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刊記者 陳旖旎
林巧稚病重住院期間,來探望者絡(luò)繹不絕。其中就包括了鄧穎超派來的秘書趙煒。
看到趙煒時,林巧稚斷斷續(xù)續(xù)地跟他說了自己糾葛已久的一樁心事:“我從不愿意走后門……但有件事想走鄧大姐的……后門。請她關(guān)心一下建立……婦產(chǎn)科研究中心……的事情?!?/p>
就像她自己說的,林巧稚從不吃官場那一套。奉“不為良相,當為良醫(yī)”為畢生志愿的她,本身就是一個極淡泊名利的人。
1949年10月1日上午,一份大紅燙金的請柬送到了林巧稚的手上。她打開來一看,原來是請她參加下午3時舉行的開國大典的邀請。
身邊的同事無不驚羨著林巧稚能夠獲此殊榮,她自己卻不以為意:“真有意思,請我去參加政府成立的慶典,我是個醫(yī)生,請我去做什么呢?”說完,她轉(zhuǎn)身又投入工作了。
當天下午,天安門廣場紅旗飄飄、人聲鼎沸,歡呼聲、吶喊聲、口號聲、鳴炮聲響徹北京上空。排山倒海的陣陣聲浪傳到了距天安門不遠的北京協(xié)和醫(yī)院,可林巧稚卻充耳不聞,只是如常在婦產(chǎn)科守了她的病人一天。
沒有去參加開國大典,林巧稚并不覺得有什么不妥。事實上,拒絕參加此類政治活動,她這也不是頭一遭了。
就在7個月前,中國婦聯(lián)籌委會給林巧稚送來了代表證,邀請她參加中國婦女第一次全國代表大會,她同樣以病人多、離不開為由,推辭了。
林巧稚(前右)在檢查初生嬰兒的健康情況。
林巧稚(二排中)與協(xié)和醫(yī)學院同事合影。
1年前,醫(yī)院黨支部派人詢問林巧稚是否愿意參加土改運動。這讓林巧稚莫名其妙極了,土改跟她有半毛錢關(guān)系?當了解到是政府要組織一些專家去農(nóng)村參觀學習斗地主、分土地時,她甩下一句“我沒有時間,如果衛(wèi)生部命令我去的話,我可以服從”,轉(zhuǎn)身就走。
碰上了政治,林巧稚就顯得有些油鹽不進。但可以說她不通曉人情嗎?當然不,在病患及病患家屬眼中,林大夫可是慈眉善目的“活菩薩”呢。對林巧稚來說,醫(yī)生就是看病的,這是本分,政治什么的跟她沒關(guān)系。就算國家領(lǐng)導(dǎo)干部到了她跟前,也得給病人讓道。
新中國成立不久,北京市委書記彭真專程跑到協(xié)和醫(yī)院去拜訪林巧稚,不想?yún)s吃了個閉門羹,林巧稚不見。
呵!一個小小的醫(yī)生敢跟首都的市委書記“耍大牌”?
林巧稚“任性”可是有原因的——不用說,還是病人。彭真到訪時,林巧稚剛好在看病,實在是沒有閑暇招呼領(lǐng)導(dǎo)。不過話說回來,她什么時候不在為病人忙碌呢?
碰巧那陣子彭真的妻子張潔清剛在協(xié)和醫(yī)院生了孩子,她就以身體不舒服為由,將林巧稚請到了家里來,彭真這才見到了慕名已久的林大夫。
后來,張潔清還跟彭真開玩笑說:“我這個病人,比你這個書記有面子?!?/p>
世事無奈,明明一心遠離,林巧稚仍難逃無辜卷入政治漩渦的命運。
1957年,“反右運動”開始了。提出《新人口論》的馬寅初遭到批判,林巧稚身邊的不少朋友、同事都被打成“右派”。
最令她震驚痛心的,是與她亦師亦友的楊崇瑞,這位中國第一位醫(yī)學女博士,以“犧牲精神,造福人群”為倡導(dǎo)的杰出女性,因為“擁護、鼓吹馬寅初的《新人口論》”也被“打”了。
而在那段“反右”之風肆虐的歲月里,林巧稚仍舊“我行我素”地發(fā)表與她的師友楊崇瑞、李宗恩等“右派分子”別無二致的言論,所幸她還是有驚無險地逃過了一劫。
這與她的“歷史”比楊、李二人“清白”有關(guān)——同他們二人不同,林巧稚潛心醫(yī)術(shù),從沒在“舊政權(quán)”擔任過任何職務(wù)。
然而,該來的躲也躲不掉。林巧稚終究還是被推入了政治的泥淖。
1966年,“文革”的浪潮席卷全國。當看到辦公室門上明晃晃糊著的大字報——“別了,協(xié)和祖師婆”時,她的眼睛被刺痛了。風太狂了,風過草偃,她知道自己這回難得幸免了。
“資產(chǎn)階級的反動學術(shù)權(quán)威”林巧稚被勒令“靠邊站”。被撤銷醫(yī)院內(nèi)外一切職務(wù)之后,林巧稚被“發(fā)配邊疆”做起了絨癌病房的護工。那雙治病救人的手開始刷起便盆、倒起痰盂來。而后,這位國內(nèi)婦產(chǎn)科首屈一指的專家才被“開恩”,回到門診做實習大夫。
在那些“劃清階級界限”的年月,人人自危,多少夫妻、父子、兄弟恐被牽連,而與那些本該最親近的人宣布斷絕關(guān)系。也是“戴罪之身”、自身難保的林巧稚,卻是屢屢“頂風作案”。
林巧稚從來沒像這樣關(guān)注過政治。她用同情關(guān)懷的眼眸,凝視著那些同遭厄運,處境甚至比自己更窘困難堪的師友、同事。
踏著厚厚的積雪,她來到當時已經(jīng)被停職停薪的老同學、著名細菌學家謝少文居住的小屋。幾句簡單的關(guān)懷問候之后,她陪著謝少文靜默地坐了一會兒,便起身告辭。離開時,她留下了句“多多保重!”和一個信封,里面裝有10張拾元面值的人民幣以及一張字條,上面用英文寫著:“這不是錢,這是友誼?!?/p>
離開謝少文家,林巧稚又向另一位老友家走去……
1967年的冬天,比往年的都要冷一些——至少對彭真的女兒傅彥來說是寒徹心扉的。
這一年,她的父親被打成“反革命”,撤銷一切職務(wù)后關(guān)押收監(jiān),母親也在不久之后鋃鐺入獄。傅彥和弟弟們成了人人喊打的“黑幫子女”,被趕出了家門。
無家可歸的傅彥飽受人身侮辱與心靈摧殘,滿腹痛苦委屈的她不敢想象,有一天還有人能夠摟著她,親熱地喚她的名。
那天她出門買菜,走到東單路口時,忽然,一個老太太從后頭趕上來一把將她抱住,嘴里激動地喚著:“彥彥!彥彥……”
傅彥愣在當場,淚一下子涌了出來,她認出了這個同樣一臉憔悴、愈見蒼老的老太太,是以前常來家里走動的林大夫。
“我特別吃驚?!被貞浀搅俗爝叄祻┓路疬€能嘗到那酸澀的滋味,“因為這時候,已經(jīng)沒有任何人來理我們了,我們就像一個孤零零地在這個社會上生活的人……這個時候,這一個擁抱,給人的那種溫暖,真是已經(jīng)很久沒有感覺到的那種溫暖?!?/p>
“彥彥,你,你好嗎?”摟著小姑娘單薄的身子,激動心疼之余,林巧稚有些語無倫次,“現(xiàn)在你住在哪兒?你爸爸媽媽都還好嗎?”
林巧稚這一連串關(guān)切的問話驚醒了傅彥。再貪戀這份珍貴的溫暖,她也不能連累了林大夫!淚流滿面的她狠狠心推開了林巧稚,深望一眼后,咬咬牙向遠處跑開。
跑出了一段距離,傅彥忍不住回頭,卻見那個枯瘦的老太太,還是一動不動地站在寒風里,默默凝望著她的身影。
此后的幾年里,林巧稚無數(shù)次想起這個苦命的小姑娘,為她心疼,為她擔憂,也曾多番打聽她的消息。卻沒想到,再見面竟是這樣一番景象:
1974年的一個冬夜,林巧稚家中的電話鈴聲久違地響了起來。聽筒里傳出了一陣微弱喑啞的聲音:“林大夫嗎?我是彥彥,我是彥彥呀!”
傅彥是在一個公用電話亭里打的電話,她實在是走投無路了,才硬著頭皮向林巧稚求助。
1968年,傅彥剛從北京大學國際政治系畢業(yè),這樣一位本該前途無限光明的高材生,卻因為父親是“大黑幫頭子”,而遭受了種種迫害。后來她被發(fā)配到農(nóng)村勞改,艱難困苦的生活幾乎榨干了她的身體。
1972年生了一個女兒后,她一直沒有調(diào)理好身體,月經(jīng)不調(diào),不幸得了血崩?!皟商煲院?,我的手就整個癟下去了,血流得太多,像自來水管一樣。”從傅彥平靜的語調(diào)中,我們無法想象當時的她是怎樣的痛苦無助。
毫無猶豫,林巧稚立即把傅彥接了過來,又聯(lián)系學生許杭將她秘密安排進首都醫(yī)院婦產(chǎn)科。林巧稚親自為她做了全面細致的檢查,并量身訂制了治療方案。在傅彥病中,林巧稚對她百般呵護、千般寬慰。幾個月后,傅彥康復(fù)了。
然而,紙包不住火,傅彥的身份終究曝光了。一些“好事者”自認為抓住了把柄,指著林巧稚的鼻子便尖銳地嘶叫起來。
“你的階級立場哪里去了?你為什么給‘大黑幫頭子’的‘黑幫公主’看?。俊?/p>
“你跟他們什么關(guān)系?為什么對‘黑幫公主’這樣關(guān)心?”
……
面對紛至沓來的各種質(zhì)問,林巧稚的氣勢絲毫沒有被壓下,她只是平靜卻義正詞嚴地予以反擊:“我是個醫(yī)生,我就是治??!救危濟難是醫(yī)生的天職,我能見死不救嗎?”
1960年,中央在北戴河召開會議,隨行的70多位領(lǐng)導(dǎo)夫人也“召開”了一次“大會”,其中有周恩來的夫人鄧穎超、李富春的夫人蔡暢等。
令人驚奇的是,她們合影留念時,坐在第一排中間的,不是哪位大領(lǐng)導(dǎo)的夫人,而是林巧稚。她是被特邀來為夫人們做婦科體檢和健康咨詢的。
毓園,即林巧稚大夫紀念園,坐落于廈門鼓浪嶼東南部復(fù)興路,1984年5月由廈門市政府修建而成。
在這些夫人中,不少人與林巧稚有著深厚的感情。廈門鼓浪嶼毓園內(nèi)的兩株南洋杉,就是鄧穎超為紀念林巧稚,于1984年親手種下的。說起她們兩人的結(jié)識,還有個小故事:
一天,林巧稚的診室來了兩位身穿灰布列寧裝的婦人,來求診的是走在前頭更年長些的那位。
沒想到,一走進診室,林巧稚就對她們說:“以后再來看病,別掛這種號了,這要多花許多錢。我也看普通門診,都是一樣的,只不過多等一會兒。”
原來當時的掛號費分兩種:一種是專家門診,兩元錢;一種是普通門診,兩毛錢。專家門診一般是接待國家要員或者外國使領(lǐng)館的夫人。
1960年,中央在北戴河召開會議。期間,林巧稚(左九)與領(lǐng)導(dǎo)夫人們合影留念。前排左起依次為:卓琳(鄧小平夫人)、張榮華(聶榮臻夫人)、王光美(劉少奇夫人)、鄧穎超(周恩來夫人)、曾志(陶鑄夫人)、楊之華(瞿秋白夫人)、林巧稚、蔡暢(李富春夫人)、陳琮英(任弼時夫人)、何蓮芝(董必武夫人)、吳仲蓮(江華夫人)。
林巧稚是當仁不讓的專家,但是顯然,普通百姓求診的要比上流太太多得多,因而她更多還是在普通門診待著。有時候,總住院醫(yī)師葉惠方會提醒她,待診室有“特殊病人”在候著,林巧稚總是頭也不回地說:“病情重才是真正的特殊?!?/p>
林巧稚給那位婦人進行了一番詳細的問診、檢查,一貫的溫和,沒有特別熱情,也沒有故意冷漠對待。
后來她才知道,來找她求診的原來竟是鄧大姐,她是匿名來的。
鄧穎超經(jīng)歷過兩次喪子之痛,一次墮胎,一次難產(chǎn)。在艱苦的革命年代,她的身體被拖垮了,后來再也沒能懷孕——林巧稚也束手無策。
林巧稚一向敬重周總理,也感動于他們夫妻二人的相濡以沫,于是對于這位可親、可敬,卻又可憐的大姐的病情格外上心。她多方努力為鄧穎超尋求醫(yī)治方法,還曾動員她做一次輸卵管疏通,以增加生育可能,但不知為什么,鄧穎超最終還是放棄了。
除了高官太太,也有不少名流女士深感其德,其中就有我們所熟悉的同為八閩杰出女性的冰心和林徽因。
冰心和吳文藻的三個孩子吳平、吳冰、吳青,林徽因和梁思成的子女梁從誡、梁再冰,他們的出生證上都有一行秀麗的英文簽字:“LinQiaozhi's Baby(林巧稚的孩子)”。他們都是林巧稚接生的。
后來林巧稚與冰心頗為相熟了,就跟她開玩笑說:“你的孩子都是我的孩子。”這不過是句玩笑話,但又確是真心話。
林巧稚曾經(jīng)動情地表白:“生平最愛聽的聲音,就是嬰兒出生后的第一聲啼哭?!睂τ诿恳粋€她接生的嬰孩,林巧稚都珍而重之。而對待病人,她的態(tài)度一樣是無可挑剔的。
“在產(chǎn)前的檢查和產(chǎn)后的調(diào)理中,她給我的印象是敏捷、認真、細心而又果斷。她對待病人永遠是那樣像親人一般地熱情體貼,雖然她常說,‘產(chǎn)婦不是病人’。”
這話出自林巧稚的病人冰心之口。聽聞林巧稚病逝的噩耗后,冰心寫下了《悼念林巧稚大夫》一文表達哀痛,此篇后來被收錄在《冰心全集·第七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