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喬 葉
滇西抗戰(zhàn)紀念館片段
◆ 喬 葉
滇西抗戰(zhàn)歷史紀念館,在國殤墓園的旁邊。我第一次去國殤墓園的時候是在三年前,那時這個紀念館還沒有建好。這次的采風(fēng)行程由云南作協(xié)主席黃堯老師帶隊,他是這個紀念館的策劃人之一,說應(yīng)該先看這個紀念館,再去國殤墓園。
那就聽他的。
一走進入館口的大廳,我們赫然看見,1303頂鋼盔站在墻上——
我怔住。
這是設(shè)計么?是設(shè)計。
是裝潢么?是裝潢。
可是,看著這些鋼盔,我覺得設(shè)計裝潢之類的詞都是那么輕浮,對這些鋼盔,近乎侮辱。
這些鋼盔就那么立在墻上,寒光凜凜。這些沒有頭顱的頭盔,空空蕩蕩的,可是隔著這么多年光陰,它又是無限地滿,我被撐得幾乎透不過氣來。
歷史是冷的??墒菤v史的冷,是熱血凝結(jié)的冷。這凝結(jié)的冷經(jīng)過生者的目光和心靈重溫之后,又被再度還原成了熱血,汩汩地流淌在血管里。
作為蕓蕓眾生者中的一個,我站在這些鋼盔下,感受著這熱。這冰冷的熱,鋼鐵的熱,熱血的熱。
這些鋼盔,都是從民間收集過來的。
展館的最后一個展柜,是一把鑰匙,也來自于民間。據(jù)說這把鑰匙,曾經(jīng)鎖過日軍軍火庫。我忽然想,這是不是意味著:只要拿到了這把鑰匙,那個軍火庫就永遠打不開了?
但愿。
這堵墻在滇西抗戰(zhàn)歷史紀念館的左手邊,很長。墻底是灰白色,墻上鐫刻的所有名字都是寶藍色的。
灰白色象征的是將士們的骨灰吧,寶藍色又是什么?海和天?
“要合影么?”來自曲靖的竇紅宇問我。我有些猶豫。和他們的名字合影?我該有著怎樣的表情和姿勢?
“想要什么樣的取景?”
“一定要上那兩個字,”我指著“銘記”,說。
“好。”竇紅宇說。他沒問為什么,我想他知道。
——我怕我忘了。
我知道有太多人已經(jīng)忘了。
“近些,再近些?!迸恼盏臅r候,竇紅宇非常認真地指揮著我,讓我把臉靠近那些名字,我便靠近,再靠近。我感受到了墻的冰冷,可這冰冷里有一種奇異的吸引力,讓我一再地傾斜過去。
回來后整理照片,我一一讀著他們的名字:唐清泉,陶若珍,童仲謙,錢海清,秦子周,胡冬生,李東才,梁國修,劉德義,賀民福,郭小吉,宋公俠……
有十萬多個。
我讀著他們的名字,宛如他們是我的親人。
——六十多年前,我的祖父也是戰(zhàn)死沙場的啊。
國殤墓園的主體就是小團坡,小團坡是由抗戰(zhàn)烈士的墓碑堆起來的。
天很晴朗,白云很低,小團坡很矮。
我沿著臺階向上走的時候,很小心。
我慢慢地走著,不敢大聲呼吸。
——“由此上山”的標識下方,是一只和平鴿。
走了很久才走到坡頂,我駐足環(huán)望:四面八方,全都是墓碑,全都是。
第一次來這里時我就哭了,這次又哭了。第一次哭的時候是在眾人面前,這次我找了一個沒人看見的地方,默默地哭了一會兒。
這次在滇西,看了那么多抗戰(zhàn)遺址,聽了那么多抗戰(zhàn)故事,回想起來,我們做的最多的反應(yīng)似乎就是鞠躬:在滇西抗戰(zhàn)紀念館,我們對著頭盔鞠躬;在遠征軍名錄墻,我們對著那些名字鞠躬;在國殤墓園,我們對著那些墓碑鞠躬……
我們對著這些沉默的空氣,一次又一次地鞠躬。
“江山如此多嬌,引無數(shù)英雄竟折腰”。那些安息在土地里的人,他們已經(jīng)把自己融化進了多嬌的江山。而我們這些腦滿腸肥的人,能做的,也許只是鞠躬而已——讓粗笨的腰,盡力地為他們折上片刻,以致敬,以懷念。
在很多地方我都看到了那個娃娃兵,他的照片,他的銅像,以他為模板做的群雕……他挎著背包,挎著茶缸,還掛著干糧袋,他站在那里笑。我忘記了他的姓名,只知道他是個孩子,參軍的時候也不過十一二歲。
——我的兒子今年十六,在河南省實驗中學(xué)高中部國際班讀書,目前的愿望是趕快考過雅思,去國外上個好大學(xué),讀大學(xué)的時候到德國旅行,順便看場拜仁慕尼黑的比賽。
可是這個孩子呢,他想的是什么呢?他腦子里想的恐怕都是打仗吧。
他也只能想這個。
他笑得真燦爛。
把我心都笑碎了。
看到這些慰安婦的資料,還是在滇西抗戰(zhàn)歷史紀念館里。
金泰貴……
李良子……
鄭道昭……
姜愛子……
——我只能用省略號,來省略她們的履歷。
她們的扇子、木屐、和服和陰戶按摩器,都在那里靜靜地沉默。還有她們的雨傘、梳子和錢包,也都在那里靜靜地沉默。
同為女人,我不知道該說什么好。
這個孤零零的墳,在國殤墓園的出口處附近,處于很偏僻的一個角落里,很容易就會忽略它,錯過去。
講解員說,這里面埋的是日本兵的殘骸。
“當(dāng)初建園的時候就特意設(shè)立了這個墳塋,以供泄憤。”她說著,口氣冰涼。
——是應(yīng)該有這樣冰涼的口氣吧,沒錯。
可是,該怎么泄憤呢?面對著這樣的墳塋。吐唾沫?踢它一腳?罵兩句?
大家都是文明的人,不會如此。于是都只是看了一眼,漠然走過。
我放慢腳步,有意留了下來——不知道為什么,我就是很想留下來??墒窃诹粝聛淼倪@一刻,我也不知道自己想做什么。
也許,什么也做不了。
確實,什么也做不了。
環(huán)視四周無人,我只是悄悄地對著這座墳問:
“你想家吧?”
它沒有回答。
它默認了。
我很難過。
我知道有人會譴責(zé)我的難過,可是我控制不住自己的難過。
在松山那座簡陋的抗戰(zhàn)陣亡將士公墓前,一個女孩在地上鋪了一張簡陋的油布,上面擺的都是子彈。
“這是什么子彈?”我蹲下來問。
“七九步槍的子彈,漢陽造。知道吧?”
“聽說過。不認得?!?/p>
“是真的,不騙你?!?/p>
我笑。是啊,她不會騙我,我相信。子彈很老了,銹跡斑斑。一看就是真的——沒有人會去造這么特別的假古董吧?
“多少錢?”
“五塊?!?/p>
我把這枚子彈拿在手里。陽光下,這枚子彈顯得乖巧溫順,一副無辜的模樣??墒钱?dāng)年它曾經(jīng)呼嘯而來,沖著一群鮮活的肉體,沖著他們的眼睛、鼻子、大腿和五臟六腑,也沖著他們的父母、妻子、戀人和孩子……
現(xiàn)在,它安靜地躺在我的手里,默默地奉獻著剩余價值:
“五塊?!?/p>
我把它還給女孩。
“不買么?”
我說:“不買?!?/p>
這樣的東西,我不能買。
黃堯,滿頭白發(fā),雙目灼灼,云南作協(xié)主席,作為滇西抗戰(zhàn)紀念館策劃人之一,他一路上滔滔不絕,是一個胸懷滇西抗戰(zhàn)所有細節(jié)的瘋子。
段瑞秋,滿頭鬈發(fā),時尚靚麗,《女殤》作者,多年來不惜精力和金錢以民間立場和姿態(tài)自覺采訪著慰安婦,是一個為此花了十多萬住了兩次醫(yī)院的瘋子。
段生馗,滇西抗戰(zhàn)紀念館館長,我沒有見到他,但一路上都在聽說他的故事。他是一個多年來一直收藏戰(zhàn)爭遺物的瘋子。這個瘋子,有人問他:“你覺得你是在進行仇視教育嗎?”
他答:“仇恨應(yīng)該化解,但是記憶必須永遠保存下去?!?/p>
……
有這些可愛的瘋子們在,那些歷史才能活著,那些死去的人也才能夠活著。
謝謝他們。
發(fā)稿編輯/姬鴻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