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明坤
羅布泊之行
■李明坤
1949年的盛夏,青海、寧夏兩省集結(jié)了國共雙方十數(shù)萬軍隊。就在一場惡戰(zhàn)即將打響之際,胡宗南部某軍軍長鄧守禎突然失蹤,馬步芳、馬鴻逵所部聞訊或潰散或投誠,使得一場大戰(zhàn)變得戰(zhàn)端未起而勝負已定。解放軍長驅(qū)直入,數(shù)月之內(nèi)席卷青海、寧夏、新疆三省。事后查明:鄧守禎是在一個夜晚駕駛停在西寧機場的雙座軍用飛機,消失在西部蒼茫的夜空,隨行的還有一個神秘的女人。鄧守禎三十年代初在德國軍校留學期間,學會了飛機駕駛技術(shù),此人駕機逃遁應(yīng)是早有預(yù)謀。鄧守禎有個遠房叔叔在中共高層任職,這曾讓軍統(tǒng)高層一直認為他有投共嫌疑。后來,卻又一直未在一長串的投共高級將領(lǐng)名單中找到鄧守禎的名字。印度、巴基斯坦等國也沒有此人的行蹤。
幾年之后,臺灣諜報部門高層指示大陸潛伏諜報人員,一定要查出此人下落:活要見人,死要見尸。
一
202重磁力隊隊長陳守哲從北京返回烏魯木齊大本營,已經(jīng)是1959年3月下旬。街道上的陽光明亮起來,吹拂的風濕潤而柔和,盡管房屋的陰影下還有殘雪堆積。去年12月,陳守哲剛從塔克拉瑪干沙漠里出來,即接到要他去北京參加一個會議的通知。他是北京人,在北京開完會后又在父母家里住了些日子,回來便是第二年春天了。
陳守哲回到大隊部,得知202重磁力隊已經(jīng)于3月15日出發(fā)去了天山以南,目前正在孔雀河邊的小鎮(zhèn)庫爾勒駐扎,等他趕到后即開赴野外勘探區(qū)域。大隊長和總地質(zhì)師告訴他,202重磁力隊上半年的任務(wù)是在羅布泊地區(qū)做四條重磁力測線,初步了解那片區(qū)域地下的地質(zhì)結(jié)構(gòu)。
陳守哲想起自己西來途中,在一個小客棧的夜晚做了一個破碎的夢,夢中他看見水波浩渺的羅布泊形象,這時窗外搖曳的駝鈴聲驚醒了他。一支駱駝商隊開始離開小客棧時,不經(jīng)意地打碎了一個人的夢。陳守哲臉上露出微笑??偟刭|(zhì)師注意到他臉上表情的變化:“可不能小看這四條測線,大隊領(lǐng)導都認為這是項很艱巨的任務(wù),因為羅布泊這片地區(qū)差不多有20年沒有環(huán)境情況的資料記載了。可能比你們穿越塔克拉瑪干沙漠難度還要大呢!”
幾年前,總地質(zhì)師在吐魯番—哈密盆地跑野外,有一次他曾試圖遠眺羅布泊湖水,為此多走了半天的路程,卻只看見天際一條銀亮的微微顫動的波浪線,還為此付出了代價??偟刭|(zhì)師當年涉足的地方,是大片白花花的鹽堿地,像羅布泊荒原剛剛下了一場大雪。他們往回走的途中斷了水,回營地最后一段路程不足三公里,他們爬了一個下午。
陳守哲知道總地質(zhì)師誤會了,卻覺得也沒必要解釋什么??偟刭|(zhì)師說,這四條測線布在羅布泊湖的東岸,但我們使用的地圖還是民國時期的,羅布泊湖是個變化的湖泊,我們不知道它如今湖岸確切的位置,到了工區(qū)你們要靈活掌握。
大隊長開始說話。他是軍人出身,業(yè)務(wù)上的事他交由總地質(zhì)師負責,一般不插言。他交待一些別的事:“據(jù)我們了解,新中國成立前夕馬步芳、馬鴻逵被打散的部隊有一股向西流竄,但一直以來不曾有他們活動的報告,也一直無法查明他們隱藏的地點。他們會不會在羅布泊地區(qū)?大隊考慮給你們配幾支槍?!?/p>
陳守哲想了一下,說:“如果真碰上這伙武裝殘匪,我們這幾支槍真的管用嗎?”他不等大隊長回答,繼續(xù)按自己思路說下去,“我認為我們會很安全。那些殘匪早讓解放軍打成了驚弓之鳥,所以這十年里找不到他們,如果真碰上了,遠遠看見我們紅旗飄飄的,他們以為解放軍剿匪部隊來了呢,會躲起來的?!?/p>
大隊長同意陳守哲的分析,說:“不過,還是多點警惕性好,注意安全。一旦發(fā)現(xiàn)什么情況,及時用電臺和我們聯(lián)系?!?/p>
當天下午,陳守哲搭乘一輛嘎斯63汽車離開烏魯木齊。這輛嘎斯63汽車是送物資去庫車石油勘探基地的,車身很重。司機說今晚住在托克遜,明天清早五點翻越干溝。司機說:“天氣眼看暖和了,白天翻干溝車子容易開鍋?!?/p>
托克遜小鎮(zhèn)位于天山腳下,是有名的火洲之城,春天卻來得早。當晚他們住在托克遜縣委招待所。陳守哲和司機住在一個房間里。司機不太愛說話,一路上只是認真開車,微微皺著眉頭像是想著心事,陳守哲問一句他才答一句。兩個人街頭吃了晚飯,回招待所準備歇息。陳守哲看見招待所院子里榆樹枝頭冒出綠芽,白楊樹的葉子展開很大了。忽然聽見一聲槍響,是從招待所一個房間里傳出的。其他房間的人紛紛跑出來,圍在那間房的門外。這時門開了,一個穿著褪色黃軍服的年輕人走出來,不高興地說:“看什么看,有什么好看的!”
原來這房間住了兩個公安,到南疆執(zhí)行什么任務(wù),擦槍時候不小心走了火。圍觀的人慢慢散去。司機卻對穿軍服的年輕人說:“年輕人,槍走火可不是小事,子彈傷了人怎么得了?還發(fā)那么大的火……”
年輕人虎著臉對司機瞪眼睛:“你干什么的?”
司機笑了:“我干什么的你甭管,我拿槍在這片地兒上剿匪的時候,你怕還沒穿上這身衣服吧。”
年輕人知道撞著有來歷的人,翻了下眼睛進了房間。
陳守哲這才知道司機是位轉(zhuǎn)業(yè)軍人。司機說,幾年前他所在的部隊在這一帶剿匪,他們騎著馬,把烏斯?jié)M的殘匪一部追過天山,沿羅布泊西岸追到若羌、且末,最后在昆侖山里把這幫匪徒消滅了。
司機講起一樁故事,說他和三個偵察兵沿庫魯克塔格山偵察,在山南麓有個叫五個泉的地方碰到一個叫沙比罕的老人。老人放了一群羊,據(jù)說那片荒原上有五個出甘甜水的泉,周圍長了很多駱駝草。他們四人因為天色已晚,暫住在老人的羊房里。夜半的時候,老人突然叫醒他們。
老人說,不好啦,那幫匪徒來了,你們快藏起來。四人掏出槍,都頂上子彈。沙比罕老人擺著手說,他們?nèi)撕芏?,都有槍,都還騎著馬呢。司機說他們很疑惑,羊房外安靜極了,沒有聽見馬蹄聲。老人說,你們要相信我的話,我是耳朵貼在地上聽出來的,他們離羊房不遠了,抽不完一根莫合煙的功夫就到了,現(xiàn)在躲藏還來得及??墒牵蚍烤瓦@么大,往哪兒藏呢?老人從黑暗角落里拿出四張羊皮,讓他們披在身上,躲到羊圈里的羊群中間。他們按照老人話做了,剛在羊群里藏好,果然聽見一片馬蹄聲近來,匪徒們舉著火把,在羊圈外下了馬,喝問老人見到解放軍沒有,又舉著火把朝羊圈照了照,說了一陣子話,才騎上馬走了。
司機說:“那幫匪徒有十幾個呢,身上背著槍,腰間挎著長刀,幸虧沙比罕老人掩護我們逃過一難……聽說你們這次去羅布泊,你們一定會經(jīng)過那個叫五個泉的地方。碰上沙比罕老人,千萬千萬要代我問個好?!?/p>
第二天五點鐘起床,陳守哲迷迷糊糊上了車,直到汽車爬到山頂,看見血紅的太陽露出山巔,才清醒了。下山后,他們在庫米什小鎮(zhèn)停下吃早飯。這時候有十幾輛軍車帶著塵土從他們面前開過去。
車又上路了。司機說,這段時間他往返跑了好幾趟,不時碰上軍車排著隊列經(jīng)過這里。
“莫非又要在這里剿匪?”他自言自語似的說,“可是,烏斯?jié)M那幫家伙當年早讓我們剿光了呀?!?/p>
二
陳守哲到了202重磁力隊是中午吃飯的時候,他留司機在隊上吃了飯。
吃飯時他感覺飯做得味道不錯,拉條子、蔥爆羊肉,還有雞蛋湯。他從雞蛋湯里喝出了一點芝麻香油的味道。司機開著嘎斯63走后,隊指導員老徐跟他談工作。
老徐原來在一個航測隊工作,這支隊伍去年穿過昆侖山去了西藏,老徐留了下來。陳守哲出沙漠時匆匆和老徐見了一面,知道老徐去朝鮮打過仗,在部隊就是指導員,人很機警,工作有經(jīng)驗。老徐說,隊上沒什么變化,駝夫阿不都拉這一冬天把二十多頭駱駝喂養(yǎng)得肥壯,跑一趟羅布泊不會有問題。三天前他去縣政府找領(lǐng)導同志,讓他們推薦一位向?qū)?,領(lǐng)導同志讓秘書帶他去工商會,在那里見到50多歲的工商會長阿克爾江。會長會說一口流利的漢語,說正有一批人在他這里等著找工作。阿克爾江會長推薦一個叫木沙的維吾爾中年人給他們當向?qū)?。十多年前,木沙跟著叔叔趕著駱駝往返哈密和庫爾勒,后來叔叔病逝,木沙在家種田。木沙種田不是好手,喜歡在外闖蕩。
老徐說,很是不巧,幾天前炊事員曹老頭病了。曹老頭那天去菜市場買菜,碰上一位挺近的東北老鄉(xiāng),他鄉(xiāng)遇故人,老鄉(xiāng)熱情請曹老頭就近一家小館子里吃了一頓。回來的那個晚上,曹老頭上了幾趟廁所,開始堅持著,后來躺到床上起不來了。曹老頭得的是病毒性痢疾,送庫爾勒醫(yī)院,看樣子十天半月好不了,老徐只好又去找阿克爾江會長,希望他推薦一個會做飯的人。會長說,他手里有個做飯手藝挺不錯的漢人,叫高文貴,40多歲,東北人,新中國成立前在盛世才手下干過,有一回喝醉了酒用槍把盛督辦一只狗打死了,就被開除了。阿克爾江會長說:“老高原來在東北是抗聯(lián)的排長哩。”老徐知道庫爾勒鎮(zhèn)上流動人員很少,挑選臨時工的余地不大,覺得高文貴只是歷史有點復雜,去羅布泊荒原又不是做什么機密工作,就問高文貴愿意到202重磁力隊干炊事員嗎。阿克爾江會長說:“當然愿意啦。到你們那里干活,工錢每月多二三十塊錢,老高不怕吃苦,他在東北老家有老婆和孩子,想多掙點錢回老家去?!?/p>
老徐說:“我去把高文貴叫來你看看?”
陳守哲點點頭。他心里已經(jīng)同意收下高文貴,剛才那頓可口的午飯給他留下了很好的印象。提起炊事員曹老頭,陳守哲腦海里跳出一個滿臉油汗的胖圓臉,肉乎乎的鼻頭上永遠布著汗粒,嗓子里呼呼啦啦響,特別是他在面板上揉面的時候,鼻子一吸一吸的,仿佛嗓子里的東西轉(zhuǎn)移到鼻筒里,這時他會用滿是面粉的右手擤鼻子,然后像消滅劣跡似的,用右腳翻毛皮鞋蹭一下。隊員紛紛在陳守哲面前反映曹老頭不衛(wèi)生的行為,陳守哲委婉地和曹老頭談過幾次,曹老頭不吭聲,胖腦袋一點一點的,過后卻依然故我。陳守哲買了幾條白毛巾送給曹老頭,囑咐他做飯時搭在肩上用于擦汗什么的,第二天卻見他把自己洗臉毛巾搭在了肩上,那毛巾像從缸里撈出來的咸白菜幫子。而不久就有人看見,曹老頭把那幾條白毛巾寄回家去了……曹老頭原是給一位首長做飯的,這段光榮歷史讓大家奈何他不得。
高文貴出現(xiàn)在陳守哲面前那一瞬間,給他留下一個精明干練的印象。下身雖是條肥大臃腫的黑棉褲,上身淺灰色棉襖,稍小,使他手脖露出很長一截,但衣服很干凈。臉上的胡子也剛刮過,眼睛飛快望了陳守哲一下,很快垂下去,似乎擔心這位隊長會讓他走人。陳守哲問他新中國成立前一些情況,講到他在抗聯(lián)的事,他小聲說:“嘿,打日本鬼子唄!”講到在新疆盛督辦手下做事時,他回答說:“嘿,甭提。早晨睜眼知道活著,不知還能吃上晚上那頓飯么。幾個副官都莫名其妙地讓裝麻袋里扔水潭里了……”陳守哲答應(yīng)留用他,囑咐老徐發(fā)一套工服給高文貴。
三
陳守哲1956年畢業(yè)于北京某大學地球物理系,畢業(yè)前夕正趕上中國西部發(fā)現(xiàn)了油田,報紙上宣傳號召青年們?nèi)ノ鞑?。他在離開家之前,父親注視他的目光里明顯含著羨慕和嫉妒。父親學的是地質(zhì),在大學里除了念地質(zhì)時,跟隨教授去江西廬山考察過第四紀冰川遺跡,寒暑假里去燕山看看地質(zhì)露頭,畢業(yè)后大多數(shù)時光在黑板前講授地質(zhì)學。父親青年時代的夢想像西部荒漠的礦藏一樣,依然在心田深處沉睡。陳守哲行前得到了父親一份珍貴禮物:一本題為《探險生涯——亞洲腹地旅行記》的書,作者是大名鼎鼎的瑞典探險家斯文·赫定。陳守哲曾聽老師在課堂上講過他的故事,當時并未留心去圖書館找他的書來讀讀。這本400多頁的厚書是1932年開明書店出版的,扉頁有父親的簽名和印章。父親說:“這部書會對你有很大的幫助?!?/p>
父親說對了。這部書不僅使陳守哲在到達烏魯木齊之前的十多天旅途中忘記了寂寞和勞頓,而且對他后來的事業(yè)提供了很大的幫助。
第二年春天,陳守哲跟隨幾位早他一二年畢業(yè)的同事去了塔里木河。他們在洪水未來之前涉過了河,穿過胡楊林莽,向沙漠里做一條長100公里的重磁力試驗測線。接著這年秋天,大隊任命陳守哲當組長,一行八人,配備25峰駱駝,由葉爾羌河向東穿越300多公里沙漠做一條重磁力試驗測線。
這條路線,與斯文·赫定在那本書中記述的首次進入沙漠的路徑完全重合。1895年4月10日至5月5日,斯文·赫定經(jīng)歷了他探險生涯中的滅頂之災(zāi)。從4月27日完全斷水,到他爬到和田河西岸偶然遇見一座水塘獲救,經(jīng)歷了整整一個星期干渴的煎熬,兩個駝夫、一個向?qū)Ш推叻羼橊勅吭嵘砩衬?/p>
大隊長顯然聽人說起過這個故事。他對陳守哲說,我們就是要和這個叫斯文·赫定的家伙比個高低,我們這一次一定要成功。在麥蓋提縣委招待所的幾個夜晚,陳守哲在燭光下反復讀父親送他的這本書。9月5日清晨,當八個人和25峰駱駝隊向東北方向走去的路上,陳守哲對眼前的胡楊林、水塘和大片蘆葦已經(jīng)有了似曾相識的感覺。行前,他把斯文·赫定倒霉的故事從頭到尾講給駝夫阿不都拉聽。這個年過40、有著20多年拉駱駝經(jīng)驗的中年漢子邊聽邊搖頭,及至陳守哲說到他計劃在沙漠中找水,阿不都拉才指出瑞典探險家斯文·赫定的一個大錯誤。阿不都拉說,那個外國人在沙漠里用鐵鍬挖水是拿生命開玩笑,挖水要用坎土鏝,鐵鍬只可以澆澆果園。在離開最后一座水塘的第一天晚上,陳守哲決定實施挖水試驗。他們選擇一處長了幾叢蘆葦?shù)耐莸兀⒉欢祭紫乳_始揮舞坎土鏝。阿不都拉說的沒錯,在沙漠里坎土鏝真管用,八個人輪換工作,挖到快兩米深時,水出來了。盡管有些苦、咸,但駱駝可以喝,他們每天用它洗漱,有時還可以沖澡。
25峰駱駝除了馱夠糧、油,剩下全部馱水,每峰能馱300公斤。他們走著斯文·赫定60多年前的路線,找到了沙漠中那座瑪扎塔格山,并沿著山南麓走到了和田河。
在沙漠中挖到水,成為一項重大發(fā)現(xiàn)。陳守哲被任命為202重磁力隊隊長。1958年實施南北穿越塔克拉瑪干沙漠的“征服死亡之?!焙陚ビ媱潯_@個任務(wù)又落到陳守哲的頭上,上級配給了202重磁力隊400峰駱駝,從4月份開始,中間除去天氣最炎熱的三個月,他們九次穿過大沙漠,最長一條線是500公里。陳守哲年底代表他的隊去北京參加英模會,202重磁力隊成為聞名油氣勘探行業(yè)的英雄集體。
在北京那段日子,陳守哲和父親相處甚洽,除了吃飯、睡覺,他們總是在沙漠這個話題上消磨時光。聽說陳守哲下一步可能去羅布泊,父親去大學圖書館查找資料,親手繪制了很大的一張從庫爾勒去羅布泊的路線圖,詳細標明何處有水泉,何處有河流,并畫出斯文·赫定幾次去羅布泊的路線……陳守哲對照這張圖,又詳細讀斯文·赫定著作的有關(guān)章節(jié),心里更加明晰了。
陳守哲不放心的是向?qū)?。這個下午,他約木沙出去走一走。他要通過談話考察一下木沙對羅布泊一帶情況的了解程度。
四
第一眼看見木沙的時候,給他印象是這個人有些頹唐,帶幾分無精打采。木沙戴著黑羊羔皮帽子,帽檐壓住眉毛,眼睛有些迷惘,像睡得正酣之時被人喊起來,袖著手,腰里還扎著條黑色的腰帶。陳守哲邀他到孔雀河邊走走,木沙點點頭,一聲不響地跟陳守哲身后,這表明他有幾分不情愿。
他們出了住處的大門,登上河堤。這里的氣溫比托克遜冷一些,堤岸上高大白楊樹的葉子還沒有綻開,而乳白色的樹干卻泛出淡青色。這里的初春早晨,總有風冷颼颼地從北方山峽中吹過來,到了午后,人才感覺到春天的暖意。走出一段路后,兩岸全是田野,果園里的杏樹花蕾咧開小嘴,露出粉紅顏色,麥田被淡淡的綠覆蓋著。木沙不時把手從袖里伸出來,指著果園和麥田說,這是哪個村子的,原來是肉孜家的,或沙吾爾家的。
陳守哲問:“這條河為什么叫孔雀河?這里并沒有孔雀這種鳥啊……”
木沙笑了,這讓陳守哲看見木沙表情生動的一面。木沙說:“這條河我們當?shù)厝私兴卓撕???卓?,就是熟皮子的地方。你們漢人舌頭大,把孔卡克念成了孔雀啦。聽叔叔說,這里原來沒有種田人,是放牧牛羊的好地方。因為這條河的水常年流淌,就有人在河邊熟皮子,生意很好。牧人把自己家積攢的生皮子送來,有些人來自很遠的地方,這就有了客棧、打馕的人家,慢慢成了一個很大的村鎮(zhèn)……”
木沙指著河上一座木橋:“從那座橋走過去有條街,街兩邊有飯鋪子、賣東西的小店,還有皮貨店,什么樣子的人家都有。叔叔說……”
陳守哲說:“你什么時候跟你叔叔拉駱駝的?”
木沙用手往上推了一下帽子,說:“我14歲就跟著叔叔拉駱駝啦!”
木沙講起和叔叔趕駱駝走東闖西的往事,來了精神。木沙說,他父母死得早,叔叔一直沒有女人,叔叔拉著十幾峰駱駝四處行走,有女人不方便。木沙說,叔叔的女人在他闖蕩路上的那些客棧和村莊上。叔叔把南疆的貨物用駱駝運往吐魯番、哈密,有幾次還帶他到了敦煌。木沙說,叔叔很精明,到了漢人多的地方,他就換上當?shù)厝说姆b,說著一口流利的漢語,使當?shù)厣倘吮娌怀鏊蔷S吾爾人。木沙說,去羅布泊這條路不算多么難走的路,叔叔知道哪里有水泉,哪里有人家,路途上最怕的是寂寞,有木沙和他一起,叔叔一路上跟他講從前拉駱駝經(jīng)歷的事,往往一樁事還沒講完,住宿的地方就到了。
陳守哲問了幾個去羅布泊途中的地名,木沙想也不想就說出來。他真的很熟。
陳守哲說,以前有些外國人去羅布泊,他們的旅途很驚險。木沙不以為然地笑了,說:“那是由于他們?nèi)サ奶??!?/p>
木沙說,叔叔從十歲就跟著爺爺拉駱駝。他一直弄不明白爺爺為什么讓他大兒子在家守著那座果園和幾十畝莊稼地,卻讓小兒子和他一起長年累月四方游蕩。爺爺在叔叔20歲那年,帶著叔叔去吉爾吉斯販運馬,那都是身子細長、四肢健壯的好馬,全部5歲口左右。爺爺獲得這批馬之后,讓叔叔獨自騎了一匹棗紅色的兒馬回到故鄉(xiāng)庫爾勒,他趕著這批馬到圣地麥加朝覲去了。爺爺回到故鄉(xiāng)后,得到“阿吉”的稱號,這個稱號一直跟在爺爺名字的后面。爺爺一直受到鄉(xiāng)親們的尊敬。爺爺從此不再走出庫爾勒小鎮(zhèn),把拉駱駝的事業(yè)完全交給了叔叔。
木沙說,叔叔后來知道爺爺獨自去了麥加朝覲,很生氣。叔叔抱怨著爺爺,說他很自私。爺爺說,成為阿吉,對一個忠實的穆斯林來說是終生最神圣的事,但要靠自己去完成,才能向真主證明你的虔誠。叔叔曾帶我去過吉爾吉斯,我們一塊往返了好幾趟。最后一次,叔叔完全和爺爺一樣,讓我騎著一匹棗紅色的兒馬回到庫爾勒,他獨自趕著那批馬去了麥加??墒牵迨鍙拇嗽贈]回來。后來有人帶回消息,說叔叔病倒在途中。故鄉(xiāng)的人曾勸叔叔折返。依靠賣掉那些馬治病,叔叔是能夠回到庫爾勒來的。叔叔拒絕了,他要依靠身體自身戰(zhàn)勝病魔,繼續(xù)趕著馬去麥加。叔叔永遠沒回來。說到這里,木沙流出了眼淚,這位叔叔在木沙心里是一個崇高的父輩形象。
木沙沉浸在悲戚中,不時用粗糙的大手抹一下濕潤的眼睛。陳守哲安慰著木沙,他此時完全相信木沙是一個稱職的向?qū)?。陳守哲告訴木沙,去了羅布泊荒原,他們就是一個生死與共的整體。他們勘探隊長年累月出野外,如果木沙愿意,可以一直給他們工作。木沙快樂起來,看樣子他對守著一塊地方過寧靜的日子一直不適應(yīng)。
太陽接近西邊樹林上空時,陳守哲和木沙回到住處。陳守哲看到駝夫阿不都拉正和助手在鍘苜蓿草。整個上午,阿不都拉去臨近村子買駱駝草。一年前他們穿越沙漠,帶的飼草全是干麥草,一年中他們失去了76峰駱駝。阿不都拉抱怨說,干麥草沒有營養(yǎng),駱駝吞進肚里只能填充空虛的胃囊,壓一壓暫時的饑餓。如果是營養(yǎng)豐富的苜蓿草,那些駱駝就有力氣走出沙漠。阿不都拉在那個村上與一戶人家做成了苜蓿草生意,兩角錢一捆干苜蓿草(在昆侖山前一帶的村莊賣到五角錢),并且用木輪車送到住地來。阿不都拉把它們鍘碎,這樣麻袋可以多裝些,駱駝吃起來也方便。
這時老徐走來。他上午去皮貨店給大家買了新行頭,羊皮帽子和坎肩。老徐已把它們穿在身上。羊皮帽是粗毛羊皮做的,皮坎肩卻是白色的細毛羊皮,黑色布面。陳守哲感覺老徐這樣打扮像大山里的獵人。
這時,廚房里傳來高文貴炒菜的響聲,蔥花被油爆出的香味飄過來,勾起大家的食欲。老徐說,上午他和高文貴去糧油部門買面粉和食油。工作人員為難地告訴他們,今年食油供應(yīng)緊張,胡麻油、葵花籽油、菜籽油都已告罄,只有棉籽油了。不過縣長說,庫爾勒應(yīng)當支持石油勘探,他批了條子,額外多供應(yīng)我們60公斤棉籽油。
陳守哲說:“政府有困難我們應(yīng)當理解,當?shù)厝嗣癯悦拮延停覀円粯涌梢猿?。?/p>
五
三天后,202重磁力隊離開庫爾勒小鎮(zhèn)向羅布泊出發(fā)。20多峰吃飽喝足的駱駝離開住地走上孔雀河上的木橋。它們昂首,緩緩邁著步子,東方射來的陽光給駝峰的黑褐色絨毛染上橘紅色的光。陳守哲坐在一只駱駝的駝峰間,身子搖晃著,他已習慣了這種搖晃。那些果園里的梨花和杏花已經(jīng)開放了,一片雪白、艷紅。杏樹栽在果園籬笆旁,梨樹則一行行占滿果園的大片土地。陳守哲走過這些果園,它們分布在道路的兩邊,望去一片清冽的白梨花的海洋,耳朵似乎聽見隱約的“嗡嗡”聲,該是蜜蜂們花間忙碌時翅膀的扇動。這時他腦海中突然跳出“忽如一夜春風來,千樹萬樹梨花開”的詩句。陳守哲知道詩人岑參曾兩次到西域。第一次經(jīng)過鐵門關(guān)西行去了安西都護府,即現(xiàn)在的庫車一帶。三年前陳守哲來南疆時,在鐵門關(guān)前的山壁上,看到岑參住宿鐵門關(guān)時留下的詩篇,被后人將它刻到上面。陳守哲想,大概岑參第一次經(jīng)過這里應(yīng)當是四月間,看見這里大片梨花盛開的景色,后來在天山以北的嚴冬,面對紛飛的大雪,將二者聯(lián)想起來,才慨然唱出這千古名句。
駝夫阿不都拉和木沙并肩走在駱駝隊前頭。阿不都拉還是他一貫裝扮,黑色羊羔皮的帽子,深灰色長袍。他從來都是徒步走在駱駝隊的前頭,用他的雙腳丈量著漫長的旅途。阿不都拉從不穿隊上發(fā)給他的工鞋,而是穿著牛皮窩子,腳上打著羊毛織成的綁腿帶,一直打到膝蓋。只有走石頭灘,阿不都拉才穿上那雙隨身帶的套鞋。向?qū)旧炒┥纤缒昀橊劦男蓄^,大致和阿不都拉相同,似乎表示他也是202重磁力隊的一員,他戴著羊皮帽子,穿了那件黑色布面的皮坎肩。外出的日子使木沙無比喜悅,他不停地向阿不都拉說著什么。
田野里有不少人干活。這時有位婦女尖聲喊:“木沙,你現(xiàn)在是政府的人了嗎?”
木沙向他們揚揚手:“是啊,是啊?!?/p>
那位婦女笑了,朝其他人喊:“瞧啊,木沙是政府的人啦。他可從來沒有這么神氣過!”
另一個婦女喊:“木沙,回來不要忘記給你女人帶一條好看的頭巾!”
木沙邊走邊和阿不都拉繼續(xù)剛才的話題。隊伍不久把認識木沙的那些人留在后面的田野上。
高文貴騎在裝載炊具的駱駝上,他被搖晃得有點受不了,翻身下了駱駝。他下駱駝的姿勢很敏捷,落地上沒有摔倒,僅是身子搖晃了一下。老徐在高文貴身后,挨著另一峰駱駝行走。老徐喊:“老高,怎么啦?”
高文貴說:“騎不慣,老想吐!下來就好啦?!?/p>
駱駝隊里有六峰駱駝負責馱水,300公斤重的水裝在固定著木框子的方形水箱里, 兩只水箱架在駱駝身子兩背,用繩子捆緊。這些水是人飲用的,陳守哲計劃抵達工區(qū)開始施工作業(yè)時飲用。為了盡量節(jié)約,他們習慣這樣的生活:不刷牙,不洗臉。洗碗的水匯集起來給駱駝喝。阿不都拉把苜蓿草裝了滿滿20多個麻袋,馱著飼草的駱駝阿不都拉又給它們加載了面粉等物,剩下的駱駝馱著帳篷和大家的行李。隊上的人已經(jīng)將自己的行李簡化到連換洗的衣服都不帶了。
陳守哲計算日程,計劃用十天時間抵達工區(qū),用一個月時間完成四條測線的勘測任務(wù),無論如何5月底之前返回庫爾勒住地。
6月的羅布泊荒原開始炎熱起來。
太陽升高后,村莊和田野漸漸稀少。駱駝隊走向一片荒原。木沙說,冬天下了幾場雪,現(xiàn)在雪融化了,地上的草長得比較旺。陳守哲順著木沙手指的方向看去,遠處泛著淡淡的青色。
陳守哲想起嘎斯63汽車司機的囑托,問木沙:“五個泉那個地方有個放羊的老人叫沙比罕,你知道么?”
木沙說:“沙比罕?那老頭我怎么會不知道。他的家在鐵干里克的一個莊子上住。我和叔叔每一回經(jīng)過五個泉差不多總會碰上他和那群羊……不過那是新中國成立前的事。沙比罕放的羊是卡德爾巴依的,他是沒有土地的窮人,只有到了冬天下大雪的日子才把羊群趕回鐵干里克他住的村莊去……”
木沙說:“新中國成立后我再沒出去過。不知沙比罕老頭還在不在五個泉。沙比罕要活著怕有70多歲了吧,人到這年歲走路跟不上羊的腳步啦?!?/p>
陳守哲給木沙講起當年解放軍剿匪時,四個偵察兵在五個泉發(fā)生的故事。木沙認為,土改后,沙比罕放的那群羊就屬于自己的了。現(xiàn)在呢,又該屬于村上的了。
“到五個泉還要走兩天。那個地方有泉水和很多草,那群羊應(yīng)當還在。”
木沙說到這里站住,望著庫魯克塔格山那邊的天空漲上黑云來,說我們應(yīng)當找個地方住下來,那堆黑云里有雨,說不定有冰雹呢。
陳守哲看到前面有幾間土房子,喊阿不都拉將駱駝拉到土房子那里。這時風從庫魯克塔格山那里刮過來,地上起了白塵,天空開始灰蒙蒙的。
那幾間土房子早已沒有人居住,房頂漏著大洞,里面長著干枯的蒿草。阿不都拉將駱駝們安置到背風的地方,吆喝它們臥下來。大家擠到一間稍好的房里。只有阿不都拉在風里守著駱駝,他緊偎在領(lǐng)頭的駱駝身邊,像駱駝們一樣閉上眼睛。
大風之后跟著下起冷雨,很快變成冰雹,好在冰雹不大,大米粒似的,一會兒地上一片白。天很快黑了,風還冷颼颼吹著,高文貴去駱駝那里背個袋子回來,給每個人發(fā)一塊馕餅。大家吃一口馕餅,喝一口水壺里的水,擠在一起睡了。
六
他們到了五個泉的時候,果然看見一座羊房。已是日落時分,天色開始蒼茫起來。他們沒有看見沙比罕老人,看見遠處一群羊慢慢歸來,它們看見突然出現(xiàn)的幾十峰駱駝,站下了,一齊咩咩叫起來。羊的叫聲給空蕩蕩的曠野增添了幾分凄涼。
木沙說,有羊群怎么會沒有人呢?
他用維吾爾語大聲喊起來:“我們是政府的人,老鄉(xiāng)不要害怕!”
遠處一座土疙瘩后面露出戴黑羊皮帽子的腦袋。
木沙繼續(xù)喊:“沙比罕老爺爺在嗎?”
戴黑羊皮帽的人慢慢走過來,邊走邊用羊鞭抽打自己的靴子。這是位年輕的牧羊人,木沙和他說了好一陣子話,他才說,他很遠就看到了駱駝隊,以為他們是壞人,所以才躲了起來。
牧羊人對木沙說,沙比罕是他父親,幾年前回到村子里去了。陳守哲打算在這里宿一夜,阿不都拉忙著去卸下駱駝身上的重負,附近有一座水塘,他牽著駱駝去喝水。池塘邊的蘆葦長起來,剛展開一兩片嫩葉,阿不都拉給駱駝上了絆子,放它們在這片蘆葦?shù)乩锍陨弦灰辊r嫩的葦葉。天很快黑下來,高文貴在曠地上支起鍋灶,準備給大家做一頓熱面條。隊員們開始在羊房前搭起帳篷,有人撿來許多柴火,在門前點起堆篝火。
沒有見到沙比罕老人,陳守哲有點失望。他和年輕牧羊人談話,要木沙做翻譯。牧羊人叫艾力提,是沙比罕的大兒子。他幾天前才把羊群從村子里趕過來的。陳守哲向他講起當年解放軍剿匪時,四個偵察兵和他父親的故事。艾力提說,父親給他講過。他挑起拇指:“解放軍都是好人,土匪是壞人。解放軍專打壞人。”
陳守哲問起沙比罕老人近況。艾力提說父親老了,走路要拄上沙棗木棍,這個冬天病了一場,原來能吃得動馕餅,現(xiàn)在要用湯水泡了。陳守哲把司機囑托的話告訴艾力提,央他轉(zhuǎn)告。木沙問艾力提,為什么見了他們會害怕躲了起來,說現(xiàn)在解放了,土匪讓解放軍消滅光了,壞人沒有了。
艾力提說:“有壞人。昨天就有兩個壞人?!?/p>
艾力提講起昨天的事仿佛還心有余悸,眼睛里閃爍著受了驚嚇后的余光。他說,昨天下午,有兩個人,一胖一瘦,胖子騎匹馬,瘦子騎頭驢,他們來到羊房,把他羊群里最大的一只大尾巴羯羊殺了。昨晚兩個家伙吃掉大半只羊,剩下的今天早晨帶走了。兩個家伙把他趕出羊房,讓他在寒夜中蹲了一夜,兩個家伙卻躺在炕上呼呼大睡。他們走之前對艾力提說,他們是烏斯?jié)M手下的,現(xiàn)在山里有他們一伙子人呢,他要敢向政府報告,他們有一天會來殺掉他,趕走他的羊群,放火燒掉羊房。
木沙將這些話告訴陳守哲。陳守哲把老徐叫過來,老徐聽了之后,表示懷疑,問艾力提:“那兩個人手里有槍嗎?”
艾力提說:“有。我看見那個瘦子身上背著槍盒子。他們親口對我說他們是土匪。”
老徐對陳守哲說:“土匪不會主動告訴人他們是土匪的,他們大概嚇唬艾力提。不過我們提高警惕為好。”
陳守哲后悔沒帶上幾支槍。
從五個泉的羊房出發(fā),牧羊人艾力提講述的兩個土匪的事,使得行程充滿沉重氣氛。指導員老徐把行囊里的雙筒獵槍取出來,抱在懷里,這支獵槍他原打算途中見到黃羊打一兩只改善生活用的。
兩天后,他們走進一片雅丹地貌區(qū),在那里碰上了那兩個自稱“土匪”的家伙。
駱駝隊行走在兩座小土塔似的雅丹之間,風吹得嗚嗚怪叫,好像那些大大小小的土塔后面,隱藏著青面獠牙的鬼怪,讓人驚怵。陳守哲不由想起北疆有個叫“魔鬼城”的地方,感覺這里勝似“魔鬼城”。這時木沙突然舉起手讓大家停下。陳守哲和其他騎駱駝的人紛紛跳了下來,隱蔽在雅丹土壁旁。老徐則雙手握著那支雙筒獵槍,挨著陳守哲蹲下來。一會兒,前頭100多米處一座土丘后面露出一顆腦袋,一閃即消失了。
木沙說,那是個胖圓臉,嘴唇上留著很厚的胡子,好像是個維吾爾族人。他望著陳守哲:“會不會是艾力提說的那兩個家伙?剛才我看見兩個人影一閃不見了。”
老徐握著獵槍,揮一下手,高文貴抓了根搟面杖,包了件衣衫,使它有點像“武器”,他們從雅丹另一側(cè)摸過去。
木沙則大聲喊:“出來吧,我們看見你們啦……”
這時候,老徐他們已經(jīng)迂回過去,大喝一聲,那兩個人騎上馬和驢逃跑。老徐向天放了一槍。那頭驢受了驚嚇,趵起蹶子,瘦子被掀翻在地。瘦子一邊大叫,一邊死抓住驢韁繩不放。高文貴上前打了他一搟面棍,接著把他按倒。胖子騎著馬跑遠了。胖子跑遠后,一直在荒原上徘徊。
那頭驢馱了不少東西,除了行李,還有兩羊皮袋子水,一只烤得半熟的羊后腿裝在布袋里。陳守哲斷定這就是在五個泉羊房冒充土匪的兩個家伙。一經(jīng)審問,果然如此。老徐從行李里翻出他們身份證件,是吐魯番到庫爾勒販運貨物的商人,做買賣虧了本,租了馬和驢回家鄉(xiāng)去。
老徐找到瘦子挎在身上的盒子槍套子,里頭裝著個紅柳疙瘩。
陳守哲和老徐商量,在這片無人區(qū)拿他倆也無可奈何,老徐教導了瘦子一番,說他們冒充土匪,還吃了人家的羊,要告訴吐魯番當?shù)卣摹V?,只好放了他倆。那瘦子爬上毛驢脊背,慌慌追趕胖子去了。
陳守哲不解地說:“在這片無人區(qū),他們騎馬和毛驢竟敢走?!?/p>
木沙不以為然地說:“這算什么。我和叔叔當年曾見過一個徒步從且末到吐魯番的維吾爾人,他身上只帶兩樣東西,二十塊馕餅和一羊皮袋子水,把它們拴在一起,搭在肩上,一天吃一塊馕餅,二十天走到了?!?/p>
七
第九天時,202重磁力隊到達工區(qū)第一條測線的起點位置。這是一片沙漠,沙丘不高,卻一個連著一個,像大海上涌起的波浪。植被很少,偶爾看見一簇紅柳,還沒長出葉子來,不知活著還是死了。陳守哲支起經(jīng)緯儀,有個隊員扛著花桿向前跑去。陳守哲從潛望鏡里看見他兩只笨重的工靴在黃沙中交替移動著,100米測一個點,身旁的記錄員在記錄簿上記下重力和磁力數(shù)據(jù)。
跑花桿的隊員跑出100米,立起花桿,陳守哲在潛望鏡看到他的位置偏了,一只手高舉著比劃糾正的動作。這時候,駝夫阿不都拉重新把駱駝身上的東西捆綁好,慢慢跟后面走。木沙現(xiàn)在沒有什么事做,跟阿不都拉一起做伴,說些閑話。
伙夫高文貴對陳守哲他們的工作挺好奇,一直跟著看。大概跑了二十多桿后,那個隊員累得上氣不接下氣,他主要是跑出去的偏差大,左右糾偏很費力氣。
高文貴看出了門道,對陳守哲說:“隊長,能不能讓我跑幾桿試試?”
陳守哲說:“怎么不行?別累得做不成飯就行?!?/p>
高文貴接過花桿向前跑去。陳守哲發(fā)現(xiàn)高文貴跑得很有章法,跑得很有方向感,到了100米處,誤差只有幾米,而且他跑得很快。
陳守哲表揚了高文貴。中午收工時,高文貴忙著給大家做飯。吃飯時,指導員老徐也夸贊高文貴:“老高,你的花桿跑得真好,跟受過專門訓練似的?!?/p>
老徐也跑了十幾桿,遠沒有高文貴跑得好。
下午,工作繼續(xù)。陳守哲估算了一下,照目前這個速度,5月上旬可以做完四條測線。
他們很快過了這片沙漠,進入雅丹地貌區(qū)??睖y走直線,那些奇形怪狀的雅丹造成不少障礙,為了工作質(zhì)量,有時要縮短桿與桿之間的距離,工作速度慢下來。一直落后的駱駝隊跟了上來。
木沙忽然驚慌地叫喊起來:“隊長,快看庫魯克塔格山那里!”
大家回頭看去,庫魯克塔格山那邊升起一座黑色的大山,奇怪的是這座黑色的大山在緩慢升高,黑色山巔慢慢升到天的中央,向太陽靠近。
阿不都拉拉住駱駝:“黑風怪來啦!”
隊員們立即收工,老徐招呼大家向一座形似軍艦的雅丹下聚攏。阿不都拉拉著駱駝躲在雅丹背風的一面,按著駱駝讓它們一個個臥倒。大山一樣的黑色吞噬了太陽。
天地一片漆黑。
他們擠在一起,用衣服蒙住頭??耧L的怪叫聲充滿了耳朵,還不時夾雜著敲鼓一樣的聲音。陳守哲猜想那是雅丹剝落的土塊在風中穿行,又碰撞到另一座雅丹……
黑風刮了三個多小時。風變小了,天色依然晦暗,空氣中充滿嗆人的氣味。這時他們卻意外發(fā)現(xiàn)一個洞穴,好像是人為了躲避風暴挖出的藏身處所。木沙劃亮一根火柴,慢慢向里面走,火柴燃盡了,洞里漆黑一片。木沙繼續(xù)向里摸索,他忽然尖叫起來,回頭往外跑撞到老徐懷里。
“不好……里面……有人!”
大家呼啦一下退到洞口。
陳守哲打亮了手電筒照過去,空空的洞里什么也沒有。
木沙臉上的恐懼在燈光照耀下被放大了:“我剛才摸到一只腳,冰涼的腳……”
老徐說:“木沙你鎮(zhèn)靜些,我們這么多人呢?!?/p>
木沙手指著洞子拐彎的地方,那里燈光照不到。陳守哲往前走了幾步,于是燈光照耀下,看見了一個人的兩只腳。緊跟著陳守哲的高文貴小聲說:“不用害怕,一定是個死人?!?/p>
陳守哲這時也感到了幾分恐怖,對高文貴說:“我打著手電,老高你過去看看?!?/p>
高文貴慢慢走過去,蹲下,右手伸出去,抓住一只腳晃了晃,說:“是死人??礃幼铀懒撕芫昧?。”
高文貴的話還是使得好幾個人往洞口退。陳守哲和老徐走過去。陳守哲把手電筒照到整個死者身上。這個死去的人身子倚在洞壁上,頭微微垂著,很長的頭發(fā)蓋住了那張臉,兩手攤開在身子兩邊。高文貴用手撩開蓋住臉的頭發(fā),這一瞬間,陳守哲瞥見一張讓歲月吸吮凈盡水分了的臉。他感覺這人不像是死亡,而是睡著了。
高文貴說:“這是個外國人。他怕死了很多年了……”
高文貴退出來,指著尸體胸部:“陳隊長,那里好像有個東西?!?/p>
陳守哲看到了,尸體胸口那里放著有鐵皮煙盒大小的盒子,他過去取過鐵盒子,拿在手里感覺它只是個空盒子。老徐說,打開看看。陳守哲把手電筒交給老徐,自己動手打開鐵盒子,結(jié)果不費力氣就打開了。
鐵盒子里面有一張折疊起來的紙。展開來,原是一張用英文寫的信。信紙有不少地方像水洇過一樣,使得成片的字模糊了。陳守哲能看懂大概意思。這是個印度人,來自孟買。他在信中說,自己無法走出這片魔怪之地,只希望發(fā)現(xiàn)他尸體的人,能將他死去的消息告訴他的妻子……
陳守哲看見寫著他通訊地址的幾行字全部模糊不清了。他想,這一定是淚水沾濕的緣故。
老徐說:“這是個印度探險家?他孤身一人怎么敢到這里探險?”
“也許他是去敦煌的。我見過有外國人去敦煌的。”木沙不知什么時候湊過來,插嘴說。他為自己剛才的驚慌失措而略顯不好意思。
他們在洞口宿營。第二天,陳守哲決定為這位印度人安葬。阿不都拉從駱駝身上取下坎土鏝,挖了一個深坑。拖出那具尸體,尸體沒有了水分,很輕。他把尸體放進坑里,用坎土鏝把挖出的土填回去。陳守哲把那只鐵皮盒子收進他的挎包里,他準備再次回北京時交給父親,讓父親去查找一下,半個世紀以來有沒有印度探險家在羅布泊荒原失蹤的。老徐堆起了一個不小的墳堆。陳守哲想了一下,在一張空白記錄紙上寫下:這里埋葬著一位印度死亡者。我們不知道在什么時間、是什么原因使他靈魂離開身體去了天國。只希望他從此永遠安息……”
陳守哲把紙折疊好,放在墳上,然后搬一塊十幾公斤重的石頭壓在上面。陳守哲向墳?zāi)股钌罹狭艘还?,心里說:“我不知道此生是否還有機會再來這里?!?/p>
八
第二條測線是從南往北做。地勢很平坦,雖然仍屬沙漠,卻很少有沙丘。不少地方長著紅柳、蘆葦和芨芨草。高文貴跑花桿的高效率引起老徐的極大興趣,晚上收工后吃過晚飯,老徐把幾個跑花桿的隊員召集在一起,讓高文貴給他們介紹經(jīng)驗。幾個隊員心里挺難受,專門學校畢業(yè)出來的,比不上人家一個做飯的臨時工。第二天大家一大早就爬起來收帳篷。高文貴已經(jīng)忙著在那里蒸饅頭了。幾個人說,高師傅咱們今天要跟你比一比。
高文貴早晨給大家不光蒸了饅頭,還燒了一大鍋湯,里面放了干蘑菇和紫菜。早飯大家吃得很滋潤。吃了早飯,跑第一趟花桿的隊員就跑步出發(fā)了。高文貴收好了炊具,放到駱駝背上之后,跟在陳守哲后面,專等幾個隊員跑累了,好接過花桿繼續(xù)顯他的手段。
這個上午卻沒輪到高文貴跑。吃午飯時,幾個跑花桿的隊員飯量大增。
下午,陳守哲從經(jīng)緯的潛望鏡里看見一個奇怪東西。他叫來老徐,讓老徐看一看。老徐一看不由奇怪地啊了一聲。陳守哲問老徐:“你看像什么?”
老徐又對著潛望鏡看了一會兒,然后小聲說:“我看像飛機……而且機身上有國民黨的黨徽!”
陳守哲打手勢讓跑花桿的人撤回來。
陳守哲說:“前面發(fā)現(xiàn)一架飛機,而且是國民黨的飛機!”
老徐從行李里取出雙筒獵槍,阿不都拉拿出坎土鏝。只有高文貴顯得不太在意。
高文貴說:“怎么會有國民黨的飛機?他們早跑到臺灣去了。從臺灣到羅布泊有多遠,什么飛機能飛這么遠呢……”
陳守哲覺著高文貴說得有道理,但什么事總有個意想不到的情況發(fā)生。老徐也這么看。
老徐說:“會不會是臺灣往這里空投特務(wù)?”
他們這么等待著。幾個隊員輪番去看潛望鏡里的國民黨飛機。太陽快落山了,夕陽下那架飛機看得更清楚,他們不光看見了那個黨徽,而且還看見機身上寫著“USA”字樣……
太陽眼看落下去了,老徐終于下了決心。他對陳守哲說:“我去看看,不就一架飛機么?!崩闲斐痣p筒獵槍,叫上高文貴,一前一后向飛機走去。
大約過了半小時,聽見老徐遠遠喊:“快來吧,這是一架沒有人的飛機!”
近距離觀察這架飛機,陳守哲斷定它停在這里已經(jīng)很多年了。它當初降落的時候,是由東向西,這片灘地雖然覆蓋著黃沙,但很平坦。北側(cè)這邊機身滿是沙石吹打的印痕,駕駛艙的玻璃也打磨得毛了,三只輪胎讓沙子掩埋了一半……駕駛飛機的人是些什么人?他們?yōu)槭裁窗扬w機降落在羅布泊荒原?是飛機缺油還是出現(xiàn)了故障?
老徐爬進駕駛艙,按著那些早已失靈的按鈕,像得了個寶貝似的:“大隊長正在為庫車石油勘探基地缺少發(fā)電機組而發(fā)愁呢!”他跳下來,伸手去摸機關(guān)炮發(fā)射管,“這架飛機的發(fā)動機卸下來,正好可以當發(fā)電機的引擎?;厝ヅ梢慌_嘎斯63汽車來,把這臺飛機發(fā)動機拆下來運回去?!?/p>
高文貴也對這架飛機倍感新奇,手在機身上撫摸著。老徐問他,新疆和平解放時,有沒有發(fā)生過高級軍官駕駛飛機逃跑的事。高文貴說,他那時在烏魯木齊一家回族人開的飯鋪子幫廚呢。
九
陳守哲這一夜很晚才睡。他詳細記錄下這架飛機的情況,對駕駛飛機的人做了好幾種猜想和假設(shè)。他覺得有一種假設(shè)比較合理:飛機飛到羅布泊荒原上空出現(xiàn)油料不夠的情況,于是降落于此。駕駛員(可能是兩個)棄機走向羅布泊湖,他們需要水。陳守哲腦海里一直縈繞一個問題:他們得到水了嗎?如果得不到水,他們只有像那位印度探險家一樣的命運。如果得到了水,又會怎樣?他們應(yīng)當掙扎著向庫爾勒方向走。陳守哲得出結(jié)論:他們依然會死亡。陳守哲的依據(jù)是,對羅布泊荒原不熟悉的人,即使僥幸得到一點水,也很難活著走出去。
陳守哲的推斷在第三條測線上得到了驗證。
發(fā)現(xiàn)那架飛機后,陳守哲當時在腦海里精確記錄了飛機所處的緯度。在向南做第三條測線上,快要抵達飛機所處的緯度時,陳守哲在潛望鏡里仔細觀察荒原上有無人的尸體。
他推斷駕駛飛機的人會在走向羅布泊湖的途中死去。雖然陳守哲不敢斷定他們一定會死在測線恰好經(jīng)過的地方。
陳守哲發(fā)現(xiàn)了一具尸體!
陳守哲把這一發(fā)現(xiàn)告訴了大家。正在跑花桿的高文貴聞訊回過頭去,他很快看見那具尸體,扛著花桿奔跑起來,第一個抵達陳尸的位置。他彎下腰看了一會兒,大聲喊起來:“是個男的!不,另外還有……”
陳守哲和老徐跑到尸體跟前,看到的一共是三具尸體。他在潛望鏡里看到的是躺在最北邊的那具男尸,另一具女尸與之相挨。女尸身邊還偎抱著一具幼兒的尸體。男尸面朝上,女尸則俯地而臥,她左胳膊緊攬著幼兒。一只白鐵皮方桶扔在不遠地方。
他們都穿著航空服,這足以證明那架飛機是他們駕駛飛到這片荒原的。男尸胸部和面部被風沙剝蝕嚴重,臉上皮膚和胸口的衣服都不在了,露出白骨,其他部位則完好。老徐看見男尸右胳膊下有個袋子,大半已埋在沙子里,他小心把袋子撿起來,看見里面有金圓券、航空飛行圖,還有蘇聯(lián)生產(chǎn)的火柴……陳守哲想找到證明他們身份的東西,他小心翻動男尸,卻發(fā)現(xiàn)尸身下還壓著個皮子做的袋子,由于一直被壓著,基本完好。陳守哲拎起它時,很沉重。用力一提,袋子裂開來,帶著清脆的響聲,許多金條跌落地上。
老徐吃了一驚:“是……金條!”
他馬上伸開雙臂說:“大家向后退出五步,誰也不許過來!”
大家不知發(fā)生了什么事,全向后退。老徐蹲下來,對陳守哲說:“我們兩個,互相看著,數(shù)一下是多少根金條。”
陳守哲拿起一根金條,掂了掂,有一百多克重,數(shù)了一下,共三十根。老徐數(shù)了一遍,三十根。
老徐嚴肅地對陳守哲說:“一共三十根金條。出了羅布泊,我們要上繳組織的?!?/p>
老徐喊電報員小張,讓他把電報箱拿來。然后,老徐又一根一根數(shù)著放進電報箱里,扣上箱子,上了鎖。老徐說:“你我是施工現(xiàn)場的最高領(lǐng)導,我們都以共產(chǎn)黨員的黨性保證,這三十根金條現(xiàn)在鎖進了電報箱里。是由你保管還是由我保管?”
老徐這番話放在其他場合,陳守哲會覺得可笑,現(xiàn)在他有一種感動,老徐這樣做是正確的。他說:“你是黨支部書記,我還有許多業(yè)務(wù)技術(shù)工作要做,這三十根金條就由你來保管吧。”
老徐把電報箱抱在懷里,大聲對大家說:“剛才我們在無名尸身下找到了一袋子金條,我和陳隊長認真數(shù)了一遍,一共是三十根,是三十根!并把它們裝到電報箱里,上了鎖。由我來負責保管?;厝ズ?,我們立即上繳組織!”
老徐把他的床單鋪開,小心將電報箱放上面,打成包裹,斜背在身上:“從此它就是我生命的一部分,直到交給組織?!?/p>
這個晚上,老徐和陳守哲住同一間帳篷,老徐說:“這些金條恐怕要值三五十萬元呢,我們建設(shè)庫車石油勘探基地,要蓋一幢石油工人俱樂部,上頭沒批,說沒有錢。這些錢夠蓋俱樂部的了?!?/p>
陳守哲看見老徐懷抱電報箱,嘴里喃喃俱樂部的事,漸漸進入夢鄉(xiāng)。他睡不著,聽見駱駝在叫,就起身走出了帳篷。阿不都拉坐在駱駝旁,他身邊還坐著木沙。
阿不都拉說:“隊長,駱駝今晚總在叫呢。我想,那三個死去的人很可憐。我們應(yīng)該讓他們和大地合為一體,在地下安寧地長眠。這樣他們的靈魂在天上也就從此安寧了,駱駝也不總會在叫啦?!?/p>
陳守哲讓他倆扛著坎土鏝,他們向三具尸體走去。夜黑下來,月亮還沒出來,荒原上寂靜極了。陳守哲打亮手電筒,想再仔細尋找一下,希望能發(fā)現(xiàn)證明他們身份的東西。他更多關(guān)注這具男尸,陳守哲認為他是這架飛機的駕駛者,女人是他的妻子或情人,幼兒是兩人所生。男人的證件一般放在胸前上衣口袋里,而這一部分是缺失的,如果是陽光和風沙的結(jié)果,那為什么這具女尸卻相對完好呢?阿不都拉和木沙將土坑挖好了,他們一起將三具尸體放進坑里,掩埋好。
他們做完這項工作,走向營地時,安臥的駱駝果然不再叫了。
十
第四條測線是從南往北做。他們看見了羅布泊湖,湖的東岸不太規(guī)則,一部分測線經(jīng)過的地方被湖水浸漫了,他們脫下工鞋在湖中工作,好在水只有大約三十厘米深,水下是沙地,走上去感覺很硬實。他們在太陽升高的時候看見一米多長的魚游到淺灘來,它們到這里可能是曬太陽,或者是產(chǎn)籽。陳守哲認為,淺水溫度高,幼魚比較容易成活和生長,跑花桿的隊員把花桿當魚叉追那些魚,捉了好幾條,讓高文貴做油炸魚塊。羅布泊的魚很肥,吃著解饞。
這根測線到了羅布泊湖北岸就結(jié)束了。這兒是孔雀河進入羅布泊的地方,水流旋轉(zhuǎn)著,喝著也幾乎覺不出咸味,湖灘上長滿茂密的蘆葦,顏色像生長旺盛的蔥一樣。陳守哲決定在這里休息一天,讓大家洗一洗。阿不都拉把駱駝們趕到蘆葦叢里。一整天那群駱駝在蘆葦叢里幾乎不走動,鮮嫩的蘆葦太對它們的胃口。
離開羅布泊荒原,踏上歸途。陳守哲覺得歸途的日子像流水賬一樣。5月中旬,天氣熱起來,北方庫魯克塔格山的一些山溝里竟然冒出綠色樹叢,這是他們來時所沒有看到的。
有一天,他們看見大批軍車和綠色的帳篷。原來解放軍部隊在這里施工,部隊熱情接待了他們,除了招待他們一頓飯,還給他們理了發(fā),刮了胡子。他們頭發(fā)比女人還長,每個人胸前胡須飄飄。
只有老徐和高文貴沒有享受這個待遇。老徐是不放心他背在身上的電報箱,高文貴不知什么原因。(后來,陳守哲知道,這批解放軍部隊與建設(shè)原子彈試驗場有關(guān)。一個多月后,大隊派出一輛嘎斯63汽車去拉運那架飛機的發(fā)動機,被擋了回來,去羅布泊的道路從此不通了。)
經(jīng)過五個泉是在白天,艾力提趕著羊群去很遠的地方放牧,沒有能見到他。
回到庫爾勒營地。留守的人早已做好迎接工作,大家換洗衣服,去澡堂洗澡,到市場上買東西。陳守哲忙著整理資料,趕寫勘探技術(shù)總結(jié)。直到有一天吃午飯,他才感覺到了什么。
他吃出了曹老頭燒飯的味道。看著伙房里曹老頭晃動的背影,他知道高文貴離開了。陳守哲覺得高文貴不光飯做得好,干活也學得快,他本打算抽時間和高文貴談?wù)?,動員他留在202重磁力隊上??上?,高文貴走了。
陳守哲嘆息了一下,繼續(xù)忙自己的工作。
一天,有人敲他辦公室的門。陳守哲辦公室的門一直虛掩著,隊上人進出從不敲門。陳守哲喊了一聲“請進”,頭也沒抬地寫著,卻發(fā)現(xiàn)一片黑影擋住了光線,他這才抬起頭來。
他頓時一愣,西部石油勘探開發(fā)總部保衛(wèi)處的朱干事站在他面前。
陳守哲知道出事了,但不知道出了什么事,身子不由站了起來。
朱干事拉個木椅在他面前坐下。
朱干事說:“陳隊長也坐吧。長話短說,你隊徐指導員親自交來了你們在羅布泊地區(qū)拾到的黃金,金條總計三十根,每根重一百一十六克。當日晚你們發(fā)來的電報上說的也是三十根金條,對吧?”
陳守哲說:“是這樣?!?/p>
朱干事說:“有關(guān)部門驗收時,打開電報箱,里面只有二十九根金條?!?/p>
“怎么會呢?”
“除了老徐外,當時還有財務(wù)處兩位財會人員在場。有人懷疑,你和老徐合伙侵吞了那根金條?!?/p>
陳守哲沉默著。他知道問題嚴重了。
他問朱干事:“是不是要我跟你走一趟?”
朱干事點點頭:“你先把工作簡單交待一下,跟我們?nèi)ヒ惶丝偛俊!?/p>
十一
坐著朱干事他們的車子,在去總部的路上,陳守哲腦海里翻騰著,怎么會少了一根金條呢?他確信老徐是個對組織絕對忠誠的同志,特別是老徐在處理拾到的三十根金條這件事情上,他認為老徐的所有做法和措施都體現(xiàn)了他的忠誠。
那么,在哪個環(huán)節(jié)上出了漏洞了呢?
陳守哲忽然想起一件事。他幾乎可以斷定,那根金條與這件事情有關(guān)。
在返回途中,距離庫爾勒還有兩天路程的時候,他們在太陽還沒落山時就宿營了。營地旁有片新開墾的土地,一條小渠里碧水汩汩地流淌著。炊事員高文貴對他說,剩下的食油還不少,給大家改善一次生活吧。陳守哲同意了。高文貴找來兩個跑花桿的隊員做幫手,用剩下的食油炸油糕,在面里還放了不少的白糖。那油糕炸得特別好吃。開飯的時候,大家坐在炸油糕的鍋周圍,都邊吃邊夸這油糕太好吃了,從來沒吃過這么好吃的油糕。陳守哲也覺得高文貴的手藝好,油糕真的很好吃。后來天黑下來,陳守哲覺得頭有些暈,看到幾個隊員走進帳篷睡覺時的步子像喝醉酒一樣。陳守哲當時以為自己是累了,進了帳篷就睡了。第二天早晨醒來,他看見老徐抱著電報箱還在睡。陳守哲走出帳篷,令他意外的是駝夫阿不都拉還在沉睡,平時阿不都拉都在整理駱駝身上的行裝了。那天出發(fā)比較晚,有人議論,說棉籽油一次不能吃得太多,多了人會像醉了一樣。有一個人打哈哈說,正好沒有酒喝呢。陳守哲當時并沒在意……
在總部,陳守哲見到了老徐,看見老徐發(fā)紅的眼睛,知道他這幾天心里不好過。陳守哲向保衛(wèi)處講了吃油糕發(fā)生集體中毒事件,認為有人趁機竊走一根金條。
朱干事在一旁問:“你認為誰的嫌疑最大?”
陳守哲說:“我想來想去,炊事員高文貴最大?!?/p>
“人還在隊上嗎?”
“這人是臨時工?,F(xiàn)在已經(jīng)離開我們隊了?!?/p>
朱干事說:“找到這個人就清楚了。”
朱干事的口氣是他們有把握找到高文貴。幾天后,消息傳來,高文貴已經(jīng)于離開202重磁力隊的當日離開了庫爾勒小鎮(zhèn)。并且查明,高文貴登記在工商會的所有信息都是編造的,烏魯木齊他根本沒待過。
朱干事問陳守哲:“高文貴偷金條,他可以多偷幾根,為什么僅僅偷一根呢?”
陳守哲回答:“我不知道。抓到高文貴一問就知道了。”
指導員老徐背了個黨內(nèi)處分。組織上本來打算,陳守哲從羅布泊勘探回來后提拔他擔任副大隊長,提拔的事也因此延后。
尾聲
臺灣諜報機構(gòu)負責人的辦公桌上,放著鄧守禎的軍官證件和一根金條。軍官證件破損嚴重,用玻璃紙夾封著。另外有一份電文:現(xiàn)已查明,某軍軍長鄧守禎與情婦及一幼子(四歲許)已于一九四九年八月×日凌晨駕機降落在羅布泊地區(qū),于去湖區(qū)尋水途中相繼死亡?,F(xiàn)有本人證件及所攜金條之一根為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