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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障礙

        2015-12-26 08:34:26手指
        文學港 2015年4期
        關(guān)鍵詞:劉總領(lǐng)導

        手指

        障礙

        手指

        震耳欲聾的呼嚕聲從后方傳來,不用看馬奇奧也知道,發(fā)出這種聲音的家伙是老錢,這家伙一路上都是如此。馬奇奧和老錢是大學同學,畢業(yè)后也偶有聯(lián)系,老錢結(jié)婚的時候,馬奇奧甚至坐了十幾個小時的長途車去參加了婚禮。兩個月前,新領(lǐng)導帶著老錢一起調(diào)了過來,人們傳說,老錢深得新領(lǐng)導的器重,器重到什么程度,傳言各種各樣。馬奇奧經(jīng)常好奇地觀察老錢,對方變化很大,身體發(fā)福得厲害,就好像原先的身體被打入了過多的氣體,不規(guī)則地蓬松而開。正是由于這種肉多,馬奇奧感覺對方看上去十分有氣勢,一副很有把握的模樣。除了第一次看見老錢時,有點激動地說了那么幾句話之后,馬奇奧就再也沒和對方來往過了。他不知道該和老錢說點什么,他甚至有點害怕見到老錢,有一道難以言說的障礙橫在了他們中間。

        大巴爬上了一段彎曲的山路,馬奇奧把目光轉(zhuǎn)向車窗外,這就是南方,他心里這么想,有那么一點點好奇,這就是椰子樹,再望遠一點,哦,那就是大海。黑色的反射出金色光圈的海面,有一艘正在行駛的輪船,它正逐漸變小。再往遠,就是灰蒙蒙的一片了,給人一種到了盡頭的感覺。窗外陌生的景象讓馬奇奧的腦子活躍了起來,他突然想起了一個名字。這個人在他出生的那個小縣城名氣很大,他在他們這次旅行的一個目的地做房地產(chǎn)和煤礦生意,是他們那里的成功人士代表之一。馬奇奧已經(jīng)好幾年沒見過這個人了。這個人年輕時候和馬奇奧他爸關(guān)系很好。講起這個人的發(fā)家史時,馬奇奧他爸會用到一種親昵的語氣,他把對方稱呼為“龜兒子、狗日的”之類。當初這個人做電影放映員,經(jīng)常去馬奇奧家蹭飯。在馬奇奧出生的時候,家里很窮,放映員那時候已經(jīng)開始做生意了,開著車給他家拉來一車炭,還送了一袋白面。后來這個人生意做得越來越好,包了煤礦,開了好多公司,越來越有錢。逐漸地,馬奇奧他爸就沒和對方聯(lián)系過。這會,馬奇奧用力地去回想這個人的長相,卻一點印象也沒有。進而,馬奇奧又想,為什么他爸就不和對方聯(lián)系了呢?是不是和自己一樣,感覺到了那種障礙?馬奇奧拿出手機,他記得自己有這個人電話的,果然還在。

        時間已經(jīng)是下午五點多了,天氣卻仍然炎熱。大巴在服務區(qū)停了下來,馬奇奧最后下了車,迫不及待地點了一支煙。有人在他旁邊發(fā)出感慨,景色真漂亮啊,他就順著對方的目光所向,張望上一番。一會兒的功夫,馬奇奧的后背就發(fā)濕了,衣服貼在皮膚上,腳底下的水泥地還在不住地往上涌熱氣,這種熱和馬奇奧家鄉(xiāng)的熱完全不同,空氣中的水分太多了,讓人感覺呼吸困難。不遠處,就是一片稻田,一群戴著寬沿草帽的人,正埋頭干活,小時候,馬奇奧經(jīng)常會設想稻田的模樣,他以為那會十分美,現(xiàn)在,看著那些雙腿被水淹沒的人們,他感覺到的是一種沒邊沒際的疲倦。馬奇奧收回目光,抬手彈煙灰的瞬間,突然注意到,新領(lǐng)導嘴上叼著一支香煙,正在自己身后不到一米的地方站著摸口袋,毫無疑問,他正在找打火機。一瞬間,馬奇奧感到自己的背都僵了,他覺得自己應該去給領(lǐng)導點上火,卻又邁不開腳步。這樣難受的感覺持續(xù)了好幾秒,直到看到老錢遠遠地奔過來時,馬奇奧才裝作沒看到的樣子,朝后退去。

        為了讓自己平靜下來,馬奇奧不得已鉆進了廁所,他快速地抽掉了一支煙,又認真地洗了兩次手,他把腦袋伸到水龍頭下,讓冷水澆了自己足足有一分鐘,水順著脖子流了下去,馬奇奧一動不動,直到T恤被浸濕了大半。他感覺涼快了一點,也放松了一些。但是,當他走出去,再次看見眾人時,仍然感到難受。他只好把目光朝向遠方,一副正在欣賞風景的模樣。他腦子里亂成一團。

        當馬奇奧終于聽見人們的大喊,茫然回頭時,吃驚地發(fā)現(xiàn)一輛大巴正擦著自己的屁股移動。馬奇奧站在原地,就好像被嚇壞了似的。其實,他是在猶豫到底該怎么辦,是沖上去攔住那輛大巴,破口大罵,還是就這么呆在原處,就當什么也沒發(fā)生。在人們的目光中,馬奇奧汗流得越發(fā)厲害了,直到上車他才松了一口氣。不過,這件事困擾了他好久,他悶悶不樂,又得做出若無其事的樣子。他時而感到憤怒,恨不得把車窗打破。時而又自己可憐自己地想,如果現(xiàn)在自己張開一雙翅膀,飛出去,那該多好。他又安慰自己,別人也許根本沒有注意到這回事呢,也許別人已經(jīng)忘記了。

        馬奇奧坐在車廂里的倒數(shù)第二排,他稍微坐直點身體,就可以看到新領(lǐng)導的腦袋。新領(lǐng)導比馬奇奧大不了幾歲,但如果讓他們站在一塊,別人肯定認為馬奇奧要小得多。馬奇奧身上缺乏一種踏實的重量,他沒法冷靜地站在人群面前。自從新領(lǐng)導來了后,大家的日子一天比一天難過,原來打打撲克玩玩電腦之類的事情全部被禁止了。他要求所有的人都得在八點準時簽到,如果一年的簽到?jīng)]有達到百分之九十五,就不會有年終獎了。而如果達到百分之百,那就額外獎勵三千塊。這兩個月以來,馬奇奧一天都沒漏簽過,不僅如此,他還對那些不準時達到的人表達過不滿。他每天總是第一個去簽到的,他喜歡這樣。他恨不得領(lǐng)導再多出幾條這樣的規(guī)定,這種白紙黑字的規(guī)定讓他感到踏實。他喜歡明確,不喜歡模糊,喜歡規(guī)矩,不喜歡人情。除了開會,領(lǐng)導也做到了身體力行,他每天八點上班,下午六點才走,不像以前那些家伙,一年頂多上兩個月的班,剩下的時間都在外面跑。馬奇奧喜歡這個領(lǐng)導,他有時候真想跟對方好好地談一談,他還從來沒有涌起過類似的心理。他相信自己一定能和領(lǐng)導高高興興地談一場的,說不定他們會成為很好的朋友。當有人說起領(lǐng)導的壞話時,馬奇奧雖然沒有反對的聲音,但心里卻對這人充滿意見。

        導游提議晚飯后去看一場演出。這是旅程單里沒有的,屬于自費項目。他極力推銷,說這演出多么精彩。在中國,唯一被特批的人妖表演地點就在這兒了,很值得的,他說,你不用去泰國,就能看到正宗的人妖,這些人妖在泰國都是很有名氣的。還沒等導游說完,一個家伙就站了起來,他向前幾步,在領(lǐng)導不遠的地方站住對導游說,去,大家都去,我請客。大家把目光投向了領(lǐng)導,領(lǐng)導說,去看看吧,好不容易才出來一趟的。車廂里的氣氛一下子放松了下來。

        馬奇奧所在的單位,屬于那種邊緣單位,級別挺高,但是沒什么實權(quán)。新領(lǐng)導剛來時,發(fā)表過一番講話,大意是,不能坐著等,要動起來,沒有什么實權(quán)不實權(quán)單位,看你怎么運作了,運作得好,邊緣單位也能變成實權(quán)單位。他還表了態(tài),說是半年之內(nèi)要給大家改善辦公環(huán)境,在這樣的環(huán)境里,坐都坐得憋屈,還怎么能搞好工作呢?領(lǐng)導說。我們不能等著上面給錢,給經(jīng)費,也不能指望去要。你要你就成了求別人的人了,就得看別人眼色,關(guān)鍵還是咱們得先動起來,先團結(jié)一切可以團結(jié)的同志,做幾個大項目出來,等影響出來了,上面就會注意到咱們,有一天就會覺得咱們是必不可少的一部分,錢自然就來了。

        那個剛才挺身而出的家伙,也屬于先要團結(jié)過來的同志。他在下面一個小縣城里弄了家企業(yè),什么都生產(chǎn),項目很多,又是飲料,又是酒,甚至還搞旅游??傊?,他那個小縣城大家消費的東西,幾乎全是他提供的。馬奇奧以前見過他幾次,但并沒有留下什么深刻印象。導游道,這個老板真夠朋友,那我就把票訂了啊?他把目光投向了領(lǐng)導。領(lǐng)導沒有說話,挺身者揮手說,你就別問了,訂了吧。在這個過程中,馬奇奧有一種尷尬感。他覺得大家過于沉默了。正在這時候,老錢的聲音突然傳來:咱們大家得謝謝虎哥,來,給他點掌聲。于是掌聲響了起來。

        昏黃的陽光斜著照過來,天氣卻好像越發(fā)熱了。馬奇奧和老錢肩并肩走在陌生的街道上。是老錢提議一起出來逛逛的,在分配房間的時候,老錢主動要求和馬奇奧住一起。一方面,馬奇奧覺得這種情況不錯,也許自己能克服障礙,和老錢重拾大學時候的友誼。另外一方面,馬奇奧又擔心到底該和對方說點什么。相比較而言,老錢要放松得多。仿佛看出了老錢的尷尬,他主動解釋道,我剛調(diào)來,和別人住一塊很別扭的。是啊,馬奇奧想,畢竟我們還是同學。兩個人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天,隨著談話的進行,馬奇奧逐漸放松了下來。他們似乎恢復了一點點往日的親密感。馬奇奧忍不住好奇心,旁敲側(cè)擊地問老錢和新領(lǐng)導的關(guān)系。老錢說,我跟領(lǐng)導沒什么關(guān)系的,他只是聽說我材料寫得好,就把我弄過來了。老錢對馬奇奧說,領(lǐng)導對你印象很不錯呢。這句話讓馬奇奧激動了起來。

        看完表演之后,馬奇奧激動得睡不著覺,并不是因為表演,他對人妖什么的一點興趣也沒有,別人拉著他去和人妖照相,他也沒有過去。他激動的原因,是因為老錢說的關(guān)于領(lǐng)導對自己的看法那句話。他充滿了說話的欲望,一回到房間,就擺出了一番要長談的架勢。馬奇奧竭盡全力地去想最能吸引老錢的話題。他們聊到了女人。一談到這個話題,老錢的話匣子就打開了。馬奇奧也放開了。老錢說,前段時間他去了趟他們上大學的城市,你肯定想不到我碰到誰了!老錢抽著煙看著馬奇奧。馬奇奧注意到,老錢抽的牌子很貴,他都有點不好意思拿出自己的煙了。馬奇奧配合著露出急于知道答案的表情。老錢長長地嘆了口氣說,我碰到兮兮了。用了好長一段時間,馬奇奧才想起這個女人。同時還想起,老錢大學時候一直在追求對方,不過那個女人后來好像找了別人,一畢業(yè)就結(jié)婚了。有沒有重敘舊情呀?馬奇奧問老錢。也不知道是誰張羅著,把她給弄來了,怎么說呢,老錢說著往沙發(fā)上一靠說,第一眼看見,還是有點激動的,我甚至不敢多看她,不過后來一握手,我就失去興趣了。老錢坐了起來,一副掏心窩子的樣子道,奇奧,你說吧,她跟咱們年齡也就差不多吧,我一握她的手,就覺得,不行了,時光不饒人哪。

        老錢對那次飯局描述頗多,有許多馬奇奧已經(jīng)好久沒有想起的同學的名字,從老錢的嘴巴里飛了出來。畢業(yè)后,馬奇奧從來沒有主動和他們聯(lián)系過。馬奇奧突然有點感慨,已經(jīng)有這么多年過去了,眨眼間,自己都三十歲了。這五六年的時間,馬奇奧過得波瀾不驚,有了老婆,有了孩子,在單位不引人注意,默默無聞。馬奇奧突然對老錢涌起了一股嫉妒,看看眼前這個人,他多春風得意,他的生活多有意思呀。自己除了結(jié)婚時候出去旅行了一趟之后,就再也沒有出去過了。每次涌起念頭,都會被老婆用缺錢的理由給打消掉。馬奇奧覺得自己跟個蝸牛似的,每天埋頭趕路,卻不知道目的地在哪里。而眼前這個人,他對什么都是一副很有把握的模樣。想當初大學時候,誰能想到那個滿臉粉刺、下半臉比上半臉足足長半倍的人,有一天會成為這樣一副模樣呢?就好像知道馬奇奧正在想什么似的,老錢突然發(fā)起了感慨,奇奧,如果你跟同學們有接觸的話,你就能發(fā)現(xiàn),現(xiàn)在已經(jīng)能看出差距來了,再過幾年,有的人就完蛋了,就那么過一輩子了。他針對的是兮兮,兮兮嫁給了一個體育老師,照兮兮的話說,除了在家?guī)Ш⒆?,這男的什么也干不了。在飯局結(jié)束之后,老錢躺在賓館里給兮兮打了個電話,兮兮跟他倒了半個多小時的苦水。老錢說,結(jié)果搞得我更是半點興趣都沒有了,我知道,只要我稍微暗示一下,這個女人肯定會來跟我上床,但是就是根本不想。

        老錢談性正濃,馬奇奧沒有勇氣把話題引到領(lǐng)導身上去。他害怕因此結(jié)束聊天。只要繼續(xù)說話,就還有希望。他期盼某一個瞬間,老錢會突然給自己支招,會跟自己講講工作的事情,對自己進行一番指導。老錢談了幾個女人?馬奇奧都沒來得及數(shù),老錢說到以前在一個單位,大家集體去找小姐的經(jīng)歷,他們經(jīng)常三五成群地出去,每當一個重大活動結(jié)束,大家忙碌了一番之后,他們就會這么干一次。說到這兒,老錢把現(xiàn)在的單位和原來的單位進行了一個對比?,F(xiàn)在這個單位死板,沒錢,大家臉上都掛著窮酸的表情。以前我們那里的同事,哪個沒有點關(guān)系,接待點朋友什么的哪兒還用自己掏錢。老錢說,新領(lǐng)導肯定能改變這種狀況。他并沒有就這個話題深入下去,而是脫光衣服,進衛(wèi)生間沖澡去了。整整一個晚上,每過一段時間,馬奇奧都會有個念頭,回到賓館第一件事情就是要沖涼,他覺得自己都發(fā)臭了,渾身潮膩。但是,一回到賓館,打開空調(diào),和老錢談了一會之后,他竟然失去了這個興趣。在老錢去沖涼的這段時間,他覺得實在是太無聊了。

        當老錢從衛(wèi)生間出來,馬奇奧突然注意到他的表情有些不對,就好像突然意識到自己做錯了什么事情似的。果然如此,擦完頭發(fā),老錢裝作隨意的模樣,對馬奇奧說,奇奧,我跟你說的這些事情,你可千萬別跟別人說,這些事情本來不算什么,但是如果有人給你拿出來搞你,那馬上就會成個事情了。馬奇奧覺得自己受到了侮辱,一種不被信任的感覺涌了上來,不過他還是對老錢說,你放心吧老錢,你放心吧。

        馬奇奧鼓足勇氣,和老錢說到了新領(lǐng)導,他還說了自己的現(xiàn)狀,開口說了幾句之后,他發(fā)現(xiàn)事情并沒有那么難。馬奇奧說,都這么多年了,我為什么老和領(lǐng)導搞不好關(guān)系呢?老錢對馬奇奧說,你不要害怕別人的目光,害怕別人的閑言碎語,你不能做老實人,那樣是沒有前途的,那些每天說三道四的人,哪個其實不想弄到好處?哪個不想風光。只是沒有輪到他們而已,如果有機會,他們肯定比誰都跑得快的。給領(lǐng)導端端茶倒倒水有什么?什么都沒有的。馬奇奧覺得一切都變得明朗起來,他推心置腹地道,我就是這樣,自己做不來,害怕別人的閑話,其實我何嘗不想往上爬呢?老錢說,你這樣想就對了,這次旅行就是個好機會,表現(xiàn)好了說不定你就能迎來好運氣的。馬奇奧腦子一刻也不停地轉(zhuǎn)了起來,他想起這幾天,自己總是遠遠地躲開了領(lǐng)導,不由得覺得可笑。他豁然開朗了,他喜歡這種感覺,覺得自己充滿力量,對未來充滿信心。他對老錢說,你說得對,真得謝謝你老錢。老錢說,你也看出來了,領(lǐng)導喜歡喝酒,你吃飯時候多敬他幾杯。其實領(lǐng)導人很好的,你跟他一塊走,根本不需要想什么話題,他自己可有說的呢。你不需要擔心。老錢又補充說,我這幾天也表現(xiàn)不夠的,我其實對這一套很熟悉的,只是因為來了新環(huán)境,有點施展不開,他忍不住笑了起來,沒有什么的。隨著談話的深入,馬奇奧對老錢的印象越來越好,多么好的朋友啊,馬奇奧在心里想。老錢給馬奇奧出了好多主意,比如第二天吃飯時,要主動和領(lǐng)導坐到一張桌子上去。我先來,老錢說,我先給領(lǐng)導倒一杯茶,你得裝出很自然的樣子,隨手提起茶壺,先給離自己最近的人倒,然后轉(zhuǎn)上一圈,也給領(lǐng)導倒上。沒有人會注意到你的。馬奇奧說,太感謝你了老錢。老錢說,其實你這人還是挺會來事的,多做幾次就沒有什么心理障礙了。你看你,和朋友聊天時口若懸河的,一點問題也沒有。

        老錢終于睡過去了,他的呼嚕聲很大,馬奇奧直到三點多,才睡過去。他被鼓舞得厲害,他仿佛看見了自己的光明前途,以前困擾他的,讓他心情不好的東西,全部消失得一干二凈,他甚至覺得自己的體重都變輕了,精神好得不得了。如果有一天,馬奇奧帶著這樣的想法進入了夢鄉(xiāng),如果有一天我也……

        接下來幾天,馬奇奧磕磕絆絆地跟在老錢后面,做了許多以前沒有做過的事情。比如倒茶水之類。每一次他都感覺自己渾身發(fā)抖,覺得所有人的目光都在看著自己。不過還好,沒有出太大的簍子。每天晚上,照例都會和老錢聊到很晚,來旅游之前,他還想著有次艷遇什么的?,F(xiàn)在這樣的想法完全消失了。他已經(jīng)很久沒有跟別人聊過這么晚了,他已經(jīng)好久沒有體會過聊天帶來的這么大的樂趣了。老錢每次都跟他說,你做得很好之類鼓舞的話。很明顯,領(lǐng)導對他的印象好了許多,甚至還主動跟他說了幾次話。有一天早上,他下去餐廳得比較早,幾乎一個人也沒有。當他看到領(lǐng)導也下來,并且沒有旁人時,他迅速地迎了上去,給領(lǐng)導盛好飯,拿了兩顆雞蛋,過程中盡可能掛著尊敬的表情。領(lǐng)導不住地問他一些話,他有問必答,到后來,他發(fā)現(xiàn)自己越來越放松,竟然變得妙語連珠起來,就好像跟一個要好的朋友聊天似的。人越來越多,在某一個瞬間,他突然意識到已經(jīng)有許多同事坐到了桌子上,突然卡了殼,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了,即使說出一句,也變得干巴巴的。還好的是,領(lǐng)導快吃完了,別人也很快接過了話茬,和領(lǐng)導聊了起來。吃完飯的人越來越多,但大家都沒走。馬奇奧只好坐在那里,他一直在回想剛才和領(lǐng)導的對話,希望自己不要找出什么不合適的地方。就在他愣神的當兒,領(lǐng)導突然說話了,以前吧,領(lǐng)導說,我覺得你這個人不行,不懂人情,不懂人情就是不會做人嘛,經(jīng)過這幾天,我覺得你還不錯,年輕人就應該這樣,積極一點,向上一點。一瞬間,馬奇奧身體里好像充滿了泡沫似的,它們一個個不停地變大,幾乎要把他撐破了。他不知道該如何說是好。領(lǐng)導站了起來,有人迅速地幫著把包搶了過去,像護送一樣,跟在領(lǐng)導一側(cè),一群人烏拉拉地走了出去。馬奇奧的動作慢了半拍,不過他還是趕了上去,他臉上的表情顯得十分恍惚,仿佛害怕別人看出什么似的。

        經(jīng)過幾天的接觸,可以說,馬奇奧對領(lǐng)導有了全新的了解。他躺在床上,跟老錢談起了自己的新發(fā)現(xiàn),他可是個直爽人。他覺得自己說的是實話,但是又感覺有點別扭。對對對,老錢說,他有什么說什么,以前我碰到的那些當官的吧,什么都不說,讓你不知道該如何是好,你去替他提包,都會覺得沒有把握,不知道對不對?,F(xiàn)在這個領(lǐng)導呢,不論當著多少人的面,都會不客氣地跟你說,怎么一點眼色都沒有,難道就不知道給領(lǐng)導端茶倒水么?每個人都喜歡這些,還是說出來好一些。老錢說話的時候,馬奇奧不住點頭,說,我也喜歡這樣。他想起領(lǐng)導有一次在開會時說的一句話,我要把你們都改造出來,讓你們明白什么是人情,怎么做好一個官員?,F(xiàn)在他明白這話的真實含義了。

        總之,馬奇奧越來越覺得,以前困擾自己的那些東西不見了,他好像看見了自己以后努力的方向。他充滿干勁。在給老婆的電話里,他已經(jīng)開始進行具體規(guī)劃了,以后,我要拿出一大部分錢來交際。這也是受了領(lǐng)導的啟發(fā),在茶葉購物點,剛開始他只是坐著喝茶,領(lǐng)導也坐著,不住有人買了東西過來給領(lǐng)導看,領(lǐng)導不時發(fā)表各種高論。有那么一會,馬奇奧覺得領(lǐng)導說的話實在是太可笑了,但馬上,他又被領(lǐng)導自信的語調(diào)給鎮(zhèn)住了。領(lǐng)導說,就應該買點東西,出來一趟,如果你不買點東西,我會對你這個人有看法的,難道你就沒有朋友,沒有親人,就不給他們帶點禮物?人情人情,這就是人情。你不買東西,說明你這個人有問題,并且是有大問題,你不會跟人交往。不會交往怎么能有能力,怎么能干好工作呢?領(lǐng)導說完之后,馬奇奧頓時覺得不安起來,如果現(xiàn)在站起來去買東西,也顯得太尷尬了點。他只好坐著,他坐得很不踏實。

        馬奇奧充滿熱情,自以為很有感染力,他覺得自己站在了正確的一邊。所以,在電話里得不到老婆的回應,他感到有些委屈。不過他決定一意孤行。他甚至開始懷疑自己的婚姻,它分明是自己原來那種生活態(tài)度的產(chǎn)物。這么多年了,馬奇奧從來沒有迎難而上過,是的,他追求過幾個女的,但大都淺嘗輒止,還都是十分年輕時候的事情。后來呢,他甚至一點熱情都沒有了。他沒有熱烈的感覺。婚姻也好,其他方面也好,都是一汪死水。

        在以后的購物點,馬奇奧就開始買起東西來。他把自己所謂的朋友一個一個地想起來,尤其是那些身居要職的,或者說前途無量的,他發(fā)現(xiàn),一旦某個人變得成功一些,他就馬上從對方的身邊離開。而如果是后來認識的有實力的朋友,他根本就沒有跟他們交往下去的打算。根據(jù)自己剛得的萬能鑰匙,他處心積慮地挑選禮物,有些讓他自己都感到十分滿意。他充分考慮朋友的愛好,考慮朋友的職業(yè),還考慮當?shù)氐奶厣?。他的思維異?;钴S,在某個景區(qū)停下來休息時,他拿起手機就給其中一個久未聯(lián)系的朋友打了個電話。他們聊得真是愉快,馬奇奧十分真誠、一點都不尷尬,他對著電話口若懸河,聽得出來,朋友也非常高興。他們一下子變得親密緊密起來。馬奇奧覺得自己和這個世界的關(guān)系變得親密了。在接下來的幾天里,他和好多個朋友恢復了聯(lián)系。其中一個是個大酒店的總經(jīng)理,馬奇奧結(jié)婚時,別人給他介紹的,說是能給他的婚宴打折,還有一個是個婦產(chǎn)醫(yī)院的婦科主任,他老婆生孩子時,單位的有個人給介紹的,物理老師居然給這兩個人都打了電話,他對他們說了感謝,為自己之前的怠慢道歉,他保證一定找個時間登門拜訪。

        馬奇奧覺得同行的人每個都那么可愛,都那么親切。他一反以前跟某個人形影不離,對什么都提不起興趣的模樣。他給這個人照相,給那個人提包,充滿熱情地和一個已經(jīng)退休的同志聊天。就好像站在鏡子前面似的,馬奇奧發(fā)現(xiàn)大家對自己都親切了起來。各種各樣的邀請不斷。他真是太愉快了。在有一個景區(qū),甚至有一個以前不怎么熟悉的人,給馬奇奧買了個禮物,一小塊黃龍玉。雖然價格不貴,但馬奇奧覺得這是一個好的開頭,他給大家留下了好的印象。他仔細觀察每個人,哪怕是那些在單位最不合作的人,當領(lǐng)導在場時,也總要或多或少地向領(lǐng)導示好。只有當領(lǐng)導不在時,他們才隱晦地說一些壞話,恥笑領(lǐng)導的做派。他想起老錢的話,每個人都是如此啊。另外他又發(fā)現(xiàn),有一些人,是兩邊都受到歡迎的人,這樣的人官職不大,這次旅行隊伍里,很有一些自己主動報名的同志,他們大都做生意,十分有錢。這樣的人,領(lǐng)導喜歡,他們并不給領(lǐng)導提包,但到了關(guān)鍵時刻,往往舍得花大價錢買點東西送給領(lǐng)導。而不合作的人們,對這樣的人也十分尊重和親密。

        每天晚上,馬奇奧兩點多才能睡著,而第二天六點半七點就得起床,一整天都在路上,要么爬山,要么坐車走路,中午也根本沒有午休時間。如果照往常,馬奇奧肯定會提不起精神來的。這次卻恰恰相反,在每一個景點,馬奇奧都照了照片。他好像對這世界上的一切,對以前那些提不起自己一絲一毫興趣的東西全部有了熱情。哪怕是一件小事,他也覺得樂在其中。幾乎每天晚上,馬奇奧都會喝醉。他端著酒杯,在席間轉(zhuǎn)來轉(zhuǎn)去,和這個喝一杯,和那個干一大口。雖然回到房間后吐個不停,但他喜歡上了喝酒。以前稱呼別人對他是一件困難的事情,現(xiàn)在呢,哪怕是之前根本不熟的人,他也能“姐姐,姐姐”地叫個不停。以前他和女同志在一起時,很少說出什么有意思的話,和異性之間的距離,和她們之間的沉默,和她們之間的障礙,讓他絕望過無數(shù)次。但現(xiàn)在呢,你看吧,他和每一個女的都談笑風生。他能化解自己的尷尬,比如他正在給領(lǐng)導敬酒時,以前如果他注意到有女人看著自己,馬上會為自己感到害臊。害臊讓他越發(fā)不自然。但現(xiàn)在呢,他不僅嘴巴里各種奉承話玩笑話說個不停,還能顧及到女同志,他同時做好幾件事情,轉(zhuǎn)移大家對他目前動作的注意,讓所有人感到愉快。

        行程已經(jīng)過半,看了瀑布,爬了山,在海面上停留了整整一個下午,拜了好幾座廟,最后一項馬奇奧以前很少做的。這次他虔誠地跟在大家身后,掏錢買香,讓主持抓著自己的雙手。他腦子里什么也不想,許了好幾個愿望。他動作規(guī)范地彎腰下跪,那些神像高高地壓在他的頭頂,他對他們充滿敬意。有一天,馬奇奧驚奇地發(fā)現(xiàn),連他走路的姿勢都和領(lǐng)導有點相像了,這讓他實在吃了一驚。是啊,這么多天,他想領(lǐng)導的時間比想其他任何事情都要多,大家走著走著,正談著不相干的事情,他就能突然想到,領(lǐng)導呢?領(lǐng)導在哪里?連忙左右尋找,看見領(lǐng)導正站在前面一棵樹前,饒有興趣地盯著樹上掛著的資料說明。馬奇奧不引人注目地移動,一邊嘴里還響應著大家的談話,很快就到了領(lǐng)導旁邊。我給你照個相吧領(lǐng)導。領(lǐng)導馬上找到合適的位置,擺好姿勢。馬奇奧啪啪啪地把快門按動。時不時,他還要跟領(lǐng)導建議,該在哪個方向,照出來的效果會更好。領(lǐng)導很配合。照完后,馬奇奧把相機遞給領(lǐng)導,領(lǐng)導一一查看剛才的照片,指出其中一幅道,這幅不錯,這個很好。領(lǐng)導加快腳步,而大部隊仍然在原處喧鬧著,馬奇奧心跳加快,他猶豫了一下,跟在領(lǐng)導身后,坡勢逐漸陡峭,隱約傳來水流拍打巖石的聲音,有些游客迎面回來,他們臉上露出心滿意足的表情。

        毫無疑問,這一刻是馬奇奧一生中最心驚肉跳的時刻。他慌亂地看著眼前領(lǐng)導肥大的身影,看著領(lǐng)導背在身后的雙手。命運也許在下一刻馬上就能改變,處在這樣一個緊急特殊的時刻,馬奇奧忘記了事先想好的怎么開口之類的話,他極力控制自己,他覺得自己好像行走在云端,高一腳低一腳,周圍的景色全部消失不見了。他發(fā)現(xiàn)自己已經(jīng)和領(lǐng)導并排行走了,他發(fā)現(xiàn)自己正在回答領(lǐng)導的話,他發(fā)現(xiàn),自己用一種前所未有的卑躬屈膝的態(tài)度,用最生硬的口吻,說著一些露骨的拍馬屁的話,他差點用到了“高大威猛,英明神武”這樣的詞語,他慌不擇口,渾身都在顫抖。缺點什么,還是缺點什么?馬奇奧心慌意亂,他需要一個東西,而不是在這里東拉西扯。突然間,那個他爸的電影放映員朋友的名字突然出現(xiàn)在了他的腦袋里。馬奇奧馬上抓住了這一根稻草,他對領(lǐng)導說,自己有一個遠方親戚,在本地開礦,也搞房地產(chǎn),想接待他們這一行,不知道領(lǐng)導覺得合適否?說完馬奇奧大吃一驚,沒想到自己竟然說出了這個。他本來應該就提拔年輕干部,就自己的能力之類說一些話的,事先老錢已經(jīng)和他商量過相關(guān)語調(diào),用詞了。他多么希望老錢能從天而降,救命稻草不見了,他產(chǎn)生了正在被水淹沒的感覺。

        箭在弦上,到了最后一刻。從領(lǐng)導說這沒有什么問題,咱們恰好可以考察一下這些當?shù)仄髽I(yè)的話開始,馬奇奧陷入了另外一種困境,他必須打那個電話,他必須和那個人聯(lián)系了。他極力想在腦袋里回想那個人的模樣,盡管他明白這是件毫無意義的事情,但他控制不住,他設想出一幅親切的面孔,這讓他心情愉快,但馬上,同樣一幅面孔,卻又出現(xiàn)了拒人千里之外的表情,他隨之沮喪萬分。

        還有兩天,兩天后他們就會到達目的地。領(lǐng)導已經(jīng)安排秘書,和導游打了招呼,要求取消一頓晚餐。當?shù)匾粋€老板要接待他們。好幾個人把目光投向?qū)в?,想從她臉上看出什么來。導游卻很淡定。大巴車在返回酒店的途中,老錢看著馬奇奧問,你怎么回事,發(fā)生了什么?事實上還沒看到瀑布,馬奇奧后面幾個人跟上來,圍繞在領(lǐng)導左右之后,就放慢了腳步,他想和老錢談談,可惜的是他怎么也找不到老錢,天知道他去哪兒了。馬奇奧焦灼地在賣紀念品的小攤旁邊轉(zhuǎn)來轉(zhuǎn)去,失去了看下一個景觀的興趣,有那么一忽兒,他突然意識到,自己這副模樣被人看到可不好,于是連忙走兩步,裝作像其他游客一樣對什么都感興趣的表情,從小攤上拿起這個,摸摸那個。甚至還花五十塊買了一塊根雕。感覺到大部隊馬上就會回來了,他又覺得這根雕實在太引人注意了,于是偷偷跑到一個角落,把它扔掉了。他對自己剛才和領(lǐng)導說的話感到無比的懊悔。

        斷斷續(xù)續(xù),避開別人,馬奇奧把事情告訴了老錢。老錢說,這是好事啊,雖然這次你沒和領(lǐng)導說自己的想法,但,你拉近了和他的距離,這樣更好,顯得你不是那么迫切,下次你跟他提的時候千萬要隨便一些,不能表現(xiàn)出急功近利的樣子。也許這次的變動輪不到你,但隨著交往的延續(xù),以后有什么好處的時候,他會想起你的。馬奇奧終于敞開心扉,他必須說出來了,不然他就會被搞得六神無主的。他對老錢說了自己的困惑。老錢大吃一驚,你的意思是說,你和這個老板并不熟悉?馬奇奧說,也不能這么說,他和我父親的關(guān)系很好的當初。好到什么程度?老錢憂心忡忡地問。馬奇奧說,好到穿一條褲子的地步。這樣的形容讓他自己也感到不滿,于是他舉了許多具體的例子,比如自己出生時,對方送禮物之類。老錢說,這樣看來也不是沒有可能。馬奇奧說,主要是我不知道該怎么開這個口,我下不了決心打這個電話。老錢說,事情已經(jīng)發(fā)展到這個地步了,你必須打這個電話。另外,你應該換個角度想一想,你不能老想自己這是麻煩別人,對于那個老板說,其實并不是沒有任何好處的。雖然他在這邊發(fā)展,但畢竟是咱們那里的人。這些生意人會喜歡認識些當官的,他們辦事離不開當官的。所以,說不定他會馬上就同意呢。馬奇奧稍微有些放心,他讓自己往好的那方面想,確實如此,也許這個人會感謝自己呢。說不準在和領(lǐng)導接觸的過程中,他們就會找到什么合作的項目。他越往好的方面想,越覺得極為有可能。

        在電話里,給陌生人介紹自己是一件困難的事情。馬奇奧躲在衛(wèi)生間,在狹窄的空間里轉(zhuǎn)圈,他發(fā)現(xiàn)自己的腳步越來越快,但他需要更快一點,好像只有這樣才能緩和一下自己緊張的情緒。他拿著手機的手一直抖個不停,他聽見自己的聲音像是隨時都會斷裂的皮筋似的。他說,劉總你好,我是誰誰誰的兒子。這樣一個開頭他可是練習過好幾次的。對方愣了一下,但并不是那種茫然的愣,他分明記得馬奇奧他爸的名字。幾秒鐘之后,對方說,啊,我想起來了,你小時候我還抱過你呢。心里的大石塊終于落地了,這么親切的話語讓馬奇奧激動得幾乎要哭出來,他從來沒有對別人有過這么親切的感覺,他甚至涌起一種終于找到親戚的感覺。他變換了稱呼,不再稱呼對方為劉總,而是劉叔叔。他們聊了好長一會,先是互相問候,劉總感嘆說,可是好多年沒見過你爸了,我這也忙,一直想著給他打個電話,或者去你家看看,居然一直沒有得空,他最近好么?總之,他們談了一些這樣的話。劉總問馬奇奧是不是有什么事情要說。馬奇奧本來還在想,怎么過渡到正事上去的,這下他沒有絲毫猶豫,把事情跟他說了。劉總說,換了新領(lǐng)導了?好事呀,我可是好久沒見過老家的人了,你們哪天到,我給安排就行了。馬奇奧覺得自己從來沒體會過如此龐大的喜悅,如此龐大的躊躇滿志,如此激動人心的時刻。他恨不得高聲呼喊,把自己的心情跟所有人分享。

        他從衛(wèi)生間沖出來,在地上來回走動。老錢用體諒的眼神看著他,他得到了鼓勵,同時他再一次覺得老錢實在是個好人。老錢對馬奇奧說,你就等著好日子的到來吧,你這次旅行的表現(xiàn)肯定會得到領(lǐng)導的肯定。事實上領(lǐng)導已經(jīng)好幾次跟我說起你了,他覺得你是個人才,但是,還需要培養(yǎng)。馬奇奧對老錢說,最主要的不是這個,是我學會了這一切,我以為自己永遠也不可能學會的。接著他講了他父親的故事,講了他父親和電影放映員的疏遠,他講許多許多的話,推心置腹。他分析自己的性格,他說原來這些事情并沒有自己想象的那么難,他有一種重新做人的感覺,而這種感覺是如此的美妙,他讓他充滿力量。老錢安靜地聽他講。中間偶爾插一句最合適的話。但任何一個人,都能感覺到老錢的表情是真誠的。他不是在敷衍了事。進而他們談到回去之后,毫無疑問,馬奇奧決定大展身手,決定好好地和這個世界相處,他用的就是這句話,我要和這個世界好好地相處,他說了好幾遍,好像為自己這樣的言論感到得意。

        他們達成了共識,有好多條。過年過節(jié)要去給領(lǐng)導送禮,平時要有眼色,要舍得花錢請人吃飯,要學會喝酒。馬奇奧覺得現(xiàn)在這些對于自己一點問題也沒有。他感覺到踏實,是的,以前每一天都讓他覺得空虛,他總覺得自己錯過了許多東西,總覺得毫無意義。而現(xiàn)在,所有的動作都變得有用起來,生活中的每一件事情都散發(fā)出一種光輝,他樂在其中。

        接下來成了馬奇奧的表演時間,劉總的歡迎儀式搞得十分隆重,掛了橫幅,在最好的酒店請客,去他的房地產(chǎn)開發(fā)公司參觀,盡管還只是土地,還沒開始動工,但地段毫無疑問是這個城市最好的。這是個小小的城市,但是風景優(yōu)美,建筑全是幾百年前就建起來的。劉總每一刻的表現(xiàn)都給馬奇奧爭光添彩,他和領(lǐng)導說話時如此得體,他讓每一個人都心情愉快,覺得自己受到了重視,他沒有慢待任何一個人。他和領(lǐng)導講起和馬奇奧父親的故事,他說得多么美好啊,他講起月夜里在山路上行走,講起馬奇奧父親的二胡拉得如何好,講起他在他們家蹭飯,他甚至講起了生馬奇奧時他母親的大出血。那個人是個好人,劉總說,這孩子也是很不錯的。領(lǐng)導說,那當然,這孩子十分有能力,是我們重點培養(yǎng)的對象。每個人都給劉總敬酒,大家對馬奇奧更親熱了,回賓館的路上,盡管喝得吐了好幾次,馬奇奧仍然記得,至少有四個人,摟著自己的肩膀說了很長很長的話,馬奇奧熱烈地響應他們,和他們稱兄道弟。

        接下來的幾天,劉總繼續(xù)扮演了自己熱心老鄉(xiāng)的角色。馬奇奧扮演的是聯(lián)絡員和通訊員。他驚奇地發(fā)現(xiàn),每一頓飯自己的酒都比上一次喝得更多,卻一直保持著頭腦清醒。倒是老錢,連續(xù)幾天喝酒,臉色已經(jīng)變得有些灰白,目光都呆滯起來。他就像是一臺生銹了的機器,每一個動作都嘎吱作響。當然,這是在沒人的時候,當一回到群眾的中間,老錢的精神就又上來了,他跟得上所有人的腳步。一種奇怪的優(yōu)越感在馬奇奧的心里產(chǎn)生,他覺得自己已經(jīng)超過了老錢,他大踏步地前進,現(xiàn)在和領(lǐng)導接觸的時間比誰都多,老錢逐漸地往后退,就好像馬上要退出舞臺似的。這讓馬奇奧又覺得有些于心不忍。所以,不論什么場合,比如劉總私下里在飯局后請領(lǐng)導喝茶了等等,馬奇奧都會帶上老錢。某些時候,他覺得自己不需要老錢了,他完全可以把事情做得更加漂亮,他已經(jīng)摸到了門道,并且越來越熟練。

        馬奇奧真是這么覺得,他的腦子比任何時候都清醒,他看著周圍的同事們,他們干什么都圍繞著領(lǐng)導,有些人這個動作過分了,有些人哪句話說錯了,盡管大家的出發(fā)點都是好的,是的,沒有人愿意得罪領(lǐng)導,但是總是有一不留神的時刻。馬奇奧覺得自己無所不能,誰也無法阻止他前進的腳步。他會直面生活中的每一個困難,直面每一次障礙,他再也不會躲開了,他要把它們一一解決掉,他要正面強攻。當這樣的感覺伴隨馬奇奧時,馬奇奧也變得自信起來。他忘記了自己,不會時刻惦記自己,不會去想自己是否讓別人覺得可笑,他把注意力放到了別處。放到了領(lǐng)導身上,放到了其他人身上。

        這是一個充滿熱情的年輕人。他贏得了別人的尊重,他被別人所需要,上司對他稱贊有加。如果有人問他對這次旅行的看法,他肯定會發(fā)表許多許多的議論,以前他不是這樣的,以前他旅行一趟回去,總覺得沒什么可說的。他要說出來的話,總是人所共知的東西。但現(xiàn)在他不這么認為了,他會把那些話說得很漂亮,加一點小幽默,換一個修辭方法,頓時讓別人覺得有趣。以前跟人閑聊時,他也總是無話可說。他想,為什么會那樣呢?得出的結(jié)論是,自己缺乏熱情,熱情是很重要的一種東西,如果你準備和一個陌生人聊天,尤其需要熱情,你得用熱烈的語言講述一件毫無意義的事情。比如以前有人問他,你是哪個學校畢業(yè)的,他說出大學名字,馬上就無話可說了。現(xiàn)在呢,他能說出一大堆來,他上的系,發(fā)生的一些趣事,大學所在的城市,城市的風俗人情。別人跟他聊天一點都不費勁,這毫無疑問讓他受到所有人的歡迎。

        他把自己的這些感受和老錢交流,就仿佛突然驚醒似的,老錢說,沒想到啊,我們已經(jīng)畢業(yè)十年了。從表面上看起來,誰都不能相信,他和老錢是同齡人。老錢頭發(fā)早就開始掉了,現(xiàn)在已經(jīng)沒了大半,顯得他的大額頭尤其大,當老錢和老婆走在大街上時,他們完全有一家人的那種感覺,他們帶給人一種踏實的感覺。這樣的話不止一次被人提及,常常有人說,我們已經(jīng)畢業(yè)多少多少年了啊,但是,從來沒有一次,讓馬奇奧感覺如此深入,這句話直達他的最低處,一瞬間,他體會到時間飛快這樣的話,他為自己過去的渾渾噩噩而難受,懊悔。不然,他在心里想,現(xiàn)在的我也肯定會給人一種踏實的積極向上感覺。而不是那種飄忽不定。

        馬奇奧忍不住感慨,你說吧,那時候咱們一起,每天玩耍,今天看不起那個,明天瞧不起這個。那時候咱們哪兒能想到,有一天誰會飛黃騰達?是啊,馬奇奧在心里想,他哪兒能想到,那個每天和自己到處找電影看,不時說出句蠢話,當自己發(fā)表意見看法時,他就會面帶崇拜之色聆聽的老錢,十年后,竟然成了自己的老師,驚醒自己。老錢在想什么呢?馬奇奧揣摩道,他是不是也在想眼前這個家伙怎么就混到了這個地步?他是不是還有些可憐自己?想到這里,馬奇奧有些不自在。老錢說,是啊,那時候咱們的標準,咱們看人的方法,和社會是不一樣的。隨著談話的深入,馬奇奧才發(fā)現(xiàn),老錢和所有的同學都保持著良好聯(lián)系,對每個同學在干什么都十分清楚。他們經(jīng)常在一起打麻將。連那些家伙的兒子在哪兒上學,找的是誰的關(guān)系,老錢都一清二楚。

        最后一天,他們?nèi)∠嗽ǖ男谐蹋趧⒖偟陌才畔?,去買玉。劉總說保證大家能買到真的,保證大家能享受在當?shù)氐淖畹蛢r。人們對劉總十分信任。所以才有人向劉總提出了這個請求。畢竟劉總是當?shù)厝寺铩⒖偟能噭傞_進停車場,就有幾個人迎了過來。玉店老板是緬甸人,他臉上的奸詐和劉總臉上的真誠形成鮮明對比。但是他對劉總的態(tài)度好極了,盡管劉總不說什么過分的話,但誰都能感覺到,這個人仿佛害怕劉總似的。聽說來的都是劉總家鄉(xiāng)的朋友,玉店老板緊緊地陪在一側(cè),不停地給大家發(fā)煙,他的臉色看上去有點像常年干農(nóng)活的人。劉總和領(lǐng)導聊得熱火朝天,并沒有跟老板說多少話。老板的目光沒有離開過這兩個人。他們現(xiàn)在已經(jīng)走進了賣場,真大啊,比他們?nèi)サ娜魏我患矣竦甓即?。突然間,身后發(fā)出轟隆一聲響,大家回過頭來,發(fā)現(xiàn)賣場里的顧客正在往外走,一個大門已經(jīng)關(guān)上了。由于不明白要發(fā)生什么,馬奇奧的臉上出現(xiàn)了那種茫然和興奮的表情,直到過了一會,他注意到前面的領(lǐng)導和劉總仿佛什么也沒發(fā)生,鎮(zhèn)靜如常的模樣,不禁感到境界不夠。

        玉店老板突然把巴掌拍得非常響亮,所有的穿著黑色西裝的女服務員全部注目于他。全場三點六折今天。說完這句話后,玉店老板變得十分激動,馬奇奧注意到他的雙手也開始抖動起來。他挺著僵直的背追上劉總。馬奇奧好不容易平靜了一些。他抬眼四處張望,這會他感到自己又十分需要老錢了。人們很快分散開來,這個柜臺一個,那個柜臺一個??床灰娎襄X,馬奇奧只好也站到一個柜臺前,不然就顯得太過突兀了,他盡量不想惹人注意。一會之后,他突然意識到這種狀態(tài)是自己以前的狀態(tài),這幾天他以為自己已經(jīng)克服了這一點了。難道是因為這商場的高大?還有漂亮的服務員?難道是因為這些玉?為什么自己會覺得不自在,覺得自己不屬于這里,覺得心虛,做不到理所當然呢?他看見別人,哪怕是最窮的人,也沒有流露出自己這樣的表情,他們一個個讓服務員把玉拿出來,一會抬頭,一會彎腰,一會瞇眼,就像一個專家似的,研究,不時發(fā)表看法。馬奇奧對玉毫無所知,他本來也干脆沒有想到自己會買這東西。他強迫自己鎮(zhèn)靜下來,當服務員熱心給他介紹的時候,他裝作感興趣的樣子,不過還是心虛,還是想轉(zhuǎn)身逃掉,這感覺讓馬奇奧對自己如此厭惡,委屈,無地自容。他拿著一塊玉,根本沒有聽清楚服務員在說什么,他在跟自己內(nèi)心的另外一個家伙打架,由于艱難,他覺得身心俱疲。這時候,他突然想到,為什么不把自己當成一個真正的顧客呢?既然扮演不好,那就買一塊吧。他算了一下,自己身上還有兩千塊,夠買一塊玉了。他對另外一個家伙說,我要買玉了,我當然可以理直氣壯,我才不跑呢,我要不厭其煩地站在這里。

        這是艱難的時刻,以前碰上這樣的時刻,馬奇奧往往會馬上跑掉。但是這次,他下定決心要對抗。處于這種緊張的狀態(tài)里,馬奇奧感到自己馬上就會崩潰,就在這時,救星來了,他發(fā)現(xiàn)老錢正站在自己身后不遠處。你覺得這塊怎么樣?馬奇奧問老錢。老錢拿過去,在手里端詳了一番道,我建議你還是再看看。馬奇奧趕緊把玉還給了服務員。他覺得自己一下子放松了下來。他問老錢,你懂玉么?老錢說,我對玉不感興趣,我喜歡青銅劍啊那種東西,喜歡古物。那你不買?老錢說,不買。老錢說這話的時候,表情如此自然,如此自信??上ё约翰皇且粋€喜歡青銅器的人,馬奇奧想。他沒有這方面的愛好。最終,老錢給馬奇奧選了一塊玉,一千八百快。在交錢的一瞬間,馬奇奧問老錢,這玉好么?老錢說,咱們承擔得起的價格,也就能買到這種玉了,那種沒有一點瑕疵的東西,幾百萬上千萬的,就是幾萬十幾萬的,咱們也買不起啊。馬奇奧一瞬間就覺得猶豫,一千多塊對于自己來說也不是小數(shù)目了,花這么多錢,買一個根本不行的玉,值得么?他再次拿起玉,對著燈光看了一番,柳絮狀的雜質(zhì)清清楚楚。馬奇奧突然就放棄了,他不買了。

        馬奇奧和老錢溜達著看別人,領(lǐng)導是最忙碌的人,有玉店老板的陪伴,他一會看看這個,一會看看那個。他拿出專家的派頭,對這些玉評頭論足。不時讓老板給他把其中一塊打包起來。如果是一個外人,看見這樣一個肥胖的家伙擺出這樣一副模樣來,肯定會覺得有點怪異,人們奇怪的眼神肯定會落到他的身上,難免會有人覺得,這個人有點毛病。但是,對于現(xiàn)在賣場里的人來說,每一個人都了解底細,他們就不會這么覺得了。馬奇奧也是走了那么一小會神之后,再次看著領(lǐng)導時,又覺得他的動作沒有絲毫的不合適。他就應該是這個樣子。他是大家的焦點,過一會就會有人看他。他的一舉一動牽動了許多人的心。隨著他在那里擺的姿勢越來越夸張,時間越來越久,漸漸的有人圍了過去。他發(fā)出的每一個評論都得到大家的應和,他讓女同志幫他參考,女同志們就會想盡辦法,在他的話的原則上,加入更多的話。領(lǐng)導買了六七塊玉。買其中一塊時,他叫了馬奇奧的名字,你覺得這塊怎么樣?馬奇奧試圖發(fā)表點什么看法,但拿著玉看了半天,一點思路也沒有。他十分著急,張了幾次嘴,越是如此,越是頭腦一片空白。還好的是,旁邊有人接過玉去,和領(lǐng)導談了起來。馬奇奧懊惱萬分,他想,自己這是怎么了?怎么神勇的狀態(tài)一去不復返了?他一直在想這一點,最后也總結(jié)出了理由,是因為錢,讓他心虛起來。最終,人們消費了三十多萬。這個數(shù)目讓馬奇奧大吃一驚。這個數(shù)目同樣也讓他感到畏畏縮縮。他對老錢說,還是有差距的。老錢問,什么意思?馬奇奧說,沒錢的人就沒法掙扎。他就用的這樣的說法,老錢卻是能聽懂的,他說,這個是個相輔相成的關(guān)系,慢慢的,兩樣就都有了。

        當他們回到大巴上時,發(fā)現(xiàn)領(lǐng)導已經(jīng)端坐在那里了。他興致很好,問,買什么沒有?馬奇奧已經(jīng)坐在座位上了,老錢正走經(jīng)過領(lǐng)導旁邊。沒買!老錢說。領(lǐng)導說,也不給老婆買點啊。老錢說,老婆對這個不感興趣的。幾乎每一個上車的人,領(lǐng)導都會問,買了沒。他把大家買的每一個東西都仔細看了一遍。那個虎哥買得最多,花了十幾萬。領(lǐng)導說,你買的這玉不錯,但我的也不差的。大巴啟動了,領(lǐng)導仍然在點評各人買的玉,他用的詞語十分專業(yè),一副專家的派頭。沒有其他人說話了。等領(lǐng)導說完,有個不合作的,不拍馬屁的家伙從后排走了過去,拿出脖子上戴的玉,對領(lǐng)導說,不行,領(lǐng)導這太專業(yè)了,我得讓領(lǐng)導幫我看看。領(lǐng)導接過去,不錯,這玉養(yǎng)了好多年了吧,翠都養(yǎng)這么大了。這個家伙說,我買的時候,就一絲的翠。在這種熱烈的氣氛里,馬奇奧突然覺得自己是多余的,老錢頭挨著窗戶,好像睡過去了的模樣。大巴行至半路,領(lǐng)導關(guān)于玉的言論發(fā)表完畢。好像不盡興似的,他總結(jié)道,看來這次大家的收獲都十分大,除了老錢,這家伙總是一副扣扣索索的模樣。老錢,你攢那錢干什么?不給老婆買,還說老婆不喜歡,女人有不喜歡這東西的嘛?

        明天,這次旅行就結(jié)束了,他們即將乘飛機回去。當天晚上,自然是大擺筵席,還是劉總做東。領(lǐng)導的話比以前多了許多,他一副把劉總當成自己老熟人的模樣。劉總的神態(tài)也有所放松,但是仍然保持著克制,他仍然彬彬有禮,嘴上叼著煙斗,誰跟他說話都一副認真聆聽的模樣。有那么一會,馬奇奧突然想到了自己的父親,他想弄明白,為什么眼前這個人會變成現(xiàn)在這樣,他想發(fā)現(xiàn)其中的秘訣。這個人初中畢業(yè),農(nóng)民出身,家里也沒有任何背景,他是怎么做到和任何人坐到一起時都侃侃而談的。他有一種自信。馬奇奧設想,如果是他爸爸,坐在領(lǐng)導面前時,肯定會手足無措起來。這兩個當初那么好的朋友,一個變成了這樣,一個卻變成了那樣。除了劉總,其他人都喝得相當多。劉總帶著兩個經(jīng)理,他們是專門替劉總喝酒的。這兩個人都是當?shù)厝?,?jù)劉總的介紹,是他來當?shù)刂蠼Y(jié)識的朋友。這兩個人輪番起來敬酒,一杯一杯地灌下去,卻能做到面不改色。老錢坐在馬奇奧的旁邊,剛開始他的情緒有些低落,不過酒喝得很快,再去廁所吐了一次之后,回來他就像變了個人似的,端著分酒器,一大杯一大杯地跟人干了起來,他好像想把自己狠狠地灌醉。馬奇奧試圖阻止他,讓他少喝一點。沒事,老錢說,我還能喝的,反正明天又不到處跑。馬奇奧隱隱覺得,在老錢身上,正在發(fā)生一種不好的變化。但聽他的說話,還算比較清醒,也就沒有過多勸阻。

        領(lǐng)導很明顯也喝多了,但他并沒有停下來的意思。他雙眼通紅,脖子前傾,用一種居高臨下的模樣看著桌子上的人。他連女同志都不放過,他說了許多話,剛開始還在日常發(fā)揮的范圍之內(nèi),慢慢的,他的蠻不講理的狀態(tài)就越發(fā)厲害了,不論誰,他都逼著對方干掉酒杯里的酒。馬奇奧今天狀態(tài)也出奇的好,只要領(lǐng)導看到他,他就舉起杯子一飲而盡。白色的燈泡在他們頭頂直射而下,每個人的腦袋上都顯出一層油膩的光。大家的動作變得緩慢、就好像生銹了的機器似的,搖搖晃晃,互相勾肩搭背。老錢又去了一趟廁所,馬奇奧本來打算陪他去的,卻被領(lǐng)導叫住了。領(lǐng)導說,來,喝酒,你別想著跑。馬奇奧抬起一半的屁股放了下來。

        剛開始,馬奇奧并沒什么感覺。老錢雙眼直直地看著在座的每一個人。領(lǐng)導說完每一句話,他都會配合著說幾句。過了一會,馬奇奧也只是覺得老錢的話有些多而已,并且越來越多,甚至比領(lǐng)導的還多。馬奇奧隱約覺得,這樣有些不合適,他拉了拉老錢,示意他別多說了。老錢把頭探過來,馬奇奧對著他的耳朵說,你說得太多了!老錢笑瞇瞇地點了點頭,說,那我不說了。他端起酒杯,走到劉總身邊,摟著劉總的肩膀,嘴巴幾乎對到了劉總的臉上,來,劉總,小兄弟敬你一杯。馬奇奧突然心里一跳,他覺得劉總臉上好像一瞬間多了點什么東西,他好像有點生氣。不過,他還是端起酒杯,放在嘴唇邊意思了一下。馬奇奧突然發(fā)現(xiàn),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老錢身上,大家都不說話了。這樣一種狀況實在是太壓抑了。老錢!領(lǐng)導喝道,回你的座位上去!老錢笑嘻嘻地搖搖晃晃地站起來,聽領(lǐng)導的安排,老錢這就回去。說完繼續(xù)搖晃著往回走,他好像故意走那么慢似的,好像大家的目光讓他感到很過癮似的。他來回端自己的肩膀,嘴里哼起了小調(diào)。領(lǐng)導臉色發(fā)黑地直盯著老錢,他一副權(quán)威正在被挑戰(zhàn)的模樣,老錢!領(lǐng)導的聲音大了一些,更加嚴厲,你給我擺正你的位置。老錢仍然笑嘻嘻的,聽領(lǐng)導安排,他的語氣帶點玩世不恭的味道,領(lǐng)導最大嘛,老錢小人物一個。嘩啦一聲響,領(lǐng)導站了起來,凳子摔倒的聲音讓在座的人嚇了一跳。老錢好像突然間意識到自己正在干什么似的,他緊趕幾步,坐回了自己的座位上,然后笑嘻嘻地對領(lǐng)導說,領(lǐng)導別生氣,小的喝多了,喝多了。領(lǐng)導保持站立姿勢,憤怒地看著老錢,我告訴你,你再這樣,就給我滾蛋。老錢認輸了,是是是,再這樣我就滾蛋,我有蛋的,可以滾的。

        領(lǐng)導終于坐了下去。其實大家已經(jīng)沒有了喝酒的心思,每個人都一副巴望馬上離開的模樣,只等著領(lǐng)導發(fā)話了。領(lǐng)導的表情放松了下來,來來來,大家繼續(xù)喝。就好像沒有發(fā)生剛才的事情似的。大家只好再次舉起了酒杯。馬奇奧偷偷地打量劉總一方人的臉色,他們?nèi)际裁匆矝]發(fā)生的模樣。領(lǐng)導開始了新的話題,他侃侃而談,雖然也有人附和,但馬奇奧總感覺少了什么。他覺得頭皮發(fā)麻,怎么也坐不住了。老錢把頭擱在飯桌上,馬奇奧期盼他就這么睡過去。但隱隱的,卻又覺得不安。過了一會,在領(lǐng)導每句話之后,老錢又搭上腔了,他的話越來越陰陽怪氣。剛開始領(lǐng)導還裝作沒聽見的樣子,沒想到老錢的聲音越發(fā)大了起來。老錢!領(lǐng)導大喝。老錢抬起頭來,領(lǐng)導你有什么安排?你再這樣別怪我不客氣!領(lǐng)導啊,你可別嚇我,我會害怕的。老錢呆滯的面孔上,帶著夸張的表情。你給我滾蛋!領(lǐng)導咆哮道。馬奇奧連看的勇氣都沒有了,他低下頭,渾身不自在,他多么希望老錢能就此閉嘴,但那是不可能的,老錢處于一種奇怪的狀態(tài)中,他仍然嬉皮笑臉,盡管沒有看,馬奇奧都可以想象出他的表情。老錢對領(lǐng)導說,領(lǐng)導我不想滾了,雖然你是領(lǐng)導,但是我不想滾了。滾蛋!聽見沒有,聽見沒有!領(lǐng)導大喊。老錢說,領(lǐng)導讓我滾蛋呢,唉!他仍然坐著沒動。領(lǐng)導突然間站起來,還沒等別人反應過來,他已經(jīng)把老錢推翻在地,媽的,領(lǐng)導罵道,老子抽不死你丫的,兩天不收拾你,你就不知道自己是誰了。

        馬奇奧手足無措地站在一邊,他是離領(lǐng)導最近的人之一,但是直到別人都過來拉架,他仍然一動沒動。如果有人注意到他的話,能看見他正在流淚。他也說不清楚自己的感覺,不是傷心,也不是痛苦,他離開了飯店,沿著小城炎熱的街道朝前走去,他幾乎意識不到自己正在走路,一點疲乏的感覺也沒有,他加快腳步,逐漸開始跑步,這是一個多么美麗的小城,他逐漸這么覺得,高大的椰子樹、閑散的人們、穿著十分少的姑娘……

        一直到很晚,馬奇奧才返回了酒店,進去后看見老錢躺在床上,并沒有睡覺。你回來了?老錢和他打招呼。馬奇奧強迫自己忘記剛才發(fā)生的那一幕,不然他都沒法看老錢的臉了。他覺得不安,難以忍受。他迅速地開始講自己在街上的見聞,他真害怕自己停下來。為了讓自己的話更有吸引力,為了讓自己講得津津有味,他開始編造,他告訴老錢,自己看見一個女人,他跟蹤了那個女人,他又講,自己去了好幾家所謂的會所,盡管當?shù)氐墓媚飩兪蛛y看,他還是和其中一個睡了一覺,花了三百塊。逐漸地,他沉浸在自己的講述中,很明顯,老錢也被吸引了。

        馬奇奧一直想著,自己應該給劉總打個電話,或者發(fā)個短信,對他表示一番感謝。他甚至想了好幾次措辭,應該一點問題也沒有。他好幾次想著拿出手機。最終,他并沒有這么做。有一種感覺阻止了他,這種感覺是這么的熟悉,但是又讓馬奇奧覺得很是輕松。坐飛機時,馬奇奧十分擔心,自己的座位會和書記挨在一塊,他害怕需要跟他說點什么。情況還好,馬奇奧和陌生人挨著,他把頭躺在靠背上,大部分時間試圖睡覺,另外一些時間看看窗外。馬奇奧聽著身后傳來老錢的聲音,他好像在哀求,情緒激動,低聲,他在跟誰說話呢?馬奇奧想。不一會就有了答案,領(lǐng)導的聲音傳來,他的語氣竟然是一種推心置腹的語氣。這么說,他們達成了和解?馬奇奧想。這樣的狀況讓他輕松了許多。飛機平穩(wěn)地向前,窗戶外的藍色和白色無邊無際,馬奇奧突然想到自己腳下一片虛空,不由得就感到一陣害怕,他把眼睛閉上,急切地想回到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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