝天昂起的蒜頭鼻子上的，有時候連老師竟都怯她三分。有聽課的領導要來，老師們總會在講臺上反反復復地對我們諄諄教導：“聽課的時候，別給老師提太尖銳的問題啊，還有我叫你們的名字再站起來；不叫，你們就安安心心地坐在位子上聽講，千萬不要為了個人出風頭而讓老師尷尬難堪啊。切記切記！”

桑吉吉才不管這些呢，她誰的賬都不買，“三思而后行”在她的詞典里根本就查不著。她是助燃劑，什么小星小火在她那兒都會無休止地燃個不停。有時候明明沒人影射她，她愣是會聽出弦外之音來。時間長了，周圍的人都不敢和她說話，經過她的身旁時，也會快走幾步，怕不小心碰著了她，身上會蹭掉一層皮，再痛上幾天。

可在一個屋檐下，彼此總免不了要磕磕碰碰。桑吉吉知道大家都煩她，有集體活動不樂意讓她擠進來，她卻故意裝作不明白，照樣落落大方地和我們混在一起。只是總會拿出不一樣的姿態(tài)，鶴立雞群地硬把自己烘托顯擺出來。

桑吉吉也確實是光芒銳不可當，樣樣都像她的學習成績，無人匹敵。

高一開晚會，班主任要求每個宿舍必須出一個節(jié)目。桑吉吉回來便興奮地宣布她的決定：要在短短的一星期內拿出一段舞蹈來。她以為自己有一呼百應的本領，沒想到大家都一臉的漠然，反應極其平淡。其實是知道她從小練舞蹈，功底深厚得很，完全有可能編出一段精彩絕倫、讓舍友們也跟著一鳴驚人的舞蹈來?？墒且幌氲揭梦覀兤咂G葉來襯托領舞的桑吉吉這一朵鮮花，代價也實在是太大。我們于是便紛紛罷演，又很快以七票通過“小合唱”的節(jié)目。桑吉吉并沒罷演，而是依然編自己的苗族舞，在宿舍里旁若無人地放舞曲，搞得我們做夢都是桑吉吉在一搖一擺地扭屁股。我們當然也不肯受氣，排成隊在宿舍里“嗷嗷”地練小合唱，氣勢遠遠壓過了桑吉吉的舞曲?？粗＜獣r不時地因走錯了舞步而憤憤然的樣子，我們常常忍不住當著她的面就哈哈大笑起來，直笑得把桑吉吉的眼淚都要氣出來了，我們才善罷甘休，重新各練各的去。

晚會上，我們的小合唱在很多個合唱里既不顯山也不露水，連掌聲都是稀稀拉拉的。桑吉吉坐在我們面前，像是檢閱部隊的首長，一臉高不可攀的神氣模樣。我們氣咻咻地下了臺，想，先別得意得太早，到時扭了腳閃了腰，有你哭的時候。桑吉吉是在大家都快對當晚的節(jié)目失望透頂的時候上臺的。主持人說歡迎桑吉吉上臺跳舞后，臺上很長一段時間都空無一人。又過了幾分鐘，燈突然滅了，代之以一束橘黃色的光，不偏不倚正好落在舞臺上。而后聽見葫蘆絲演奏的《月光下的鳳尾竹》，從靜靜的竹林里浮出來。一起飄出來的，還有著了苗族服飾的桑吉吉，像是一片空靈優(yōu)雅的云，整個人不是在走，而是踩在溪水上；或是長了雙翅，輕靈地在溫柔的月光里飛。那一刻的桑吉吉像是位美麗羞澀的苗家女子，眼神顧盼流連中，全然沒有了平日的張狂和蠻橫。

不得不承認，那時的桑吉吉賺盡了所有的風光和掌聲，就連門外的走廊里，都擠滿了高聲叫好的別班的觀眾。桑吉吉的舞蹈表演完有好大一會兒了，全班的人才反應過來，我們竟是“不記前嫌”地給了這個幾乎讓每一個人都感到看一眼便如芒刺在背的女孩最公正無私的掌聲和敬佩。

很快地有外班的人拉她去贊助節(jié)目，桑吉吉卻又恢復了先前的桀驁和執(zhí)拗，誰的面子都不給。后來竟有人不知怎么想的，紛紛跑來求我，說我是舍長，肯定有辦法勸說桑吉吉。不愿在以前的同學面前丟面子，我硬著頭皮去找桑吉吉商量。她卻想也沒想，謊說頭疼，要回宿舍休息，扭頭就走開了。盯著她還沒換掉演出服的背影，我咬牙切齒地想：總有一天我也會讓你桑吉吉在人前下不來臺。

桑吉吉走后，節(jié)目愈發(fā)平淡無奇，我們陸陸續(xù)續(xù)地回了宿舍，卻發(fā)現桑吉吉并沒有回來。

10點多我們都躺下了，桑吉吉才疲憊不堪地推門進來。依然穿著她的苗族服裝，背上有隱隱的水跡，頭發(fā)也是濕漉漉的。我想她或許是一生氣跑到操場上，狂奔了幾圈才回來的吧。

這樣一想，心里的氣倒消減了大半。我以舍長的語氣讓靠門的小月關了燈，也不管桑吉吉是否要洗漱。桑吉吉這次倒沒有反抗，而是沉沉地往床上一躺，被子還沒來得及蓋全，就聽見有輕微的鼾聲，水一樣漫過來了。

這件事之后，見了別班的同學，我總是繞道走，怕他們笑我這舍長當得沒有絲毫的權威。其實是他們不明白，這個桑吉吉是多么難以馴化，又讓人頭疼啊。

高一快結束的時候，聽說桑吉吉報了理科，我們七個人還專門為此買了水果點心好好地慶祝了一番，想著以后總算不會和這個難對付的桑吉吉同班或同宿舍了，這是一件多么值得慶幸的好事啊。

沒想到后來竟和讓我去求桑吉吉跳舞的幾位舊友同了宿舍。為了爭回面子，閑聊的時候免不了在她們面前說桑吉吉的壞話：說她多么不可理喻，多么牛氣沖天，多么冷酷無情。

沒想到舊友們皆是一臉的驚訝和迷茫，說怎么可能？那天晚會她多給你面子啊，很賣命地在各個班巡回演出，直跳得汗流浹背的，腿都走不動了……不過也奇怪，她非得讓我們保證，不在你們宿舍的人面前提這件事，要不，我們早過來感謝你的大力幫助了。

我有點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好像聽別人講一個與桑吉吉毫無關聯又善解人意的女孩。可是也只在心里這樣默默地內疚自責，默默地感激了桑吉吉一番，終究沒有鼓足勇氣，放下女孩的敏感自尊和矜持，在無數次路上相遇的時候攔住她，微笑著說一聲“謝謝”和“對不起”——就像桑吉吉從不肯提起，她曾是多么真誠又多么努力地給足了我面子一樣。

編輯/申冬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