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郭桂杰

小村記憶

◆ 郭桂杰

1

小村子里沿襲著聚族群居、生息繁衍的生活。我們郭姓在村北部，李姓在村西部，劉姓是大戶人多分布在村東和村南部，幾個單門獨(dú)戶的姓氏，如姓梁、姓馬、姓項(xiàng)、姓王的也夾雜其中。僅有的幾個姓氏，把不足千人的小村莊分割開來，各居一方。十字街口便成了中心，彎脖子樹杈上用鐵絲掛了多半塊銅瓦片，雖銹跡斑斑，聲音卻很洪亮，響聲能夠傳到村子的每條胡同、每戶人家。

無論白天、黑夜，只要銅瓦片被敲響，大人們馬上要放下剛剛端起的飯碗，半夜里也要立即鉆出被窩，風(fēng)風(fēng)火火、一溜小跑地走出家門。十字街口很快聚集滿了人，依次排開蹲著的、坐著的、站著的，有人慷慨激昂的高聲講話或傳達(dá)最新指示?？倳袔讉€老人點(diǎn)燃起水煙袋，幾個年輕人躲在墻角里時不時地打瞌睡，幾個婦女交頭接耳嘁嘁喳喳，幾個情緒高漲的人擦拳磨掌。經(jīng)?？吹酱髸虾芏嗳藫]舞著拳頭，高呼著口號，也經(jīng)?？吹揭粋€男人頭戴著高帽子、一個女人脖子上掛著一雙鞋子，被一群人推推搡搡的從東街走到西街、從南街走到北街。聽母親講，就是在那樣的一次大會上，父親站在板凳上被倒綁住雙手，有人高喊著什么口號，一腳踹倒了板凳。

本姓的二爺家北屋門口正中央掛著一個方盒子小喇叭，木質(zhì)外皮，兩塊青磚大小，淡紅色的，正方形盒子當(dāng)中是圓形黑色網(wǎng)狀，色彩被風(fēng)雨和陽光侵蝕得很陳舊， 盒子一側(cè)有一條拉繩垂下來，隨著風(fēng)兒飄蕩。那是小喇叭的開關(guān)，一開一關(guān)只需拉一下繩索。我們兩三個小孩子在小喇叭下追逐戲鬧，跳著蹦著去拽小喇叭的繩子。二爺從屋里出來陰沉著臉子，聲音雖壓得很低，卻分明是對我們吼：“快別鬧了，聽不見喇叭里說主席死了么？誰笑就會讓人抓走?！边@時候，我們才呆呆地站著不敢動，抬起頭看著小喇叭，聽到里面有一個女人泣不成聲的在講，偉大領(lǐng)袖毛主席離開了我們??????那是1976年9月9日，我還不到四歲半，這個片段成為我懵懂幼兒時最初的記憶。

有陌生的人到家里來，說是縣里調(diào)查組的，讓父親寫了滿滿的幾張紙。他們看了看疑惑地問父親，真的沒有人打過你嗎？父親沉默地點(diǎn)點(diǎn)頭。那些人走后，奶奶問父親說：“為啥不實(shí)話實(shí)說，告他們那些王八犢子?！备赣H說：“告什么呀！都是鄉(xiāng)里鄉(xiāng)親的，平反了就算了嘛！”奶奶摸著父親的肩頭，老淚縱橫憤憤地罵：“你爹年輕的時候，日本鬼子和皇協(xié)軍把你爹打的多慘啊，那可真的往死里打呀！你爹就沒有說出一個黨員的人名?！?/p>

2

奶奶生了兩男三女，我的母親也生了兩男三女。就是在那五間土坯房里，幾代人的悲歡離合更迭交織著。

記憶里每個夜晚我都要在那個黑窟窿一樣的屋子里，趴在桌子上守候著一盞煤油燈，聽老人們說話，聽母親講故事。那時的夜似乎黑得厲害、黑得時間長、黑得令人恐怖，煤油燈是黑夜里惟一的光明。燈芯是棉子搓成的，不一會兒就會被燒焦變成黑炭狀的小火花，火花如果不及時用針或小木棒剔除掉，火頭就會變的又小又暗。就在煤油燈下，一次大伯讓我猜過一個謎語，至今還烙印在腦海里，大伯說：“一個棗，三間屋子著不了，開開門往外跑，這是啥？”“燈頭兒”不知我是怎么聯(lián)想到的，真的一下子被我猜對了。爺爺笑了，大伯也笑了。

大伯比爺爺小不到二十歲，卻比我父親大二十歲。大伯在我眼里也被劃入老頭子的行列。大伯從小是被爺爺過繼送給了他的堂兄。兩家前后胡同，還是和一家人一樣的往來。爺爺活到八十七歲無疾而終，猶如那一盞煤油燈，油盡燈枯了。十一天后奶奶追隨而去，一時間成為小村里神奇的佳話，因?yàn)槲业脑娓负驮婺笓?jù)說也是相差十幾天相繼離世的。當(dāng)我的大伯母病喪后，大伯從頭到腳換了全身的新衣服，上街時有人驚詫地詢問其中蹊蹺。大伯說，俺爺爺奶奶、俺爹俺娘死時都差了十幾天，俺老伴不在了，我的壽限也就剩下十幾天啦。過了一兩個月，大伯安然無恙，不得不脫下新衣服，又收藏進(jìn)柜子里，還疑惑地見人就說：“到我這一輩兒怎么就不靈了呢？”大伯的這一樁“凡人軼事”，成為小村人津津樂道的笑談了。

以后的日子里，我們和父親在一起還經(jīng)常提及此事。我說，老奶奶老爺爺、奶奶爺爺都是相差十幾天離世的，是因?yàn)橐粋€人走了，另一個人喪失了孤單面對苦難歲月的勇氣了。像奶奶當(dāng)年還外出乞討要過飯，把大姑姑賣給山東一家富戶當(dāng)童養(yǎng)媳，換來兩麻袋紅薯干。大姑姑說等老頭子死了就回家，她卻沒能活過那個老頭子，英年早逝、魂飄他鄉(xiāng)。老一輩人承載了過多、過重的傷痛，一個人的內(nèi)心里是畏懼的、是扛不動的。而大伯母離世時已進(jìn)入九十年代就不能同日而語了，父親也認(rèn)同我的看法。

3

很多人曾經(jīng)問過我兄弟姊妹幾個，我都是吞吞吐吐，一時語塞。我很忌諱算命和看手相之類，尤其那些自詡“神算”的先生們，問我是不是兄弟姊妹幾人時，我都是一臉的尷尬，不置可否。

十七歲的大姐正值青春花季，未來得及開放卻戛然而止、香消玉殞了，她的生命就像一陣風(fēng)兒輕輕地飄過。多少年來，她模糊的影子卻幾度變成猙獰的面孔，穿越過我的夢境。隨著歲月的消失愈加讓我、讓兄妹們、讓蒼老孱弱的父母心生悲涼、無法釋懷。

屈指算來，在大姐短暫的生命里，照顧我的時間是最長的。大姐之后是我哥，哥從小與爺爺奶奶一個屋里吃住生活。哥之后是二姐，二姐三歲時就被二姑抱走，二姑沒有生下兒女，二姐成了她的養(yǎng)女。大姐、我、小妹和父母擠在兩間屋子里的一個土炕上。

一個夏季的傍晚，天還沒有完全黑下來，我、小妹和大姐都在院子里坐在用麥秸編制的鋪席上乘涼，大姐神情黯淡、悵然若失，眼睛里噙著淚水。當(dāng)時不滿十歲的我，把大姐也當(dāng)做大人的，根本看不懂她的心事。母親不知道什么原因又打罵了她，大姐一連兩三天不吃飯、不說話了。也許大姐很累了，她對我說：“你坐一邊兒去，讓我躺一會兒。”我看到大姐有氣無力地躺下來，我不知道這句話居然是大姐今生和我說的最后一句話。

我是被母親撕心裂肺、痛不欲生的哭聲驚醒的。夜半三更街坊鄰居來了滿院子的人，父親、姑姑都在外面連夜趕來。我記得大姐是在花團(tuán)簇?fù)?、鞭炮聲鳴中抬出了那一間土坯房，她的新衣服猶如花圈上的花兒一樣鮮艷奪目，她多像一個出嫁的新娘，嫁到了遠(yuǎn)方。

大姐的輕生讓我們的家庭愈加荒涼，母親一下子衰老了許多。是家庭的重負(fù)剝奪了大姐上學(xué)讀書的權(quán)利，父親在外工作，她成為家里的主要勞動力，幫母親下地干活兒、洗衣做飯、看孩子，累垮了她繼續(xù)活下去的意志，這也是大姐對父母心存芥蒂的主要原因吧！尤其大姐執(zhí)意上掃盲班、托人找工作以及她的初戀，都遭到母親的不同意見或阻擋。

我想大姐是用她無助和迷茫的思維看破了紅塵，在她的眼里這個人世間原本就是充滿著寒冷、貧窮、饑餓的世界，是不值得她留戀的。

4

母親講的故事足以寫一部《一千零一夜》的，可惜我的拙筆和精力所限，可能今生都不能讓我實(shí)現(xiàn)這一夙愿了。她的故事里有很多仙神鬼妖，大都是善人得助、窮人得志、懲惡揚(yáng)善的內(nèi)容，故事的精彩和魅力與蒲松齡的《聊齋志異》相形之下毫不遜色。

一盞煤油燈下，我和小妹陪伴著母親度過多少夜晚，母親就有多少故事。母親每晚都要剝棉花桃、剝玉米粒、紡花織布、縫衣做鞋，永遠(yuǎn)有干不完的活兒、永遠(yuǎn)有用不完的勁兒。似乎母親不大喜歡睡覺的，我們每晚都是聽著母親的故事慢慢進(jìn)入夢鄉(xiāng)，第二天醒來母親已經(jīng)下地了。

我的童年里讓我印象最深的就是吃紅高粱，每次上學(xué)回家餓的肚子咕嚕嚕地叫，跑進(jìn)屋里到筐子里拿起紅高粱面窩頭，啃了兩口，酸酸的從嘴酸到肚子里，餓就被止住了。小的時候，我瘦得皮包骨頭，經(jīng)常生病。母親說我嘴最饞，別人能吃下去的我卻寧可餓著也不吃。母親就經(jīng)常蒸玉米窩頭，偶爾摻雜一點(diǎn)白面。為了調(diào)劑生活，每到春天母親就要爬到房上、墻頭上捋榆樹葉，鮮嫩的榆樹葉子可是好東西，摻到玉米粥里，摻到窩頭面里，還能蒸玉米團(tuán)子吃。一次在飯館里我給兒子講到這些時，兒子竟流露出饞涎欲滴的神態(tài)說：“一定很好吃吧！”一句話說得我居然差點(diǎn)落下淚來。

一個有月光的晚上，我和小妹幫母親打煤球，又累又困，實(shí)在干不下去了。母親說抓緊干，干完一人發(fā)一個饅頭，我和小妹立即來了勁頭。干著干著月亮落下去了，天完全黑了。那時我才發(fā)現(xiàn)太陽白天落山，月亮晚上也要落山的。我接過母親不知道藏在哪里的一個白面饅頭，饅頭都爆裂了一層皮，一口咬下去，真香??！當(dāng)時，我就想，什么時候光吃白面饅頭，不吃玉米窩頭了該有多好?。∵@個想法應(yīng)該就是我人生的第一個夢想。

進(jìn)入八十年代，衣不遮體、食不果腹的日子漸行漸遠(yuǎn)。爺爺奶奶離世后，哥也外出求學(xué)、參加工作，我們沒有多少在一起生活的經(jīng)歷。被二姑抱養(yǎng)走的二姐，曾拒絕親近母親，并耿耿于懷地說：“兄弟姊妹這么多，為啥就讓俺送出來？”母親聽到后常常暗自垂淚。父親勸解說，我也兄弟姊妹五個，不也是東離西散的。

5

父親五個兄弟姊妹，如今只剩下父親和小姑姑兩個人了，都已是耄耋之年的老姐弟倆每年春節(jié)都要見上一面。每次父母和小姑姑都要訴說過去，大家都沉浸在舊時光的記憶里。在長吁短嘆中，小姑姑說：“那時候不是沒有嘛！”就這一句樸實(shí)的話一下子打開了我很多年的心結(jié)，讓我更深層次地理解了魯迅先生詩：渡盡劫波兄弟在，相逢一笑泯恩仇。

成長的征途如同駕馭一匹風(fēng)馳電掣的飛馬在歲月里揚(yáng)鞭走過，不知揉碎了多少痛和苦的日子？模糊了多少灰色的畫面？時間越久，記憶的片段被打磨的越小越少。在為生存的艱難跋涉中往往會忽略那些記憶，但在取得一些成果時，首先又會想起那些記憶。

我不太愿意用我的筆觸動家庭的苦難，以至于堅(jiān)持寫作多年，糾結(jié)著不肯動筆。不愿意觸碰那些久難治愈的傷疤，讓它再一次鮮血滴落、隱隱作痛。那些都是在國難當(dāng)頭的年代里，哪個家庭的命運(yùn)能與國家的命運(yùn)截然分開呢？家庭和人生的起起伏伏無不與國家的興衰緊緊相連、息息相關(guān)。

打開記憶的閘門，我才發(fā)現(xiàn)記憶中剩下的只是一地碎片，在撿拾舊時光記憶的碎片中，慢慢品味著拼接成一個又一個的故事。我想把這些殘缺的記憶封存起來，不再開啟，不再讓它影響我們的生活情緒，此時我的淚水卻一直在流淌不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