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央美術學院附中首任校長丁井文生平大事記
1931年畢業(yè)于河南藝術師專,當過數(shù)載美術教師。
1938年在民族危亡之際,組織抗日游擊隊任連指導員。
1939年奔赴延安。
1940年在延安魯藝美術系學畫。
1949年隨中央機關進京,曾為毛澤東和劉少奇的家庭美術教師。
1950年中央美術學院成立,被任命為院辦主任、人事處長,繼而先后出任美院國畫系主任、美院附中校長。
1951年與王式廓合畫《毛主席與斯大林》大幅油畫。
2003年5月4日17時30分因病醫(yī)治無效在北京逝世,享年90歲。
生前曾任中央美術學院黨委委員、中國美術家協(xié)會理事、全國少數(shù)民族美術促進會常務理事、中國少兒美術基金會顧問、享受國務院特殊津貼專家。
1960年,江南,四月天,我在南京玄武湖邊,畫寫生。快收拾工具的當口兒,身邊走來一位鶴發(fā)童顏的老者,笑瞇瞇湊上前來看我的畫:“乖乖弄的東!?。。暇┰挘翰坏昧死玻。┮灰?,老夫子給你看看相啊?”我說:“我不迷信,我才不看什么相哩?!闭f完背起畫夾離開去?;仡^看,那老者倒無什么惡意,順風送過一句話來:“嗨!小朋友,你眼前要有不順當?shù)氖虑椋浿?,得找貴人相助才成?。 蔽也辉倮硭?,我只相信一個人的命運要靠自己爭取,誰是我的貴人?相助我什么?
那時,我正準備報考中央美院附中。一個心眼里,只裝著我的美術老師說過的一句話:“孫景波,你要想學好畫,將來就上中央美院。你要想上中央美院,你最好初中畢業(yè)就去考中央美院附中?!笔堑?,我當時已經報了名,我的老師黃樂生和鐘伯元都說:“你是有希望的?!爆F(xiàn)在想來,這兩位初中美術老師,就是幫我指點迷津的貴人。
那些天,我一直在等待附中的考試通知。學校里報考浙美、南藝附中的同學,都已經接到通知,出發(fā)應試去了。我終于等急了!于是,給中央美院附中發(fā)了一封航空快信:“請問讓我什么時間、到那里去應試?兩個月前,我寄出報名作品,收到過附中寄來的準考通知,但通知上沒有寫明考試時間和地點?!眱商旌?,我盼來了附中回函。打開一看,我驚呆了,“孫景波同學:你的回信地址寫得不清楚,已經寄出的通知書退了回來,現(xiàn)在,我校考試工作已接近尾聲,請你考慮報考其他學校……”
我目瞪口呆!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上個月我不是已經收到準考通知了嗎?怎么會回信地址不明呢?那夜,我無法入睡,到了后半夜,我決定到郵局發(fā)電報。我大約寫了四五百字,把我的情況、我的期待、我的愿望,最后,是我的憤怒全部寫在電報上,記得電報末尾寫道:“明明是附中的錯誤,為什么這樣不負責任地讓我失去機會?我無法理解,無法接受這種答復!”
電報是拍給中央美術學院院領導的。完全是一種魚死網破的情緒。他媽的!中央美院附中!我告了你了,不考,也得出這口惡氣!隨后兩天,我精神懊惱,六神無主,全然陷入了一種絕望的心境。完了!因為去其他附中考試的同學已經回來了。
然而,天不棄我!兩天后的傍晚,學校傳達室的大老魏在我們學生宿舍窗外大喊:“孫景波!孫景波!北京急電!”電文一打開,只是兩行字:“孫景波同學,速去上海戲劇學院,找沈今聲先生補考。中央美院附中招生辦公室?!边@兩行字,刻在我記憶中54年!這兩行字改寫了我的命運!
我拿著電報,找父親在南京的朋友借了20元錢,當夜,直奔南京碼頭乘船,第二天到上?!,F(xiàn)在,回想起考試那幾天的經歷,心潮也難以平復。我深夜才找到上海戲劇學院,找到沈今聲先生。我了解到,上海只是中央美院附中在全國六個考區(qū)之一,上海參試的考生有八百多人,而錄取名額限定在前十名。我來前,考試已經結束兩天了。沈今聲老師剩下的時間,是在對成績列前的二十名考生的面試。為我一個人特設的考場,就在他和浙美附中老師聯(lián)合招生的臨時辦公室。素描考試設在上海戲劇學院傳達室門房里,給門房老陳大爺畫頭像。色彩和創(chuàng)作,在他們辦公室的外間小屋進行。擺作業(yè)和監(jiān)考的事,是讓浙美附中的兩位老師幫忙。第三天早上,沈今聲先生和我再次見面。開門見山,向我說明:這就是對我面試了。面試結束前,他對我說:“孫景波同學,你考試成績很好!我看了你在校的文化課成績單,各門功課都在90分以上,所以,對你的文化課就免試了。今天,我可以負責地告訴你,你已經被錄取了!”那瞬間,我反應很木訥地問道:“我不用回去再參加普通高中考試了嗎?”沈今聲先生很明確地回答:“我可以肯定地說,你被錄取了?!蔽易叱錾虾騽W校大門,轉進旁邊一個弄堂,扶著路邊一棵林蔭樹干,背著人,仰天流淚,相信這不再是夢了!那一瞬間,我對美院附中,是滿心的洶涌的感激情潮……很多年后,我才意識到:在我那封孩子般發(fā)泄怨怒的告狀信前,只有附中校長才能做出那樣的決定,只有附中校長才能賦予考場教師那樣隨機決斷之權。他當場告訴你——“你被錄取了”。此后,我在教育崗位上工作多年,我沒有問過,除了中央美院附中之外,有沒有過“第二個孫景波式”的考試案例,我沒有聽說過。
過了天命之年,撫今追昔,檢點命運遭遇,漸有所悟:你個人的努力很重要,但也很有限。你命運里得有貴人相助,你得懂得感恩。是的,我一直很努力,遭遇挫折時,我總想到那些信任我的人、幫助我的人,我努力用自己的行為去證實,讓我命中的“貴人”為我感到欣慰。如是今天,我問,如果當年,不是遇到了丁井文校長和他帶領的附中教師團隊,那么后來的我,會在哪里?在做什么?
現(xiàn)實是,我到了北京。在1960年附中新生開學典禮上,第一次見到丁井文校長,聽他對新生致歡迎辭。聽他對我們宣布說:“我們已經和列賓美院簽了協(xié)議,今后派往蘇聯(lián)的留學生,就直接從你們這一屆開始!”會場上,掌聲雷動,歡呼聲長久不息!丁校長張開雙手,讓大家安靜,安靜……那慈祥的表情和動作,讓我們形象地聯(lián)想到敬愛的周總理。
高班的同學課下聊天,提及丁校長,如同提及一位老爸爸一樣的親昵!“在老丁校長眼里,咱附中的學生,都是他的孩子?!边@種體驗,從到附中伊始,在我顯得尤為突出,尤為難忘了!入學第四天,我又給他添了一個麻煩。
那一屆,我被分配在二班,開學后,入學教育,班主任安排我們班同學先端正“紅與專”的思想覺悟問題。千言萬語一句話一只關心業(yè)務,不重視政治思想的,就是資產階級“白專”!三天后,新生下鄉(xiāng),到順義龍王頭農場參加勞動實習。勞動結束的第一天,晚飯前集合時,我遲到了。同學們找到我時,我正忘情地在生產隊豬圈里畫一頭老母豬的速寫。晚飯后,班主任把全班同學集中到打麥場上,做一天勞動后的小結。那一天,生產隊運莊稼的牛車陷在泥塘里,我和同學們幫著推車時,不小心滑倒在泥溝里,一頭、一臉、一身的泥漿。班主任一一點名表揚在場的同學時,我暗中得意地等待他對我特別的表揚。結果,他沒有提到我,話鋒一轉:“但是,也有的同學,非常不像話!”然后,徑直走到我面前,一把把我拉出行列!
“孫景波!出來!站好!說說你為什么遲到。??!你畫豬,你說沒聽見集合口哨?你沒畫完,就可以破壞紀律嗎?這不就是‘白專的典型表現(xiàn)嗎!……好!同學們圍攏了,坐下來,每個人都得對他這種害群之馬的行為進行批判。”當時天色已晚,同學們也莫名其妙,被動員之后,有幾個人先后站起來,重復班主任的話說:“孫景波不守紀律,就是個人自由主義。個人自由主義,就是‘白專!‘白專就是資產階級思想?!苯酉聛?,一個操著濃重天津口音的同學,說出了一個荒唐的笑話:“我撿到一個不知什么蛋,孫景波說那是一個蛇蛋,嚇得我不敢拿,他倒拿去了,不給我了!他,他媽太自私了,連蛇蛋都敢私吞。”在場同學們聽了,哄笑起來,我也忍不住地笑了。這時,班主任用手電,照亮了我還來不及收起笑容的臉?!澳銈兇蠹铱矗】纯?!我們這樣嚴肅地幫助他、批評他,他居然還笑!這不是挑釁嗎?這種人還可以救藥嗎?我宣布:今晚開始,對他進行關禁閉,讓他寫檢查,不允許他參加一切集體活動,等返校后,交給教務處處理!散會。”
他讓同學把我的行李搬到一個老鄉(xiāng)家的空房里,指派張朝陽同學看管我。(張朝陽,就是畢業(yè)后到了北大荒,三十年后當了黑龍江美協(xié)副主席的版畫家。)那晚上,我真懵了,太意外了。我失眠,通宵達旦,對著要寫悔過書的一疊信紙發(fā)呆!我一個15歲的少年,哪里有面對這種遭遇的心理準備?我的情緒,由莫名的委曲轉為怨憤,轉而決心抵觸到底,我一個字也不寫了!心想:都關禁閉了,還要怎么處分?大不了,我回家。我就不寫,一個字也不寫!看守我的張朝陽倒很同情我,勸我吃飯,不斷地安慰我。
第三天中午,張朝陽從食堂打飯回來給我時,偷偷對我說:“孫景波,丁校長來了,就在隊部里,班主任也在那兒,你去找丁校長說說看?!?/p>
同所有遇到冤情,想要“上訪”,要討個明白,討個說法的人一樣,我“逃”出了禁閉室,跑到了隊部,推開門,看到丁校長和班主任。我眼巴巴地盯著丁校長說:“我想和同學一道參加勞動,我不想被關禁閉!”班主任說:“誰讓你跑出來的?你寫了悔過書沒有?三天了,為什么不寫?”我不理他,只盯著丁校長說:“我想和同學們在一起,我想?yún)⒓觿趧?。?/p>
下面的故事情節(jié),我一輩子也不會忘記。
丁校長不再理我,轉向我的班主任:“這就是你剛才說的那個同學嗎?因為畫速寫,故意遲到,犯了紀律的那個同學嗎?你決定關了他禁閉?我一下來就聽說了。關禁閉,還要寫悔過書,這是什么性質的問題???他還是個孩子嘛!是我們的孩子??!簡直是亂來!”
我聽丁校長說到“他還是個孩子嘛”時,當場就是一種獲救的感受,頓時淚飛如雨般地號啕起來,直哭得坐到了地上,哭到幾乎要斷氣的感覺。(說心里話,當時,我哭得好開心!越哭越開心?。├隙⌒iL拍著我的背,一邊拍,一邊說:“別哭了,別哭了,我知道了。你就是那個從南京來的孩子吧,去吧,去吧!下午和同學們一道參加勞動去吧!你一定要注意集體紀律,不能再出問題啦!”隨后進來的張朝陽,把我扶到了室外。
勞動實習結束,大家回到附中。我被從二班調配到了一班。一班班主任是張京生,也是1960年畢業(yè)留校的。張京生先生,沒有延續(xù)二班班主任對我的成見,他和我們新生相處得像兄弟一般,到了下學期,他提議讓我當班級業(yè)務課代表,這明明白白地認定:我在同學中是個思想活躍、業(yè)務成績優(yōu)秀、積極上進的學生。另一位業(yè)務課代表是王懷慶同學。這樣的認同,讓我從那一記悶棍后,清醒樂觀而且積極了起來。我們一班的同學回味當年,同有慶幸的感覺,因此對張京生先生充滿感佩。
那年,我們的丁井文校長剛入中年,懷有一顆要把中央美院附中辦成一所中國第一,亞洲最好,而且還要超過他觀摩過的蘇聯(lián)列賓美院附中的理想。他看重人才,更愛護人才,他學術懷抱寬厚,用人不拘一格,他處事冷靜,待人誠懇,在那個風行左傾思潮的歲月里,他能從國家用人育人的戰(zhàn)略高度,能從藝術發(fā)展的長遠趨勢考慮問題。他從中央美院本部,挑選了一批年富力強、富有創(chuàng)作活力的青壯年教師,隨后又在美院歷屆畢業(yè)生中選拔優(yōu)秀人才,不斷充實附中師資,由此打造了一批在當時堪比美院本部,而且更具朝氣和創(chuàng)新活力的教學與創(chuàng)作隊伍。他妥善地以他特殊的資歷(延安時期,他是中央警衛(wèi)連指導員)和身份,支持、保護了師生們探索創(chuàng)作的實踐。
我記得1960年到1964年問,附中高潮和秦岑先生率先為革命歷史博物館完成了《社會主義合作化高潮》,孫滋溪主持創(chuàng)作了影響深遠的素描巨作《當代英雄》,隨后,沈今聲的《攀登珠穆朗瑪峰》,趙友萍的《藏族女代表》《百萬農奴站起來》,王德娟的《曙光初照練兵場》,于月川的《農奴的小學生》,馬常利的《風雪大慶人》,盧沉的《機車大夫》,孫滋溪的《兩個八路》《天安門前》,羅爾純的《長征路上》,杜鍵的《黃河激流》(是在附中教室中完成的),王文斌和溫葆先生帶著他們本科畢業(yè)作品《夸歌》《四個姑娘》來到附中。這些作品,先后入選全國美展,引發(fā)國內觀眾矚目,在美術界引起廣泛贊譽和評價。在中國畫壇,它們代表著20世紀60年代美術創(chuàng)作的高度而影響至今。
我們可以說,那是附中的“丁井文時代”。那是附中最艱難,卻又最具拼搏精神,最具創(chuàng)作活力的一段輝煌的歲月。雖在“三年困難時期”,雖然國內政治氣候變幻莫測,雖然隨后將步入“文化大革命”,十年浩劫的嚴冬……但在中央美院附中的校園中,卻是一番“抱團取暖”勤奮圖強的溫室氣候。附中群體中,凝聚著一批有理想、有熱情、有探索和創(chuàng)造勇氣的教師和學生。丁井文校長是這個群體的締造者,他用關心、關愛、關照之情,感召著所有在附中的人,他以他高尚的眼光、胸懷、品味、情趣,做人做事的高風亮節(jié),影響著、熏陶著整個學校的風氣。他讓我們懷念他時會由衷地想到一個稱呼:“附中的父親!”
要形象地感受這位父親,我還有件難忘的小故事。那回,我真的闖禍了!
記得在附中二年級的時候,我們班集體去美院,去看留蘇學生回國匯報展。作者有羅工柳、李天祥、林崗、全山石、蕭峰等人,展出的是他們在列賓美院學習的作品,展出效果十分轟動。參觀結束后,我們的興奮感還在持續(xù),我們班同學在美院里戲鬧追打,我被追到大禮堂北角,已無路可逃。于是我縱身竄上一棵槐樹,又從樹上跳到院墻上,還沒站穩(wěn),又順勢跳到校外街上。剛剛落地,猛聽得有行人大叫一聲:“什么人!”我抬頭一看:壞了!來者正是李天祥和趙友萍先生。我差一點跳在李先生身上。我知道,麻煩大了,這可闖了禍了!李天祥先生攔住我,厲聲問道:“你是哪兒來的?干什么的?”我說:“我是附中的,來看展覽的。同學鬧著玩兒,把我追到了樹上……”“啊,”李先生說,“你,你是附中的?把學生證拿出來!”他看了我的學生證,說:“哼,附中能有你這么淘氣的學生?無法無天!到美院跳墻?好嘛,學生證扣下,回去找你們丁校長取吧!”趙友萍老師在一旁說:“算了吧,讓他以后記住就行了,把學生證還給他吧?!崩钐煜橄壬瓪馕聪卣f:“不行!讓他找老丁要去!”
我回了學校,忐忑不安,哪敢找“老丁要去”,結果倒是丁校長把我找了去?!霸趺蠢玻坑株J禍了吧?爬樹的本事見長???十六七歲了,還像個野孩子,這么淘氣!那怎么行?。空依钐煜橄壬サ狼?。趙友萍先生讓我把學生證還給你,你還得去謝謝趙友萍先生才對?!蔽夷没貙W生證,鞠了一躬,出了校長室,飛跑回宿舍,躺在床上,長長地出了口氣。那年頭,李天祥先生在我們附中學生眼里,是何等地高不可攀啊!我沒敢去李天祥先生家道歉,也不好意思向趙友萍先生表示感謝。
一個星期后,教務處召集附中全體同學開會,會前,聽說教導處要對幾個違反學規(guī)校紀的學生宣布處分。我們班同學對我說:“孫景波,這回你可在劫難逃了吧?”結果,令人意外的是,處分名單里竟然沒念到“孫景波”!“哈!你漏網了。便宜你了。”
事情過去了,兩位先生是“大人不記小人過”。此后多年間,我多次與李天祥和趙友萍先生交往,他們從來不曾提過這件往事。他們忘記了?我卻不能忘記的是丁校長,忘不了,他那種如父輩般理諒寬容的教育方式?,F(xiàn)在,當我也有了當爺爺?shù)拈啔v后,我想,我也不會把當年孫景波在美院跳墻的事,看成品質操行問題。那幾年,我在學習上很努力,在年級里,成績是列優(yōu)的,我很愛自己的班集體。附中學生不多,丁校長認識我們所有的學生,幾乎叫得出所有學生的姓名。在我們眼里,在情感上,他就是我們附中所有學生的老爸爸。
我回憶,到了四年級,我入了團。“孫景波能入團”,成了附中能證明“淘學生”也可以轉化成為“好學生”的典型事例!而在這成為典型事例的萬千“內因”中,有一點是深藏我心的
我遇上了這樣的一位校長和好老師們。有這樣一位能了解我性情的“貴人”,因此,我得格外努力,努力證明,我對得起這份愛護和理解,要努力證明,這關懷是公正的,是在情理之中的。
1964年,我們那屆同學畢業(yè)時,遭遇中央美院被“關、停、整、改”!停止招生!所有同學懷揣到中央美院深造的夢想都破滅了,我們班部分同學報考了中央工藝美院、電影學院、戲劇學院,上海、北京動畫專科之外,多半都直接分配到一些基層單位工作去了。中央美院附中,成了我們許多人永遠且唯一的“母?!?!
附中沒有批準我報考電影學院,卻意外通知我和梁平波等四個同學留校當輔導員。這在我,在同學中,明白地意味著我們幾個同學,以后將有可能被保送到美院。憑什么呀?我知道,這要憑老師推薦,要憑教務會討論,最后要丁校長簽字同意。也許,我正如同學們所議論的那樣:“孫景波淘氣是全校出了名的,是許多鬧劇和惡作劇的主演和導演者,因能鬧而引起先生們格外注意,鬧到了或許還能讓人欣賞的程度吧。”
我想,這樣的回味和琢磨也許有理吧。
開學了,1964年8月底,我到附中報到。巧遇云南美術家協(xié)會來人,到美院請求支援云南。知道我們附中有幾個應屆留校生,但還沒開始正式工作。于是,通過學校征求我們意見。這感覺,仿佛抗美援朝開始,組織上問我爹:“派你到前線去,當志愿軍,你能去嗎?”我爹說:“能去。”于是就去了。當教導主任李華先生問我:“孫景波,你愿意考慮一下嗎?”我說:“不用考慮,我愿意!”于是就去了。
和我同行的還有同年留校的張鐵兵同學。他父親也是位軍人,沒有二話:“咱哥們一塊兒,是個伴兒!”
1964年9月5日,教導主任李華和老丁校長親自到汽車站,為我們倆送行。丁校長一路走,一路叮嚀:“云南是邊疆,那里的生活可能比較艱苦,你們要有接受鍛煉的心理準備。工作上學習中遇到什么困難,要給學校寫信。你們兩個,業(yè)務能力都不錯,日后,有了生活感受,會像徐匡那樣,創(chuàng)作出作品,一定會出成績的。在邊疆和當?shù)赝疽坏拦ぷ鲿r,要謙虛,多向當?shù)赝緦W習,不能驕傲??!還有你,孫景波,你在學校喜歡爬樹,像個猴子似的,云南樹可多,到了新單位不要老喜歡爬樹,還是穩(wěn)重些好,都快20歲了,不要讓人家說你沒長大??!”說著說著,車到站了,他一雙發(fā)抖的、熱乎乎的大手,緊緊握著我倆的手:“記著,常寫信回來……”我看他眼睛濕了,我、鐵兵的眼睛也濕了。
我到云南后,沒有給丁校長寫過一封信,也沒寫過一個字。到云南,不滿一個月,就遇到了些很難理解、很難適應的事。我這種個性,一旦遇上了自尊心太強的領導,總是有點水火難容……所以,格外留戀附中那些年的光景,格外想念丁校長和附中老師們。我在云南前后14年,有8年時間被安排到農村接受思想改造,或者去改造農民的思想。失去了許多創(chuàng)作時間,也沒有創(chuàng)作的條件,我寫信給附中說什么?如何報答丁校長的囑托?
我離開北京后,從同學來信中知道,那年秋后,校內個別極左思潮的人,以丁校長阻礙批判楊獻珍的“合二為一論”為由,對他進行揭發(fā)、批判。接下來,不是玩笑,中央文化部派出的社教工作隊進了美院,進了附中。文藝界和教育界“星星之火,由此燎原”,一場耗時10年的“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從美院附中最先拉開了序幕1
1966年,我在云南,自然成了文聯(lián)美協(xié)革命“造反派”;丁校長在北京,自然成了附中的“走資派”。他成了未能離校的三屆學生們頭號揭批對象。我知道,在“文革”初期,附中一些被狂熱風潮左右的小學弟中,難得不糊涂地讓老丁校長也經受過“低頭、彎腰,作噴氣式,按倒在地,再踏上一腳”的套路儀式。他被關押,被隔離了起來。
1967年2月,我到北京,在情理之中,我不能不到附中,我得去看看丁校長。我找到負責管制他的人——附中留校老學友劉國華。我說:“我本人是云南文聯(lián)造反派,我能看看他嗎?”劉國華和我是同屆入校的同學,因病留級,原本和我是很要好的朋友,他知道我對丁校長的情感,便直截了當?shù)馗嬖V我:“孫景波,你別誤會,我已經和老丁說你到北京來了,他還問我,能不能見見你哩。他還常和我提起你,我?guī)悻F(xiàn)在就去見他。”劉國華把我?guī)У饺龢且粏枌W生宿舍一老丁的“禁閉室”。開門的是小學友,外號“小五”,回頭喊道:“老丁,孫景波來看你了。”丁校長從床邊站起來,我兩步跑過去,按他坐下,說不出話,看他笑著和我搭訕的表情,下淚的是我?!澳氵€好嗎?”是他問我!我點頭作答,一時說不出,也不知道說什么安慰他的話,反倒是他,半開玩笑地打破了我尷尬的感覺:“孫猴子,這陣子還有工夫爬樹嗎?”他把我們都說笑了?!拔覜]事的,你來看我,我這兒,沒什么事的,別擔心,同學批斗我,都是作作樣子。他們把我關在這兒,實際上是在保護我?!眲A在旁邊插話道:“你看小五子在老丁這兒,名義上是看守人,實際上是保鏢,送飯,一日三餐,端洗臉水、洗腳水,洗衣服全包,快成了老丁的干兒子加保姆啦!”小五子也笑了:“侍候我們老爺子,應該的!你孫景波,在我們小班同學的傳聞里,可是大名鼎鼎咧!去年,附中大字報,批你們畢業(yè)那年,你裝死躺倒在宿舍一個擔架上,半夜里,同學抬你下樓,送醫(yī)院搶救。嗬!聽說抬到了校門口,你突然詐尸,跳下?lián)?,滿操場瘋跑,驚動全校同學追你!附中居然沒處分你!老丁還讓你留校?!母镆婚_始,孫景波詐死惡作劇,就是批判老丁資產階級教育路線的之一大惡果哩!知道嗎?”我聽了這大大地被夸張變了形的故事之后,也忍俊不禁地笑了。我說:“劉國華知道,當時,我跳下?lián)?,就跑回宿舍了,哪里有‘上百人滿操場抓捕不住我的神話!”丁校長也笑了:“開個玩笑,弄個鬧劇,就上綱上線,就變了性質了嘛!”小五接著對我說:“孫景波,你放心,我們知道你們這些老校友對老丁的感情,我們也明白該怎么對待他,用什么辦法保護他,現(xiàn)在這就是沒有辦法的一種辦法……”我沒再說什么,臨別,上前用力地握了握他的手,說了句:“丁校長,多多保重!祝您健康!”那回我看到他,感受是悲喜交集,我知道,附中絕大多數(shù)小學弟、學妹,都會有一顆受到丁井文人格魅力感化而具有的“中央美院附中人的良心”。這讓他,有理由自信而活得堅強,活得健康、樂觀,他可以用他永遠的微笑面對生活。
那一別,再見丁校長時,是1978年9月——“四人幫”的垮臺、受審,給“十年浩劫”畫上了一個句號。全國恢復高考,關停了14年后的中央美術學院,從當年數(shù)以千計的考生當中,招進50名新科研究生。其中近20名,是有中央美院附中學歷的!我們得意春風般地去拜會他,老丁校長也滿臉風光地分享了我們這些門生的快樂。那年,老丁校長出任中央文化部中國畫創(chuàng)作組常務副組長。屆時,也已過了離休的年歲,但他對美術創(chuàng)作和美術教育有著一顆永遠離不開、放不下的心。
他的家,就在中國美術館后院的后面,附中和美術館只隔一條馬路。美術館每一次重要的展覽,附中陳列館每一次學生成果展出,我們都能看到他到場的身影,春秋四季,風雨無阻。他總是徒步來去,遠些地方,他騎自行車前往,直到80歲時,他還是騎自行車出行。新生代的學子們不認識他,在展廳里,他喜歡獨自一個人靜默地觀賞徘徊。遇上老學生,認出來,叫出學生的名字,拍拍肩膀,兩只眼角綻放出菊花般密集的笑紋。
2003年5月4日,勞丁——我們附中的老爸,安然去世。
他離開我們之后,我,我們才開始從追悼他的文章中較多地了解到,我們老丁校長的生平概略,知道了一些他傳奇般的生命歷程!
“丁井文”,又名勞丁,1914年3月,出生于河南博愛縣磨頭鎮(zhèn)閃務村。少年時,他喜歡繪畫,1931年考入河南藝術師范繪畫專科。畢業(yè)后,在當?shù)禺斶^中學美術老師。1938年,日寇入侵河南,他毅然棄筆從戎。在地下黨幫助下,動員當?shù)孛癖?,組織了一個由他領導的有七八十條槍的抗日游擊隊。后來,這個游擊隊,被當時新四軍第五師師長李先念收編。收編后,李先念特別推薦他去延安,到抗大魯藝美術系學習。1946年,任中央警衛(wèi)團宣傳干事。1948年春,被任命為中央警衛(wèi)連指導員,擔負保衛(wèi)毛澤東、朱德、劉少奇、周恩來的特殊使命。1949年進京后,他請求毛主席,讓他回歸美術本行,因此參與了和江豐同志接管中央美院的工作。在美院,他先后擔任過美院辦公室主任、人事處主任、國畫系主任等職。1953年,受命創(chuàng)建中央美院附中。
中央美院附中,原來是由這樣一位“自天而降”的人來開創(chuàng)的!他的閱歷,他的背景,他的肚量,他的眼光,他對美術的摯愛,他寵辱不驚、得失無悔的情懷,本原于“治大國如烹小鮮”語義的倒置。他身材高大,神態(tài)謙恭,作風質樸,內涵豐厚,這樣的人,以他的人格魅力,把附中放在心里,附中是溫暖的;把附中捧在手上,附中的業(yè)績,就如“會當凌絕頂,一覽眾山小”!
那就是“附中的丁井文時代”!
他笑瞇瞇地招呼著蔣兆和、李苦禪、石魯、何海霞、黃胄、艾中信、吳作人、葉淺予、傅抱石、李樺、陸鴻年等等一代宗師、大家紛至沓來,到附中講座、示范、代課,他為王式廓在附中提供條件——完成《血衣》素描巨作。當年附中教導主任李華、文化課教研室主任趙昔,都是來自魯藝的革命者。但在1957年“反右”運動中,蒙受不白之冤,無人、無單位敢起用他們,更不敢重用他們。老丁校長對兩位延安老校友,心知肚明,引薦他們到附中任教,且很快委以重任。這樣做,那時誰敢?勞丁敢!歷史讓我們當年的學生作證:李華、趙昔兩位老師,在我們心目中是最受尊敬、最富學問、最多愛心的好教師。
老丁校長,他能出面請毛主席、朱老總、劉少奇、周恩來,來看美院老師的歷史畫創(chuàng)作,促成董希文先生《開國大典》的光榮誕生!這種天上人間的連結,這一聯(lián)結者丁井文,卻從來都僅僅默立陪同在背后,事后絕無張揚。當丁校長默默地走到90歲的生命盡頭,回顧他后半生的中國畫壇時,我們才漸漸醒悟到:他的影響力,他不僅僅屬于中央美院附中,也不僅僅屬于中央美術學院。他保護、支持的畫界師友,受到他教誨的,數(shù)以千計的學生,相當高的程度上,影響著中國當代美術創(chuàng)作的發(fā)展態(tài)勢。
一輩子干革命,曾走近到毛主席、周總理身邊,當革命勝利,他成而不居,身退基層,回歸藝途,樂守舊業(yè),甘于位居美術中學的校長,而奉獻終生。他的百年經歷,是一部新中國美術史的傳奇。
回憶往事,我似乎在隱約中,看到遙遠迷茫的云峰,我似乎隱約中,聽到高天滾滾的雷鳴。在他的遺像前,我凝望著,他那雙永遠瞇著的,永遠微笑著的眼睛,感受關愛的寬厚,感受質樸的力量,感受謙誠的溫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