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小驥
云樺船
劉小驥
1
“男人不怕山高,女人不怕細活”,馮煜最初聽到那首鄂倫春族民謠,是在毗鄰長江的青田音樂屋。臺上的兩位歌手,一個戴著元寶翹的狍皮帽,一個梳著散開的發(fā)辮,當那輪光暈在他們頭頂上空擴散之際,馮煜也仿佛看見白雪皚皚的大興安嶺,成群結隊的馴鹿以及拿樺木、獸皮搭建圓錐型屋頂?shù)臐h子們。誠然,這里是不乏優(yōu)秀歌手的,卻鮮有人演唱民謠,且將一切演繹得如此完美。當天晚上,馮煜請這對音樂人吃了夜宵,而就在幾小時前,他還因女兒天天的事,跟田佳雯吵得不可開交呢。
馮煜在我面前聊起這兩位歌手,也就是薔花和勇士的那天,窗外正下著迷蒙細雨。時間已經(jīng)很晚了,空空蕩蕩的教室讓人感覺寒意正濃,但剛從口袋里掏出羊皮手套的他卻沒有離開的意思。他揚起了下巴,說我一定要找機會去聽聽他們干凈、爽朗的聲音,那可是毫無修飾,一點也不矯揉造作的天籟之音啊!
關于青田音樂屋,以及民族歌手的那些事,是馮煜到咨詢公司上課后才講給我聽的。此前,我們并不相識。拈指算來,當時的他來楊丹妮的咨詢公司已有將近三個月了。在大多數(shù)人眼里,這是一個處處謹小慎微,缺乏勇氣和魄力的人,可薔花和勇士的事卻改變了我的看法,當然,楊丹妮或許會有不同意見。
“像馮煜這種類型的人,是很容易碰到心理危機的?!蔽矣浀?,楊丹妮曾經(jīng)這樣對我說,“所以說呢,及時學習心理自救,對他這樣的人,就有了特別重要的意義。”
面對楊丹妮這類簡短的評語,我自然是投雙手贊成票的。初出茅廬的我相信她的專業(yè)、直覺和敏銳的判斷力。此外,她也是我心目中理想的女性形象和道德楷模。當然,作為同時擁有心理學、教育學和醫(yī)學這三個高等職位的她是太漂亮,太具有女性魅力了,更難得的是,她兼具了王祖賢的飄逸和趙雅芝的典雅。用今天的話來講,楊丹妮屬于“御姐”那一類型。我還記得,打扮入時的她向來強調(diào)思想之于人生的重要性,她抵制一切低俗趣味和庸常言行,以為每個人的一生中最重要的事情,莫過于樹立正確的人生觀和價值觀。
“只有了解到什么東西比金錢名譽和地位更重要,內(nèi)心有所追求的時候,你的心靈才會有所依托,不再感覺空虛和無聊。”穿著白色小禮服的她在給我們這些新職員培訓的時候,如是說。
站在楊丹妮的咨詢公司,二十一層樓高的地方俯瞰窗外,你會感到由衷的自豪。首先,大廈屬于這座城市的標志性建筑,無論從外觀,建筑用材還是從地段上看,在同類建筑中都屈指可數(shù),每個在這里上班,進進出出的人都卓爾不群,滿懷自信。再看公司的格局和裝潢,雖談不上奢華和宏大,卻處處流露出那種精巧和內(nèi)斂的氣質(zhì),讓人聯(lián)想到海螺殼內(nèi)部那種復雜卻有韻律的節(jié)奏。值得一提的是,到她這里來上課的人多半在某一領域有特長,或者做出過一些解除貢獻,例如IT業(yè)精英,大小私企老板,公務員乃至省市政界要人。面對這些經(jīng)過細分的人群,無論碰到什么樣的難題她都能迎刃而解,這也使得楊丹妮的事業(yè)蒸蒸日上,來往于此的人絡繹不絕,把這里當成一個類似于私人會所的地方。大約正是因為如此,馮煜的到來才沒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我還記得他站在大廳黑色大理石地上的樣子:穿著一套挺合身,但看起來廉價的灰色西裝的他夾著公文包,四處張望了半天,才拉了拉襯衣領,朝咨詢臺這邊走來。
按照以往的慣例,我開始向這個陌生人兜售起各種教材教程,告訴他如何獲得心理咨詢師這一熱門行業(yè)的資格證。但并不領情的他卻越過這些花招,從資料架上抽出薄薄一頁紙,看了半天,然后問我說,“我想報這個,請問,滿員了嗎?”
“這個沒有特別優(yōu)惠,要不您再考慮一下別的吧……呃,報這個也不是不可以。初級班一學期六百,只需要一季度就結業(yè)了。”我有些泄氣地對他說。
“這就很好,我沒別的要求?!彼麖膽牙锩鲥X夾,取一張就點一張。全部取出來之后,又清點了一次。等到他把錢交給我之后,我遞給他一張資料表格。他小心翼翼地接過來,然后便去沙發(fā)那邊填寫了。
馮煜填表花去的時間,同樣讓人難以忍受。耗了大半個下午,喝了好幾杯濃茶的他總算站起來,走到我跟前,鄭重其事地把表格遞了過來。不過從瀏覽表格的第一行開始,我對他的印象就有所改觀了。他的字跡雖不比書法家那般優(yōu)美,卻如楷書字帖那般整潔、干凈,一撇一捺都不偷懶,就像沒有任何亮點,也不會讓人挑到毛病的他本人一般。而在他來這里的最初幾堂課,你也會看到他是如何將這一特征貫徹始終的:每逢周三、周四這兩天,馮煜都會提前半小時走進課堂,用紙巾擦掉桌面上的灰(從桌面邊緣向中間擦),攤開教材和筆記本,然后把一支藍黑色的自來水筆擱在書本攤開的中頁。等到老師走進教室,他的脊背“嗖”的一下彈成一條直線,兩只胳膊交疊得整整齊齊,一點也不錯位。跟來這里上課的多數(shù)人不同的是,馮煜從不曠課,也不占領最前排的位置,更不會中途溜走,他對擴大社交圈,籠絡人脈資源或結交異性似乎也沒特別的興趣……可就是這么一個人,卻沒引起大家足夠的興趣,包括我本人在內(nèi)。而就在人們即將把他忽略、遺忘的時候,他卻在某天課后,叫住了正在幫老師收拾放映儀的我。
“我想請教一下,你們這里,是會給學生分類?”馮煜剛一開口,就給我出了道難題。
“大家學的東西不一樣,檔案和資料自然也會分門別類地放好,便于管理。”我放平了語調(diào),希望不要給他留下厚此薄彼的印象。
“能告訴我,我被編到了哪一類?”他鼴鼠那樣縮著手,看似有些猶豫,但還是對我說了。
“C類,學習興趣班?!蔽姨孤实馗嬖V他,楊老師只給A、B班級的學生上課,不過只要他愿意,將來也可以轉(zhuǎn)到其他班級。
“不用,真的沒必要麻煩的。”他有些討好地說楊丹妮和其他老師平時太忙,恐怕抽不出時間幫他,而他又有些私人問題想要找人咨詢。遲疑幾秒,他問我是否有空。
“如果不需要太長時間的話?!北M管心里不大愿意,我還是鬼使神差地答應了。
“太好啦!如果是這樣,一定要讓我請你吃飯!”他高興地拉了拉我的胳膊,去門外等我了。
二十分鐘以后,我和馮煜已經(jīng)來到大廈頂樓的自助餐廳,找了個相對僻靜的地方坐了下來。他端著不銹鋼托盤坐到我對面,用衛(wèi)生紙擦掉桌面上的油污,抱歉說這里太不像樣,只能將就一下了。開始用餐時,他的動作是均勻,有規(guī)律的,每扒三口飯,就夾一筷子菜,兜一勺湯。等到飯菜吃過大半,他用紙巾擦拭了一下嘴角,才把話頭切入正題:“有件事我一直沒跟你和楊老師講。在到這里來報名之前,我差一點就垮掉了?!?/p>
透過金屬托盤的反光去看馮煜,你會發(fā)現(xiàn)他的生活跟他本人一樣失真:刻板、單調(diào)、平庸,毫無戲劇和傳奇色彩用在他身上再合適也不過了?,F(xiàn)年三十六歲的他行事溫吞,剛從學校畢業(yè)就去一家印刷廠上班。起初,他負責膠版彩印的工作,后來因?qū)ι畈幻舾械木壒剩直话才胖ξ淖趾蛨D片。作為一個毫無建樹的操作者,他的面前總擺有幾本不同版本的大字典和一些畫冊樣本。他說一旦產(chǎn)品從車間出來才發(fā)現(xiàn)紕漏,其損失和后果就不堪設想了。
跳過中途那單調(diào)的八小時,下午五點準時走出辦公間的馮煜總算可以抬起頭,讓新鮮空氣充盈整個肺部了。但剛剛邁出大門,他又得加緊步伐,趕六時那一班公交車。倘若順利的話,他會在七點二十前轉(zhuǎn)地鐵過大橋,搶在八點前到家。他每天在路途上耗費的時間就占去了三小時左右,其間還要忍受車廂里的汗酸和某人的狐臭,以及脾氣暴躁乘客的叫嚷聲。好不容易從外面趕回家,脫掉外套的他也不能躺下來歇息。在某外企做美容的田佳雯還沒下班,他要趕在她回來之前,做好夜宵。
“我老婆給那些大戶服務,比我掙的錢多,但也很辛苦的。”他停下來,瞄了我一眼,突然換了一種語調(diào)問我:“你能保證,不把這些都說出去?”得到肯定的答復,他才接著說,“她向來自我感覺良好,總以為自己處處都比我優(yōu)秀。兩人意見一旦不合,她就拿房子的事來壓人……唉,誰叫當年是她家里人掏的腰包呢?!?/p>
作為美容護膚品專家的田佳雯本該給人留下溫柔、潔凈的印象,但馮煜卻不這么看,而她也嫌他手腳不麻利,缺乏上進心。在工作方面,馮煜的確碰到了瓶頸。大約是在一年前,新調(diào)來的那位領導重新調(diào)整了組織架構,說為了提高業(yè)務技能,每個人都應該學會挖掘自身的潛力和價值。這么一來,馮煜在以往的工作之外,又增加了推銷印刷單的任務。雖說他被分配到的區(qū)域有成百上千家單位,可勞碌奔波了大半年的他卻一項業(yè)務也沒談成,用他自己的話來講,那段時間,自己就好似一只被塞進地窖的鼴鼠那般,無論怎么動用爪牙,也頂不開打了水泥釘?shù)慕焉w。
某天早上,從床上爬起來的他發(fā)現(xiàn)枕邊落了一綹頭發(fā),而此前失眠已經(jīng)變成了家常便飯。他的體重比從前增加了不少,吃得更多卻消化困難,種種跡象似乎都在表明,他未老先衰,快要撐不住了。去醫(yī)院一檢查,才得知自己提前進入了中年危機,而解決問題的唯一途徑,便是及時調(diào)整身心,保持良好的精神狀態(tài)。
“我就是那時看到你們公司打出的網(wǎng)頁,報名參加學習班的。老實說,當時我還將信將疑,因為有人說被分到C類的人,是學不到什么東西的……可你看我現(xiàn)在明顯好轉(zhuǎn)了許多,我想等到學期結束,是能有所收獲的。當然,我也希望你和公司的其他領導,能夠多給些意見。你看,我不屬于那種腦筋靈光的人?!瘪T煜一邊說,一邊用食指點了點自己額頭。
坦白地說,馮煜后來的那番話打動了我。在他之前,還沒有哪個客戶對我如此信任。人們要么嫌我嘴上沒毛,辦事不牢,要么直截了當?shù)卣f我跟他們不是一個對話平臺,非要楊丹妮出馬不可。我向馮煜表示,會盡可能地給予他建議,但事先要向楊丹妮匯報。一方面,作為職員的我有必要對每一個學員負責,此外,她的指導性意見無論對我還是對他來說,都起到了燈塔守護者的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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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馮煜這類容易被大家忽略的人,往往沒有什么特殊才干。他和妻子在家庭地位上的懸殊,也使得他常常抬不起頭來?!痹诎延嘘P馮煜的資料交給楊丹妮之后,她幫我厘清了頭緒,又分析了他的基本狀況:“一個處處循規(guī)蹈矩,連腰都不敢彎一下的人多半缺乏安全感,如果你想接近他,就要幫他打開那層看不見的保護罩?!?/p>
聽過楊丹妮的這番見解,我似乎有些眉目了,而她也支持我多花些時間去接近這個不起眼的人,說就算不成功,也可以汲取經(jīng)驗教訓。我來到了公司的資料室,開始翻閱里邊的書籍。橫貫墻壁的書架又大又高,但書籍卻碼放得很整齊,除了心理學、社會學,精神分析之外,也有人文地理等方面的內(nèi)容。隨意從里邊抽出一本,會發(fā)現(xiàn)上面很多地方都做過標注。從收尾上翹的字體上看,不難辨認出這是楊丹妮的字跡,這讓我不禁想到,在成立丹妮心理咨詢之前,她所付出的心血和努力。把書捧回去,坐在自己的座位上,翻開那一頁頁透明的,薄如蟬翼的紙,你會被那種沙沙作響的聲音所感染。楊丹妮愛書,并堅持知行合一,理論付諸實踐。早在我來這里上班之前,我就在報紙上看過她的相關事跡。發(fā)生地震的那一年,剛剛成立公司不久的她,放下了手頭上的一切工作,只身前往災區(qū)做心理輔導。跟許多心理輔導員不一樣的是,她沒有一個挨一個地分發(fā)表格,而是把注意力集中在身邊的人身上。她不會去做那類好高騖遠的事情。
“在重新樹立自信心之前,你需要嘗試著跟周圍的人聯(lián)絡,溝通。不管何時何地,都要把自己當成他們中的一員。在工作上,樂觀、積極一些,說服自己喜歡和接受交給你的任何工作?!痹诳催^相關的輔導資料之后,我給馮煜提出了幾項要求,說只有積極配合,才能起到療效。他欣然接收,接下來的表現(xiàn)也沒叫人失望。
在跟馮煜有過交談的第二天清晨,穿著短褲和球鞋,戴上“耐克”護腕的他,已經(jīng)來到離家不遠的一所大學操場,開始慢跑熱身了。跑完步,他會立即洗個熱水澡,然后輕輕拍打、按摩肌肉,促進血液循環(huán)。在出門上班之前,他會對著鏡子提醒自己這是新的開始,無論如何,都不能后退。一周過去了,馮煜的訓練初見成效,雖說他在領導面前還有些發(fā)憷,跟田佳雯的關系也亟待改善,但至少有了一個良好的開始。在下一次公開分享課上,原本不愛在人前表現(xiàn)的他主動走到了臺上,向大家敞開了自己的心扉:“只有當一個人擁有了健康的身體,才能保持旺盛的精力,只有懂得了如何呼吸和放松,才能避免焦躁和抑郁的產(chǎn)生?!闭f到這里,他又把目光放到了正在擺弄放映機的我身上:“前幾天,我第一次拿到了業(yè)務提成,這得感謝‘丹妮咨詢’,還有我的朋友小艾。我建議大家將來有機會,也不妨在工作之余跑跑步,聽聽歌,給自己做頓可口的晚餐……對不起,說得有點亂,但我真的很高興跟大家一起分享我的心得體會!”
馮煜的演講得到了大家和老師的認可,從這點上看,他是有所突破,戰(zhàn)勝自我了。等到下課了,從教室里走出來,我才察覺到寒意降臨,近幾日,溫度是持續(xù)下降了,霜霧都很濃。我朝公交車站那邊走了過去,后面突然響起了汽車的喇叭聲。起初,我以為是自己擋道,等到喇叭再次嗚鳴,回頭去看,才發(fā)現(xiàn)是楊丹妮在喊我。身穿黑色皮草的她推開了駕駛室的門,側(cè)身招呼我進去。
“讓我送你吧,今天我要去那邊辦事,順道的!”她熱情地說。
猶豫兩秒,我走了過去。她打了個手勢,讓我挨著駕駛室坐。我從來沒有挨她這樣近,因而嗅到那股淡淡香水的味道,喉管不免有些發(fā)干。好在她打開了音響,開始播放音樂。在音樂和柔和燈光的烘托下,她的臉呈現(xiàn)出那種古典油畫的透明感。過了一會兒,我沒那么緊張了。
楊丹妮在送我回家的路上,問了我許多跟工作無關的事,例如我的工作和家庭。她的聲音柔柔的,帶著一股薄荷糖的香味,讓人既舒適,又不得不隨時注意她。我告訴她說,自己還有一個在廣州打工的姐姐和一個剛念高中的弟弟。我想在丹妮咨詢公司的時候,早日拿到三級心理咨詢師的職稱,以為這是國內(nèi)新興的,走俏的行業(yè)。
“國內(nèi)的心理咨詢師人手短缺,起步很晚?!睏畹つ菡f,“可是你有沒有想過,如果哪一天你真的考上職稱了,又該怎么辦?”
“當然會接著去考二級……”突然間,我覺察到她想聽的不是這個。
“其實我更想知道的,是你究竟想要成為一個什么樣的人。你的立場和態(tài)度。”她俏皮一笑,臉呈四十五度角地面向我。她的睫毛投影隱射下來,給她增添了某種神秘和嫵媚。
“我想像你一樣,做自己愛做的事,處處被人追捧,受人尊敬?!蔽夷樇t地說。
“你可真會哄人!”她干脆地笑了起來,那是一種自得而滿意的笑?!坝浀媚憬裉鞂ξ艺f過的話?!彼衍嚬者M我住的巷子里,才接著說,“我希望你將來有所成就的那天,還能像你現(xiàn)在這樣!”
我永遠也忘不了楊丹妮那晚對我說過的話,以及那輛銀白色的瑪莎拉蒂跑車消失于拐角時,內(nèi)心的悸動。從某種程度上,手持魔棒的她在那晚讓我見識了暗箱背后的秘密,而我也把自己當成了公司特殊的一員。但好在我記得提醒自己不要奢想太多,唯有那樣,楊丹妮才會委以我重任。自打這晚之后,我對公司的事更是上心,跟她之間也形成了從未有過的默契,往往不需要她提醒,就知道該把哪一類的客戶名單交到她手里。可就在這事發(fā)生后不久,馮煜那邊就給我擺設了新的障礙。這天晚上,他頭一次沒過來上課。第二天上午,當我給他打去電話的時候,才得知他當天晚上并沒其他事可做。
“為什么沒有來,也不回我短信?”我有些生氣地問他。
“不為什么,就是不想動?!彼恼Z調(diào)冷冰冰的。
“我們不是說好了,會坐在一起解決問題?”
“昨天和今天不一樣,今天和明天又不一樣。人,是不可能每天踏入同一條河流的?!币话逡谎鄣乃蝗幻俺鲞@么一句頗有哲理,意味深長的話。
我坦言說他讓我很失望。短暫的沉默過后,馮煜突然像嚙齒動物那樣咆哮起來:“以后,不要再打電話,也別再拿那些事來煩我了!我不來,是因為我對你和你們公司很失望,除了對著課本念教材之外,你們什么都沒做!”
很顯然,馮煜的話挫傷了我的自尊,同時,我也因為他的神經(jīng)質(zhì)而感到羞愧。一個從來都不懂得發(fā)脾氣的人竟然會對我如此粗暴,實在很丟臉。我沒把他的事告訴給其他人,而此后的他,也開始一而再再而三地缺席。
馮煜再次出現(xiàn)在我和其他人面前的時候,初級班的課程已經(jīng)快要結束了。那天晚上,他跟以往一樣走進教室,但比從前要略晚一些。來到后排座位的他一如往常地攤開課本和筆記,端端正正地坐好,脊背還是直,讓人忍不住想要拿鐵棒敲彎。
給老師當助員的我盡量不留痕跡地觀察著他,在接下來的五十分鐘里,他沒表現(xiàn)出異樣。直到下課了,人們陸續(xù)走出了教室,他才繞到我跟前,為那天的事向我道歉。
“當時我的心情真的糟透了,所以無論說什么,都請不要當真?!彼媚欠N憋了很久的,迫不及待的腔調(diào)對我說,“后來我想自己出去散散心,于是就到青田音樂屋聽歌了。你知道勇士和薔花嗎,一個不怎么出名的音樂組合……你一定不會想到這么有才華,有天賦的人會顛沛流離,也一定想不到才坐了半個晚上,他們就把我當成了患難與共的知己!”
3
馮煜在去音樂屋邂逅薔花和勇士之前,曾因女兒的事跟妻子有過激烈的爭吵。晚間十點左右,獨自出門的他來到了毗鄰長江的青田音樂屋。那是他念書時常來消遣的地方,雖說時隔多年,可里邊的裝飾和陳設大致保持了原樣,褐色文化墻背后的常青藤,假山上面安放的水車,水池里的游魚,包括頭頂上辣椒形狀的彩色小燈泡,都給置身于此的人帶來懷舊的感覺。況且,這里消費不高,價格相當親民,往往只需要花上二三十塊錢,就能一邊喝飲料一邊嗑瓜子地坐上大半個晚上。像雛鳥那般縮緊肩膀的他推開門,走了進去,挑了個不起眼的角落坐了下來。
隨著光線越來越暗,來夜場看演出,聽音樂的人也越來越多了。但或許正是因為這里消費過于平民化的緣故,音樂大多乏善可陳,中間穿插的丑角表演也低俗得讓人生厭?;杌栌乃迅觳舱碓谧烂嫔?,眼皮不斷下壓,也是在這時,身著民族服飾的薔花和勇士來到了臺上,演唱起那首鄂倫春族民謠:
“興安嶺上樹長青,畢拉爾河碧如玉
山高不比男人的志氣高,水深比不上女人的情愛深
那伊耶……希那耶……
樺木屋頂我的家,狍鹿鰉魚捕不盡
一人一馬一桿槍,策馬揚鞭林中跑
那伊耶……希那耶……”
歌聲尚未結束,馮煜似乎已經(jīng)通過詞曲,窺見到那個原始而神秘的地方。如果沒有那樣純正、毫無污染的心靈,又如何能夠演繹如此美妙的音樂?等到薔花和勇士演唱完畢,馮煜趕緊去后臺找到他們,邀請他們?nèi)ヒ魳肺輰γ娴拇笈艡n吃飯。兩人爽快答應下來,于是三人聊起了各自的生活,包括他們的演唱生涯。馮煜就是從那時開始逐漸了解到,面前的這對男女,是如何一步步走到今天的。
酒過三巡,三人興致越來越濃。馮煜得知他們并非專業(yè)歌手,也非科班出生,十八歲就參加工作的薔花從前在給一家操辦喪事的公司當歌手,而勇士在高考落榜后,就搭了個架子,賣起了燒烤。在他的攤位旁邊,還擱了臺音響,這么一來,他便能一邊煽風點火,一邊跟著節(jié)拍吊嗓子了。
把事情放在兩人命運交匯的那一年,寒冬來得比往年要遲許多。勇士記得那天雪停風住,皚皚積雪壓彎了松枝,遠方晴空如洗,落葉樹木呈現(xiàn)出黯淡的褐紅,去同學家玩的他剛從車上下來,就聽見不遠處的山坡上傳來陣陣鑼鼓。隨著鼓聲漸進,他才聽出這是給人送葬的哀樂,在鑼鼓聲停下的縫隙里,一個聲音刺破了天空,直達云霄:
“佛說嗔愛泯,不過是劫
萬古不化亦或萬念俱滅
長歌當哭,荒楚一闕
司情天,能飲一杯瘋癲……”
這聲音忽高忽低,雖說只唱過那么幾句,他便立在那里不動了。等到勇士醒過神來,走近些瞧,才發(fā)現(xiàn)唱歌的女子個兒不高,眉目清秀,顴骨略顯突出的她天生一副好嗓子,如果不是親眼看到,他真不敢相信這個嬌小的北方姑娘身上,竟然儲藏了如此巨大的力量。
等到樂隊走遠了,他才想到該找她問電話號碼。于是便守在這里,等到她回來,趕過去表明了自己的心意:“你的聲音我很喜歡!我想跟你一起組織個演唱組合,我寫歌,你來唱,愿意嗎?”
讓沒有真正演出經(jīng)驗,倒是很能“嚎兩嗓子”的她去當專業(yè)歌手,豈不是對牛彈琴?薔花笑稱自己沒那個天賦,在勇士一再堅持下,才留下了自己的電話號碼。回去后,她把陌生人找她唱歌的事告訴了家里人,正在搟餃子皮的姐姐嘴角一撇:“就一串燒烤的,能不能養(yǎng)活自己都是個問題,像他這種說起話像搞傳銷的人,還能把你捧成大明星?”姐姐到底是過來人,不過三言兩語,就堵住了她的嘴。
讓薔花沒有想到的是,就在她拒絕勇士后不久,那個大個子的男人就只身去了北京。安定下來不久,他再次聯(lián)系了她,此后兩人每周都會通話,就音樂和北京方面的發(fā)展交流起來。起初的那三年里,勇士沒有提及自己的艱難,四年過去了,他才第一次在電話里對她講述了自己的歌唱事業(yè):“其實北京的生活沒有我說的那樣好,不過現(xiàn)在不同了,有公司愿意包裝我。這里的機會每天都有,我相信你也能抓住的!”
“好!你等我來,最多三天!”掛上電話,她再也抑制不住自己想要追逐音樂的夢想了。
三天過去了,當拖著大大行李箱的薔花在出站口見到勇士的那一刻,才發(fā)現(xiàn)當年那個高大、俊朗的男人已經(jīng)蓄起了絡腮胡子,因為風吹日曬的緣故,眼角的皺紋很深,握手時的感覺,也是粗粗糙糙的??墒怯率繘]有電話里表現(xiàn)的那樣樂觀,接過薔花行李的他說自己今天一大早,就拒絕了那個音樂推廣人。
“他們要我按他們的方式唱,但那不是我的聲音……我也是剛接到通知,就做出決定的?!彼行┣敢獾貙λf。
“我來這里,不是為了享福的。知道嗎?如果不是因為你,我根本都不知道夢想為何物。所以,今后不要再說這種話了?!彼龜n住了他的手,讓它貼靠在自己臉蛋上。
勇士和薔花在青田音樂屋見到馮煜的這天晚上,兩人已經(jīng)在外面打拼了將近十年。對于這兩個三十多歲還沒成家立業(yè)的人來說,長夜漫漫,自打他們決定搞專業(yè)創(chuàng)作的那天起,就推掉了大部分的夜場和商演,因而時常捉襟見肘、入不敷出。但不管前路如何艱難,只要有人愿意給他們機會嘗試自己的原創(chuàng)作品,他們就會毫不猶豫地答應下來,哪怕還要來回貼補路費。
“很多時候,我們也拿不準這樣走下去是否有前途。你也知道,多數(shù)人對民謠興趣不大,他們更喜歡聽那些翻唱版,那些耳熟能詳?shù)母??!庇率繉︸T煜說。
“不管別人怎么看,但我真的很喜歡!你們的歌有故事,有生活,更重要的是給了人們自由聯(lián)想的空間?!瘪T煜說一定要堅持下去,讓人們接受新事物,是需要一定時間的。
馮煜告訴我說,薔花和勇士在這里逗留了整整一周。此后每天晚上,他都會到青田音樂屋來,跟他們聊聊天,談談創(chuàng)作方面的事。作為一個音樂愛好者,曾經(jīng)的發(fā)燒友,他也有過各種各樣的憧憬,只不過他所欠缺的,是勇士的勇氣和薔花的韌勁。
“說來說去,在他們面前的我還是一個普普通通,在任何事情上都沒做出過成績的人?!瘪T煜搔了搔頭皮,露出靦腆的笑容:“也難得他們把我當成知己,還非要說我是他們的福星上將……不過你說奇怪不奇怪,以前他們不管是走大路小路都撞墻,可自從見過我之后,就有人邀請他們參加一個大型的文藝匯演了!”
薔花和勇士是在離開這座城市的當天晚上,接到上海某演出公司打來電話的。在電話里,該公司外聯(lián)人員明確表態(tài),愿意接受他們在舞臺上演唱自創(chuàng)民族歌謠的請求,但也提出了相應條件,那便是他們?nèi)ド虾Ka(chǎn)生的一切費用,包括飲食起居,公司概不負責,其演出收入也將捐獻給慈善事業(yè)。面對如此苛刻的要求,勇士和薔花商議后還是答應下來,畢竟機會難得,想要在歌唱事業(yè)上殺出一條血路,不得不準備隨時豁出去。
他們抵達上海,站在舞臺上的那天晚上,兩人口袋里已經(jīng)沒有多少盈余了。而當奶油黃的燈光順著他們褲腿爬到肩頭,最終升到高空之際,他們也亮出了那個多年前就想要亮出的嗓音。在他們的歌聲中,騎在馬背上的民族是那樣驍勇善戰(zhàn),他們古老的生活傳統(tǒng)讓人們看到,在大興安嶺,在黑龍江流域里,依然生活了這樣一群淳樸的人,哪怕外面的世界再精彩,他們依然相信靈魂不滅,相信山川大河,都是充滿靈性的。
隨著薔花的鼓聲漸遠,謝幕的時候到了。就在他們互看了一眼,以為這里的觀眾和別處一樣不通音律的時候,掌聲卻如潮水般由遠至近地推了過來,把他們推上浪花之尖。從臺前走向幕后,還沒來得及收斂心緒的勇士給馮煜掛來了電話。他的嗓音激動得讓人發(fā)顫:“是你給了我們信心演唱這首原歌,希望下次見面的時候,我們能帶給你更多的驚喜!”
馮煜在楊丹妮的公司給我講完上述這些,時間已經(jīng)很晚了。窗外依然淫雨霏霏,冷風順著玻璃窗的縫隙滲透進來,讓人感到徹骨的寒意。但不管怎樣,我沒打斷他,而他也取下勇士寄給他的一枚掛墜給我看,以此證明自己所言屬實。
“從前,我總以為是自己不行,周圍的人都比我優(yōu)秀?!瘪T煜對我說,“是勇士和薔花讓我看到,在生活面前人人平等,一個人太過貶低自己,才是最可恥、最沒出息的。”他把那枚潛水員送給他的,串了繩的虎鯊牙齒,重新掛回到脖子上。
無論這段時間發(fā)生過什么,馮煜總算又回到了我們身邊。在班級的最后幾堂課上,他再次變成了那個不可或缺的成員,其單調(diào)、刻板的語調(diào)也因斗志昂揚而變得抑揚頓挫,且富有形象化的感染力。往往說到興頭上,還會增加表情和動作。從穿著打扮上看,他倒還是那樣一板一眼,衣服和褲腿看不到一個褶皺,但其舉手投足至少有了灑脫的一面:“嗨,你好!下次來的時候,咱們接著聊!”看得出來,他比以前懂得如何處理人際關系了。
時間過得很快,三月中旬,大樓內(nèi)外的花木都在春風的照拂下施展其蓬勃生機,而這時,馮煜的課程也正式宣布結束了。我記得那天下課鈴聲響起之后,他不緊不慢地合上筆記本,把書籍塞進了手提包,然后站在門口等我。過了一會兒,收拾完教學儀器的我走到他跟前,祝他一切順利。
“也代我問你和你家人好,感謝你為我做的一切。”他把包夾在腋下,騰出一只手,很有風度地跟我握了握。那是一種自信的,振奮人心的姿勢。不知不覺之間,眼前的這個人,跟我初見時,已經(jīng)有了天壤之別。
馮煜走后不久,我便有了某種缺失感,就像一個突然戒煙戒酒的人,做什么都變得索然無味一般。好在時隔不久,四月的陽光就穿透玻璃窗,灑在我們辦公室那淡藍色的墻面上。正如楊丹妮去年對我們說的那樣,她新設了兩個培訓地點,也增加了一些新的課程,其中還有命盤風水和中醫(yī)養(yǎng)生。她說這些可以跟心理學結合在一起,同時也能夠避免教學的雷同和枯燥。等到場地、裝修,水電等方面的事都安排得七七八八了,她把我叫去了她的辦公室。在那張板栗紅的桌子上,擱著一樣用塑料盒包裹好的東西。
“打開來瞧瞧?”她微笑地抬起下巴。
我小心翼翼地揭開盒蓋,一眼就看到這是她給我新印的名片。其熨金的頭銜,就跟在黑體字的后面。
“楊姐,這是……”我一時語塞,不知該如何表達謝意。
“還記得那天送你回去的時候,你對我說的那些?”她肯定地點點頭,說,“別讓我失望,這些都是你應得的。”
自從當上了部門經(jīng)理兼楊丹妮的私人助理,我的生活就因此改寫了。有了新頭銜的我不必緊張地兜售教材,不必深更半夜還擔心被人家電話騷擾,也不必起早貪黑地擠公交了。在都市里生活,人們的身份轉(zhuǎn)變就是如此之快,或許昨天晚上,我還在出租屋里吃泡面,可是今天一大早,我已經(jīng)穿著訂制的職業(yè)裝,坐上楊丹妮派送的車去公司報道。
現(xiàn)在,除了負責新開的兩個館的日常事務,統(tǒng)計會員人數(shù),我也時常給她謄寫演講稿,因為看過她筆記的緣故,我很能模仿她的口吻,關于應酬方面的事,也算能夠勝任。而在那些下起冷雨的,不必外出,也沒有其他工作可安排的日子里,偶爾也會緬懷起從前的生活,于是便在自己的辦公室里做衛(wèi)生,抹抹桌子,掃掃地。哪怕公司請了保潔人員,我依然樂此不疲。
“艾經(jīng)理,有人找……我已經(jīng)去攔了,可他非見你不可!”這天下午四點,我正在擦拭自己的桌面時,一個下屬冒冒失失地闖了進來。
“怎么教你的,這點事都辦不好!”數(shù)落了他幾句,我叫他請外面的人進來??蓻]等下屬出去傳話,那人一步就跨進了大門。
“我就知道你在!都說過我們是老朋友了,他們非不信!”進來的人正是許久不見的馮煜。半年不見面,他比從前胖了一圈,臉和脖子上都有了贅肉,額頭前面也禿了不少。雖說還是那般齊整干凈,但在燈光的映照下,整個人都顯得油膩膩的。
“你肯定過得蠻不錯!”我說心寬才能體胖嘛。
“托你的福,都好。你不也挺滋潤挺自在的?一個人一間辦公室?!瘪T煜說著那些世俗的俏皮話,這使得我認定他已經(jīng)變成了我們中的一員。過了一會兒,他用手摳了摳西服袖子的紐扣,說一段時間不見,怪想我和這里的。
“如果真的舍不得離開,那就趕快來報高級班吧。”我繼續(xù)跟他開玩笑。
“我會考慮的?!彼拖骂^,似乎沒有心思談這個,只是一個勁地玩著那枚紐扣。這時我才注意到西服是嶄新的,是那種罕見的粉紅色,熨得挺直,看上去是高檔貨。
“有空嗎?這么久沒見面,待會兒請你吃飯?!蔽蚁朐摫M地主之誼,于是便告訴他,再過兩小時就下班了。
4
竹篾搭架的紙燈籠懸在頭頂,墻壁上掛著攤開的灑金折扇,柜臺后面的木格子里擱著青色酒壺和穿和服的人偶娃娃……當晚七點左右,我和馮煜來到一家日式料理店用餐的時候,不禁想起他第一次邀我出來,坐在煙熏火燎的自助餐廳吃飯時的情形。我還記得那天的飯菜很油膩,勉強才能吃完,而不到一年時間,我已有資本請他坐在這里,吃一頓像樣的晚餐了。
料理店的老板跟我們公司有業(yè)務上的往來,其妻和楊丹妮也很熟,因而用不了多久,飯菜就端了上來。按照該店的習俗,本可以叫身著和服的姑娘陪伴,可馮煜卻以為那兩個脖頸修長的女孩會打擾到我們談話,于是我便提前給了小費,把她們打發(fā)走了。
兩位姑娘踏著碎步退了出去,拉上了梭動門,馮煜卻還盯著手中酒杯,沒有下箸的意思??此氖轮刂氐臉幼樱乙詾榇蠹s是嫌酒菜太貴,于是便暗示說這頓飯由我請,況且還有金卡可以打折。接下來,我向他推薦了幾樣特色菜,說這里的北極貝和章魚卷是很地道的。在我的一再催促下,馮煜總算拾起一個壽司,可他只咬了一口,就馬上放回到盤子里。
“還記得勇士和薔花?上次我跟你說過的。”他打了個手勢,提醒我說。
“哦,就是那兩個歌手,還有那首歌,叫什么來著……對了,鄂倫春族民謠!”為了強調(diào)自己對他們印象至深,我又問他薔花和勇士如今怎么樣了。
“你是問他們嗎?非常好,沒有比這更好的時候,更好的狀態(tài)了!再過一陣子,他們就要去參加一個全國的選秀比賽了。到時候,央視都會直播……而且,只要能夠進入半決賽,他們就會演唱我給他們量身打造的歌!”馮煜前言不搭后語,并不連貫地給了我太多的信息。
“真的有把握?我的意思是,你能給他們作詞作曲?”在我眼里,馮煜沒有這個能力。
“難道沒有跟你說過,在我念書的時候,有過短暫的音樂史?”馮煜有些不滿地看了我一眼,接著說,“我答應他們要盡快寫完,所以最近一直在尋找那旋律,那調(diào)子,那音符。不管是睡著了還是在清醒的時候,那節(jié)奏都在我的大腦里……后來我才發(fā)現(xiàn),那首歌一直在那里,從來就在那里,只等著某一天我伸手去取?!彼氖种溉缤笓]棒一般,在空中劃著圈,似乎沉溺于自己的創(chuàng)作情緒。爾后,他把手攤平,放在桌面上,看著我說,“可是近幾天,靈感突然中斷了。就像琴弦‘啪’的一聲斷裂一樣,如果不能及時找到替換的,就沒辦法完成了?!?/p>
“有事影響到你了?”我狐疑地問他說。
“還是你最了解我!大概誰都有過這樣的經(jīng)驗,壞事總會在你最最順利的時候,突然找上門來?!瘪T煜抿了抿嘴唇,從懷里掏出錢夾,又從錢夾的塑封里取出一張照片。照片上的女孩約摸五六歲大,梳著整齊的劉海,不算特別漂亮但很是可愛。值得注意的是,這孩子帶著某種說不出來的憂郁氣質(zhì)。
“我還沒告訴你天天的事吧。我就剩這么一個女兒了,但他們還想方設法從我身邊奪走?!瘪T煜壓低額頭,臉上籠罩著一種怕人的青灰色。
順著記憶的階梯攀緣而上,馮煜曾經(jīng)在女兒天天的身上寄托了太多的愛和希望。如果說他和田佳雯之間不可調(diào)和的矛盾必須添加潤滑劑才得以維持的話,那么天天的出現(xiàn)則給這個貌合神離的家以希望,避免它過早地分崩離析。天天出世后不久,便成了父親心靈上最好的慰藉,女兒的甜美和柔順,會讓父親繃緊的臉冰雪消融。而他呢,也如鳥羽那般呵護著她的成長。天天換牙的時候,他給她講了牙仙的故事;天天喜歡粉紅色,他便給她買來粉紅色的衣服,粉紅色的玩具;如果天天不高興了,他也開始懊惱自己不能完全了解兒童的心理……可面對這樣一個人見人愛的孩子,在很多事情上,也不由他不操心。
馮煜對女兒最初的顧慮,是因田佳雯而起的。妻子向來忽略女兒的感受,除了吃飽穿暖之外,她不覺得這么小的孩子需要溝通和交流,也沒察覺到跟其他孩子比起來,天天過多的依賴父親,獨處時卻容易變得郁郁寡歡。但這些還不足以讓馮煜焦頭爛額,直接影響到他給勇士他們作詞譜曲的,是因為天天幼兒園發(fā)生的那件事。女兒上的幼兒園,本是省市批準的重點幼兒園之一,其綠環(huán)面積,師資力量,包括教學環(huán)境,都首屈一指。該園坐落在一座湖泊旁邊,綠蔭覆蓋的棧道和周邊的樹林親近自然,可正是這樣一個看似世外桃源的絕佳場所,卻有著一些不為人知的隱患。
回到兩個多月前,一天晚上,剛給妻子準備完夜宵的馮煜正把女兒哄到床上去睡覺。按照以往的習慣,父女二人每天晚上臨睡前,都會交換一樣秘密。
“爸爸,我給你講個悄悄話……你可不許說出去哦。”女兒一手勾住他的脖子,咬耳朵地對他說。
“是什么悄悄話,要挨這么近才能說呀?!瘪T煜按她說的那樣趴在床上,用被子蒙住自己和女兒的頭,假裝這里是藏身的山洞。
“昨天,我們睡午覺的時候,夏老師進來了。他還爬到,靈靈的床上睡覺?!迸畠阂蛔忠痪涞貙λf。
“夏老師為什么會到靈靈床上去?是因為靈靈害怕嗎?”
“靈靈不害怕一個人睡。是夏老師說要看看她,自己爬上去的……他把門也關了。”
“后來呢?”女兒的表述雖說不大清晰,卻給了馮煜不祥的預兆。
“靈靈后來說,夏老師把她弄疼了,還不許她講給別人聽。夏老師不是故意的……爸爸,你在聽嗎……”聽女兒說到這里,馮煜忍不住打了個寒噤。
從女兒的房間出來,疑竇叢生的馮煜不禁回憶起夏老師來。那是個臉上滿是粉刺,待人接物卻相當和藹、有分寸的人。他是一年前調(diào)到幼兒園來的,其和善的面容背后,似乎隱藏著一些不為人知的過去。想到這里,馮煜便按捺不住了。他走進臥室,把自己的推論講給正在做面膜的田佳雯聽,以為如果夏老師真有不良企圖,孩子的處境豈不是太危險了?
“我說老馮同志,不要因為自己的無能,就把所有人都想得那樣骯臟、無聊好不好?我看夏老師挺好的,是你自己心里有鬼!”田佳雯一邊說,一邊拿指頭捋平面膜上的氣泡。
“可是,天天的同學今天沒到幼兒園里來。這肯定有什么不對的地方。”
“那你說,我們該怎么辦?”她在嗓子眼里嘀咕著。
“我看只有兩條路可走。要么早點把這件事告訴學校,讓他們介入調(diào)查。如果不想把事情鬧大,就干脆叫天天轉(zhuǎn)學算了?!?/p>
“你可真有主意,動不動就要轉(zhuǎn)學!你知不知道現(xiàn)在找個幼兒園有多不容易,一年前就要開始排隊……”田佳雯瞪了他一眼,說讓學校介入調(diào)整,也是沒譜的事。
被妻子如此奚落了一番,馮煜也不敢多提這事,只期望事情沒有自己想的那么壞??墒且恢苤螅斔麖呐畠和瑢W的家長那里了解到靈靈已經(jīng)轉(zhuǎn)學,而在她之前,已經(jīng)相繼有三個孩子都離開這所幼兒園了,本就脆弱的神經(jīng)再次出現(xiàn)了裂痕。這事發(fā)生后不久,他便時常從夢中醒來,睜大眼睛的他聽見浴室水龍頭沒有擰緊。他起身檢查,卻沒找到任何毛病??傻人俅位氐酱采?,“嘀嗒,嘀嗒”的聲音卻再次隔著墻壁傳了過來,于是他只得再次檢查。
如此折騰了幾個晚上,水滴的聲音終于在腦海里消失了,但取而代之的,是瑯瑯作響的金屬聲,就好似一條長長的鐵鏈,正順著井壁滑下去。然后落在某樣東西上,發(fā)出“砰”的一響。掀開井底的水泥隔板,能看見一層上了很多螺絲的光滑鐵板。用指頭去叩,會發(fā)出回音,但讓人感到害怕的卻是回音背后,那些掩蓋不住的,吚吚嗚嗚的哭泣聲,仿佛許多在空氣中漂浮的游魂在呼喚他,乞求他……從夢中醒來,馮煜的背心早已涼透了。第二天一大早,他便去了天天的幼兒園,想要找相關負責人談談。在校舍里逛了很久的他總算問明路線,在教學大樓的走廊上見到那個瘦長馬臉,肩膀卻很寬的女人。
“對不起,只耽誤您一小會兒?!瘪T煜對女人說,“如果方便的話,能不能幫我查查夏老師……對,就是夏曉斌老師?!?/p>
“請問您是哪位?我們老師的資料,是不能隨便給人看的?!迸吮ё「觳玻瑨呙鑳x那樣迅速掃了他幾眼。
“我是天天的家長。這是我的名片?!彼ЧЬ淳吹爻柿诉^去。
“您的意見,我會如實向上級領導反映的。”女人并沒接他的名片,而是用冷漠又單調(diào)的口吻說,“像您這樣的家長,我還是頭一回見到。從前還沒有哪個人疑心這么重,而且您說的那些事都沒有真憑實據(jù),只是您的部分猜測和推論,對吧?”
“可是,有好幾個孩子都轉(zhuǎn)學的事總不會假吧。天天也跟我說過……”他迫切地想要證明,自己并非沒事找茬。
“呵呵,孩子的話能夠當真?現(xiàn)在的孩子都很早熟,很多時候也聰明過頭了?!迸藦谋亲永锖吡艘宦暎f這里是重點幼兒園,無論是從教學設備,課程安排還是從師資力量上看,都是久經(jīng)考驗的。“對不起,我還有事。如果您還不相信,非要轉(zhuǎn)學的話,我們也會按規(guī)矩幫你辦好手續(xù)。請放心,不會讓您為難的?!迸苏f完這些,不再搭理他了。
在幼兒園吃了閉門羹的馮煜沒敢把自己私下去找負責人的事講給田佳雯聽,此后他又找一位給孩子轉(zhuǎn)學的家長問過夏老師的底。原來此人有些來歷,家里有兩個親戚是省教育部門的領導。既然如此這般,讓幼兒園介入調(diào)查的事自然泡了湯,說讓天天轉(zhuǎn)學呢,短期內(nèi)也是不可能的??嗨紵o果的他就是從那時開始,被神經(jīng)性失眠折磨得幾乎快要崩潰的。鐵鏈滑落于井底的轟轟聲逐漸替代了他給勇士和薔花創(chuàng)作的詞曲,在他的腦海里翻江倒海,一遍接一遍,永不休止。開始的時候,他只會在夜間焦灼不安,但隨著時間的推移,白天呆在單位的時候,耳朵邊也響起了轟鳴聲。有時候,一夜之間,他會起床十多次,為的只是查看女兒是否還躺在床上;為了能夠安靜入睡,他又買來一對耳塞,每天臨睡覺便塞進耳窩??刹还茉鯓?,那種持續(xù)的,折磨人的聲音從未消失過,那聲音似乎并非是外界世界傳來的,
“你已經(jīng)看到了,我的情況并沒先前說的那樣好。我很難集中精力做事,晚上睡覺也經(jīng)常從一個噩夢進入另一個噩夢,就像進出火車隧道一樣……很多時候,我只希望這一切快點結束,但第二天醒來,我不得不再次面對這些,周而復始,無法擺脫?!闭f到這里,馮煜低下了頭。鼻尖投下的陰影落到了薄薄的嘴唇上面,讓向來沒有惡意的他變得讓人發(fā)憷。他的嗓音越來越低沉,啞啞的,后來幾乎聽不清了,就好似一枚投入深潭里,消失不見的石子?!皩Σ黄穑娴暮軐Σ黄?。其實我也知道,這些東西早就跟你無關了。但就憑我一個人,真的越不過去。”他提高了音量,努力讓自己振作起來。
“真沒想到,事情會變成這樣。”我長吁了一口氣,坦言自己對此無能為力。臨行前,我安慰他說任何事情都有解決的途徑或方法,況且像楊丹妮那樣有著豐富經(jīng)驗的心理咨詢師,一定能抽絲剝繭地幫他找到其源頭。
5
在歐美一些發(fā)達國家,一名普通心理咨詢師的收費約為每小時一百五到三百美元,而在中國那些大中型城市,其酬勞卻低得多,但其付出的代價和需要承擔的風險,卻并不比那些國家少。當我把近來發(fā)生在馮煜身上的事告訴給楊丹妮的時候,她沒像過去一樣發(fā)表相關見解,而是一針見血地指明,有些事已經(jīng)超出了我們的能力和業(yè)務范圍。從另一方面來看,馮煜也不再屬于我們的服務對象,說句公道的話,誰能指望繳納幾百塊錢,就能一勞永逸地享受終身服務呢?
“婚姻、家庭和子女,這都是很私人的問題。如果沒有深入了解和接觸,是不能亂開藥方的,就連淺層次的催眠都不可以?!睏畹つ萦萌岷偷珔s肯定的語調(diào)對我說,“你應該清楚自己目前的身份,不要進入怪圈,也不要把死結套在自己脖子上,花點心思考慮正事吧?!彼龘芘稚夏敲稉?jù)說從斯里蘭卡買來的戒指,再次提醒我該扮演好自己的角色。
不得不承認,楊丹妮的答復多少讓人沮喪,哪怕馮煜不再是我們中的一員了,可當年若不是因為他,我也無法體會到這一職業(yè)的特殊魅力和職責所在。不錯,不再來這里上課的他從業(yè)務上和我們已經(jīng)沒有了瓜葛,但那條維系情感的紐帶,依然在無形中牽引著我們。不過很快的,我便不再質(zhì)疑楊丹妮的抉擇,她的判斷從未失誤過,或許在這么做之前她已深思熟慮過,不管怎樣都是為他好。
幾分鐘之后,調(diào)整好思緒的我給馮煜掛去了電話。為了避免糾纏不清,我告訴他說楊丹妮恰好出遠門了,而關于他的事,最好還是當面找她談,因為涉及的事情太多,太廣。馮煜又問我,楊丹妮什么時候可以回。我說很快,并一再安慰他,一旦有消息,就會立即通知他的。
“那就給你添麻煩了?!彼陔娫捓锟涂蜌鈿獾氐懒酥x,說自己有的是時間和耐心。
跟馮煜通話完畢,我便開始準備出差前的工作。幾天之后,當我抵達機場,來到大廳的時候,已經(jīng)完全從馮煜的陰影中擺脫出來,并告誡自己不要再同他見面,也不要跟他保持任何形式上的聯(lián)系了。這幾天里,我想了很多,馮煜的確值得同情,但楊丹妮的話自有它的道理:這是一個高風險的,隨時隨地都要付出感情、智力,不斷被求助者們消耗其體力和心力的職業(yè),我不愿像某心理熱線主持人那樣被消耗掉,心力交瘁而死,也不愿為了一個碌碌無為的平庸之徒,自毀光輝前程。
說服自己愛莫能助的時候,我已經(jīng)領到登機牌,進入安檢程序了。而當我和楊丹妮坐上飛機的商務艙,開始一邊喝咖啡,一邊看報紙的時候,關于馮煜的事早被拋到九霄云外。一個多小時過去了,我和楊丹妮來到了廣州的白云機場。戴著深色太陽鏡,穿著棗紅色職業(yè)裝的她剛從飛機上下來,負責接待的單位就迎上前來。在這里,我們將逗留十來天,參觀和講演的日程表,組織方早就安排好了。
在廣州休整了一天半的時間,我和楊丹妮來到了一家全國百強企業(yè)的禮堂,開始了“企業(yè)文化暨管理心理學”的普及性講演。作為楊丹妮得力助手的我打開幻燈片,開始分析一組組數(shù)據(jù):在中國,每年因自殺而死亡的人數(shù)已經(jīng)超過了二十八萬,而自殺未遂者更是有二百萬之多,其中患有抑郁癥的人有二千五百六十多萬,里邊只有百分之五的人受到過專業(yè)性的治療……面對這一行行跳躍的數(shù)字,我駕輕就熟,似乎沒有什么可以難倒。而當我開始強調(diào)心理狀態(tài)對職場員工的重要性,以及粗略剖析挫折管理、壓力管理、消費行為管理等方方面面的時候,從楊丹妮的表情上看,她也還算滿意。
等到我講完這些,把話筒交給楊丹妮之后,眼下發(fā)生的那一幕一下子就把我推到了從前,推到了我最初見到她的那一天:穿著白色小禮服,頭上戴著鏤空花飾的她顯露出那種優(yōu)雅、和諧的美。伸開雙臂的她仿佛一只純潔的白鴿:“只有當一個人了解到什么東西比金錢、名譽和地位更重要,內(nèi)心有所追求的時候,你才不會感到空虛和無聊……”
在接下來的午宴和晚間舉辦的舞會上,楊丹妮可謂出盡了風頭。每跳一輪舞,她都會去衛(wèi)生間補補妝,換一身衣服,然后再次回到人群之中。倘若這種事發(fā)生在其他女人身上,也許會顯得矯揉造作,但對她卻不然。不管是穿西洋禮服,還是把頭發(fā)挽成髻兒,插上發(fā)簪,和她本人都相得益彰。她那美麗的,卻不過于張揚的觸角可以伸向任一領域,但我卻因此而感到痛苦,因為我看到該集團的某領導會在跳舞的時候,掐她油水,要么捧住她的臀部,要么貼住她的胸脯。而她呢,總會退讓地轉(zhuǎn)個圈,巧妙地避開,既不讓對方太難堪,也不至于吃大虧。即便如此,我還是難以接受。都一大把年紀了,還把頭往女人胸上蹭,算什么事情???舞會進行到一半,我回到下榻的賓館,只覺得先前膨脹起來的身體,瞬間被什么東西刺穿了。
關于昨晚的事情,姚丹妮到底給了我交代?!拔覀兊氖聵I(yè)才剛起步,很多時候你要學會忍耐?!币钊丈衔?,我和楊丹妮在賓館二樓的餐廳里吃早茶的時候,她這么對我說。或許剛剛醒來的緣故,她的眼袋還有些浮腫,這也使得我暫且忘記昨晚的不快,開始憐惜她了?!吧榧瘓F的高層對我們很滿意,看來管理心理學的那套東西,對他們起作用了。”楊丹妮把攪拌咖啡的小匙擱在盤子上,笑對我說,“付總答應多給我們介紹一些企業(yè)培訓,你也準備準備,今天下午,我們還要去兒童福利院?!?/p>
去福利院探望孩童的那番經(jīng)歷,讓我再次看到楊丹妮的善意和貼心。買好糖果和禮物的她在那些孩子們面前,極力扮演著姐姐、阿姨甚至母親的角色,無論對方怎樣持有戒心,她都能很快讓他安靜下來。“有時候,我還真想領養(yǎng)一個孩子?!被厝サ穆飞?,楊丹妮對我說,“如果不是因為忙得脫不開身,幾年前我就這么做了。”
從福利院回來,我已沒有什么憂愁和不快了??墒窃趶V州呆的第五天,另一件事卻再次把我卷了進去,讓我不得不正視。那天晚上十一點多,開始鬧意見的肚子催促我出門買夜宵,回到賓館門口的時候,我看見左邊的立柱旁邊站著兩個人。哪怕周圍光線很暗,我也隱約辨認出了那一男一女。女人不情愿地用手掌抵住男人胸口,那男的卻從另一邊攏住她。腦海里迅速閃過一個念頭之后,我匆匆而過,心情跌落到谷底。兩分鐘之后,有人來敲房門。打開來瞧,正是楊丹妮。
“已經(jīng)這么晚了,還沒休息?”站在門口的她,看上去有些不自然。
“正準備睡?!蔽遗牧伺拇矄巍?/p>
“很多事情,不是我想控制就能控制住的?!笨吭陂T框邊緣的楊丹妮對我說,“為了生存,壁虎有時也會放棄自己的尾巴。”
“可以理解?!蔽冶M量不流露出情緒。
“我想今后,你會理解的。”覺察到我不想繼續(xù)往下談,她轉(zhuǎn)身離開了。
接下來的幾天,我和楊丹妮都避免談及那夜發(fā)生的事情,從廣州回來之后,除了例行的事務,我也不會主動接近她。這種改變讓我覺察到有些東西正搖搖欲墜,可慣性卻使得我努力修補和維護,雖說我明白遲早都會坍塌。在工作之余的閑暇時光,我依然感到疼痛,那晚的情境總會逼近我的眼簾,讓我不得不正視。后來,我開始考慮更換工作,甚至試著去楊丹妮的辦公室找她說明。可最終我還是缺乏這樣的勇氣,而真正讓我把這些擱置一旁的,卻是馮煜的再次出現(xiàn)。接到他電話的那天,公司里恰好事情不多,楊丹妮也去云南開會了。
“是小艾?……我是馮煜啊,你的手機怎么打都打不通,好不容易才找到你的辦公室號碼?!瘪T煜用含混不清的語氣對我說。
“你現(xiàn)在哪里?”我問電話另一頭的他。
“就在你們公司樓下。”他的聲音還是那樣含混,就像一只患上重感冒的鸚鵡一般,吐詞不清。
不過短短一個多月沒見面,馮煜的身上就發(fā)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他依然穿著套粉紅色的高檔西服,但領口和袖口卻已經(jīng)臟了。他努力想要挺直脊背,重心卻放在前面,脖子也如鴕鳥一般向前探伸著。他遠遠地朝剛從大樓里出來的我打招呼,兩手交替握著,顯得既緊張,又惶惑。說著說著,他會突然停下來,夾住胳膊,倉促地在大樓下面的廣場上來回踱步,似乎在尋找某個關鍵詞。不過最讓人吃驚的,是他眸子里的光澤沒有了,無論是自信還是自卑,都不再存現(xiàn)于他那雙未老先衰的眼睛里。它看上去是那樣迷茫而空洞。
過了一會兒,我總算放松下來,能夠正視他,以及接下來說的那些話了。按照他的說法,自從上次接到我的電話之后,就一直在等消息,無論是在家、在路上或是在單位,他的腦海里都思量著這件事。可是半個月過去了,依然沒有關于我的任何音信,而他也愈發(fā)覺得女兒不能在幼兒園久呆,于是便主動到公司來找我想辦法。可是在大樓上班的人攔住了他,說楊總和艾經(jīng)理都不在,也懶得搭理他進一步的追問。無奈之下,他只好沮喪離開。
“那天我把天天接回家后,又去了趟青田音樂屋。本來我不想去的,但有人給我電話,非要約我見面不可?!瘪T煜的眼睛突然閃爍了一下,說,“你猜,那會是誰?”
“不會是勇士和薔花吧。”幾乎不經(jīng)思索,這句話就脫口而出。
“算你聰明,不過才猜對一半?!彼行┑靡獾卣f,“是薔花給我的電話,他們真的過五關斬六將,闖進了半決賽了!可惜的是,勇士不能堅持到最后了。”
“怎么會這樣,他們身上發(fā)生了什么事?”
馮煜沒有立即答復,而是磨磨蹭蹭地舔著嘴唇,只等到我再次追問,才沙著嗓子說,“他嘛,失聲了。你懂什么叫失聲吧?就是說不出來話,嗓子啞了。肯定是太興奮,太緊張了!如果換成我,肯定也會變成這樣?!?/p>
“那接下來怎么辦。薔花一個人登臺演出?”我奇怪他并沒替他們擔憂。
“一個人?她肯定應付不過來的!”馮煜豎起兩根手指,否定了我的意見:“勇士囑咐她去找一個合適的人選,一個可以替他進入總決賽,拿到冠軍,給他們爭光的人選!”
“你說的那個人,不會是……”我瞠目結舌地看著他,以為事情馬上就要失控了。就算馮煜真如自己說的那樣,有過一定音樂基礎,可是讓很業(yè)余,很平庸的他在舞臺上跟那些經(jīng)過多年訓練的專業(yè)選手同臺競技,未免太不量力。但沒等我說出心中的疑惑,馮煜就已經(jīng)看出來了。他不耐煩地來回踱了幾步,焦躁而急切地對我說,“這么說,你還是不愿意相信我的實力了?……不,你肯定不信!”他一把拉住我的胳膊,吵嚷著一定要帶我去見薔花。
在馮煜的一再催促下,我不得不攔下一輛計程車,跟他一起去青田音樂屋。那是沿江大道中段的路面,就在老租界的附近。從車上下來,馮煜領著我穿過馬路,說音樂屋馬上就要到了。
“你看,就是這兒?!彼附o我看。
我沒有看到他描述中的牌樓和青灰色的外墻,也沒看到常青藤、假山和活水。呈現(xiàn)在我們面前的,不過是一幢又老又舊的居民住宅。跟這里的其他住宅一樣,灰蒙蒙的,讓人憶起上世紀七八十年代。
“我們進去再聊!”他就徑直朝院子里走去了,但不多久,就被一個操著火鉗,正在生爐子的女人攆出來了。那女的橫著掃帚眉,劈頭蓋臉就是一通罵:“滾你個犯賤的瘟神,說了這里沒你找的人,再來我就打電話喊警察了!”
“肯定,是哪里記錯了?!被氐轿疑磉叺乃拖骂^,張皇地捂住腮幫,想了半天也沒想明白。我勸他早些離開,可他堅持說音樂屋就在附近。他不得不立即去見薔花,因為她還在那里等他,他們還要彩排,還要拿到全場總冠軍,更加不能叫勇士失望。
“對了,我想起來了。最近不是在修路嗎,很多地方都拆了,地址搬遷。老板肯定忘記留下電話號碼。”他的眼里重新飛濺出喜悅,就像哥倫布第一次登上美洲一樣。他自顧自地朝前走著,而生怕出問題的我也只得順從他的意思。我和馮煜就這么一前一后,走了很遠的路,數(shù)了無數(shù)根電線桿,也沒找到青田音樂屋。等到我們在江灘附近的長椅上坐下來,對面建筑物的邊緣,已經(jīng)模糊了。
“看來她是等不及了。一定是我記錯了,把時間給耽擱了!”馮煜用力推擠著前額,發(fā)出粗重的吁吁聲。我安慰說薔花一定有難言之隱。
“我們每個人不是都有不愿意對人說出的一面嗎?”我對他說。
“她肯定是嫌棄我,要不就是怕我搶了她的風頭,以為我會一個人拿走獎金!”他突然站起來,沖我嚷嚷著,從懷里摸出一張紙,撕得粉碎,揚到空中。在這張紙上,記錄著他和音樂組合的相逢邂逅,記錄著年輕的鄂倫春族獵手們放棄以往的生活傳統(tǒng),來到都市卻陷入迷茫,又難以回歸過去;在這張紙上,在馮煜親手創(chuàng)作的歌曲里,自然也不會忽略到他的小女兒,作為一個冷靜的觀察者,最明智的方法莫過于領著他最心愛的女兒,逃離這個處處布設陷阱的都市,跟老一輩的鄂倫春族人們生活在一起打獵、劃船,用樺皮搭建圓錐形屋頂?shù)姆孔?。在歌聲最后,這位已經(jīng)不再年輕的父親將會親手打造一艘白樺木做的小舟。那天清晨,露珠還掛在草葉上的時候,父親悄悄地把藏進灌木叢的船推入了河流,然后把他的女兒抱了上去。小舟順水漂流,在綠樹濃蔭下劃向遠方,來到夢開始的地方。然而站在我面前的馮煜,沒能沉浸于自己的故事太久,就回身推了我一把。
“騙子,你們真不要臉!滾開,別煩我!”他沖我咆哮了起來。
我冒冷汗地站在那里,發(fā)現(xiàn)以往學的那些東西都不管用。
馮煜向我投以古怪的一瞥,沒多做逗留,就朝楊樹林那邊走去。我拾起地上的紙屑,想要一看究竟。上面根本沒有所謂詞曲,有的只是許多奇奇怪怪,誰都弄不懂的符號。
6
記得楊丹妮曾經(jīng)對我說過,一名合格的心理咨詢師不得因求助者的性別、年齡、職業(yè)或宗教,價值觀等方面的因素歧視他。而我們的職業(yè)手冊上也有過明確的規(guī)定,當咨詢師認為自己不適合對求助者展開工作時,應明確表態(tài),將之交給能夠勝任此工作的人。那天見過馮煜之后,我才發(fā)現(xiàn)所有的事情都已不在控制之中,但楊丹妮并不希望我干預此事,而等我私下里見到馮煜妻子的時候,很多事情已經(jīng)無法挽回了。
“我老公是從去年開始變得多夢,見誰都疑神疑鬼的?!弊谖覍γ娴哪莻€相貌極其普通,皮膚卻保養(yǎng)不錯的女人說,“他的工作壓力一直很大,干了十多年還沒被提拔過,領導班子又不斷地換人……不過開頭的那幾個月,情況還算能夠控制住,他堅持吃藥、鍛煉、飲食也有規(guī)律,后來又到你們公司來學習。”
“你先生剛來的時候,大家都不知道這些,只覺得他謹小慎微、不怎么放得開?!蔽艺f。
“他是在單親家庭長大的,媽媽帶出來的孩子,懦弱得很。不怕您笑話,我老公十八九歲的時候,內(nèi)衣內(nèi)褲還要他媽幫著洗。也許我不應該這么說,但發(fā)生這種事了,他母親那邊也難脫其責,她一直摻和著我們的婚姻和家庭,挑唆我們之間的關系,說一個大男人的,成天被女人踩到頭底下,算什么爺們啊……她也不喜歡天天上的幼兒園,慫恿馮煜去找領導,說什么里邊的老師有問題?!迸巳啻曛种械募埥?,接著說,“我沒想過他會承受不了,而他也有抵制情緒,說我不了解他,只有那個叫什么的樂隊才真正懂得他?!?/p>
“是勇士和薔花?一個民謠組合?”我提示她說。
“好像是有個叫勇士的,那該是去你們公司報名后不久的事。他說起音樂屋,還說那樂隊特別棒,讓他想起學生時代,要給他們寫歌。我笑他是癡心妄想,但他還是固執(zhí)地買來紙、筆和樂譜,每天一下班就把自己關在書房不出來,用黑色的塑膠帶把玻璃也封住了,說外面吵得要命……是的,我是覺察到這有問題,但他不肯去醫(yī)院,怕花錢多,還說你們這樣的專業(yè)人士肯定能幫上忙。我想他說的也對,就任其自然,可他越來越脫離現(xiàn)實,直到那件事發(fā)生前的一天,我看到浴室里的所有燈都打開了。他坐在馬桶上搖來搖去,嘴里嘰里咕嚕地說著些什么??傻任易哌^去看,他又關燈站起來,說沒有什么事,不需要擔心的?!?/p>
“大家都沒想過會這樣嚴重?!?/p>
“那件事發(fā)生得很突然,說來就來了。發(fā)生那事的前一天上午,他還興沖沖地告訴天天,說爸爸的歌寫完了,等他把歌給一個朋友看之后,就領她去一個地方。當時我也不知道他想干什么,等到他從外面回來,天色已經(jīng)暗了。我看見他邋里邋遢地走進來,誰也不理,取下擱在衣柜上的箱子,攤放在地上,匆匆忙忙地往里邊塞東西,衣服、剃須刀,毛巾什么的……當時我就慌了神,趕緊問他想要干什么。他噓了一聲,叫我別吵醒天天,還告訴我說周圍很不安全,得趕緊離開,去一個誰也找不到的地方!”說到這里,田佳雯驚惶地看了眼窗外,然后才接著說,“我說明天再走吧,想要拖延時間,然后喊他母親過來。我想事情已經(jīng)到了這個地步,也許只有他的母親能夠管住他。我一晚也沒敢睡熟,但第二天他還是起得比我早,一起來就要拉天天走,我當然不會同意?!迸祟D了頓,盯著自己被包扎過的左手,說,“他向來是個走路恐傷螻蟻命的人。沒想到,他真的會傷害我,沒想到,他真會去幼兒園捅傷夏老師,接著又做出那種蠢事……”女人捂住臉,把頭別了過去。她的肩膀一高一低地聳著,不過始終沒有哭出聲音。
“有什么可以幫到你的嗎?”過了一會兒,我問她說。
“其他方面,我還承受得起,我只是后悔當時沒聽他的話,那個夏老師作風真有問題。可是就算我當時相信他,除了讓女兒轉(zhuǎn)學之外,還能怎樣?如果這樣他就不會干出那種傻事的話,我寧愿承擔所有的后果?!迸藫u著頭,拿手指擦了擦眼皮,看著我說,“我還想請教一件事,你們咨詢公司,還有你,為他的事盡力過了嗎?”
“我們會盡力照顧每個求助者,但有些事不是別人勸說幾句就能解決的?!?/p>
“類似的話,面對客戶的時候,我也會這么說的。我的意思是,出于你內(nèi)心的想法,是否真有做過,哪怕抽出一點點時間,仔細考慮過?”她用那種期盼的表情看著我。
“我,有過的。”我沒法正視她的目光,但還是按她期望地那樣說了。
“我想也是這樣。在他認識的所有人之中,只有我是多余的。”女人自嘲地笑了笑,堅持說今天她來付賬。
從跟馮煜遺孀會面的店里出來,夜晚的霓虹已經(jīng)讓都市呈現(xiàn)出另一番景象。在白天,它是緊張、繁忙,焦慮的,只有等到晚上,當人們陸續(xù)放松下來,學著取悅自己的時候,這里才會重新變得迷人且充滿幻想。關于勇士和薔花,或許正是在這樣的夜晚派生出來的,跟他們在一起的時候,就連最為寡淡和平庸的人也變得活力四射,精彩紛呈??墒邱T煜再也看不到他們了,而我也不會再走進楊丹妮的公司。在過來見田佳雯之前,我和楊丹妮之間還有過一番對話,不妨事的話,也在此一一說明吧。
“你,已經(jīng)知道他的事情了?”就在幾小時前,楊丹妮這么對我說。在她辦公室的桌子上,放著一張攤開的報紙。她的臉色有些泛白,但語氣還算鎮(zhèn)定。
“前幾天,我們還見過面。記得那晚我給你打過電話,當時你在云南,正在跟一個客戶談合同?!蔽覜]告訴她,我在電話另一頭聽到了嘈雜的舞點聲。
“很遺憾沒能幫上忙。真的,我也為他的事感到難過。”楊丹妮放低眉毛,說,“真不敢相信,平時看上去那么謙和的一個人,下起手來竟然如此兇殘,把自己也葬送進去了。”她惋惜著,以示哀悼。
“你覺得,他是早有預謀的?”
“我記得,一位古希臘哲人曾經(jīng)這樣說過,沒有什么問題比生死更為重要。我想那樣的動機可能是瞬間產(chǎn)生的,一閃而過,也可能為此醞釀了很久?!彼终寰渥?,但又模棱兩可地說著,“但有一點你我都該注意,他從一開始就沒講真話。什么歌手啊,樂隊啊,都是他胡編亂造的?!彼谋砬轭H為輕蔑。
“我想不明白,編造這些,對他本人有什么好處。”
“尋求同情,轉(zhuǎn)移大家的注意力,who knows?!闭f到這里,她合上了報紙,問我打算怎樣處理這件事。
“我給田佳雯打了個電話,她今晚有空?!?/p>
“你要主動約她出來見面的?到底是怎么想的……這,沒有任何意義,也很不明智!”她提高了兩個音階,幾乎快要站起來。但沒等情緒失控,她的語調(diào)就柔和了:“逝者已逝,我不希望你受到影響,那種負面情緒……懂嗎,這是不值得的?!?/p>
“你是叫我學會保護自己?”
“很多時候,我們不得不學會取舍?!彼沉宋乙谎郏_保我沒異議,才用嚴肅、認真的口吻說,“今后,我不希望你再提起關于他的事,特別是參加培訓的過程。剩下的,你該懂的。”
正如楊丹妮吩咐的那樣,我去了檔案室,順利在木架“C”欄的格子找到了馮煜的資料。褐色的牛皮紙封里裝著他填寫的那份表格,一些談話以及相關的點評備忘。我把這些東西抽出來,扔進了碎紙機。不多久,它們就“吭哧,吭哧”變成帶鋸齒的長條,順利銷毀了。然后,我走出了辦公大樓,準備去見馮煜的遺孀。
夜晚的霓虹,再次把我拉回到街邊的玻璃櫥窗面前。里邊穿時裝的假人清清冷冷,卻又熠熠生輝。玻璃折射的反光,映襯出我的形象,我看到兩個我:一個乳臭未干,一個老謀深算。而當我拋開既有的形象,以馮煜的視角重新打量這個世界時,薔花和勇士,以及那首鄂倫春族民謠,是否僅僅只是一個謊言?
耀眼的車燈帶劃過櫥窗的玻璃,模糊了我的視野,周圍一片混亂,仿佛混沌未開之時。也是在這時候,我聽到那種感人肺腑、觸動心弦的節(jié)奏傳了過來,在腳下最深的地窖里,把我一次次地打撈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