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男
朱勇戴著墨鏡,手里牽著六歲的女兒,慢慢在海邊的小商品一條街上走過,走近儲秀秀的攤位。他猜她不會在第一眼認(rèn)出他,他可是距離十米八米的時候就認(rèn)出她來了。因為他是有備而來,早就聽她弟弟儲俊武說,她在海邊賣小飾品,如果在小城的大街上相遇,朱勇知道,他們定然擦身錯過,而毫無知覺。她變化極大。紅色的鴨舌帽并沒有給她擋住海邊強烈的紫外線,她的臉快黑成古銅色了,皮膚也粗糙多了。她站在綠色涼篷下的貨攤后面,臉上黯然無光。她正在應(yīng)對兩個游客,沒有在意他的走近。他發(fā)現(xiàn)她連自己都不在意了,不再化妝,穿著樣式普通的藏藍(lán)色短袖T恤,一任胳膊黑成兩截碳棒。
女兒顛起腳尖,兩只小手扒住貨攤邊緣。
“爸爸,我要那個——”
儲秀秀的貨攤兒東西不算少,也很雜,珍珠項鏈?zhǔn)宙?、用貝殼粘起的小工藝品、孩子用的望遠(yuǎn)鏡、花斑石、手機(jī)套、發(fā)卡和皮套什么的,擺滿了攤板,有的掛在顧客夠得到的細(xì)繩上,就在顧客的臉前。女兒指的是一串用核桃大小的小海螺穿起的項鏈,朱勇卻拿起一個成人拳頭那么大的海螺,放在女兒的耳邊?!皝?,聽聽大海的聲音。”女兒安靜地站著,眨著眼睛認(rèn)真傾聽,幾秒鐘后嚷了起來:“什么都聽不見,我要那個——”
“給,小姑娘,小可愛?!眱π阈阋阉妥吣莾蓚€顧客,從一大把海螺項鏈中拎起一串,遞給小女孩。她臉色愉悅地看著孩子。
朱勇要幫女兒,小姑娘扭了一下身子,自己把那串小海螺掛上脖子,仰頭得意地看著父親。朱勇敢忙掏出錢包?!岸嗌馘X?”“十塊?!?/p>
儲秀秀接錢的時候愣住了。“是你?我說怎么面熟呢?!彼哪抗怆x開他右手的中指,開始打量他的臉。他的臉沒有什么特別的,他的右手中指倒是有特點,末梢的那一節(jié)缺失了,但是她沒問那是怎么回事,她說:“你胖多了,白了,朱勇?!?/p>
“是嗎?”朱勇摘了墨鏡。他才三十多歲,還不到發(fā)福的時候,可能是這些年做生意掙點錢,吃喝多的緣故吧。
“想不到,你孩子都這么大啦!”儲秀秀對著小姑娘笑笑,眼角起了細(xì)細(xì)的皺紋。
朱勇尷尬一笑,又有點害羞似的,扭頭看一眼不遠(yuǎn)處的松樹林。
海邊一帶的松樹,是20世紀(jì)五六十年代為了防風(fēng)固沙栽下的,朱勇一直以為那是些馬尾松,后來才弄清楚全都是黑松。松林是一條墨綠的油彩,穩(wěn)穩(wěn)地、厚實地抹在曲折的海岸上。林中散發(fā)著松香,地上一層黃褐色的針葉,踏上去軟綿綿的,許多硬實光白的羊腸小徑,方向各不相同地交錯著,說明很多人都走過同一條小路,卻另有人又僻新徑,結(jié)果又有很多人跟著踏足,形成了另一條小路。林子里真的需要這么多的小路嗎?他每次來這林里都這樣琢磨著,覺得這是很有意味的事。
那年夏天的后半時期,他們幾個年輕人休假的時候,都是在這林中度過的。夏天,這黑松林是個樂園,是乘涼的好地方。常有年輕情侶租了涼席,坐在某棵樹下纏綿,或者是擺上一大堆面包香腸冰紅茶營養(yǎng)快線什么的,甜蜜蜜地吃喝。而日落后,附近的居民吃過晚飯,會到這林子里來散步,那真是一張眾生萬象圖:佝著背的老人,孤獨地走著,很努力地邁著步子;中年夫婦,步伐從容,表情平靜甚至淡漠;年輕夫妻被孩子拉扯著手,步態(tài)忽急忽慢,一臉笑意,滿懷憧憬和希望。而缺席的中學(xué)生們,不是在學(xué)校上晚自習(xí),就是在家寫作業(yè)呢。
他們在不同的時間段都來過。朱勇和儲俊武從稍遠(yuǎn)一點的電子廠過來;儲秀秀是在一家超市碼貨,離這里不遠(yuǎn),自然晚上來的時候多。更重要的是,她有了男朋友,那小子叫安明,從安徽農(nóng)村來,在附近的造船廠打工。朱勇和儲俊武如果白天來和他們一起玩,會在傍晚的時候離開,把午夜前浪漫的時間留給他們。朱勇推斷,那個夏季的前半截,儲秀秀一直跟安明在一起來著。那小子個頭不高,長相還不錯,傻頭傻腦的,秀秀說他那是單純,她喜歡的正是他這一點,他跟別的男孩子不一樣。能怎么不一樣呢?朱勇想,好像她閱人無數(shù)經(jīng)驗一大堆似的。
朱勇跟儲俊武成為朋友,是通過一個戲劇性的場面。
在電子廠的食堂,賣飯的師傅是本地人,從河南來的朱勇聽不懂他的話,這個東部海濱城市比他們中原一帶所有的地方都洋氣漂亮,跟公園似的,可當(dāng)?shù)厝藵M嘴的土話,既難聽又難懂,得過上半年才能適應(yīng)。比如,他們把“什么”說成“么兒”。那賣飯的師傅站在窗口內(nèi),問外面的朱勇:“你要么兒?”朱勇說:“要饃。”里面再問:“你要么兒?”外面再答:“要饃?!蹦菐煾挡荒蜔┝?,瞪起了眼睛?!澳愕降滓磧??”朱勇大聲而認(rèn)真地說:“要饃!”師傅拎著一個長把勺子,繞到偏門沖出來, “你什么意思?你學(xué)我是不是?”他揮起勺子向朱勇頭上扣過來,食堂的局部立刻亂了。儲俊武沖上去,拉開師傅, “哥,他是河南來的,聽不懂你的話,他們河南人管饅頭叫饃。他真的沒學(xué)你?!?/p>
儲俊武比朱勇小幾歲,也是農(nóng)村來的,老家離這兒百來公里,他姐姐比他大兩歲,比他早來兩年,開始也在電子廠干過,后來跟關(guān)系不錯的姐妹去干別的了,具體干什么,他也不知道,談了男朋友后,就在超市干了。有天休假,他對朱勇說:“我?guī)闳ノ医隳峭姘?。?/p>
但是,他們并不是到儲秀秀住的地方,而是直接在松樹林里匯聚的。小伙子們都穿著汗衫和長到膝蓋的大褲衩子,儲秀秀穿的是無袖的連衣短裙。朱勇暗自驚訝,她一個農(nóng)村女孩子,怎么那么白,臉和胳膊和腿都細(xì)皮嫩肉的,沒有一點土氣,他不知道她是天然如此,還是以女孩的嬗變,順應(yīng)了城市生活。因為她的緣故,他開始格外注意安明。
安明也有一個白得耀眼的地方,那就是他的牙齒,他不怎么說話,動不動就露齒一笑,帶出純潔的意味。他勤快地把秀秀帶來的涼席鋪在幾棵樹間的松針上,秀秀把幾個塑料袋子打開,把東西一樣樣拿出,擺在涼席上,面包、火腿腸、榨菜、瓶裝啤酒,這就是大伙兒的午餐。安明用牙齒咬下酒瓶的蓋子,一連咬了四個,每人發(fā)一瓶。朱勇再次驚訝,儲秀秀對喝酒滿不在乎,跟他們一樣,對著瓶嘴仰脖子灌。四人各坐一邊,朱勇恰好跟儲秀秀相對,她雖然夾著腿坐在那里,可裙子太短,他的眼睛總想往她兩腿之間溜,如果克制這一欲望,他又總想看她的臉,同樣不自在,所以,他跟安明換了位置。
不遠(yuǎn)處,有群年輕男女也在野餐,看上去是附近一個大學(xué)的學(xué)生,他們很鬧騰,不時傳來女孩子的尖叫,不時會有人跳起來追著打鬧。朱勇他們沒法那樣,他們時而沉默,時而有幾句簡短的對話。他們關(guān)系密切,精神松散,儲氏姐弟沒必要,而他和安明還比較陌生,安明和儲秀秀最有可能那樣打打鬧鬧,可沒有那種氛圍,兩人至多是你推一下,我掐一把,或者互相含著某種意味,瞥對方一眼。
松林里有股松油子的香氣,加上酒的催化,每個人都暈乎乎的了。酒喝完,東西吃光了,儲俊武最先躺下來,很快響起了鼾聲。朱勇也就地躺倒,他對儲秀秀說:“你們也躺下吧,在這里面睡上一覺,很有意思?!眱π阈銋s站起來,走到對面安明的身邊坐下,摸著安明的膝蓋,朝朱勇笑笑。朱勇看著被樹枝隔成碎塊的天空,感到一種美好的醉意,藍(lán)天被這樣分割后似乎更藍(lán),他愿意躺在這里變成一個白癡,什么也不想,不想廠里的活計,不想自己的前途,不想人類的未來。他閉起眼睛,心想自己很快會睡著的。
可是,他聽到一陣摩挲聲,還有不小心露出的接吻聲,有耳語聲,有悄聲的央求,有推推搡搡的拒絕。朱勇忍著,不讓自己睜眼看他們,哪怕一條縫也怕驚著他們。將來,他們會結(jié)婚嗎?在這個城市里,還是回到其中一人的家鄉(xiāng)?他覺得他們好歹已經(jīng)有了一個目標(biāo),一個開端,而他還什么都沒有呢。
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直立起來,表明有大變動,朱勇不由地將眼睛睜開一條縫,看到儲秀秀站起來了,她向下拉了一下裙角,在安明摸了一把她的大腿后,邁步向公廁方向走去了。朱勇立刻覺得膀胱發(fā)脹,坐了起來,但他不能緊隨其后也往那個方向去,那樣怎么說都不合適,便跟安明聊了起來。在異鄉(xiāng),他們都開始說普通話。
朱勇說:“你女朋友不錯,像個城市女孩兒。”
安明將目光從儲秀秀背影上拉回來,對朱勇笑了一下。“我也覺得不錯,她對我特別好,還說過年的時候讓我跟她回老家,見見她父母?!?/p>
“那就是她想跟你結(jié)婚了?你小子有福,現(xiàn)在女孩子都太實際了,胃口也太大。”
“我也不是很差呀,我在老家有房子,爹媽都給我準(zhǔn)備好了,就是欠點債,所以我出來打工幫他們還上。”
“你們誰追的誰?”朱勇被安明的傻氣引得想逗他一下。
“她追的我?!卑裁餍σ幌隆?/p>
“你一個打工的,她來追你?”
“真的,”安明收起笑,繃起臉,“就在這林子邊上,有天傍晚,我來看海,她夾著小涼席來乘涼,我根本就沒注意到她,她主動湊過來,問我是外地來的嗎?喜歡大海嗎?我說,‘誰不喜歡?你看,像鏡子似的,又像一層光溜溜的白冰。真靜。她說,‘你等刮大風(fēng)的時候再來看,那才嚇人。我天天來,天天碰著她,碰得次數(shù)多了,就好上了唄。”
朱勇一邊聽安明說這些,一邊在樹縫中瞧見遠(yuǎn)處一個海灣處有幾艘白船,岸上是一堆白色的建筑。但他逗安明說:“你們睡過沒有?她是處女嗎?”
安明認(rèn)真地說:“你看你,問這個干嘛?!?/p>
朱勇瞥見儲秀秀回來了,便轉(zhuǎn)了話題?!澳沁?,有白船的地方,是你們船廠嗎?”
“對,是船廠,所以我來這玩很方便?!?/p>
等儲秀秀坐下來,朱勇站起來,急急往公廁去了。解決了問題,從公廁里出來,他沒有急著回到樹下,他想給那對戀人一點時間,便在林中隨便走走,因而發(fā)現(xiàn)林中有那么多的小路,有清晰的,有隱約的,有鋪著松針的,有裸露著硬土地的。這些小徑加重了他的迷茫,這時候,他無論如何也不會想到,有一天晚上,他會在這樣的小路上被一個女人攔住。不過現(xiàn)在,他想他該回去了,儲俊武大概醒了,他們大概在等他了。
朱勇一直記得,他們幾個人曾在儲秀秀租住的地方吃過一次午飯。是一幢公寓樓的一樓,實際上是一個小車庫,主人稍加改造,安裝了上下水,隔出了兩個小間,做廚房和洗手間。沒有窗子,所以小屋里悶熱。即使這樣,他們也覺得儲秀秀已經(jīng)很奢侈了,不像他們還得住臭烘烘的集體宿舍,沒有自由。
儲秀秀穿著背心和熱褲給大家做飯。她男朋友安明買了一捆本地產(chǎn)的瓶裝啤酒回來,便打開電視,讓未來的小舅子和朱勇坐在床邊看節(jié)目,他自己拿一個小馬扎坐在一邊,擺弄起新買的手機(jī)。對于他們這些打工的年輕人,手機(jī)還是稀罕物,朱勇和儲俊武都湊過去看。手機(jī)是長方形的,黑的,不是什么牌子貨,但足以讓他們羨慕。儲俊武問:“你買的?”安明說:“你姐買的。我們船廠都兩個月沒發(fā)工資了?!薄敖?,你可真舍得?!钡艿艿目跉饫锷l(fā)著醋味兒?!拔易尠裁髂弥茫銈冋l想給家里打電話,也可以用?!钡l也沒有厚起臉皮用這個手機(jī),他們知道手機(jī)話費很貴。
朱勇心想,儲秀秀對安明可真好。在儲俊武頻頻換著電視頻道的時候,朱勇打量了一下床鋪,是一米五寬的那種雙人床,一般都是房東提供的,上面鋪著干青草色的涼席,應(yīng)該是他們在海邊黑松林里野餐時用過的那一張。他不由地看看安明,又透過玻璃隔斷,看看儲秀秀,猜測他們是不是已經(jīng)同居了。他們的臉上沒有什么,床上也沒有什么跡象。后來,喝了很多啤酒后,他去洗手間,又留心看了擱物架上的東西,除了女人的用品,他沒有發(fā)現(xiàn)刮胡刀和另外一套牙具。他心情舒展開來,尿得也痛快??上词值臅r候,他的心又緊了一下,人家兩人同居,會大明大擺的讓人看?安明來這里睡一晚也是很簡單的事,自然不會留下什么明證。他突然覺得自己很無聊,管人家的事干什么。
午飯后,儲俊武提議去錄像廳看武打片兒。電子廠有一臺電視給大家晚上看,那么多人看一臺電視,不能由著自己的意愿隨便換臺,真沒意思,船廠估計也是如此吧,所以,他們都很樂意。他們進(jìn)去時,里面剛開始放《英雄》,黑咕隆咚的,安明自然拉了秀秀的手,找了空位在后面坐在一起。朱勇和儲俊武在中間找到空位坐下來,他費了好大的勁才管住自己的頭,不會扭回去看儲秀秀。好在,他喜歡武打,看過李連杰,也看過甄子丹。這回是甄子丹與李連杰對打,看著過癮,是在棋館中,李連杰揮著鐵劍,甄子丹舞著銀槍,槍劍相交,鳴響直戳人的心魄。但他認(rèn)為,這場打斗氣勢上明顯不足了,兩位武打明星已經(jīng)過了巔峰期。
出了錄像廳,傍晚了,儲俊武說:“日子真無聊,真想有這樣的機(jī)會打一架?!敝煊赂胶偷溃骸翱刹皇??!彼麄兌紣灹艘簧泶蠛梗瑑π阈阏f:“去海邊涼快一會吧?!庇谑?,四個人穿過車流不息的馬路,進(jìn)入黑松林,海上涼爽的氣息一下子撲上來。
林子里已經(jīng)有一些住在附近不必上班的人,早早吃過晚飯,出來閑逛了。他們四人穿過林間小路,到了松林靠海的一面,再往前是沙灘,不過不像正規(guī)海水浴場的沙灘那么好,半沙半泥,上面還有退潮留下的海草、貝殼什么的。海面上倒極其美艷,波光閃著暗紅的光,海里有不少人在游泳。朱勇說:“應(yīng)該下去游一會兒,可惜沒帶泳褲。下次吧?!彼亦l(xiāng)有條很寬的大河,他小時候是個水鴨子,游泳對他來說不算稀罕事,他不過是想炫耀一下。
果然,儲秀秀說:“下次你教我們?!?/p>
朱勇說:“安明不會嗎?你們都不會嗎?”
“我老家村里沒有河,不會游?!卑裁髡f。
儲俊武說:“在海里游太麻煩,上來還得沖洗?!彼麄兌伎吹搅?,沙灘上有間活動板房,是給人換衣沖洗的地方,可收費太貴。
“到時上我那去洗?!眱π阈阏f。
他們在相鄰的兩個石凳上坐下來,看著海面,暗紅的太陽一下子沒入海平線上藍(lán)灰的云層里,海面是灰白的了。這時,兩個中年女人聊著天兒,從他們面前慢慢走過,一個對另一個說,房子挨著松樹林真不好,春天的時候,松樹開花,家里每天都是一層綠毛毛,頭一天擦了,第二天又是一層,真是煩死了。她打算賣掉這房子。另一個說,開窗就是一片綠,多養(yǎng)眼哪,沒想到還有這一樣不好。
儲秀秀冷笑一下,對安明說:“這女人,真矯情,我什么時候能在海邊有個房子,擦多少灰都行啊。這是我的目標(biāo)。”
“聽說海邊的房子貴著呢,”安明說,“咱們幾輩子才能買得起?”
“沒出息?!眱π阈闵焓贮c了一下安明的腦袋。
朱勇說:“會有的?!彼粗裁鞫汩W的樣子,覺得他可真是太老實了,連哄一下女人都不會。
后來,儲秀秀問弟弟和朱勇,要不要再回她那里吃晚飯,兩人都說不餓,不去了,他們還想回錄像廳去看電影。兩人把一對戀人留在海邊,穿過松林和馬路,又回到了錄像廳。這晚,他們看的是黃片兒。
朱勇來海濱小城前,曾在老家附近一個小鎮(zhèn)打工,跟一個女孩相處過半年,正是熱得沒處躲的夏天,他帶她去江里游泳,她水性不好,至多敢在齊胸口深的地方待著,他故意把她抱到深水區(qū),嚇得她哇哇大叫,求他把她送回去。
這會兒,在大海中,他想如法炮制,跟儲秀秀開個玩笑,但他最終沒敢造次。畢竟是別人的女朋友。那個夏天還沒結(jié)束,那個女孩兒跟他說要回一趟家,就再也沒回來,后來聽說她回去嫁人了。事情怎么會這樣,他一直搞不懂。
幾個人一起來游泳,約了幾次才成行,得四個人都趕在一天休班,同時還得儲秀秀說自己方便的時候這樣,一直到八月下旬熱天快結(jié)束,又特意等太陽落了才來,因為白天會曬壞皮膚。儲秀秀呢,怕把自己曬黑了。
他們?nèi)ス珟鷵Q上泳裝,衣服就放在沙灘上干爽的地方,然后沖進(jìn)海里,海水的冷涼讓他們不由地尖叫起來。天光白亮亮的,朱勇看到儲秀秀的確很白,有些女孩子,臉白,胳膊腿卻是黑的,而她露在泳衣外的一切部位都是白的。她完全沒有基礎(chǔ),不像安明和儲俊武還能狗刨兩下。所以,他在她身上費的心思就多,他也愿意效勞。他讓她吸滿一口氣,然后伸直胳膊趴進(jìn)水里,再伸直腿,自然就能漂起來了。她試了幾次都不敢,只是彎一下腰就停下來,安明拉著她的手,她才撲進(jìn)水里,卻差不多是撲在安明的身上。
“有個游泳圈就好了。”她看有些女人和孩子身上套著花花綠綠的泳圈在撲騰,滿心羨慕。
朱勇說:“那樣的話,你永遠(yuǎn)也學(xué)不會游泳。”
他自己變著花樣游了一氣,一會蛙泳,一會仰泳,一會自由泳,又停下來教安明和儲俊武蛙泳的動作,如何蹬腳,如何伸手扒水,兩人照他教的,各自練習(xí)去了。他又鼓勵儲秀秀,“大膽點兒,我保護(hù)你?!彼允遣桓?,只嘿嘿地笑。他想,既然讓他來教游泳,怎么也要盡心盡力,要有教的樣子。于是,他說:“來,拉著我的手?!彼怂氖?,預(yù)備著要往水上趴了,又停住,松開他的手,繼續(xù)笑。
儲俊武撲騰過來說,“姐你真笨?!?/p>
安明也撲騰過來,“來吧。”秀秀一聲尖叫被他拉進(jìn)水里,兩腿直蹬,掙扎了一會兒,總算扶著安明站了起來,咳嗽著,使勁捶打著安明的胸。不過,就此,她總算不那么怕了,可以嘗試如何漂起來了。因此,朱勇開始給她講解動作,配合著示范。
天色轉(zhuǎn)眼就暗了,海水隨著變黑,似乎也更涼了,瘦弱的安明直喊冷,胳膊上起了雞皮疙瘩?!拔疑先ヅ鸵粫??!彼哆吪倭藥紫拢酒饋?,蹚著水上岸了。朱勇看到儲秀秀的胳膊也起了雞皮疙瘩,但她正在興頭上,沒有說冷。儲俊武在他們當(dāng)中身體是最好的,他毫不理會別人的動靜,悶頭在一片人少的區(qū)域,認(rèn)真地練蛙泳。
朱勇感覺周身放松了,知道該怎么教儲秀秀了。他不知道那些游泳教練是怎么教人游泳的,他只按自己的想法教。他對儲秀秀說:“你別緊張,一定要放松,放松才能漂起來?!?/p>
她說:“我怕掉下去?!?/p>
“別怕,來,我托著你?!?/p>
他向岸上看了一眼,好像安明會怪罪自己似的,但因為在海里挪動了位置,他找不到他們放衣服的地方了,安明應(yīng)該在那里拿著毛巾擦水。附近還有個儲俊武,但他哪里會管這些事。朱勇將右手小心地伸到秀秀小腹的方位,左手拍拍她的后背,“來吧,伸出胳膊,大膽趴下去?!彼兆隽?,立刻手腳舞動起來。“慢點,慢點,放松,放松?!睘榱苏瓶厮钠胶?,他的左手不時要壓一下她的腿,還要注意分寸,不夠的話,怕她出意外,太過的話,又恐失禮。他隨著她的運行,移動著腳步,但她撲騰了沒有半分鐘,就停下站起來,自己呵呵地笑。
“有進(jìn)步了?!彼f。
儲秀秀環(huán)顧了一下,問:“俊武呢?”
朱勇也四處瞧了瞧。“是啊,他跑哪兒去啦?”
“可能上去了吧,咱們也上去吧,我也有點冷了?!彼f。
“你再撲騰幾下,注意一下動作?!?/p>
“好吧?!?/p>
夜紗掛下來,岸上的人只是輪廓鮮明的影子了,水里的人眉目倒還看得清。朱勇像剛才一樣,還是一手托著儲秀秀的小腹,一手隨時扶她的背,或者腰,或者腿。她的泳衣是分體式的,但上衣很短,露著肚皮,他的手感覺到她的細(xì)膩光滑,心里軟軟地。有一會兒,他看她熟練些了,就偷偷松了手,她感覺到了,一慌神,大叫起來,他趕忙抱緊她,正好是在她身后,一手捂她的胸,一手捂她的肚子,明知道不合適,卻僵住了,他想起那天晚上看的黃色錄像,心跳加快,感到她的身體在發(fā)抖。停了幾秒鐘,她猛地扭動幾下,甩開了他,頭也沒回,就朝岸上走去。
她必定是生氣了。
朱勇一直看著她的背影,在沙灘上的人群中轉(zhuǎn)來轉(zhuǎn)去,最后停下來。那里有兩個人影坐著,披著浴巾。他也突然冷得打哆嗦了,沒了游泳的興致,也上了岸。他們的衣服都放在一起,他必須走過去。
儲秀秀說:“走吧,到我那沖洗吧?!彼麄儨?zhǔn)備披著浴巾,走到她那里去,夏季海邊常有人這樣。
朱勇卻說:“我不去了,我到林子里換一下就直接走了,我還有點事要辦?!彼桓抑币曀?,拎上自己的干衣服,不管別人怎么看他,往松林里去了。
樹林里散步的人大半都離去了,林子里有些空蕩,卻懸浮著一層黑影,是樹頭聚合的緣故。馬路上橘紅的燈光漫過來,樹干細(xì)黑的影子,鬼魅般交叉著。朱勇穿過人多的地方,到了偏僻無人處,迅速換下泳褲,裝進(jìn)塑料袋,在手里甩動著,游逛起來。前面出現(xiàn)一個女人,夾著涼席,也在蕩著,看上去也是漫無目的,像是有什么不高興的事,出來散心似的。她發(fā)現(xiàn)一個五十歲左右頭發(fā)稀少的男人,在小路上溜達(dá),便慢慢靠過去,兩人聊了起來。那男人突然向朱勇這邊看了一眼,戒備著他似的。朱勇趕快別轉(zhuǎn)了頭,見一對情侶牽著手向樹林外的馬路走去了。他忍不住又回頭去看,那夾涼席的女人和男人都不見了。他轉(zhuǎn)動著頭,四處尋找,卻看到斜對過又出現(xiàn)了一個女人,也夾著涼席,正望著他。因為太突然,他呆住了。那女人笑了一下,向他走過來。他不安地四處望了望,想選擇一條小路逃掉,但遠(yuǎn)處的幾個人并沒有注意這邊,他又改變了主意。于是,他直視著女人。走近了,他發(fā)現(xiàn)她很年輕,不漂亮,但是笑盈盈的。她說:“哥,到我家里玩玩吧,我一個人,就在附近。”他心里一震,突然想起黃色錄像的內(nèi)容,遲疑了一下,想到自己是來游泳的,沒帶多少錢,便搖搖頭,轉(zhuǎn)身離開。
他控制著自己的腳步,匆匆,但不能慌張。到了林邊,見他們上次坐過的石凳上,有兩個男人在聊天,其中一個說:“今年錢不好賺,那些夾涼席的女人,十塊錢就能帶走。”他心里顫動一下,沖出松林,長出一口氣。
這以后,朱勇再也沒見過儲秀秀,廠里接了一個大單,工人們晚上都得加班。其間,儲俊武去過一次姐姐那里,讓他跟著一起去,他找個理由推辭了。上次,暮色遮蔽了很多東西,他不知道大白天該怎樣面對儲秀秀。
九月中旬的一天晚上,他陪著儲俊武,最后一次走進(jìn)松林。
白天,儲俊武接到姐姐的電話,聽到姐姐的哭訴,臉色很不好看。他對朱勇說:“哥,晚上陪我走一趟,安明這個壞東西,把我姐甩了。我姐對他多好,他以為他是誰呀?!?/p>
他們在廠里食堂吃過晚飯,等天色灰黑了才出來,坐了十五分鐘的公交車到了海濱路。儲俊武說:“先上我姐那兒去一趟,安明有雙運動鞋忘拿走了,一會兒到松樹林里交接。”到了儲秀秀的住處,朱勇說:“我不進(jìn)去了,在這兒等你?!睅追昼姾螅瑑∥溆贸兴芰洗嗔艘浑p半舊的運動鞋出來,兩人步行穿過馬路,進(jìn)入松林。
黑松林其實很大,至少是綿長的,沿海岸鋪展著,人站在它的邊緣是很茫然的。但今晚,兩個人有一個明確的目標(biāo)。九月的夜晚一點也不熱了,一進(jìn)入林子里,水涼就撲面而來,來這散步的居民沒有夏天那么多,來的人也早早就走了。朱勇看到兩個中年女人站在一棵樹下,抱著手臂聊天兒,這使他想起儲秀秀說過的話,要在海邊有個房子,春天的時候,她不會埋怨綠色的松花粉落滿家具和地板。于是他問儲俊武:“安明為什么不要你姐了?”
“誰知道他哪根神經(jīng)搭錯了?等會兒看我怎么教訓(xùn)他!”
朱勇從樹間的空隙向船廠的方向眺望,目光卻是被海面上的燈光奪了,那都是岸上的燈光映過去的,煌煌的,燦爛的,令人恍惚。而更遠(yuǎn)的海的深處,是黑洞洞的。因而,海邊稀稀拉拉走著的人,都像剪影般了。他們順著一條小道斜穿過樹林,到了邊緣地帶,接近海邊,上次他們坐過的石凳上,安明已經(jīng)等在那里,面向海,背對著他們。大概因為時間還早,周圍還有人,儲俊武說:“先讓他舒服一會兒吧。”他們繼續(xù)往東走了一段,見不到人了,便又折回樹林。馬路上來往車輛的轟響,一次次灌進(jìn)來,轟一下,又轟一下,消減了林子里的荒涼。但是朱勇的胳膊被蚊子叮了一下,他撓著那個大包,說:“走吧,把鞋還給他,早點回去吧。”
安明聽到腳步聲,轉(zhuǎn)過頭,看清了他們,立刻站了起來。實際上,他們現(xiàn)在彼此看到的就是一個熟悉的輪廓,看不清臉上的表情,但從安明兩手在襠前搓手的動作,他們知道他很尷尬。
儲俊武說:“鞋給你帶來了?!闭f著人已到了安明身旁。
“謝謝!”安明伸手拿鞋,儲俊武突然掄起,向安明的臉上抽去?!把b什么斯文,叫你欺負(fù)我姐!”
安明抱頭就往樹林里跑。朱勇跑得快,一把揪住了安明的后衣襟,“你真的不要儲秀秀了嗎?”
“我跟她說了,不處了。”
朱勇伸手在他臉上甩了一巴掌,脆響在昏暗寂靜的松林里像火光閃了一下。安明掙脫了,繼續(xù)跑,儲俊武伸腿絆倒了他?!案?,快上,好好教訓(xùn)教訓(xùn)他!”儲俊武一邊說,一邊使勁踢著安明的屁股。朱勇想起武打片里的打斗,可事到頭來,李連杰和甄子丹的動作一個也想不起來,他毫無章法地?fù)]著拳頭,這一下,那一下,打在哪里也不知道。安明瞅個空子爬起來,又被儲俊武推到樹上,抓住他的頭發(fā)往樹干上猛撞。安明喊叫著,溜下身去,抱頭躬在地上,兩人的腳密集地踢向他的后背和腰。
“儲俊武,別怨我,你姐……她是雞!”
兩人愣住。儲俊武很快反應(yīng)過來,更狠地踢著安明?!敖裢砟阆胨腊?,人不要了,還罵人?”
安明哀叫著:“啊——哎喲——我說的是真的,夏天時,晚上這林子里那些夾小涼席的女人,你們也見過吧?她們就是干這個的。你姐也干過?!?/p>
“你胡說!”儲俊武拎起安明的衣領(lǐng),啪啪啪打著他的臉。
朱勇立刻想起游泳那天晚上,他就是被一個夾涼席的女人攔住。安明說的也許是真的。他拉了一把儲俊武說:“夠了,快跑,萬一有人報警,咱們就完啦?!?/p>
儲俊武又對著安明的屁股狠踢了一腳,兩人飛速跑出松林,躍上馬路,第一次奢侈地攔了一輛出租車。
沒有萬一,沒有人報警,倒是儲秀秀給弟弟來過一個電話?!拔易屇銍槆?biāo)托辛耍銈冊趺窗阉驂牧??他住院了?!彼屗麄兂鋈ザ愣?,以防萬一。朱勇跟著儲俊武回了他老家,幫儲家干了一周農(nóng)活兒,儲秀秀又送來消息:安明死了!
???
兩人這回真的怕了,慌忙逃到朱勇的老家。他們互相提示著,試圖還原那天晚上的一幕,猜測著安明的傷,是肋骨斷了,扎壞了肺?是腦袋里的血管破了,昏迷致死?他們沒想打死他,留著分寸呢,那就是男孩子之間那種簡單的沖突,也許他會鼻青臉腫,也許會瘸上幾天,怎么可能就死了呢?下一步怎么辦?繼續(xù)逃,永遠(yuǎn)逃下去?還是抱著僥幸的心理,躲在這里,被警察找到后乖乖跟著走,抑或是回去投案自首?討論的結(jié)果是先老實待著,等儲秀秀的消息。
消息令人匪夷所思。
那天晚上,安明強忍疼痛走出松林,在海濱路上找到一家還未關(guān)門的藥店,根據(jù)店員的推薦,買了一盒跌打損傷丸,回到船廠宿舍吃下,結(jié)果呼吸困難,不省人事了。工友們把他送進(jìn)附近的醫(yī)院,大家好不容易才湊了幾千塊錢押金。值班的大夫問了問情況,給安明處理了外傷,上上下下捏了一遍,按了按肚子,說沒有什么大問題,骨頭沒壞,內(nèi)臟也沒壞,先打打吊瓶,觀察一下再說。第二天,醫(yī)生要給安明做B超和CT檢查,但他的工友們實在湊不上這筆錢,醫(yī)院只能繼續(xù)觀察。過了四五天,安明就死了。這家醫(yī)院怕?lián)?zé)任,將他的尸體轉(zhuǎn)移到另一家醫(yī)院的太平間,他父親和叔叔從安徽老家趕來,覺得事情蹊蹺,就報了案,但安明生前并沒有告訴任何人他是怎么被打的,被誰打的,警察要抓人都不知該去抓誰。他們找到同鄉(xiāng)會,幾個有頭有臉兒的老鄉(xiāng)幫忙找了法醫(yī),做了尸體解剖,鑒定結(jié)果令大家驚詫不已,在安明的食道深處,他那天晚上吃下的那粒藥丸,完好地卡在那里,因為它包裹著一層白色蠟殼。
“這個傻瓜,難道他從來沒吃過藥嗎?”儲俊武說。
“怎么會有這么笨的人,連這點中藥常識都不懂!”朱勇說。
兩個人的話音,滿是憤恨,也滿是疼痛。
儲秀秀告訴他們,沒事了,可以回去了。儲俊武當(dāng)然是要回去的,但朱勇選擇了留在家鄉(xiāng)。
“找個地方說說話吧。”儲秀秀對朱勇說完,又轉(zhuǎn)頭把攤子托付給鄰居照管,便從攤位后面走出來。朱勇看到,她穿著及膝休閑短褲,小腿黑如象腿。誰也沒說到哪里坐,兩人卻自然而然地向松林走去。
林中的樹不會多一棵,也不會少一棵吧,整體看沒有什么變化,但是朱勇還是感覺到內(nèi)部格局明顯的不同,那些小路七叉八叉的還在,但也多了幾條人為的橫條木板路,有些地帶植上了草坪,上面鋪了磨盤小徑。原來的石椅還在,又多了一些木椅,還多了一些木條做的垃圾箱,這一切,使松林變得溫馨舒適,不那么荒涼了。可以想見,夏天的晚上,這里會比過去更加熱鬧,只是,還有夾涼席的女人出沒嗎?
朱勇按下這個想法,對女兒說:“到那邊草地上玩兒會吧。”
這些年,他時常想到儲秀秀,覺得她是那樣遙遠(yuǎn)陌生。無疑,那天晚上安明的話對他的感情還是起了作用,不然,他為什么選擇留在家鄉(xiāng),而沒有回到海濱小城?他跟安明一樣嫌棄她。眼下,他覺得不該記起她的過去。他親眼證實了她的現(xiàn)在,一個曾經(jīng)白嫩的姑娘,竟然可以黑成這樣嗎?這種粗糲的黑,竟讓他有一點感動,也有一點心疼。
但他不想問她怎么還不結(jié)婚這樣的傻瓜問題,跟她這種粗糲的生存方式一樣,都是她對自己的懲罰和救贖吧。很多的問題,比如當(dāng)年她是如何知道安明住院以及后來的死亡,她是否一直就在他身邊,她是如何應(yīng)付那場變故的?還有安明的名字,都沒有必要再提起了。當(dāng)時,她告訴他們,沒事了??烧娴娜绱藛幔堪四旰?,朱勇看清了,當(dāng)年那件事對他們每個人都產(chǎn)生了影響。儲秀秀未嫁;她弟弟儲俊武回村承包了魚塘,再也沒離開,沒有留在他向往的城市;而他朱勇,在老家的城里做生意掙了點錢,迅速結(jié)婚,以便忘記愚蠢的過去。然而,生活的歷練和變故,到底又使他想起那段往事,懂得該承擔(dān)一些責(zé)任了。
他們在松下的木椅上坐下來,儲秀秀看一眼朱勇殘缺的中指,朱勇知道她肯定也有一肚子的問題,但肯定不是他的中指為什么少了一截,那是他在工廠打工時留下的紀(jì)念。他們都懂得該回避什么。果然,她望著孩子說:“你女兒真討人喜。怎么你一個人帶她出來,她媽媽呢?”
“跟我一個生意伙伴跑了。”朱勇從樹縫間看著藍(lán)蒙蒙的大海,發(fā)現(xiàn)自己的心平靜了很多。
“真的嗎?她怎么舍得孩子?”儲秀秀睜大眼睛,挑起眉毛,這個動作使她的額頭起了皺紋。
“我還有一個女兒,三歲,她偷著帶走了,能找的地方我都去找了,沒找著。”
儲秀秀啞了,這么嚴(yán)重的問題一下子堵住了她的思路。為了避免尷尬,朱勇也問了一個問題:“你后來學(xué)會游泳了嗎?”
“沒有,再也沒下過水。”
他還有一個問題,他想在海邊買個房子,問她愿不愿意去做女主人,去打掃春天的松花粉塵,但他不確定她的想法,不敢貿(mào)然出口。海濱路附近又起了大片的新樓房,馬路上的車輛明顯多了,轟響不斷,林子里響著蟬鳴。他看到沙灘上布滿了藍(lán)色的活動板房和色彩豐富鮮艷的涼棚傘,下面是白色的圓桌和躺椅,到處是各種姿態(tài)的游人。那真像是生活的幻影,那只是一個叫人喘息的場所,誰都知道真正的生活在哪里。儲秀秀馬上就得回到攤子上忙碌,朱勇覺得這片刻的共同小憩,差不多已經(jīng)定下他們未來生活的走向。于是,他刻意嗅了下林間的松香味兒。別樣的香。
責(zé)任編輯:馬小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