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龍 鳴

鄭老夫子

※ 龍 鳴

一

生活在太平盛世，讓人感情大起大落的事情極少。起碼我和周圍的人生活得都很平靜。平靜得乏味而又讓人煩惱。神經(jīng)常常處在松弛渙散的狀態(tài)，像架棄置不用年久失修的破琴，漸漸變得暗啞麻木。不可思議的是，淚腺也跟著退化了。對我來說，哭泣成了一件很娘們很陌生的事兒。

走進火葬廠的告別大廳，發(fā)現(xiàn)所有的人都在哭，而且絕大多數(shù)是男人。有的神色凝重，站著靜靜地流淚，有的壓抑不住慟哭，肩膀一聳一聳的，身體也扭曲變形。他們都穿著整潔的深色衣服，胸前佩戴白花，一看就知道是些上層人士，用大牙的話說都人五人六的。有些人看著面善，大概是電視里常見。你想吧，一個正常人，聽著上百人壓抑的痛哭聲在大廳里回蕩，是個什么感覺？還有那首低沉的哀樂，像只龐大的蝙蝠張著黑色的翅膀到處飛翔。我有些不知所措，大牙回頭沖我一笑，低聲說：“都是些人物，還這么容易感情沖動?！?/p>

我倆傻帽似得東張西望了好一會，有人過來，接過我手里的花圈，安排我們站在隊伍里，我這才看見隱在花叢中的鄭老夫子，遺體上蓋著黨旗，瘦小得像個孩子。臉色煞白透明，和他的白色塑料眼鏡渾然一體，如同蠟制?；鹪釓S燒人按個頭收錢，恐怕最喜歡鄭老師這樣的顧客，省油！

鄭老師的遺像掛在吊唁大廳正堂上。老夫子穿戴整齊，還像過去那樣，極其清瘦。鏡片后面眼神誠懇，直看到你心里去……我和老夫子對視著，心里翻騰著亂紛紛的往事，懊懟又揪著心弦襲上來，再加上周圍的慟哭聲、哀樂聲造成的悲凄氣氛，心里難受了半天，眼窩便有些潮。我用翻砂工人特有的黑乎乎的粗手指頭擦了擦眼，回頭看大牙，他也眼圈發(fā)紅，眼皮眨巴得很快。

二

昨天打牌，大牙忽然楞住，抽出墊在底下的那張市報，看了會，說：“完了”也可能是“晚了”。遞給我，指點著一則訃告。

“市政協(xié)常委、著名教授鄭伯庸同志，因病醫(yī)治無效，于一九八七年六月十八日上午十時二十五分去世，終年六十二歲。今定于六月二十九日下午在北郊火葬場舉行追悼會，特此訃告?！?/p>

從鄉(xiāng)里回來，偶爾也想想過去。覺得飯也吃了，罪也受了，都這樣，也沒什么可抱怨的。比較突出的感覺就是深深地冒犯過鄭老夫子，有些愧疚。說起這個話題，大牙也有同感。便商議著什么時候稱二斤點心去看看他，說幾句道歉的話，請他原諒我們年少無知干得蠢事。可平時除了上班，就是打撲克下象棋，一直沒抽出空兒，——竟永遠不能了。唯一補救的機會就是去參加他的追悼會，去送送他。商議著，就去買了花圈，頂著風(fēng)登車擎著來了。

一個人死了，能有這么多人傷心地哭，這輩子活得也值了。這種死簡直讓人羨慕，不，其實應(yīng)該羨慕這種人的生。想想自己，如果死了，頂多父母妻子嚎幾嗓子，我敢打賭，掉淚的頂多不會超過五個人。

三

1975年8月26日，是我們命運的第一個轉(zhuǎn)折點。由于成千上萬的學(xué)生一齊轉(zhuǎn)折，就成了重大社會事件，政府為我們舉行了盛大的儀式。那天，平時踢著石子在街巷里亂跑的學(xué)生一起被集中到馬路中間來，穿著過于肥大的軍裝，腰里扎著武裝帶，兩邊是水壺飯包，交叉在胸前的帶子上戴著一朵紙做的大紅花，把我們十六七歲的年輕臉龐映得通紅。鑼鼓喧天鬧地，鞭炮炸出團團青煙代表著我們的心情——心花怒放，香氣四溢。我們心中充滿歡樂，從家庭到社會，從城市到農(nóng)村，我們馬上就要沖破雙重牢籠，奔向廣闊天地啦。毛主席說：廣闊天地，大有作為。我們是響應(yīng)他老人家的號召上山下鄉(xiāng)的。我們在隊伍里興奮得抓耳撓腮，前張后望。突然聽到一個故意壓低的喝止聲：注意遵守紀律！吐吐舌頭，我才發(fā)現(xiàn)每個方隊前都有一個成年人帶隊。別的方隊前面走著的大多是成年女性，而我們前面則是一個清瘦的老頭。他帶著啤酒瓶底似的眼鏡，腳步和著鼓點，兩臂來回擺動。不時回頭監(jiān)視一下他的部隊。我們挺起胸膛，對路邊歡送的人群招手、行注目禮，走向城門外停放著的敞蓬汽車。等帶隊干部進了駕駛室，汽車發(fā)動起來，我們幾個男生互相看了一眼，掏出煙來，用衣服捂著點著火。徹底放松了，疾馳的車帶起的風(fēng)把我們狂野的笑聲沖撒一路，惹得路邊干活的農(nóng)民楞楞地看半天。

剛開始學(xué)吸煙時，倒沒覺得有什么快感，純粹摹仿一種派。夠派的人，比如打進敵營的地下黨，運籌帷幄的決策者，必都吸煙。要不就臨危不亂，要不就深思熟慮，顯得風(fēng)流倜儻。再就是壞蛋女特務(wù)什么的，顯得帥。

在中學(xué)里就學(xué)會了吸煙，也真不容易。特別是頭幾盒，嗆得蹲在墻角吐酸水，胃里翻騰得眼淚直往下掉。不少人沒堅持住，被淘汰了。我和大牙，屬于那種有毅力的人，經(jīng)過長期不懈的苦練，終于有癮了。敲煙、點煙、彈煙灰的姿勢也很瀟灑老道。中學(xué)生，吃老子的，吸煙干嘛的，有點地下黨的意思。

當時聽著順耳的口號是，我是中國人，何必學(xué)外文。我們也有一雙手，不在城里吃閑飯。豬圈里養(yǎng)不出千里馬，花盆里栽不出萬年松。說得多好，長人志氣。聽著那些讓人熱血沸騰的口號便沒頭沒腦地興奮，站在堆得老高的麥秸垛上，揮舞著草叉子，也有一股豪氣。役使幾頭牛，動不動就拿鞭子抽它，也有幾分奴隸主般的快樂，不久便膩歪了，多少有些想家。

平時各村竄竄，發(fā)現(xiàn)別的知青組有干部領(lǐng)著，拿糧食換豆腐換雞吃是常事，早晚還弄只羊殺了，熬肥肥的一鍋湯，加上芫荽，鮮鮮地喝得滿頭大汗，多過癮！實在不行就下套子偷老百姓的狗吃，隊長也睜只眼閉只眼。十六七歲，正是長身體的時候。嘴里寡淡，腦子便往那方面想。到河里炸魚，到野外抓野兔子，天上跑的，水里游的。藏在土里石頭下的，都挖出來打牙祭。嗨，你看人家！

而我們的帶隊干部鄭老師抱定艱苦奮斗、勤儉節(jié)約的宗旨，搞得成天清湯寡水。這還不算，下到鄉(xiāng)里，本以為有了充分的資格，自由自在地抽煙談吐了，沒想到老夫子也管，比班主任的嘴還碎。領(lǐng)教了幾回，只好又轉(zhuǎn)入地下。

記得在一個云彩很好看的傍晚，我和大牙正躲在屋后面一叢矮墻下抽煙捉蛐蛐，一邊東一句西一句談著人生什么的。不提防老夫子端著盆走來。我倆都以看見他那一瞬間的姿勢定住，不敢喘氣。

讓他看見可不是好玩的，肯定又是一番苦口婆心的教育，聽他再給上一節(jié)課，還不如罰去掰兩溝棒子。要知道，才剛剛從那里頭畢業(yè)吶。萬幸，他還沒看見我們，就先摘下眼鏡。我倆相互看了一眼，松了口氣。剩下那兩只眼加起來恐怕有一千六百度，如果能那樣加的話。這樣，離他七米之外，只要不吭聲兒，就盡可能以放肆。

叼上煙抱著腿，我倆輕松地看著他。他堵在出口處，想走也走不了。再說，既然這么著，也不著急。

老夫子肯定以為這地方挺私密，便作出一些在人前少有的動作來，只見他擴擴胸甩甩手，動作怪異地做了幾下原地跑，就摸到盆沿把雙手醮了水，抹了肥皂，兩只手疊起來，極快地在臉上轉(zhuǎn)了幾圈。這樣洗臉真是怪，他臉的面積那樣小，也只好這么洗。

洗過臉，他脫了衣服，呀，奇瘦！像嚇鳥的稻草人蒙上張皮。沒有腿肚子。我們街上有個瘸子，他那條殘腿就是這樣的，看著讓人害怕。怪不得他經(jīng)常坐的棉墊上有兩個硬幣大的洞，是尖銳的尾骨硌的！

明白了。為了這，他不敢到河里去洗澡。那可是條好河，夾岸生著樹蔭濃昏的洋槐林，河床上鋪滿雪白的細沙，河水拐來拐去在上面流，很清。勞累了一天，脫光了跳進去，洗去一天的汗腥、刺鬧和疲憊，別提多痛快了！有時候夕陽很紅，照得河水像流動的沸鋼，人在里頭，像一尊尊活動的紅銅塑像。揮舞著手臂踢著水花跑，咋呼幾嗓子，嚇得歸巢的鳥又飛起來。洗著，鬧著，簡直是人間少有的享受。

他貓兒撈魚似得從盆里抓點水，馬馬虎虎地往身上撩，迅疾使勁來回搓。肋骨在半透明的黃皮膚下很整齊地滑動，嘴里發(fā)出壓抑得很細的呻吟聲：咦……

我看著自己牛犢子似的身軀，心里陡然升起一絲自豪感。這很難得。通常，被老夫子排在邏輯彈夾上的一發(fā)發(fā)追問逼得抬不起頭。今天，終于在一個縫隙里擠出一絲優(yōu)越感。心里快活，猛吸了一口煙，嗆得差點咳出聲來。

回去忍不住對大華和雞屎說了，他倆在第二天的那個時辰也去看了一回，像是報復(fù)了老夫子，也快活的不行。

四

帶隊干部都興叫隊長，老夫子不讓這么叫他，和我們商量，還是叫老師吧，不然就叫名字，名字起了就是給大家叫的嘛！我叫鄭伯庸，出自離騷：帝高陽之苗裔兮，朕皇考曰伯庸。說著就搖頭晃腦，古韻十足。

有老師，便有了學(xué)校。我們就不如別村的知青那么自在，討厭的學(xué)還得接著上。

下地干活，社員想出許多古怪的問題問他，在我看那一半是揶揄。老夫子卻很興奮，兩片眼鏡在太陽下一閃一閃的，一邊認真解答，一邊仔細地低頭尋見草，一根根挖掉。眾人見他跟不上趟，把前面的都替鋤了。他只得扛著鋤跟著走，嘴里仍然絮絮叨叨，也累得氣喘吁吁。

晚照里下了工，都下河去洗澡，他不去?；貋頃r見他以床當桌，正伏在上面?zhèn)湔n。本子上寫得密密麻麻。

隊里對我們真是沒說的，動不動就置酒相待。社員喂的雞，記幾個工分就抓來炒上。老夫子的迂勁兒上來，每次都生硬地拒絕。弄得大隊干部訕訕的無話可說。還不如我們世故，虛推一推，就跟著去了。后來干部請客也就不讓他。不到中秋節(jié)，滿街啞著嗓子叫的小公雞都吃光了。大隊干部真行，接著是羊！老夫子不去吃，也勸我們不要去。說為社員想想吧，工分多了有什么用？一年就那些收成，你們不去他們就沒有借口了。這話我們聽了也覺得天真。不知誰嘴快，沒過夜便傳進隊干部的耳朵。便都煩他。說吃社員的社員都沒意見，他多個鳥嘴。

更煩人的是，每周我們必須聽他兩個下午的課，課后作業(yè)逼得還很緊，像個債主。

五

到最后也不知道他是個什么教授。他好象什么都精通。你不能不佩服他知識的淵博。和他裝得實實在在瘦小的腦袋相比，我的大腦袋整個兒就是一大南瓜。

他給我們開了語文、歷史、政治和道德幾門課。每一門又包括幾個小門類，本子寫得整整齊齊，成天翻著頭頭是道地講，對我們講得再好也是白費功夫。反抗精神不那么強，又不十分笨的女生，頭年高考就呼拉拉考上好幾個。這時候才悔得腸子發(fā)青，沒想到突如其來的高考是那么容易，三百分就可以上重點，簡直白送。可見機會都是為有準備的人準備的。那幾個女生如今都到大城市去生活，嫁了好丈夫，住上大房子，回來特別喜歡召集我們聚會，這會子與過去需要我們保護的時候可不一樣了，人家個個衣著光鮮，談吐高雅，跟我們幾個灰粒子浸進皮膚，怎么也洗不干凈的翻砂工比，簡直天下地下。此是后話。

有一天他給我們上道德教育課，看著他抑揚頓挫、一本正經(jīng)的樣子，我不禁想起他衣服中藏著的瘦小身軀。和雞屎對望一眼，便忍俊不禁。笑又不敢在嘴上釋放，都憋在脖子里，直憋得血往臉上竄，實在忍不住，就裝著咳嗽到外頭去吐，淚都下來了。

那時我們只崇拜超人的武力。常懷著崇敬的心情談?wù)撴?zhèn)西郊。那小子路見不平，撥刀相助，出了人命，去刑場的路上，頭昂得像澆鑄在腔子上。眼睛賊亮。餓狠狠地再看這世界最后幾眼，掃視得眾人心里發(fā)毛。刑警使勁摁，摁得他屁股都撅起來，脖子也不彎?？上Я四巧砗萌_，那身腱子肉，都讓黃土漚爛了。

轉(zhuǎn)過神來，老夫子還在誦經(jīng)僧一樣念一段解一段：“……道也者不可須臾離也，可離非道也，是故君子戒慎乎其聽不睹，恐懼其聽不聞，莫見乎隱，莫見乎微，故君子慎獨也。“

慢慢也覺得明白了些，自訟，就是要挑唆自個和自個過不去。慎獨，就是在人面前裝模作樣還不能算完，獨處的時候還要自我管束。還有什么存天理，滅人欲，積學(xué)以儲寶。終覺得和上級的精神不那么一致。

后來知識漲了價，據(jù)說像他這水平，講一下午值幾百上千元。有人寫文章夸他，說鄭教授在課堂上使講課成為藝術(shù)，聽課成為享受。用三寸舌攫住學(xué)生的神經(jīng)，帶他們上下幾千年，縱橫幾萬里，在知識的海洋里盡情遨游，竟然使那些平日心猿意馬的青年不子恨起下課鈴聲。

那時候如果能聰明起來，認真聽他幾堂課，這輩子就會換一種活法。說不定還能成為以身任天下，丹心照汗青的角色。那時候冥頑不靈，只覺得心情煩燥，時間難熬……懊悔也沒有用了。

終于講完了。老夫子拿出上回我們做的語文作業(yè)，滿臉不客氣地又數(shù)落開了。說比喻、擬人做得不沾邊，統(tǒng)統(tǒng)重做！

這下子老夫子激起了“民憤”。他剛離開，都七嘴八舌地罵開了。

六

大牙悄悄扯我的衣服，我看他，他向旁邊擠擠眼，順著望過去，見大華也來了，一臉的哀凄。據(jù)我所知，大華先富起來了。

一塊兒上來，他分的地兒最差勁——付食店。后來一承包，面貌大為改觀。

他承包了一個豬肉零售攤點，操著一把風(fēng)快的刀賣肉。猿腰輕舒，兩臂揮灑自如，一身功夫不亞于皰丁。一年下來，便腰纏萬貫，買輛本田摩托騎上，滿城亂竄。

從禮堂出來，大華問，回來你們一直沒見過老夫子？我點頭。他極表憤慨，說你們差勁！旋即又輕松地說：“我算對得起他了，每星期我準給他送回肉，全是里脊。不要也得要?！?/p>

雞屎呢？大牙問。

沒看布告？進去啦。他先進了市歌舞團，紅了一陣子，后來參加了流氓團伙。

七

社員在地里干活，男女間好開些粗俗的玩笑，先還避著我們，偶爾露出一句，也弄得我們心跳臉紅。日子久了就打成一片，不再避諱。我們也覺得接受再教育很見成效，皮膚、感情和話都變得粗糙起來。覺得在太陽底下干活出汗，打情罵俏，開懷大笑，爽心得很！

最令人興奮的時間是鉆進蟻帳入睡前。玩著肚臍交流在四坡里聽來的葷素。亮開嗓子大笑，打嗝，噴出一股地瓜味。氣得隔壁女生呼呼砸墻，越發(fā)高興。

老夫子便出來干涉。說抽出那兩下午學(xué)習(xí)時間太少，既然睡不著，可以利用一下這個時間，正好男生的學(xué)習(xí)普遍是差，補補課。于是又開講。

我看見挨著我的大華爬起來，指著老夫子的帳子，掐著腰，歪著頭，臉上極盡各種表情，嘴大動，像是在激烈爭吵，不出聲而已。鬧騰了半夜，賬子里紛紛響起了鼾聲，老夫子才停下。

再講，一開始便鼾聲四起，老夫子嘆口氣：等你們知道后悔，一切都晚了。

八

大牙有意于仕途經(jīng)濟，很注意研究官場的學(xué)問。那張臉已修煉得頗見功夫。他對我說過，臉上，要反映出對方的需要，不能展露自己內(nèi)心的變化。中國傳統(tǒng)思想的核心便是中庸之道，孔子畢生鼓吹，自不必說，莊子也說為善無近名，為惡無近刑，這一直是中國的為官之道。

剛下去不久，大牙就格外顯示出要求進步的迫切來，看準行情，讓他父親給隊里買了臺拖拉機，很快就入了黨。

不久，有風(fēng)聲傳到大牙的耳朵里，發(fā)展他入黨，曾征求過帶隊干部的意見，老夫子極表反對?？犊?，我追隨黨已三十多年，入黨是我心目中的神圣理想，要加入她，必須具備很高的政治素養(yǎng)，哪能那么容易？

雖然沒能阻礙大牙順利入黨，大牙聽了，還是覺得老夫子可惡。

九

雞屎的父母都是搞藝術(shù)的。雞屎人長得帥，還天生有副好嗓子。他歌唱得好，先還清新可聽，常在聯(lián)歡會上演唱，后來，就越唱越帶股滑不拉嘰的流氓味。

他和隊里的一個老光棍十分要好，聽了滿肚子的《聊齋》故事。那些故事被老光棍去其精華，存其糟粕，凈剩些神鬼魔怪和男女私情。雞屎回來以這方面的專門家自居。央他半天才亮寶似的講上一個，聽得我們個個毛發(fā)倒豎或小肚子發(fā)熱。真夠刺激。老夫子找他談話，也不知怎么說他了，從此結(jié)下梁子。背地里說：“人家老輩子是貧雇農(nóng)，他算什么？本人階級陣線還分得清！”

他可老輩兒不是光棍吧，要是光棍，如何有他？我頂他，雞屎笑。

最為苦大貧深的是大華，這小子嘴特饞。夜里常去偷社員的瓜，還拿組里的玉米換豆腐。經(jīng)常被老夫子當著眾人的面說得灰溜溜的。

我那時也恨老夫子，現(xiàn)在想來自然是我毫無道理。但說別人行，我的那些丑事到現(xiàn)在還不好意思抖露，這也是人之常情。

十

罵了一通，還不解恨。大華提議，咱們就老夫子的光屁股打個比喻。誰要不寫，不交，誰就是王八蛋，誰就是XXXX！他咬著牙罵了個很毒的誓。大家一至贊成。

雞屎寫：“鄭老師的裸體像個剝掉皮的青蛙?！彼蛱靹倓兞饲嗤芎湍抢瞎夤骱染?，記憶猶新，信手拈來。

大華寫：“……像個不足月的羊羔剛離開娘胎?！倍加X得這太下作惡毒，遲疑一下，還是叫了好。

我寫：“……像個剝掉皮的免子?！彪u屎嚷是抄襲他的。我說一時想不起別的，就這樣吧。

大牙寫：“……像我寫的作文?！倍疾唤?。大牙解釋：“老師的批語，干吧，沒血肉?！边€得要注解，都說不好。

不愿意再動腦子了，起著哄交了。

十一

第二天，老夫子不再提上課的事。蔫蔫的，面如死灰，坐在一塊石頭上發(fā)呆。

我心里老大不忍。不光覺得對不住他，覺得也褻瀆了自己心里什么神圣的東西，也對不住自己。大牙也顯得心事重重。

雞屎很高興，溜他一眼。說，在我們，這么治他最大合適。要是把他說的那些破壞知青上山下鄉(xiāng)的話捅出去，就得把他那把骨頭埋在壟溝里。

大華嚷，走哇！自由啦，出去打點野食吧。

既然無可補救，我也想把這事兒盡快忘掉。就跟著出去。雞屎亮開嗓子唱歌，我們也都跟著對著紅艷艷的高梁地高聲長嚎。一群麻雀從里面竄出來，直射進村西的一片灰云里去。

十二

從那以后，老夫子成了知青組多余的人。常這里坐坐，那里站站，對什么都插不上手。知青組像一戶農(nóng)家，參加隊里分配。領(lǐng)的各樣糧食都有，堆滿院子。踩來踩去。老夫子應(yīng)是家長，但他全沒有規(guī)劃?？匆娬l先下工，就派人去打水、曬糧、或者打面攤煎餅。本來就累，叫誰去誰也不痛快。老夫子似乎不覺，仍絮絮叨叨地催促，一面摸索著帶頭干。其實，他干活遠不如農(nóng)家七十多歲的老太太，諸事越忙越糟。陰天下雨，糧食混在泥水里，爛了許多，社員看著心疼，紛紛提出批評。支書來組里開會，排了值日。從此各負其責(zé)，樣樣井然。老夫子倒高興，騰出時間備課，越發(fā)講得多講得細。

從交了那次作業(yè)，老夫子眼睛失了神，面色灰暗，常常發(fā)呆，又猛然醒悟急急去干點什么。走起路來飄飄蕩蕩，像只剩下一個魂靈。

據(jù)傳，老夫子曾巴巴地找過支書，要求辦個夜校什么的。說他能給社員補習(xí)點文化。講點科學(xué)種田的知識，說不定在哪里就用得上。支書對著局促不安的老夫子吸了半晌煙，回他，怕不來。說書唱大鼓行。老夫子扭頭走了。

吃飯時，值日生端一碗遞給他，他像接受施舍，感恩似得接過去，坐在一旁細細地吃，像是咀嚼很苦的東西。他想幫著干點什么，常遇到阻攔。鄭老師，您放著吧。鄭老師，您歇著去吧。老夫子慘然一笑，躲在一旁。

有的女生心軟，見他形銷骨立，用體已錢買幾個雞蛋煮給他吃，卻弄得他很惶恐。使不得使得。他推出去，連連擺手，弄得那位女生也下不來臺。

有人問他問題，他眼睛會突然亮起來，清清喉嚨，前因后果，講起來沒完。甚至節(jié)外枝，講起別的。臨了，還纏著住人家，央求道：有問題再來問我 ，來問我，呵？弄得人家再也不敢遭惹。

有天吃飯時，我覺得氣氛有些點異常。雞屎和大華老是忍不住捂著嘴笑。老夫子的碗放在石凳上，被另一只碗扣著，老夫子疑惑地揭開碗，呵了一聲楞住。都湊過去瞧，碗里盛著幾只血淋淋沒皮的青蛙。大牙端過去，使勁摔在雞屎面前，吼，你他媽欠揍！我忙去攙老夫子，發(fā)現(xiàn)他抖作一團，呵呵地干嘔，淚流滿面……

十三

一天，支書在門外招我出去。說，大隊里有幾斤肉，提了來，包頓餃子，送送老鄭。喂，就說是知青組里買的。

怎么要走？

他自己要求的。公社給機關(guān)黨委打了電話，上面同意了。

我提肉進了屋，正打撲克的眾知青一陣歡呼。圍上粗粗剁了，大個大個地包成餃子。

老夫子抖擻精神，和大家說笑，已經(jīng)好長時間沒沾葷腥，大家都忙著咽唾沫。餃子包好大家都催著趕緊下，拉風(fēng)箱的連換了好幾個，還嫌慢。鍋一開，也不知生熟，立刻被圍上，餓虎般舀了去。老夫子銹跡斑斑的搪瓷碗被擠在旁邊冷冷空著。老夫子臉又灰了，站在一旁進退維谷，樣子十分尷尬。等又下出來，忙給他盛上，他竟一個也沒吃下去。

車來了，都吆喝著幫他搬行李。除了個簡單的被褥卷，凈是些捆扎得很整齊的書。

后來才聽說，老夫子本在大學(xué)教書，大學(xué)里的工農(nóng)兵學(xué)員，給伙食科提意見言詞犀利，到了課堂上都木呆呆的，老夫子很失望，認為其不可教化，懷著一個宏偉的計劃和獻身精神，扶著病體主動要求下鄉(xiāng)帶知青……

支書急急走來，提著個大口袋，放到車上，回頭握住老夫子的手：“鄭老，農(nóng)村就這樣，蠻荒。您滿腹經(jīng)綸，日后定有用處。這一去，多多保重。這是點花生，我自己園里收的，您一定得收下。”老夫子眼睛濕潤了，重重點頭：“我收下我收下，鄙人無能，給您添麻煩了?！闭f著低頭上了車，伏在靠背上。

我們望著開走的吉普車，一陣歡呼。

老夫子走了，我們多了些自由，也覺得少了些什么，時常心里發(fā)空。老夫子的床空著，我卻時常看見他伏在上面?zhèn)湔n，坐在小板凳上，姿勢很不舒服。翻著書，把筆記本寫得密密麻麻?；蛘邩O認真地剪剪貼貼，并且，按時吞下一大把白藥片。

后來，這個形象在我腦子里反復(fù)出現(xià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