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洪山
[摘要]動賓關系是句法研究的核心內容,反映了句子內部成分之間的相互制約。在形態(tài)變化豐富的語言中,直接賓語往往會攜帶格的標記,但賓語標記并不完全取決于動賓關系本身,同時也受賓語自身的語義和語用等因素影響。語言中的區(qū)分性賓語標記現(xiàn)象體現(xiàn)了形式與功能的互動關系,反映了語言的共性和個性之間的內在聯(lián)系。
[關鍵詞]類型學;賓語標記;生命性;定指性;話題性
[中圖分類號]H314.3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671-8372(2015)02-0087-05
在許多形態(tài)豐富的印歐語言中,及物動詞通常要求其所支配的直接賓語攜帶格的形態(tài)標記。例如,在德語、波蘭語和克羅地亞語等語言中,動賓之間的關系主要是借助賓語的格標記體現(xiàn)出來的。雖然這些語言的語序比較靈活,但是賓語的位置變化一般不會引起歧義,原因在于賓語標記了格的語法關系。由于一些語言屬于弱形態(tài)語言,所以賓語標記僅僅存在于一些少量的語言成分中,如英語的代詞賓格標記。語言類型學的研究發(fā)現(xiàn),賓語標記的特征及其在語言中的分布是很復雜的。在一些語言中,賓語標記不僅取決于動賓關系本身,而且也受賓語自身的語義和語用等因素影響。語言類型學從賓語標記的分布特征出發(fā),研究語言的功能和共性之間的關系,為人們認識賓語標記的多重制約因素提供了可能。
一、類型學視角中的賓語標記
1.賓語標記的概念
從語言的演變來看,英語中的賓語標記形式發(fā)生了顯著的變化。例如,古英語屬于形態(tài)變化豐富的語言,現(xiàn)代英語中的名詞已經(jīng)不再標記格的形態(tài)變化,僅有少量的代詞仍然保留賓格形式(如me,him,her等)。在德語中,格的形態(tài)變化非常豐富,無論是人稱代詞還是普通名詞,在句中做直接賓語時均會被標記為賓格形式,例如:
“Ali bought a book”
“阿里買了一本書?!?/p>
這兩個句子的區(qū)別在于賓語標記的形態(tài)不同。在(6)a中,句子的賓語kitab為定指,表示“某本特定的書”,因此被賦予了格的標記-i,而在(6)b中,賓語kitab表示的是非定指的概念,沒有發(fā)生形態(tài)的變化。由此可以看出,雖然兩個句子中動詞與賓語的語法關系沒有變化,賓語卻發(fā)生了形態(tài)上的變化。
賓語標記的形態(tài)變化很早就引起了語言學家的關注,這方面的研究始于功能類型學派對語言共性的探索,早期的文獻包括Comrie,Croft,Lazard等。根NBossong的研究,世界上大約有300種語言存在這種區(qū)分性賓語標記(Differential Object Marking)現(xiàn)象,但從文獻上來看,人們對這方面的研究并沒有給予足夠的重視。近年來的類型學研究表明,區(qū)分性賓語標記在語言中具有一定的普遍性,反映了語言之間的某些共性特征。
二、賓語標記的制約因素
區(qū)分性賓語標記反映了動詞和賓語之間的復雜制約關系,賓語的格雖然是由動詞賦予的,但格的形態(tài)變化卻受其他一些因素的影響。從前面的例子來看,賓語自身的語義特征是賓語標記發(fā)生變異的重要因素,但生命性和指稱性在不同的語言中所起的作用卻是不同的。例如,在僧伽羅語中,賓語格的標記并不是強制性的,只有那些具有生命性指稱的賓語才有可能被標記。在希伯來語中,雖然賓語的格標記是強制性的,但這也僅限于那些表示定指的賓語。
以Comrie為代表的功能類型學派認為,賓語的突顯度越高,也就越有可能被顯性地賦予格的標記。Comrie指出,格標記的基本功能在于區(qū)分句子的主語和賓語。一般而言,主語的語義特征往往涉及生命性、定指性等,具有較高的突顯度;而賓語的語義特征一般則與非生命性、泛指有關,突顯度較低。如果在一個句子中賓語同樣具有生命性、定指等語義特征,其突顯度就會大大提高,也就越有必要對其進行格的標記,以此將賓語和主語區(qū)分開來。
Aissen從生命性和指稱性兩個維度分析了賓語突顯度的等級關系,如下所示:
a.生命性維度
人>生命性>無生命性
b.定指維度
人稱代詞>專有名詞>有定名詞短語>無定特指名詞短語>非特指名詞短語
賓語標記等級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語言中的標記陛特征,在生命性和指稱性兩個維度中,充當賓語的名詞短語等級越高,其標記程度也就越高,也就越需要對其進行顯性的標記。另一方面,這一等級也體現(xiàn)了語言中的一種蘊含普遍性。例如,在指稱性維度中,如果某種語言的有定名詞短語進行了賓語標記,那么也會對比其等級更高的名詞短語進行標記,也就是說,會對人稱代詞和專有名詞進行標記。
Haspelmath也從定指維度討論了賓語區(qū)分性標記問題,但他提出的等級結構較為簡潔,主要涉及三個層面:定指>類屬非定指>非類屬非定指。Haspelmafh認為,賓語標記在這一等級結構中也具有蘊含普遍性。如果一種語言對處于某一層級的賓語進行顯性標記,那么,該語言也會對高于這一層級的其他賓語進行顯陛標記。Haspelmath的這一預測在許多語言中得到了印證,如加泰羅尼亞語、波斯語、希伯來語、土耳其語等。Barany通過分析主語和賓語的典型特征對區(qū)分性賓語標記進行了研究。一般而言,句子的主語具有典型的生命性、定指性和話題性特征,而賓語則通常傳達句子的新信息,而且具有非生命性和非定指性特征。區(qū)分性賓語標記的功能在于幫助交際者有效識別那些與主語具有相似特征的賓語,而這往往需要借助形態(tài)標記的作用。不過,制約賓語標記的這三個因素在不同的語言中發(fā)揮著不同的作用。例如,Virtanen對沃古爾語(Vogul)進行了研究,發(fā)現(xiàn)這種語言中的賓語標記并不遵循生命性等級結構,話題性對賓語標記的制約更為明顯。
三、漢語中的賓語標記
區(qū)分性賓語標記在語言中具有一定的普遍性,這在印歐語系中表現(xiàn)得尤為明顯。對于漢語來說,自身缺乏形態(tài)變化,往往被認為屬于非格標語言。不過,也有學者認為,漢語沒有形態(tài)變化不一定說明賓語沒有格的區(qū)分…。賓語的格可以分為有標記形式和無標記形式,前者是顯性的,后者則是隱性的。在漢語SVO(主謂賓)結構中,賓語的位置比較固定,相對于印歐語言的顯性賓格形式,漢語的賓語主要是通過語序這種隱性形式表達的。不過,在非常規(guī)的語序中,漢語的賓語也可借助標記詞“把”實現(xiàn)前置。在這種情況下,“把”字可以被看作一種顯性的賓語標記。雖然“把”字的歸屬在漢語研究中歷來是個爭議性問題,但將其看作賓語的格標記能夠合理地解釋漢語的這一特殊句式。試比較下面的幾個例句:
(7)a.他把弟弟推倒了。
b.他弟弟推倒了。
(8)a.他把老虎打死了。
b.他老虎打死了。
(9)a.他把飯吃了。
b.他飯吃了。
(7)a中的“弟弟”是指人的名詞短語,生命度最高,“把”的作用在于對賓語進行標記,使其與主語便于區(qū)分。因此,(7)b中省略了“把”字后,句子容易產(chǎn)生歧義,不合乎漢語的用法。(9)a中的“飯”生命度最低,因此,(9)b中省略“把”字后,也不會產(chǎn)生歧義,依然符合漢語的用法。因此,在這3個例子中,賓語的生命性維度決定了賓語是否需要格的標記。也就是說,賓語所表征的生命度越高,越需要借助“把”作為賓語的區(qū)分標記;賓語所表征的生命度越低,“把”字省略的可能性越大。從這—方面來說,漢語“把”字結構的賓語標記與許多歐洲語言有著共性的特征。
不過,根據(jù)Aissende的賓語區(qū)分度等級,賓語所表征的定指概念也是制約賓語標記的一個重要因素。通過考察漢語“把”字句中的賓語狀態(tài),我們可以發(fā)現(xiàn),雖然有些賓語由無生命的名詞充當,卻不能像(10)b那樣省略賓語標記詞“把”。例如:
(10)a.他把一個杯子打碎了。
b.他一個杯子打碎了。
在這里,(10)a中的賓語表示的是非特指的概念,省略“把”字后,(10)b就不能被接受。這說明,漢語“把”字句中的賓語標記也受定指概念的制約,但與Aissen的賓語區(qū)分度等級所描述的恰好相反。無生命的賓語在表示非特指的概念時,賓語標記“把”不能省略。而表示定指的名詞短語充當賓語時,賓語標記“把”可以省略。例如:
(11)a.我把這本書看了三遍。
b.我這本書看了三遍。
在這里,(11)b中的“這本書”表達的是定指概念,省略“把”字后依然合乎漢語的用法。這說明,漢語中的區(qū)分性賓語標記在定指維度上與其他語言的特征并不一致。在漢語中,賓語的定指概念越弱,越需要借助“把”字作為賓語的區(qū)分標記。反之“把”字越有可能在句子中省略,這是漢語賓語區(qū)分性標記不同于其他語言的一個特征。
那么,應該如何解釋這種跨語言的差異呢?如果我們重新考察漢語的“把”字結構,可以發(fā)現(xiàn),與其他語言中的賓語標記詞不同,漢語的“把”不僅具有標記賓語的作用,而且也是句子話題化的一種手段。在言語交際中,發(fā)話者借助“把”字將賓語移到了動詞的前面(preverbal position),在改變句子語序的同時,也改變了句子的信息結構。因此,我們在考察漢語“把”字句中的賓語標記時,單純進行語義方面的分析是不夠的,還應當把句法和語用方面的制約因素考慮在內。Aissen提出的賓語區(qū)分度等級雖然能夠解釋大部分語言中的賓語標記現(xiàn)象,但由于僅僅是從語義角度進行分析的,在解釋漢語“把”字句這種涉及語序變化的結構時,需要考慮其中的句法和語用因素。Yang和van Bergen對漢語的“把”字結構進行了研究,認為語義因素不足以解釋漢語這一特殊句式中的賓語標記。她們認為,漢語中的“把”只出現(xiàn)在賓語前置的句式中,賓語的移位使句子的語序發(fā)生了變化,因此,在解釋漢語的賓語標記時,必須把語序作為一個重要的參數(shù)。
從語用的角度看,漢語的“把”字句屬于一種話題結構,“把”字后面的賓語是從傳統(tǒng)的賓語位置移位而來的。試比較下面的兩個句子:
(12)a.老王打了小李。
b.老王把小李打了。
在(12)a中,主語和賓語分別處于動詞的前后位置,屬于典型的SVO語序。這種情況下,主語和賓語是通過語序加以區(qū)分的。在(12)b中,賓語的位置發(fā)生了移位,主語和賓語都是高度生命性的名詞短語,如果沒有“把”作為賓語的區(qū)分標記,句子施事和受事之間的關系就難以厘清。
Dalrymple和Nikolaeva從話題的角度討論了賓語標記的語用制約,認為區(qū)分性賓語標記的最初動因是為了突顯主語和話題賓語的相似性(similarity),這種情況下,需要從語法形式上對話題賓語進行標記。就漢語的信息結構而言,在賓語前置的句子結構中,賓語通常表達的是句子的話題,主語和賓語的相似I生越高,也就越需要借助“把”字區(qū)分主語和賓語。如果省略話題結構中的“把”字,就會出現(xiàn)不合乎漢語語法的句子(如老王小李打了)。Lemmolo和Arcodia也從信息結構視角對漢語的“把”字句進行了研究。結果發(fā)現(xiàn),與SVO語序相比,“把”字句更有助于聽話者識別句子的賓語,語境中的信息線索對賓語的識別發(fā)揮了重要作用。從賓語標記的角度看,漢語中的“把”字句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語言的某種共性特征,但也有一些類型差異。對語言類型學研究來說,重要的是探究不同的表面形式所蘊含的某些共同因素,這是形式與功能走向統(tǒng)一的重要途徑。
四、結束語
動詞對賓語的支配關系在許多語言中可以通過格的標記體現(xiàn)出來,但語言類型的不同也會使得賓語標記出現(xiàn)一定的變化。格的這種形態(tài)變化受多種語言因素的影響和制約。從語義的角度看,賓語的生命度和指稱類型是兩個主要因素。主語和賓語在表征生命性較高的施事和受事時,為了避免語義上的角色混淆,需要強制性的顯性標記來明確兩者的語法關系,生命度對賓語標記的這種制約作用在人類語言中具有普遍性。就指稱類型與賓語標記的關系來看,語言中既存在共性,也有一些參數(shù)的差異。在許多語言中,賓語的定指性越高,越需要對其進行標記,但對漢語“把”字句的研究表明,賓語的定指性越高,賓語的標記詞則越容易省略。這說明,語義因素并不能完全解釋這種現(xiàn)象,我們還需要考慮句法和語用層面的影響。從句法上來說,漢語的語序相對固定,對語序的變化較為敏感。在涉及賓語前置的“把”字句中,非定指的賓語通常傳遞句子的新信息,賓語標記詞通過突顯新信息的語用功能,有助于交際者對其角色進行有效識別。因此,賓語標記體現(xiàn)了語言中形式與功能的互動關系,反映了語言的共性和個性之間的內在聯(lián)系。
(感謝青島科技大學外國語學院趙鳳彩博士和巫莉麗老師對本文寫作給予的幫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