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洲免费av电影一区二区三区,日韩爱爱视频,51精品视频一区二区三区,91视频爱爱,日韩欧美在线播放视频,中文字幕少妇AV,亚洲电影中文字幕,久久久久亚洲av成人网址,久久综合视频网站,国产在线不卡免费播放

        ?

        懸崖上的小屋

        2015-12-26 08:34:26袁喜波
        文學港 2015年4期
        關鍵詞:小米

        袁喜波

        懸崖上的小屋

        袁喜波

        1

        整整一夜,風從北方海面刮來,小屋困守在懸崖上,抵抗著十一月的寒冷和孤獨。蠟燭的顫栗陰影投在課桌上,房內黑暗凸現(xiàn)出來,恍如一頭蹲踞的野獸,隨時會跳上床,咬斷我的呼吸。

        我無法入睡,甚至無法平穩(wěn)呼吸。傾聽著房頂風信旗發(fā)出疾速的噗啦噗啦聲,風穿過晾衣繩的嗚嗚聲,石塊被卷起又摔落的噼啪聲,潮水沖向懸崖的低沉咆哮,百葉窗吱嘎作響,深深陷入板壁的鐵護欄咬緊牙齒的呼喊。我蜷縮在被子下,忍受著手腳的冰冷和麻木,畏懼這場大風,一動不敢動。當蠟燭瘦弱的火苗驟然熄滅,我也沒有勇氣起身去點燃它。

        我恥于向一支蠟燭求救!我來這里是想結束自己的生命,遷延多日,仍受困于軟弱的肉體。

        四天前我來小鎮(zhèn)時,盡管被失眠癥折磨得精神恍惚,但還是驚訝這里的靜謐,十幾艘機帆船泊在海汊里,潮水搖蕩著它們,就像母親搖晃搖籃,哼唱著催眠曲,唱著唱著就流成了嘩嘩的海浪聲。一條黑泥土路連接起鎮(zhèn)子和水泥碼頭,低低延伸入海的防波堤,遠遠望去,仿佛成群列隊的石頭在水面漂浮。

        懸崖在哪兒呢?小木屋在哪兒呢?

        小木屋的鑰匙就握在我手中。寫有地址的紙條也在,我已看過許多次,整潔的筆跡根本不像出自一個即將死去的人之手。哦,不對,那人已經(jīng)死了,他當著我的面,從三十多米高的大橋一躍而下,我奔去鐵欄邊時,只看到渾濁河面上一朵慢慢收攏的浪花。我本可以阻止他的,但我沒有。

        那天早晨天色陰沉,我從神經(jīng)科的病房出來,還穿著藍條格的病號服,我拿了身份證、錢包、手寫的詩稿,明知它們已無意義。把它們放進透明的塑料文件夾,走過病區(qū)走廊,值班護士看我一眼,低頭繼續(xù)填一份表格,她顯然以為我去樓下散步。我乘電梯下樓,招手截住一輛路過的出租車,說:去大橋。

        只有一座大橋。當?shù)鼐用穸贾浪还庥捎谒男蹅?,它的全國著名,還因為許多自殺者曾站在它的護欄之上。包括那些慕名而來的人,他們風塵仆仆來到橋上,看看附近的景色,心存猶豫或急不可待地將自己投入水中。

        車廂反光鏡里,司機不時偷偷觀察我的表情。也許他看穿了。但他最終什么也沒有問。到了大橋,他索要的車費遠遠超過了我該付的。我如數(shù)付了,并未覺得羞恥,我已然習慣這個世界的勒索。

        事到臨頭,我還是猶豫了片刻。裸露的肌膚被路過大橋的橫風吹得生疼,腦袋轟轟亂響,我對自己說:再忍受一小會兒,你就能解脫了,不必想那些無意義的事了,不必為你怪癖的小腦瓜兒操心了,好了,往橋欄走吧,到那里后把眼睛閉上,現(xiàn)在,你別再想了,讓思想停下來吧。

        但它不肯停止。我驅趕自己走向護欄。把文件夾丟在地下,雙手抓住欄桿,攀爬過去,貼在橋面臨空的狹窄空隙間,覺得自己像一張被風吹皺的廢紙。

        那個男人這時從橋的另一端跑來,喊:等一等,咱倆一起跳。

        于是我停下等他??瓷先ハ袷莻€有著體面職業(yè)的中年男人,嚴肅面容與他的藏青色西裝還算般配。他氣喘吁吁地爬過護欄,一只胳膊勾住欄桿,騰出另一只手整理領帶。他居然有心情整理領帶!他以為趕去做什么?列席重要會議嗎?

        我們盯住對方看。如果不出意外,我倆是對方在世間遇見的最后一個人。后來我倆一起笑了,很快被風嗆得咳嗽。他側過臉問:你為什么?我用右手食指點點腦袋,回答說壞了,這里壞了。你為什么?

        他說:我受不了啦。他們不停地打電話進來,夢里也塞滿了他們的哭泣。他們請求我的幫助,可我除了說一些根本不起作用的勸告,什么也幫不了。他們把我逼上絕路了。

        他哭起來,像受了極大委屈的孩子那樣嚎啕大哭。他大概很久沒這么肆無忌憚地哭了。他用剛才整理領帶的手揩抹臉上淚水,有點難為情,說不好意思,讓你見笑了。

        我倆掛在橋欄邊聊了一陣,情形像短跑運動員在做賽前準備活動。他叫林成棟,“珍愛生命”電話熱線的主持人,心理咨詢師。難怪他的聲音有些耳熟。

        其間有幾輛車路過,下來人問你倆怎么回事?別想不開,活著多好啊。我說滾開,不關你們事,再往這兒湊,就拽你們一起下去。想拯救我們的人離開了。有個司機罵罵咧咧地說,肯定是一對想殉情的同性戀,去死吧。

        仍有不肯離場的觀眾,遠遠地瞅著,等我倆跳河。我說,咱倆先回橋上,我不想被人看見。

        我們爬過欄桿,回到橋面,我拾回文件夾,走過長長的傾斜的混凝土橋基。他跟過來,在我身邊坐了,說,兩天前,一個女孩給我打過電話后不久,就在這里跳河自殺了。

        和你有關?

        沒有,接電話之前我都不知道她叫什么名字。她有她的痛苦,打電話只是想確認一下,她這樣做應不應該。我盡我所能勸慰她,直覺告訴我,她不想死。交談了一個多小時,電話突然切斷了。晚上看電視里的本市新聞,我才知道她的下落。天呀。

        他一手擋住眼睛,一手向前推拒,拒絕那一幕重現(xiàn)。后來他收回手臂,抱住頭,渾身發(fā)抖。

        我輕聲說,你也可以不這樣做。錯不在你,回家去好嗎?現(xiàn)在。

        他搖頭,緩慢而堅決。說,她是第二十七個。我也知道錯不在我,我只是無法再忍受下去,你明白嗎?

        我想我明白。我望向那幾個兀自苦苦等待好戲上演的臨時觀眾,他們抱肩縮頸,被大風凍出了鼻涕——顯然這里不是個像樣的劇場。

        他說,我做這一行快十年了,也碰見過很搞笑的家伙,剛上班時,有個老女人,噢,那時她還不算老,每次挨過丈夫打,都打電話來,哭喊著不想活了。你瞧,我都要自殺了,她還寧肯遭罪地活著。

        他咧嘴笑了一會兒。我猜他并無惡意,只是覺得好笑而已。后來他看著我,說你還很年輕呢,真就過不去這一關了嗎?

        我轉頭去看大河。幾只水鳥貼近河面飛翔,偶爾扇動幾下翅膀,多數(shù)時間它們在滑行,河面上同樣有風。那幾個觀眾已耐不住,拿眼斜溜著我們,陸續(xù)走開了。

        我說,你先我先?還是我先吧,輪到你時,你的恐懼會少一點。

        他歪頭想想,說,扔硬幣吧。

        病服口袋里沒有硬幣,文件夾里也沒有,在我預想的情節(jié)里,不該有這么多雞零狗碎的麻煩。他開始翻騰他的藏青西裝,一把細長的銅鑰匙“叮”的落下,他彎腰拾起,端詳它,說,是小木屋的鑰匙,本來我想在那里結束自己的,可是晚了,回不去了。

        他握攏手掌,揮起手臂,想拋進河里。手臂突然在途中停頓了,他說,不如這樣吧,你替我回去看看它,要是你仍舊覺得非走不可,就從那里跳海,它在懸崖上,風景不錯。算是幫我個忙,好嗎?

        他祈求的眼睛和并攏起的雙手使我無法說不,即便他死到臨頭,他眼中仍有我無法直視的微弱光芒。我不得不延遲自己的死期,雖然我已經(jīng)一周未睡,每晚吞服四粒安眠藥片只能加劇口渴。

        他拉開文件夾,拿筆在詩稿背面寫下地址和一個叫“林有樹”的人名,把鑰匙塞進我手中。笑笑,說,再見。然后轉過身,走向橋中央,他越走越快,奔跑起來,像一只耷拉著翅膀的鳥兒被風推送,飛過了橋欄。

        據(jù)說林成棟是蟹腳鎮(zhèn)近二十年來最有出息的,至今仍被鄉(xiāng)人當作教育孩子的樣板。我來那天下午,林有樹領我在鎮(zhèn)上轉悠一整圈,美其名曰“游覽參觀”,逢人便講:我成棟表兄的朋友,來汊子住些日子。

        我?guī)状蜗腴_口告訴他,你表兄已經(jīng)跳河了,我來這里替他跳海。最終沒有說,也許怕毀壞他的熱烈情緒。顯然他把我當成了和林成棟同級別的人物,他能作為本地代表接待我,與有榮焉。

        很快我厭煩了扯旗放炮般的游覽參觀,說“狐假虎威”是恭維我,說“扯虎皮作大旗”是罵他。每經(jīng)過一戶人家,鄉(xiāng)人總要塞他些東西,一兩條尺把長的鮮魚、麻蚶、螺肉干、墨魚仔,口氣同樣的熱情:來了就是咱汊子的客,你好生地招呼呀。

        轉回他家,他兩條瘦胳膊已經(jīng)被手拎的海貨墜得像大魚吃鉤的釣線,表情卻頗得意,說,這就是咱倆的晚飯??上?,海里不產(chǎn)酒。你說,要是海水都變成啤酒,該有多美,咿呀,淹死我算毬了。

        他的泥坯房子是全鎮(zhèn)最破的。房頂上,枯敗葦草在盡情招搖,基本就是“光棍懶漢酒鬼”三合一的最佳注釋。后來我才知道他還兼職賭徒。

        鍋刷過三遍,終于看見了鐵。他想扯下門框的草簾子當燒柴,我實在不忍心他如此破費,勸阻了他。他搓著手出去了。我拾掇凈魚,出門倒水,見他已經(jīng)把葦苫院墻拆了。

        鍋中燉雜魚溢出香氣時,他從小賣部賒來了酒,雙手各拎一捆啤酒,胳肢窩還夾瓶老白干。他的第一句祝酒辭是:盆里有魚,瓶子里有酒,生活多美好。干了!

        啤酒冰牙的涼,每干一碗我就顫抖半分鐘。林有樹三十有二,長手大腳,模樣不丑,只是小眼睛眨巴眨巴的,不像個良民。每吃完魚的一面,我們就用筷子把它像船一樣劃起來,接著吃另一面。林有樹雖不出海,仍忌諱“翻”字。后來我喝不動了,肚子像冰坨。他建議去娛樂一下,洗頭房新來個妞,臉蛋兒白得像魚肚皮,語聲嗲嗲的勾人,張疤瘌和高麻桿為她打幾回架了,咱也去插一杠子。

        我很懷疑那種場所肯賒賬給他,如果染上病名挺好聽的難言之隱,我就沒法干干凈凈上路了。若在那邊遇見成棟表兄,我難道說我也來了,還帶來了你家鄉(xiāng)的‘花柳’?

        我堅持要去懸崖上的小屋,他很驚訝,說好些年沒人住了,成棟哥念大學時,寒暑假回來,獨個兒住那里,也不怕鬼。他爹死后,小屋再沒人打掃了,該成鳥窩了吧?

        最終還是領我走去了通往懸崖的小路。臨出門前,他在五斗櫥(他家僅有的家具)里亂翻,挖出一截黑糊糊的白蠟,說小屋沒電,好歹它也算個亮兒。

        黑的才是路,我誤認灰白發(fā)亮的所在是干地,下腳后發(fā)覺是積水。他回頭嗤嗤笑。路過鎮(zhèn)口洗頭房,他歪脖張望,扯起嗓子唱出一句張雨生的歌:如果大海能夠喚回曾經(jīng)的愛,我愿用一生等待——

        玻璃門吱呀推開,瀉出半扇燈光,一個纖細身影閃出來,手遮在額上,朝這邊張望。林有樹像受了鼓勵,繼續(xù)唱:帶走我的哀愁,就像帶走每條河流——。河流的尾音很長,聽著像一條江。那女子細聲細氣地罵:挨刀賊!肯定又灌多了狗尿,跑來裝貓。

        林有樹晃悠過去摟她。女子推搡幾下,半推半就地倚住他。倆人躲在門旁陰影里嘀嘀咕咕說話,半晌,女子抽身回房,林有樹立原地發(fā)陣呆,招手叫我,咱走呀。

        沒有月亮,碼頭黑黢黢的,海面顏色稍淡。小路坡度漸漸傾斜,也越來越窄,腳尖不時被石頭咬一口,風從領口灌入,衣服鼓脹起來。

        到了崖上。小木屋蹲在那兒,一聲不響的,如同一個小小夢境,不真切。夢的主人呢?是我還是懸崖?我陷入突如其來的虛幻感,呆站著。林有樹伸手一推,門開了。沒有門鎖!怎么會沒有鎖呢?我握緊銅鑰匙,它在狠狠硌我的手心。

        他點著蠟燭,留下棉大衣,說你先湊合一宿,明天我借條干凈棉被送上來。我家的被子,實在是……嘿嘿。

        他出門時,我喊住他,取出錢包里的錢,大約兩千多元。轉念一想,連錢包一并給了他,說,不好老跟人家借,為你自己買件新大衣。

        燭光幽暗,還是能看出他臉泛紅。噘嘴打個唿哨,下崖走了。風吹來他的跑調歌聲:從那遙遠海邊慢慢消失的你……

        一身疲乏地坐到裸露的床板上,看著房內少得可憐的幾件物體:蹲在窗臺的一只帶玻璃燈罩的老舊馬燈、破損不堪的桌椅、空墨水瓶、咧嘴嘲笑的紙板箱、仰面躺在灰塵里的舊鞋子。我從八百公里外的大橋跑來這片荒涼海岸,似乎只是從一個夢境跌入了下一個夢境。

        吹熄蠟燭,走去崖邊。海浪兇狠撞擊著巖石,泡沫飛濺到腳下,四周一片漆黑,海水似已和黑夜融為一體,我睜大雙眼,想看清自己的處境。

        卻做不到。眼睛無力承受這風,這海浪,這黑暗。我被困在原地,像一枚蟲蛀的果實無法脫離樹枝,不能移動,不能叫喊,不能哭泣,不能安睡,也不能回憶。

        次日清早,林有樹背著一床花棉被和褥子爬上崖,又將發(fā)高燒的我背下去。我在街里個體診所的行軍床上沉睡一天一夜,醒后發(fā)現(xiàn)自己置身在新的一天里。能夠入睡真是一種幸福!哪怕這幸福的來源不是睡眠,是昏迷。

        林有樹勉強睜著紅眼珠,目光迷離,活像一只長耳兔,語氣也怯怯的:都怨我,不該留你住崖上,要是你死了,我怎么跟成棟表兄交代?人們不得說我謀財害命呀?

        好半天我才醒悟他的意思,昏一大覺,腦子反而笨了。醫(yī)生過來量體溫,打趣說,有樹守著你,不敢合眼,生怕你死掉。自打他爹娘過世,沒見他這么盡心盡力地伺候誰。

        林有樹訕笑,說,幸虧錢沒輸光,還剩三百,夠輸液費不?醫(yī)生瞪眼說,二百五就夠了,你個敗家子。

        體溫正常了。醫(yī)生送我們出門,走出老遠了,他還立門口揮手。林有樹突然嘿嘿笑,說,我實在不放心把你交他手里治,這家伙從前是獸醫(yī),打針要過牛的命。

        我愕然,這個胖墩墩的鄉(xiāng)村醫(yī)生確實很像真的,至少比我接觸過的那幾個神經(jīng)科專家更像。不管怎樣,我不發(fā)燒了,頭也痛得不厲害,陽光癢癢地刺眼,活著——似乎是個值得一試的想法。

        林有樹抱怨前晚手氣背,本打算贏些錢,好好請你吃幾頓,不料沒弄到蛋,連老母雞也搭進去了。我問,哪來的棉被?他說,小米的,前晚你見過的那妞,你要不是我朋友,說啥我也要留下自己蓋,抱著它睡像抱著小米哩。

        我渾身發(fā)麻,忙說,那人家蓋什么啊,趕緊送回去。

        其實我怕棉被沾染了不干凈的東西,淋病雙球菌梅毒螺旋體什么的,卻沒法說出口。哪知他說,凍不著她,立街上喊一嗓子,送被的男人要排隊。

        對這個活寶,我一時間無計可施。走到鎮(zhèn)口飯館門前,我坐臺階上揉腿,病一場,身體各部件就像商場搞大酬賓,全打了折扣。他問,你餓不?兜還剩五十,吃了再說。

        我當然餓。于是進了那家名叫“高六姐燉大魚”的小飯館,他把鈔票丟到柜臺上,貓腰鉆進廚房,直接下手從鍋里撈出最肥的一條,湯汁淋漓地摁進搪瓷面盆,端著一溜小跑回來,老板娘揮舞雙手在后追趕,叫喊說那魚賣八十呢,也不怕魚骨頭硌掉你門牙!

        他涎著臉,說,沒見我?guī)Э腿藖韱幔蓷澅硇值呐笥?,從老遠城市來的。就當你贈送個菜。

        老板娘——大約就是招牌上的高六姐,手叉著腰,不依不饒地咒罵他,林有樹惱了,說,還沒完了你,明天我出海,逮條大魚賠你,就怕你家鍋裝不下。

        高六姐氣樂了,說就你那蟲樣兒,還出海!坐澡盆里,當船在炕上劃吧,哎呦,還差副漁網(wǎng),你的漏眼棉被再合適不過了,嘎嘎嘎。

        林有樹的厚臉皮在這個潑辣婦人的舌箭下毫無防御力。有一會兒,我以為他要沖過去打架——實事求是地講,高六姐個頭不高,但胳膊腿圓滾滾地很粗壯,頰上兩大坨橫肉也很結實——林有樹取勝的概率偏低。

        我左手腕戴著一塊老羅馬表,表針勉強還能走動,鄰床病友兩月前送我的,說是留作紀念。幾天后他偷跑去醫(yī)院外的小樹林,用刮胡刀片割腕自殺了。那段時間他的先天性癲癇病發(fā)作頻繁,他那個三十四歲尚未出嫁的妹妹常跑去收費處續(xù)費,眼淚汪汪的,回病房硬挺著笑臉哄他開心。他偷偷跟我說,我拖累她了。我不能再拖累她了。

        表托在高六姐手掌里,被她狐疑的目光檢驗,不久她默認表的價值大于三十元,不再聒噪。我和林有樹坐下來,吃了一頓安靜午飯。高六姐送上兩瓶啤酒,說,遠客來了,小店贈的。

        問我,成棟在城里過的日子忒舒坦吧?是不是出門坐小車,腰上掛個女秘書?汊子人說從收音機里聽見過他說話哩,是啥熱線,專門教育那些不長進的人。

        眼角一斜,刺林有樹一眼。林有樹翻出一個白眼還她。高六姐又說,他爹當初可真不易,聘出去三個閨女,才供他念完書,眼瞅著該得兒子的濟了,犯了心肌梗。

        林有樹啪的摔了筷子,說,你再胡嘞嘞,信不信我砸了你的大鍋?燉大魚?讓你燉大石!

        看來這回他真動怒了,瘦臉煞白,牙呲著。高六姐跳起腳,嘴喊你砸你砸,你個毛毛蟲生翅膀,要變幺蛾子哩!全汊子老娘怕誰?

        雙腳卻是一路跳回廚房,直到我們把那條和小豬一樣胖的大魚吃剩一堆魚骨后離開,她也沒露面。

        林有樹灰著臉,說,真瞌睡呀,我回家睡了,睡醒了再想明天的飯轍。輸?shù)舻腻X我會還你,還有那塊表。

        我說不用,本就沒打算讓你還的。

        他晃晃悠悠回土坯房了。一時間我竟有些嫉妒他,一人吃飽,全家不餓,想睡就睡……

        我逛來逛去,百無聊賴。午后的小鎮(zhèn)慵懶淡漠,仿佛一張舊年畫,里面的時光銹住了。我情不自禁地想家,想父母、想我念了一半的大學生活、想從前躺倒就睡的懶散日子,想得頭又開始痛了。

        傍晚的風添加了寒意,光線昏黃彎曲,我慢慢向懸崖走去,小路盡頭,絲絨般的暮色無聲地落下來。

        次日上午,林有樹扛一只鼓鼓囊囊的麻袋上崖,說,半夜凍醒,再睡不著——我鋪一條棉被,身上裹一條,再壓一條,愣沒覺出暖和!一早起來,就去找高麻桿,講好了上他的船出海。你放心,有我在,絕不能讓你挨餓。

        我想起“謀財害命”的話,心想那晚若跳了崖,沒準真連累了他。說,我也去,我還沒出過海呢。

        他說,海上風浪大,你扛不住,再說這趟路遠,十幾天才能回。你踏實住著,碼頭有自來水管,你用水去那里接。

        他解開麻袋,變戲法般地掏出方便面、小號煤氣罐、灶頭、搪瓷盆、塑料壺諸般物品。還有一大沓黃草紙,我以為是手紙,哪知他說,小賣部里沒白紙,只有這破爛貨,你將就著用。成棟哥年輕時,也愛好寫那玩意兒,傷痕啊、孤獨啊,他說那是詩——歌。我的媽媽呀,帥得不得了,我崇拜他都崇拜傻了。

        我抑制不住狂笑,眼淚也跑出來了。他嘿嘿笑,有點難為情,還有點得意。

        中午有兩艘船離開碼頭,逆著潮水向遠海開去。柴油機吐出的黑油煙在海汊上空停留片刻,漸漸淡了,散了。不知他在哪條船上。

        下午我一直坐在破舊課桌前修改詩稿,我模模糊糊地感受到了一些飄散的句子,堅硬、質感、光潔,如月光下的瓷器。當我試圖把它們固定到紙上時,卻在指間破碎掉了。情形就像一個孩子不停地在河流邊打水,卻總是無法裝滿手中竹籃。是怨河水吝嗇呢,還是怪孩子癡心?

        不知不覺間字跡漫漶,筆在暮色里迷途,我訝然回頭張望,猛烈的冬季風裹挾著北方星空,從海面疾馳而來。

        2

        鎮(zhèn)上各家漸次亮燈時,夜空中的星辰變得稀疏。我裹緊棉大衣,走去崖邊,風減弱了,像一把木梳,一下一下地梳理著海浪的白發(fā)。間或漂來一兩聲沙鷗的鳴叫。黎明前的暗昧里,小鎮(zhèn)仿佛一艘解錨的大船搖晃起伏。

        白天的小鎮(zhèn)更像一棵老槐樹,泥濘窄仄的街道是樹干,粗笨的水泥房子是樹皮,黑泥路是枝椏,隨處晾曬的漁網(wǎng)是樹葉。頭裹彩色圍巾的女人們是什么?香氣撲鼻的槐樹花?本地男人顯然不這樣認為,每到傍晚,鎮(zhèn)上唯一的洗頭房“小妹情”里就塞滿了醉漢。常有婦人來尋夫,膽小的丈夫踉蹌出門,被捉住耳朵,在叱罵聲中蔫溜溜回家去睡,偶爾也有漢子惱羞成怒,對“敗興娘兒們”施以老拳。這類情節(jié)單一的喜劇,幾乎每天都在鎮(zhèn)口上演。

        懸崖離碼頭大約一里路,傍晚我去碼頭打水時,幾次遇見那個藍發(fā)女子,她妖冶的衣著、微微斜睨的眼睛、扭胯走路的姿勢表明她是個頗具侵略性的外來物種,本地婦人看她的輕蔑仇視目光也證實了這點。男人們看她的目光很微妙,三分饑渴,三分猥狎,三分嘲弄,還有一分羞慚,似乎有小把柄被她捏住過——表情十分耐看。

        她立在棧橋上,踮起腳尖眺望海面,除了遠道而來的風、風中起落的鷗鳥、潮水間越來越暗的暮色,海平線上看不見有船。塑料壺灌滿了,水溢出來,我收回目光,手忙腳亂地擰緊水龍頭。

        今年冬風起得早,漁船都不再出海,泊在碼頭邊、汊子里,聽憑潮水戲弄。我聽看守碼頭的老光棍田歪嘴說,只剩張疤瘌和高麻桿的船沒回港,頂著風刀尖兒跑遠海,他媽的要錢不要命了。

        我有些擔憂林有樹。望向藍發(fā)女子,見她已往鎮(zhèn)子走了。老田摳掉眼角眵目糊,順手在衣袖一抹,歪嘴笑了,說,這個小米真能裝,哪怕和你一個被窩里滾過多少回,在街上碰見,她也裝作不認識,免得你臊臉。忒有職業(yè)道德。

        我懶得再看他嘴臉,徑自回崖。崖下棲息著三三兩兩的沙鷗,仿佛抖落在水面的朵朵花瓣。

        偶爾打擾我的只有粗野的冬季風和這些不畏人的鷗鳥們。推門進屋時,有一只尾隨著飛進,磕磕絆絆地撲騰兩圈后跌落到課桌上,我拾起它,發(fā)現(xiàn)它胸腹間有一攤血污,它在我手掌中抽搐了好一陣才死去。我從未想過一只鳥會如此倔強。它很輕,相對于它的身體,輕得令人難以置信,但當它琥珀色眼睛蒙上一層陰霾,雙腿僵直,灰白色羽毛披散開來,它卻驟然變得沉重,似乎死亡本身也有重量。我把它丟落崖下,感覺像扔出去一塊石頭。

        我坐在課桌前想了很久,我沒看見兇手,它的死也許是個意外,誰知道呢。死亡是件必然發(fā)生的事情。無論何時,何地,何人。頂多你多活幾年,頂多你死得好看一點,頂多你更像一塊石頭。

        天完全黑了,我爬上床躺著,明知睡不著,做個睡的樣子給自己看。我聞見被子的脂粉氣息,鼻子有些享受,心中有些羞臊,似乎占了人家什么便宜。就在似睡非睡的時候,頭又開始痛了,我攥緊拳頭捶打頭顱,咚咚響,像鼓槌敲打鼓面,雖然絲毫不能減輕那釘入骨髓的、瀕于瘋狂的痛楚,但至少我還能報復它。

        敲門聲響起時我還以為出現(xiàn)了幻聽,后來清醒了,下床打開門。一個披頭散發(fā)嘴唇血紅的女人立門檻外,我差點就尿了。

        小米用打火機點著蠟燭,坐到椅子上,掏出香煙,叼唇間后想起讓我一根,我說不會,謝謝。她吸幾大口,似乎暖和過來了,說:我懷孕了。

        見我驚慌失措,她咯咯笑,說,林有樹那挨刀賊的。他造完孽,跑大海里躲起來了,他媽的有種別爬回岸上來。

        我問,你怎么確定是他的?

        話一出口,就醒悟說錯了。又找補一句:我的意思是,我能幫你們什么忙?

        她把煙在桌面撳滅,說,我也不知道,就是想找個人說說。林有樹相信你,他對我說,看見你,就想起他成棟哥年輕的時候。

        我的心陡地抽緊,直到此刻,我才無比清醒地意識到,林成棟真的不在了。

        她盯住我,說,你是來這兒尋死的吧?

        見我不做聲,又說,那晚林有樹突然有了錢,竄去洗頭房,跟一幫土鱉嫖客賭,我問他,他說借的。我覺得不對路,哪有借錢連錢包也送人的?后來聽說你倆下飯館,你拿手表抵賬,我才明白。林有樹是個糊涂蛋,吃涼不管酸,連想也沒往這上頭想。

        我笑了,說,其實他這樣挺好,不累心。

        她冷笑,說,可他現(xiàn)在不混日子了,不愿為我爭風吃醋打架了,出海去掙錢了,這二流子要做好人了。等他真變成好人,他還看得上我嗎?

        我很傷腦筋,不知該如何跟這個半瘋不瘋的女人講道理。她大概比我大三四歲,舉止有些妖,言語一會兒像淑女,一會兒像潑婦,一會兒又像老巫婆。我忍不住想:操,今晚見鬼了。

        送她到崖下,無話可說。

        真正的噩夢是第二天上午找上門的。我正閉眼躺著,突然覺出異樣,睜開眼,一個披大圍巾的女人俯身床前,定定地看我。我魘住了,一動不能動,這張臉我見過,但是想不起來在什么地方什么時間。不知過了多久,腦袋里嗡嗡的回聲消失,那張似曾相識的臉漸漸清晰,我的身體依舊停留在床板上。我回想起來了,是在大橋上,這張臉微笑著對我說,再見。

        但她不是林成棟。她是他妹妹。屋外陽光明亮,我卻冷得發(fā)抖。趁我起床疊被的空當兒,她手腳麻利地將小屋收拾一遍,說,我進來好一會兒了,見你睡得正沉,沒叫醒你,哪知你突然就睜眼了,嚇我一跳。

        又說,門插銷壞了,也不修修。萬一半夜進賊呢,賊倒好說,只怕來的是勾魂女鬼。

        我問,你說我剛才睡得很沉?

        她說,是呀,你還打著小呼嚕呢。只是皺著眉頭,好像夢里誰欺負你似的。

        我像挨了當頭一棒。說,可我明明醒著,完全不記得自己睡著了。

        她說,誰睡著了還能記得自己是醒著的?你傻呀。

        我心中一片迷惘。伸出右手食指放口中去咬,疼,恍惚間覺得這疼是假的,換了左手咬,一樣。她歪頭看我,笑了,說,你多大了,還吃手指頭。

        淺淺的笑意彎在嘴角,是鄉(xiāng)村姐姐的溫暖臉龐。

        她刷凈搪瓷盆,點著煤氣灶,下塊面。水沸了,面香味鉆入鼻孔,癢癢的。我問,你叫……

        她說,林旗,大旗的旗。家里姊妹我老幺,成棟是我三哥。剛剛不是告訴你了嘛,你這人,記性真差。

        她把藍色格子圍巾向后推到發(fā)髻上,露出整張臉。大約三十歲,臉頰線條有些粗糙,淺黑膚色,眼珠黑白分明。身材頎長苗條,穿著黛青色肥大毛衣,牛仔褲,高腰皮靴,看裝束不像汊子里的婦人。

        面熟了。林旗神色專注地看我吃完,拿走搪瓷盆和筷子,洗干凈,等她出門潑水回來,我明白,要命的時刻到了。

        然而她什么也沒有問。倚在桌邊,若有所思地看著我。我額頭沁出細汗,說,你哥哥他……

        她語速很快地說,你別說。

        她右手退回擋住眼睛,左手向前推拒,拒絕我說下去。一瞬間,大橋上的一幕重現(xiàn)了。那個名叫林成棟的男人,也曾用相同的手勢說出了他內心的痛楚、悲傷、無助、絕望。

        那天下午,在碼頭我又看見了林旗,她和一個面色陰沉的小個子男人在一起,身后停著一輛帶鐵板水箱和氧氣瓶的雙排座貨車。我想,那人大概就是她的魚販子丈夫。

        碼頭上聚了不少漁民,閑聊、吸煙、呸呸吐痰。田歪嘴披著棉大衣晃來晃去,衣兜中露出酒瓶的短粗脖子,他不時拔出來,嘴對嘴地親幾口。心滿意足的神情。

        視線里那艘孤零零的船很久才到達碼頭。纜繩拋向岸上人群,被系牢在水泥樁上,踏板放平,船工從艙中抬出成整籃整籃的海貨,幾個魚販子擁上去,驗貨,講價,吵吵嚷嚷。林旗的丈夫也在其中躥跳,指畫著尖叫:這幾籃,還有那三籃,抬我車上去。

        我瞥一眼林旗,她還靠車頭呆著,目光散漫地望向空蕩蕩的海面。只回來一艘船,張疤瘌的。林有樹干活的船還在海上。人群里沒見小米,或許她有事情,或許早知道這艘船上沒他。我往回走出不遠,聽見哐當一聲響,似有重物從高處墜落,隨之而起的是小個子男人的咆哮:你個爛蛤蜊皮!

        我回頭看時,林旗已被他踹翻在一堆青魚中間,一只笨重的柳條籃慢騰騰地在水泥地面滾動。周圍的人愣住,竟沒人去拉住他。他瘋狗似的躥過去,伸腳亂踢自己老婆,再不顧惜踩爛了魚。我跑向他,拳頭被怒氣脹得生疼,指骨撞上他的臉,他爛木樁樣兒地折斷在地。

        狂怒驅使我又去踢他。然而爬起來的林旗抓住我的手臂,狠狠推搡我,說,你走開!不關你事!

        她嘴唇破了,血珠滲出,又被頰上滾落的淚水沖得零落。小個子男人被人扶起,破口大罵:哪里鉆出個你?我打老婆關你蛋事?你他媽是她的新相好吧?

        鄉(xiāng)人勸解說,是成棟的朋友,來汊子沒多久,和你一家人哩。

        小個子男人一愣,隨即大叫,林成棟上個月跳河死毬了!他日弄你們這幫憨鬼哩。誰替我修理這騙子,我出錢!

        他拽出一把鈔票,抖摟著手喊,誰打斷他的腿,我送誰一輛新摩托!我唾口唾沫就是顆釘子!

        幾個本地小子眼睛瞟向鈔票,表情有些羞,斜起眼看我,臉變生硬了。田歪嘴一溜小跑奔我而來,舉起酒瓶子高喊,看我開了他的腦瓜瓢兒!媽媽的,敢欺負我哥!

        我覺得好笑,田歪嘴比小個子男人少說也要大上幾歲,看來是酒喝糊涂了。我退開半步,眼瞄著他的下三路,打算在他開我的瓢兒之前先送他去醫(yī)院的泌尿科掛急診。

        林旗回身擋住我,頭伸給田歪嘴,說,你先打死我,我讓你打死。我想繞到她前面去,但衣襟被她反手死死扭住。她的發(fā)髻散開,修長的脖頸挺著伸出,像一只待宰的鵝。田歪嘴保持住撲擊的勇猛姿勢,說,弟妹你讓開,跑咱地頭撒野來了,我非教訓他不可,當咱汊子沒漢子了嗎?

        拉架的粗壯漢子揶揄說,是呢,就剩你一個了。等有樹回來,你倆比比,看誰的棍棍兒硬。

        田歪嘴不吱聲了,配合著拉扯的手退走。我朝那個壯漢點頭致謝,見他左臉有塊雞蛋大小的疤瘌,相貌兇惡。壯漢笑笑,說,散了散了,再圍著看不花錢的熱鬧,老子的海貨提價,看誰皮疼。

        小個子男人兀自跳腳哮叫,我還沒蹬腿呢,當著我面拉拉扯扯摟摟抱抱,你爹在墳里也臊得捂臉哩。

        林旗的手像被這話燙到,松脫了。她怔怔立了片刻,低頭走去貨車,拉開車門進去,砰地關緊了。

        我等了一陣,見沒人過來拿我的腿去換新摩托,就又用它們走回了懸崖。

        立在崖上俯視碼頭,暮色漸濃,幾輛貨車打開車頭大燈,頭尾相連地穿過鎮(zhèn)子,往南邊公路開去了。是蟹腳鎮(zhèn)通往外界的唯一道路。

        我開始準備我的方便面晚餐,或者說,晚餐方便面,反正一回事。藍色火苗舔著搪瓷盆,水咝咝響,我伸出雙手挨近火苗取暖,發(fā)現(xiàn)地面猛然多出了一個瘦長人影——不可能是我的,我的蹲著,又矮又胖。

        等我回頭看清來人,立時跳起來,大吼,你不把我嚇尿褲子不算完是吧?你是維納斯不會用手敲門是吧?你把嘴唇涂得像剛吃過人覺得很美是吧?你……

        小米一腳門里一腳門外,臉上表情像是立刻要哭。我察覺自己失態(tài),緩和了語氣說,下次記得敲門。

        小米將手提的食品袋放桌上,回手敲敲門,問,現(xiàn)在我能進來了嗎?你兇什么,我來給你送點吃的,順便看你死了沒有。

        你再來的話,我就不必自殺了,已經(jīng)被你嚇死了。我悻悻說,東西拿回去,我不吃。

        小米自顧自地扭搭進屋,說,林有樹出海前,撂下話讓我照顧你。你該不會以為我看上你了,在演聊齋里的夜奔故事吧?

        我說怎么會?我寧肯跳海。

        她咯咯笑個不停,就像一只初次產(chǎn)蛋的小母雞。說,你說話忒損,分明欺負我不是良家婦女呀。不信你也這番口氣跟林旗說話。

        我一激靈,手指被盆沿燙到,趕緊下面、加調料。問,你認識她?

        小米撇嘴,說,我為啥要認識她?眼角都不肯多夾我一下,瞧不起我,我還瞧不起她呢。她上崖找你,你倆有沒勾搭?跟你說實話,你勾搭我,林有樹最多牙疼半天,你勾搭她,林有樹非把你丟崖下不可。他媽的,差別就有這么大!

        我直發(fā)懵,問,什么亂七八糟的,怎么把林有樹扯進來了?林旗姐有丈夫,只是……待她不好。

        小米歪頭瞧我,表情似笑似怒。我隱約明白了一些原委,回想小個子男人罵我的言語,“新相好”的“新”字很可疑。

        我埋頭吃面,決意置身事外。我來這兒找死,不是來找事的。小米像看穿我心思,說,有時侯我覺得自己活得臟,不如死了干凈,可又不甘心。你到現(xiàn)在還沒死,是不是也覺得有點不甘心?

        我語塞。后來問,你想嫁他?

        她沉默許久,說,像我這種女人,又饞又懶又放蕩,好男人不愿娶,賴漢子不肯嫁,到頭來沒幾個能落個好收場。

        那天夜里,失眠癥放松了對我的看管,我睡著了。又回到了大橋上,徘徊著,等待著。我知道是在做夢,所以不很害怕。

        清晨陽光斜照入小屋,百葉窗的投影落在課桌上,仿佛光線的柵欄。我回想起小時候生病躺在家中,醒來后發(fā)現(xiàn)自己獨自一人,我被恐慌擒住,大聲呼喚父母,但他們都不在,我不停地叫喊直至眼淚灌進喉嚨,除了哭泣什么也不敢做,窗戶鐵欄的陰影禁錮了五歲的我。當時情景和眼前一模一樣。

        我跳下床,蹬上鞋子,沖出小屋,向崖下猛跑。我要看見人,和人交談,哪怕田歪嘴也行,我甘愿把腦瓜瓢兒遞到他的酒瓶子下面,只要他肯跟我說會兒人話。

        一只很大的魚頭騎在一個人肩膀上,慢悠悠上崖來。我收住腳步,使勁揉眼睛,是林有樹。吹著跑調口哨的林有樹。他安全上岸了。

        而且,他還贖回了我的舊手表。

        那條瞪大眼珠的鱸板魚被切作六段,燉進了高六姐的大鍋。灶底劈柴噼啪響,紅火苗伸長舌頭想舔到鍋沿,厚膩的魚香氣彌散到街上,引來了半條街的狗在門前吵鬧,兩只貓蹲墻頭張望,由于勢單力孤不敢下地。林有樹快活得像一只踩翻了雞食盆的鴨子,或者大雨過后的青蛙,呱呱地叫著,催促客人們趕緊入席。

        魚肉足夠十個人吃,客人只有四位,我、小米、高麻桿、張疤瘌。張疤瘌笑著和我打招呼,說,有樹上對了船,收成不賴。

        我初次見高麻桿,人瘦,卻結實,像一根黑油木筷子。拍拍我肩,說,光許地主家吃肉?窮人也不少打糧食呀,兄弟你說是不?

        林有樹說,你倆不斗嘴能憋死呀,別忘了自己的身份是陪客。

        小米不樂意了,吊起眼睛問,那我算什么,花姑娘?林有樹,你他媽要喝花酒,為什么不喊小桃來陪酒?

        張疤瘌和高麻桿同聲說,不行!

        林有樹說,那不是攛掇他倆火拼嗎?米米,我心疼你哩,你看,多肥的一條魚。

        很快我就被他們灌多了,不時傻笑。林有樹熱得冒汗,解開腰系的麻繩,老棉襖新添了不少窟窿,里面棉絮在開花。我驀地想起林成棟,他被打撈出水之前,河里的魚咬他沒有?

        我跑出飯館,頭頂住墻嘔吐。過了一陣,有拳頭輕輕敲打我的后背,我回頭,看見小米關切的眼睛。席間她一直在喝不含酒精的飲料。我揮手讓她走開,她轉身走出幾步,蹲下來,嘔嘔地吐清水。

        這個妓女沒有說謊,她當真懷孕了。

        我踉蹌走回單間,剛要推門,聽見張疤瘌喊,我日弄你做啥,成棟真的跳河死了!昨天林旗親口跟我說的。上個月的事,這小子來之前。

        木門變得異常沉重,我無力推開它。轉身出了飯館,走去碼頭。我不停地向前走,直到腳尖踩上岸邊水泥臺。正午太陽照在頭頂,風兒輕柔,僅能撩亂額前發(fā)絲,鷗鳥滑過海面,四周一片寂靜。

        海水沒過頭頂,我仍在掙扎。小米說得對,我確實有點不甘心。但水纏繞著我,吸光我的力氣,我像石頭一樣下沉。

        最后喪失的是聽覺,我隱約聽見來自岸上的奔跑、呼喊,我想作出回應,但手腳已不聽使喚。呼喊聲漸漸遠了,最終消失。我浮在寂靜中心,一無所見,一無所聽。

        后來我趴在岸邊吐光了胃里東西。他們把我抬去街里診所,我再次陷入昏迷。其實說昏迷不大準確,我模糊感受到人們的叫嚷聲,但不甚明晰其中含義。我本能地覺出昏過去是安全的,于是聽任自己沉入昏睡。

        3

        由于羞愧,我撒謊說去海邊吹吹風,不小心掉了下去。他們神色古怪,但沒揭穿我。林有樹說,幸虧小米看見你往碼頭去了,幸虧我沒喝醉,還記得自己會潛水,幸虧田歪嘴順下去一根纜繩,不然咱倆一起淹死。

        濕衣服在暖氣片上冒出絲絲水汽。窗外夜色沉沉,附近有一只公雞長長短短地打鳴,它大概睡懵了,弄錯了時辰。張疤瘌和高麻桿安慰我?guī)拙?,走了。小米說這時候發(fā)廊關門了,我在這兒湊合半宿,林有樹,別趁我睡了占便宜,你還沒付費。

        她蜷在旁邊的行軍床上睡了。林有樹歪頭瞧她半晌,回過臉問我,你不會再掉海里了,是吧?

        我說不會了,海水真的很難喝。

        他嘿嘿笑,說,知道就好。我出海那天夜里,海上起了大風,船像樹葉似的亂漂,你猜我當時想什么了?我想,只要船不沉,以后再不偷雞摸狗游手好閑,堅決做個好人。只要他媽的船別沉。

        天亮時,衣服烘干了,我在被窩里穿上衣服。林有樹問,成棟哥真是自殺的?

        我點點頭,他沒再問。我從褲兜摸出銅鑰匙,放到他手里,離開診所,向懸崖走去,晨光照耀著破敗街道,一個救世主般的新白晝。

        中午林有樹上崖,帶來一件新棉大衣和一捆啤酒,說,錢在衣兜里,你想走隨時可以走,我不攔你。

        我們坐在崖邊喝啤酒。他醉了,哭著把空酒瓶一個接一個地扔向海面,喊,去你媽的,大海!

        我想大海是無辜的,被迫承載了那么多人的情感,對它們卻全然不知。

        林有樹告訴我說,小木屋原是汊子的集體財產(chǎn),白天觀測風向,夜里掛起馬燈,給晚歸漁船指路。林成棟的爹是最后一任守夜人,漁船回來,多少分幾條魚給他作酬勞。后來修建了水泥碼頭,木船也換成了機帆船,小木屋便廢棄了。少年林成棟寡言少語的,功課全優(yōu),待人有禮,只是和父親的關系像仇敵。家窮,他爹拿聘閨女的錢供兒子念書,汊子人笑話老頭賣閨女,成棟老覺得因為自己才坑害了兩個姐姐,搬了鋪蓋卷上崖,不肯和他爹住一個屋檐下。他爹又氣苦又心疼,拆了家里的偏房,偷空兒上崖修補。他爹是個瘸子,每次扛木料上崖,很是吃力。

        我問,當初林旗出嫁也是不情愿的嗎?

        他黯然說,我倆打小一起長大的,要說我這輩子想娶誰的話,那就是她了。成棟大學畢業(yè)那年,托人找工作要花一大筆錢,他娘又害了病,家里家外盡是窟窿,那個剛死了老婆的魚販子托人上門提親,因為比林旗大十歲,甘愿多出十萬元財禮。汊子人都知道那魚販子品行孬,成棟跟他爹大吵一架,說已經(jīng)害得大姐二姐不幸,不能再把妹子送火坑里去??勺罱K林旗還是嫁了。迎親那天,我眼看著她上了那輛紅色小轎車,心碎成了八瓣。成棟去了老遠一座城市,從此再沒回過蟹腳鎮(zhèn)。

        他把銅鑰匙還我,說,你留著當個念想兒,也算和他朋友一場。

        林有樹走后,我回屋躺倒,憎惡自己的自私和冷漠,在大橋上我本可以阻止林成棟,但我沒有,我選擇了旁觀。我漠視自己的生命,也漠視別人的。而林成棟,一個失敗的心理咨詢師,一個無力救助他人也無力自救的弱者,在他生命的終點,卻努力將我推離了死亡現(xiàn)場。

        胃疼得痙攣了,我起身找水喝,門開了,風從門外進來,林旗在門口站著。我問,你怎么來了?

        她說,有樹怕你再想不開,托人捎信,讓我來勸勸你。你咋這傻?

        她上前兩步,張開雙臂抱緊我,頭抵住我肩,嗚嗚哭泣,顫抖的身體仿佛一片風中的樹葉。她說,我們從來沒怨過你,也沒怨過咱爹,他是為你好,你咋就不明白呢!爹去世時,一直念叨你小名兒,沒見上你一面,他心難受啊。狠心的哥,你在外面好好過你的日子,就當沒我們三個姐妹,可你為啥要尋短見呀……

        此刻我是另一個人,一個已不在塵世的人,承受著思鄉(xiāng)之苦,親情之痛。無遮攔的北風浩蕩而入,帶來了隔絕多年的音訊。

        我離開小鎮(zhèn)前的那段日子,每天都和林有樹去汊子里打漁。沿泥岸走來走去,他一遍遍朝水面甩網(wǎng),我提了籃子在后面等著撿魚。起初他動作笨拙,撒出的網(wǎng)一咕嘟落下,能把碰巧路過的魚砸昏,漸漸手熟,能把網(wǎng)在半空中抖開,散成一把折扇的形狀。他頗得意,說,我昨晚在家拿棉被練習過了,還真管用。

        又說,等網(wǎng)撒成一個圓圈,我的手藝也就練成了。哎,你說我算不算無師自通的天才漁民?

        慢慢地有了收獲,三條兩條,個頭不大的青色無鱗魚,胖頭細身子,身上一層滑溜溜黏液,林有樹說它土名兒叫“扔蹦”,大概取其扔上岸還要蹦一會兒的意思。我頗疑心他順嘴胡謅,這魚的名字太過籠統(tǒng)也太隨意,因為天底下無論哪里的魚,扔上岸后都是要蹦的。

        真正的漁民們都不出海了,在家貓冬。無論男女老少,都愛玩一種“擼麻雀兒”的牌戲,類似打麻將的玩法,玩起來通宵達旦,不知疲倦。養(yǎng)豬養(yǎng)鴨的人家很少,給它們喂食多麻煩,大海里啥沒有?海豬野鴨什么的,都替咱們放養(yǎng)著哩,你見過比海還大的豬圈鴨欄嗎?

        變勤快了的林有樹成了鄉(xiāng)人的笑料。三十歲了才學撒網(wǎng)?媽媽吔,這跟新媳婦臨上花轎,拿錐子扎得兩耳冒血有啥區(qū)別?

        林有樹卻大咧咧地不以為意,說你們擼你們的麻雀兒,我打我的魚??傊痪湓?,我再不往牌桌上爬了!

        這個全鎮(zhèn)著名的懶漢兼賭鬼確實學好了。鐵鍋刷得明光光,鍋沿貼棒子面餅子,鍋里“扔蹦魚燉白菜”,很好吃,尤其累一天之后,真的非常好吃。

        喜滋滋的笑意經(jīng)常從他的嘴角溜出來。他偷偷跟我說,林旗要和丈夫離婚——受十年打罵,苦日子也該到頭了。他倆沒孩子,聽說魚販子有毛病。等她離了,我娶她。

        我不知該替他高興還是擔憂。回崖上睡覺,夜里風大,我睡得淺,不時驚醒。聽聽呼嘯風聲,想想從前,平心靜氣地接著睡了。

        汊子里時??梢娨环N又高又瘦的水鳥,立在水淺的地方,老僧入定的樣子,偶爾伸展脖子在水里迅捷一啄。林有樹說它叫“長脖子老等”,在那兒等路過的小魚小蝦呢。我好笑,說,鳥也會守株待兔啊,要是總也沒有魚蝦路過,豈不餓死了。

        看看鳥,又看看他,說你倆很像呢。林有樹嘿嘿笑,在小嘴大肚的柳條簍上拴了圓球狀的泡沫浮子,沉進水里,說,小時候,我和林旗常來這里下簍子捉魚。你看,二十年過去了,鳥、魚、我,都沒能學得聰明一點。

        正說著,近處的一只長脖子老等搬動長腿,大步走開了。林有樹樂不可支:誰說鳥笨來著,它瞧不起咱倆哩。

        那天上午,我們下了十幾只魚簍,手指被冰冷海水泡得又紅又腫。晌午回鎮(zhèn)上,小米在鎮(zhèn)口來回溜達,看見我倆,迎上說,林有樹,我有話跟你說。

        我說,那我先回。我想給家報個平安,哪兒能打電話?

        小米說,鎮(zhèn)口小賣部有公用電話,去那兒打吧。鳥不拉糞的破地方,手機一格信號也沒有。

        林有樹微微蹙眉,說,嫌破趕緊飛走,還想在這兒壘窩呀?

        小米的臉陰下來,說,提起褲子就不認賬是不?老娘今天豁給你。

        我擔心有更難為情的話鉆進耳朵,趕緊往街里走。拐進小賣部,撥通家里電話,媽媽的語聲弱弱地傳過來,誰呀?

        我嗓子哽住,說不出話。媽媽覺察到什么,連聲喊著我的小名,是你嗎兒子?說話呀,你到底在哪里?你爸快急瘋了,天天出去貼尋人小廣告,媽在家守電話,怕你打來沒人接……

        媽媽的哭聲越來越大。終于我的嗓子能發(fā)出聲音了,我說,媽,我回家,我這就回家。

        撂下話筒,眼淚流了出來。

        風吹干了臉上淚水。我在小賣部門口等許久,林有樹才晃晃悠悠走回,蔫著臉,說,中午不做飯了,咱倆下館子去。

        坐在高六姐的小飯館里,漸大的風吹得木門吱呀響,窗外天空依舊灰蒙蒙地愁眉不展。我說,我要回家了。

        他說,嗯那。你跑出來這么久,家人不定擔心成啥樣了。

        端起酒杯,說,這杯酒為你餞行。

        一瓶白酒他喝掉大半。我吃完飯,他還在自斟自飲,眼神漸漸游離。我起身付賬,出門走回懸崖。

        遠方天空與海的界限模糊不清,鷗鳥們依偎在崖下,等待著雪。

        再見不到膚色如雪的鳥群銜來這里的暮色了。

        路過飯館,林有樹已經(jīng)不在里面。大概回家睡了。鉛灰色云層墜得幾乎與屋檐齊平,雪花不等落地便化掉,又大又濕,像落一場緩慢的雨。我找見一輛跑黑出租的面包車,和司機講價去縣城。司機有些擔心他的車,車早過了報廢期限,路況也不好,沿海氣候對車輛和道路的腐蝕速度接近風速。最終同意送我一趟。

        胖墩墩的醫(yī)生高舉雙手從診所躥出,姿態(tài)像一只被獵狗攆的野兔,一頭撞過來——車速慢,司機還是立即踩剎車。醫(yī)生叫:救命??!一個肥壯婦人在后追趕,大喊:你要負責任!

        這婦人我見過,是小妹情發(fā)廊的老板娘,人稱“大佬婆”,在蟹腳鎮(zhèn)知名度頗高,深受好色男人們的擁戴和咒罵——擁戴是在進她的店前,咒罵是在離了她的店后。

        醫(yī)生急急說,小米吃墮胎藥,血止不住了,要趕緊送縣醫(yī)院。幫幫忙啊兄弟。

        我頭皮發(fā)麻,抬腳往診所跑,心想獸醫(yī)就是獸醫(yī),穿白大褂也改變不了事實。林有樹背著小米奔出來,差點同我撞個滿懷。小米的褲管里啪嗒啪嗒滴血,她卻仍有力氣罵人,罵的是林有樹已經(jīng)過世的老娘。

        面包車加速行駛后,慌亂有所減輕。大佬婆仍撕擄醫(yī)生不放,似乎手里抓牢什么便可抵擋住恐慌。兩人在后排座椅上拱擠,像被一根繩子勒緊的兩只胖螞蚱。林有樹半蹲在司機座椅后面的空當里,盡力托舉小米身體,維持住她躺臥的姿勢,他的衣袖蹭了零星血污,一直咬緊了牙,臉色比小米的更蒼白。小米仿佛有意加重恐怖氣氛,不停地嗚咽,凄惻揪心,類似一只貓急于找回被捕鼠夾扣留的尾巴。

        大佬婆緩過勁,說,小米,夾緊,夾緊呀。前獸醫(yī)嘀咕說,早知道夾緊,哪會出這等事?大佬婆轉回手撕他嘴。

        小米伸出一只哆嗦的手去夠林有樹臉,看手型是想撓,碰到后卻變成了一下?lián)崦K蜗氯嗽旄镆螇|兜了一汪血水,是從牛仔褲里洇過去的。

        司機把油門踩到底。雨刷器瘋狂擺動,雪花撲上車窗,甚至可以聽清它們砸落的噗噗聲。能見度差,看不見過往車輛,空曠從四周擠壓而至,面包車的鐵皮外殼吱嘎作響。

        排氣管發(fā)出砰砰怪響,熄火了。車子靠慣性又前沖一段路,司機連續(xù)擰鑰匙打火,車子有氣無力地哼哼幾聲后,再無反應。司機下車,折騰工具箱。我探頭問,能修好不?司機鉆入車底鼓搗,說可能發(fā)動機爆瓦了,趕緊截輛過路車,真要命啊。

        我奔去馬路中央,前瞻、后顧,巴望自己的運氣會好一點。車子已開出二十多里路,返回蟹腳鎮(zhèn)換車明顯不現(xiàn)實。這一帶地勢低洼潮濕,人煙稀少,十里八里也看不到一個村子,彌眼望去,盡是低矮的葦草和刺蓬。

        裸露的手和臉頰很快凍得麻木,除了不停跺腳,沒有別的辦法取暖。大佬婆試圖往車頂爬,醫(yī)生呲牙咧嘴地用肩頂扛她的肥臀,終于她爬上去,舉高手機,找信號。我奔回去看小米,小米已經(jīng)安靜下來,眼睛半合,頭發(fā)亂糟糟地靠在林有樹臂彎,倆人手握著手。小米的右手,林有樹的左手。

        我又回去路中央等候,漸漸恍惚,似乎仍被困在大橋上,那種明知事情即將發(fā)生卻無能為力的痛楚。

        迎面駛來的貨車險些將我拖倒,我踉蹌幾步,抓住車門把手不放。車門旋開,我順勢躺倒車輪前,耍賴想,有種軋過去,反正也快挺不住了。

        下來的是林旗和她丈夫。恰巧路過。我想:冤家路窄啊。

        林旗拉我起來,她的手干燥,暖和。我心里忽然踏實了,知道這個像姐姐和妹妹的女人不會拋下我們。我咧嘴笑一下,她嘴角彎一半兒,又把笑意擦掉了。

        醫(yī)生撲上前去語無倫次。我敢說小個子男人早看明白了,卻仍擺出仔細聽的架勢。很快他收起臉,狠狠拽開車廂門,對林有樹說:我可以送她去醫(yī)院,但有個條件。

        兩人的眼睛對峙片刻。林有樹垂下目光,說,你說。

        小個子男人瞟一眼林旗,說:你發(fā)誓從今往后,對我老婆再沒丁點兒念想。

        林有樹發(fā)了誓。一個將臉面置于破產(chǎn)境地的諾言。如果一條躺在砧板上的魚能開口說話,無非也就是“請給我留下一片遮羞的鱗”。貨車原地掉頭,我們把小米移進車樓后排座,林旗脫了外套裹住小米頭臉,根本不看林有樹。我爬進貨車后斗,又拉醫(yī)生和大佬婆上來。貨車開動,我想起忘了付給司機錢,那個瘦瘦的小伙子站在徹底報廢的面包車前,傻呵呵笑著,滿身泥水,手中提著一綹燒焦了的管線。

        貨車摁著短促喇叭,闖進縣醫(yī)院。不待停穩(wěn),林有樹負起小米往樓里跑,去撞急診室的門。我跳下車斗,接大佬婆和醫(yī)生下來,他倆幾乎凍硬了,螃蟹一樣支楞著手腳。

        我繳費回來,他們還在手術室外等。走廊里冷冷清清,偶見護士來去,看來縣醫(yī)院生意清淡。我們都克制著不講話,有時交談一兩句,也壓低了聲音。小個子男人一直面無表情。他的駕駛技術很了得,五十多里路程只用二十分鐘,何況這鬼天氣。盡管不得不佩服,我仍舊討厭他的臉。

        林旗不肯再等,說冷。她已經(jīng)把外套丟入垃圾箱,大概由于上面沾染了小米的氣息。她恨她,我猜。她過來和我道別,說:照顧好自己。用力抱一下我的肩,扭頭走了。她丈夫跟出,回頭瞪我一眼,我對他笑笑。

        不久有個護士出來,說病人失血很多,庫里沒有備用血漿,你們誰來配型?

        一起進化驗室,護士拿小針管扎我們胳膊。配型結果出來,我一人中獎。改用大針管抽,300毫升。我第一次看見自己的血安靜在一個透明的塑料袋容器里,不免驚訝,且有幾分好奇。那容器有點像我裝詩稿的文件夾子。

        我有些犯困,歪在長椅上打盹。胖醫(yī)生搞來一搪瓷缸熱水,建議兌進一支葡萄糖針劑讓我喝,我頭腦還清醒,不打算冒意外風險,便謝絕。胖醫(yī)生勸大佬婆也出點血,大佬婆出門買回些水果罐頭和面包。

        吸我血的護士又跑來,說,不夠。于是又吸走150毫升。我很乏,想睡。林有樹去求值班護士,護士打開一間空病房,里面三張閑床,我選張干凈的,躺倒睡了。

        斷斷續(xù)續(xù)睡眠的間隙,林有樹進來兩次,一次告訴我說小米狀況穩(wěn)定了,一次來送吃的。我抬腕看表,不知何時停了,表針固定在六時九分。我想回家后或許還能修好它。我放平自己,讓夢境延續(xù)下去。我走下大橋,乘坐渡輪、火車、小巴、拖拉機、毛驢車以及步行,經(jīng)行八百公里的各式道路,遠遠望見嵌入陸地的水灣,當?shù)厝私兴庾印c庾颖M頭的岬角,巴滿蠣子殼的黑色礁石,礁石上憩息著白色鳥群,水鳥眼睛中的廣袤海洋。我卷起地圖一角,指尖碰觸到小木屋的細細心跳,我闔閉房門離開,把銅鑰匙掛在風吹響它的地方。

        猜你喜歡
        小米
        隆化小米“代參湯”
        汾珍香 小米香
        傳遞
        太行小米“熬”出大產(chǎn)業(yè)
        杜小米的夏天
        讀《幸福的小米啦:小米啦發(fā)脾氣》有感
        可愛的小米
        靖邊小米
        陜西畫報(2016年1期)2016-12-01 05:35:30
        懶洋洋的兔小米
        小米找毯子
        色一情一乱一伦一区二区三欧美 | 少妇被粗大的猛进69视频| 亚洲成人黄色av在线观看| 国产精品毛片av毛片一区二区| 亚洲国产精品成人久久| 久久无码人妻精品一区二区三区 | 国产av一区二区精品久久凹凸| 精品国产品欧美日产在线| 国产高清大片一级黄色| 给你免费播放的视频| 精品国产aⅴ无码一区二区| 免费二级毛片在线播放| 国产一区二区三区在线爱咪咪| 亚洲第一女人的天堂av| 亚洲乱码中文在线观看| 天天摸夜夜摸夜夜狠狠摸| 亚洲av第一成肉网| 不打码在线观看一区二区三区视频 | 狠狠色丁香久久婷婷综合蜜芽五月 | 国产亚洲av综合人人澡精品| 亚洲av日韩av一卡二卡| 国产夫妻自偷自拍第一页| 在线中文字幕乱码英文字幕正常| 久久婷婷香蕉热狠狠综合| 日本一本草久国产欧美日韩| 国产精品国产自产拍高清| 国产无吗一区二区三区在线欢| 爽妇网国产精品| 亚洲一区二区三区美女av| 国产av无码专区亚洲av麻豆| 夜夜欢性恔免费视频| 国内精品91久久久久| 亚洲成人精品久久久国产精品| 久久久久亚洲av无码麻豆| 免费一级毛片麻豆精品| 男女动态视频99精品| 国产精品二区一区二区aⅴ污介绍| 国产av丝袜旗袍无码网站| 国产亚洲女在线线精品| 丰满巨臀人妻中文字幕| 欧美性猛交xxxx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