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劍
車出庫爾勒城后,一路向西,當晚下榻之地,便是庫車縣城。漫漫行旅,太陽懶洋洋掛于天山之上。余極目天際,神游八荒,天山南麓紅白黃褐之丹霞地貌,如天馬驚空,更有紅駝悠然,隨眾菩薩出行,博帶褒衣,背景是一片深海般的宗教藍,在余之視野驚現(xiàn)一派夢幻之境。
不聞馬蹄聲咽,亦無駝鈴悠悠,余卻頓感體熱,有一股歷史信息激活于焉,奔突余身。冥冥之中,惟見持節(jié)張騫騎于汗血寶馬背上,踏雪而來,漢風威儀,臣服四方。班超萬里封侯,遂開西域,彼出入二十二年,莫不賓從。大軍沙暴般掠過后,漢地陷入兵荒馬亂,于是僧侶登場了。朱士行、法顯、玄奘背著行囊艱難,掠過塔克拉瑪干大漠,猶如精神標高,指引著人類,溫暖著逃出生死之劫的商旅。
然,大道空花,一襲襲僧袍如古道上絲綢一樣,湮沒于歷史風塵之中,風干成記憶。在余歷史地圖行走之中,輪臺城過后,西域三十六國下一個驛站應(yīng)該是伽藍圣地,大唐安西都護府治所龜茲了。
龜茲何在?同車新疆作協(xié)朋友道,就是今晚下榻之地庫車縣也。古龜茲國早在漢代便存世千載了。
誰的龜茲?龜茲國王的,鳩摩羅什的,大唐帝國唐三藏的,安西都護府大夫高仙芝、封常清都督的,還是龜茲吐火羅語唯一大師季羨林的,抑或你的,我的。
落日時分,車抵縣城。夕陽從云罅中篩下幾道金光,猶如佛陀之藍花指,摩挲庫車城郭。滿城金頂、佛塔的伽藍,皆湮滅于歲月暮色中,風輕云淡。惟有文化活著,一帖青史活著,活在上古的記憶里。一個人的龜茲,絕非國王的、大唐都督的龜茲,爾輩皆走馬燈似的,你唱罷了我登場,惟有古人鳩摩羅什和今人季羨林御風登上云端。
云上偶像。廟里菩薩。七歲小和尚鳩摩羅什從天上宮闕飄然而下,驀然回首,最后留戀一瞥投向表妹——龜茲國王的女兒,然后登上馬車,向王城之北雀離(今蘇巴什)大寺走去,剃度出家,彼乃龜茲王妹與印度相國之子,生于貴胄之家,其一生將獻于佛前,坎坷一世。九歲時,彼拜尼泊爾上師槃頭達多為師,三年后學成歸國,已在佛學、哲學、邏輯學、聲韻學、語文學、醫(yī)學、歷算、星象和工藝、技術(shù)達到精深造詣,后被龜茲國王奉為國師。每逢其主持大法會,西域三十六國國主皆肥馬高車而來,親臨龜茲雀離寺,跪于佛前,讓其踩著膝蓋,登上法座,講經(jīng)說法。龜茲國因了鳩摩羅什,而雄視西域。
前秦皇帝符堅對鳩摩羅什仰慕不已,出兵西域,對麾下戰(zhàn)將呂光云,破龜茲城池,朕不要金銀財寶,寶馬美女,只擄國寶即國師鳩摩羅什。呂光萬里遠征,只擄鳩摩羅什而去,并逼其還俗,破戒,與幼小玩伴表妹,國王之女結(jié)婚。并囚禁于涼州城,譯經(jīng)十七年。后江山易主,后秦皇帝將彼接入長安,舉行盛大入城儀式,令其率五千弟子譯經(jīng)。彼七十歲圓寂于戶縣草堂寺。身后,卻留下萬千經(jīng)卷。余有幸瀏覽過黃庭堅和康熙皇帝正書鳩摩羅什譯的《大金剛經(jīng)》,一撇一捺之中皆現(xiàn)古代漢語與白話韻律之美,宗教之美,梵語聲聲,令人如癡如醉。
還有那位山東青年季羨林,跨洋過海,在德國巧遇吐火羅文,方知乃故國西域之語,遂投于德國天才學者西克教授門下,對這門混雜梵語,巴利語之佛教天書展開學習研究,終一人得道,獨尊,睥睨西域,蓋無人出其右矣,成為繼往圣絕學之一代大師也。
翌日上午,吾等出庫車城,往城北,駛向天山南麓之雀離大寺,行四十余里,抵當下稱之為蘇巴什大寺遺址。歲月滄桑,宗教輪回,幾經(jīng)盛衰沉浮,終成一片殘垣斷壁。萬僧隨鳩摩羅什誦經(jīng)之盛景風化為青史碎片,唯有那聳入云天之經(jīng)塔和半壁寺墻,與天山同在。一陣漠風過后,梵香,梵唄,長號,晨鐘暮鼓,仿佛從歷史深處響起,敲在每個路過龜茲旅人的心上,依舊令人沉靜,覺悟無常,物我皆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