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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凍 結(jié)

        2015-12-16 09:44:13段海曉
        雨花 2015年8期
        關(guān)鍵詞:副處長燕子釣魚

        ■段海曉

        凍 結(jié)

        ■段海曉

        機(jī)械廠機(jī)關(guān)干部付建新,不顧親朋好友的勸阻,同農(nóng)場姑娘燕子結(jié)了婚。

        父親說,沒事找事,有你的好日子過!

        母親說,就是,沒事找事有你的好日子過!

        父母的意思是娶了農(nóng)場姑娘日子不好過。

        付建新一笑,有什么難過?

        燕子在農(nóng)場當(dāng)代課老師,生得苗條漂亮,寫一手好字,能詩會畫,尤其會做拉條子,他十分喜愛。要不,他也不會回絕了五家渠醫(yī)院和皮革廠的兩個姑娘娶了她。再說,五家渠有好些小伙都娶了農(nóng)場的姑娘,日子也沒有說過不下去的。而且,本地人五湖四海,哪里的都有,飲食也天南地北,可他就好這口拉條子,粗的細(xì)的,扁的圓的,幾乎每天都要吃一頓,否則,他就像沒吃飯,沒有力氣和精神。

        他第一次到她家,她就做了拉條子,看的他眼睛都直了,吃了兩碗還覺得欠。她家兄弟姊妹五個,一家七口,加上他和杜軍九個人,她得和多少面?炒多少菜?那個難度可比上操辦一桌酒席。杜軍識趣,一個勁勸付建新,不要麻煩人家了,去館子吃省事。杜軍喜歡下飯館,他認(rèn)為飯館的菜油水大,好吃,而且有派。的確,那時隨便一個小飯館的飯菜都比自家的香,油大肉多,佐料齊全;能下館子吃飯的也大多是公家人,領(lǐng)導(dǎo)或干部,領(lǐng)差費的;吃完飯,嘴一抹走人,前后都不用操心,自在。杜軍和付建新是高中同學(xué),父母是師機(jī)關(guān)干部,畢業(yè)后也進(jìn)了機(jī)關(guān)。在家,他老爹老媽管得嚴(yán),好不容易出趟門,說什么也想下回館子。

        付建新白一眼杜軍,說:“要下你自己去,我就要吃拉條子?!?/p>

        當(dāng)時,付建新剛和燕子確定戀愛關(guān)系,一個禮拜才來一次,眼睛離不開她。

        杜軍一聽,拔起來就要走,燕子攔住他說:“麻煩啥,你們幫我擇菜、燒水,一個半小時保管吃上?!闭f完挽起袖子,挖面,和面。燕子和了兩盆面,第一盆揉成團(tuán)后就喊付建新幫忙揉,“你有勁,面揉的好才吃著筋道?!?/p>

        “什么樣才叫好?”付建新的手第一次粘面,很新奇。那種柔軟的溫?zé)嵯袼M(jìn)廠第一次摸到冰涼堅硬的車床一樣,給他十分刺激的想象。

        “光了就好了。”她拍拍面團(tuán),然后和第二盆,揉成團(tuán)又交給付建新揉光,將付建新揉光的第一團(tuán)面搟開攤在面板上,上下涂一層明黃的清油。切成條,一根根搓成小拇指粗,蓋上濕布醒。

        “醒開了才好拉?!?/p>

        面和好醒上,杜軍把爐子生好了,燒上水。菜也擇得差不多了。

        “行了,你倆抽煙吧。”燕子將他老爹的莫合煙端給他們,稍許,“哧啦”一聲,菜就下鍋了。

        燕子的父母弟妹下班放學(xué)回來,也不插手。燕子的父親卷著莫合煙說:“燕子一人就行?!?/p>

        一盤棋的工夫,嫩綠的清炒韭菜、毛芹菜,金黃的酸辣土豆絲、臘肉豆芽就端上桌,最后是一盆紅黃綠相間的雞蛋炒辣子西紅柿。

        開始拉面。燕子一次捏起四五根,一抻,對折,兩頭捏到右手里,左手張開伸進(jìn)去,以手背從中間撐著,再一抻,而后在案板上甩得飛起,啪啪啪,劃出一道道弧線,最后,兩頭并到一起,頭一揪,“啪”甩進(jìn)沸水里,剛好一碗。付建新感嘆一聲,不得了!說也要試試,拈起一根,如法炮制,卻粗細(xì)不均,甩了一下就斷了??粗唵?,實有技巧。燕子從他手里接過去,隨便扯了兩下,那面就聽話的變得勻細(xì)。

        呵呵,付建新笑了,燕子的手指觸到他的手臂時的溫潤,讓他心跳。

        呼嚕、呼嚕,一片咀嚼聲,一家人吃得臉上泛出油光。

        燕子將一碗面端到他面前,澆一大勺雞蛋辣子西紅柿,豐沛的湯汁一下就將透明白凈的面裹了。他筷子兜底向上一挑,再一攪,一大口面吸進(jìn)嘴里,來不及細(xì)嚼就滑進(jìn)肚子。

        “吃菜。”燕子夾一筷韭菜給他,再夾一筷臘肉豆芽。他生生吃了兩大碗還覺得欠。當(dāng)他一身透汗把碗底那點湯嗞進(jìn)嘴里時,他想,一定要娶燕子。

        也吃了兩碗的杜軍放下碗說:“好吃!”

        他一拳捶在杜軍的肩上,“還下館子嗎?”

        戀愛的時候并不覺得從五家渠到農(nóng)場那十幾公里是問題,但婚后就不一樣了。盡管新婚燕爾,但燕子的工作調(diào)動問題還是給他們的生活抹上了一層陰影。這夫妻兩地分居,總不是辦法,而且他們今后會有孩子,孩子生下來后的戶口、入托、上學(xué)等等,都是問題。當(dāng)然還有一個面子問題,付建新好歹也是企業(yè)機(jī)關(guān)干部,老婆調(diào)不過來臉上也無光。于是付建新就四處奔走為燕子聯(lián)系學(xué)校,跑了半年毫無著落。杜軍說他舍近求遠(yuǎn),讓機(jī)械廠接收,照顧夫妻分居,理所當(dāng)然。付建新想,也是,雖然工作和燕子的教師專業(yè)不對口,但先解決農(nóng)轉(zhuǎn)非戶口再說。開春,得一跟廠長出差機(jī)會,他跑前跑后,還給廠長買了一條“紅塔山”,廠長爽快地答應(yīng)說可以考慮。這種事在廠里每年都有,企業(yè)在壯大,也需要人手。

        春節(jié)前,廠里組織黑板報比賽,付建新事務(wù)多,請燕子代勞。燕子加了一個夜班就搞好了。評比那天,二十來塊板報在辦公樓前擺了一圈,領(lǐng)導(dǎo)們在付建新負(fù)責(zé)的機(jī)關(guān)那塊板報前停留了很長時間,廠長連聲稱贊,說這塊板報就是參加全師比賽也可得頭獎。又嘆,咱們廠缺的就是這樣的人才,于是立即拍板調(diào)燕子到廠里搞宣傳工作。

        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功夫。付建新高興得買了一只燒雞一條魚,請父母一塊來慶賀。

        父親是個退休干部,老于世故,一邊用牙仔細(xì)地剔魚刺,一邊潑冷水。說別高興太早,如今這接收單位好找,調(diào)動手續(xù)難辦,要有打持久戰(zhàn)的準(zhǔn)備。說得付建新的母親和燕子臉上的喜氣一掃而光。

        春節(jié)過后,付建新跑了一趟燕子的農(nóng)場,商調(diào)函很順利地開出來了。

        可真叫老父親說中了,眼看要辦成的事,卻在師組織處卡了殼。

        三個月后,付建新又一次來到組織處催問燕子的調(diào)動手續(xù)。

        “你要跑,不能等?!标P(guān)于辦調(diào)動手續(xù)的門道,父親似乎更有經(jīng)驗。

        “人家說現(xiàn)在人事凍結(jié),等解凍了就通知我去辦?!?/p>

        “哼!自己辦事你不主動,等人家通知你,你是他爹還是他爺?”

        “那也不能天天去催吧?”付建新嘀咕道。他是寧肯多背兩趟麻袋也不愿看人臉色,但看著燕子期待的眼神,他嘆了口氣。

        師部離他們廠近兩公里,騎著28永久自行車到門口時,他就一身汗了。進(jìn)門時,他的腳在門檻上絆了一下,高大的身子撲進(jìn)辦公室。迎面出來的一個姑娘慌忙閃向一旁,驚奇地瞥他一眼,抿嘴笑了。負(fù)責(zé)開調(diào)令的趙副處長坐在辦公桌前,放下手里的電話,驚愕地看看他,臉上滑過一絲不屑。付建新的臉騰地紅了,汗就流下臉頰。

        趙副處長旁若無人地低頭翻看報紙,手邊是一杯紅的透明的茶。

        面西的窗子開著,有一根沙棗樹的枝條探進(jìn)來,挑著幾串已枯萎的沙棗花。趙副處長的腳從黑老板鞋里退出來,交叉著擱在辦公桌下的橫檔上,一股腳臭味暗暗浮動。

        付建新極力壓抑住心悸走向辦公桌,掏出一支紅雪蓮煙。辦公桌上方的一個裝直別針的盒子里躺著七、八支帶嘴的香煙。

        趙副處長沒接煙,板板地問:“什么事?”

        付建新的嗓子很癢。他悻悻將煙放進(jìn)別針盒里,用手在脖頸上捋了一下,然后從口袋里掏出兩張已揉皺的蓋了章的商調(diào)函。他說:“請您給辦一下,我老婆的調(diào)動—我已來過兩次了?!?/p>

        “不是給你說了嗎?現(xiàn)在調(diào)動凍結(jié)?!?/p>

        趙副處長將身子仰在椅背上,眼睛仍盯著手里的報紙。

        “可是,昨天我聽說皮革廠有個人辦了手續(xù),和我們的情況一樣。”付建新的嗓子發(fā)干,像有只蟲子在嗓壁上蠕動。昨天晚上回家,父親告訴他聽說皮革廠有個人辦了手續(xù)。他找不出其它理由,就這么隨口而出。

        趙副處長的臉沉下去,身子又俯在辦公桌上,眼睛從下向上斜睨著他,“你聽誰說的就到誰那兒辦去好了!”

        付建新躁熱的身子一下子冰涼。

        屋外陽光寂寂地鋪著。幾只麻雀在樹枝上聒噪。近處的一幢辦公樓正在重新裝修,攪拌機(jī)的轟鳴聲和著各種說不清的刺耳的聲音交織在一起,地動山搖。

        付建新想罵人,嘴張了幾張,終究沒罵出。他吐了一口痰,跨坐在自行車后架上,點上一支煙。嗓子里那條蟲才漸漸平伏下來。

        中午回到家,一進(jìn)院門就聞到炒菜的油味,不知怎的付建新沒有饑餓的感覺,竟有一種想吐的惡心。他忙回屋趴在床上,雙手墊在腹下頂住胃。

        小小的院里新栽了菜苗,一個個罩著罐頭瓶兒,反射著太陽的光。

        燕子端上飯菜擺好筷子。

        “咦,怎么了?”燕子奔到床邊,嘴唇在他額上試了試。他感到小小的一團(tuán)溫暖,同時聞到一股特殊的香氣。扭結(jié)的胃似乎舒展了些。

        “不燒呵,干嗎裝熊?”燕子佯怒用手打他。

        他抓住她的手,坐起來笑道:“你的手像熨斗?!?/p>

        米飯,只有一碟肉炒芹菜。

        “可以多弄幾個萊嘛,譬如蘑菇,豆芽兒,你看你這段日子明顯瘦了?!备督ㄐ聮善夥叛嘧油肜?。

        燕子為難地看著他,一口飯堵在嗓子眼好一陣才咽下去,躲避般把幾片肉扔回到他碗里,將身子挪遠(yuǎn)?!靶量嗟氖悄悖愣喑渣c,我只是在家吃閑飯?!闭Z氣里就帶了點負(fù)氣。燕子前一陣子身體不適,有天昏倒在講臺上,付建新就給她請了病假接回家里調(diào)養(yǎng)。兩個人本來工資就低,結(jié)婚又拉了點賬,日子就過得緊巴。拉條子于他們是隆重的飯,要有肉有菜有湯汁,一周才能吃一次。

        “你有什么錯?”付建新的胃又往一塊縮,“只怪我沒本事多賺錢養(yǎng)家?!?/p>

        燕子的眼里就蓄了淚,“不行我還是回農(nóng)場去上課,總比在家里坐等心里好受些?!?/p>

        付建新放下筷子,攬燕子在懷里,“別急,你調(diào)過來是早晚的事。只是現(xiàn)在人事凍結(jié),等解凍了辦過來,咱們的日子不就好了嘛!”

        “那要等到什么時候?”燕子的淚濕在他的胸衣上。那日子仿佛就在眼前,似乎就一步之遙,卻就是攥不到手里。她現(xiàn)在明白了,只有攥到手里的,才是自己的。

        咚咚咚—門壁上輕輕幾擊,驚得倆人迅速分開。杜軍笑嘻嘻地站在門旁,手里拎著兩條尺把長的草魚,說:“在吃精神食糧啊!”

        燕子的臉紅成一塊布,收拾起碗筷,要進(jìn)廚房,杜軍堵過去,把魚晃在她眼前,笑道:“建新是不是又欺負(fù)你了,要不要我替你出氣?”

        燕子羞澀地笑了,說:“你問他敢嗎?”接了魚進(jìn)廚房。

        “又去釣魚了?”付建新問,遞給杜軍一支煙。

        “今天運氣好,釣了六條?!倍跑姷靡獾乜吭谏嘲l(fā)上?!八畮炷莾横烎~的人賊多,有人整夜不歸,運氣好的都釣十幾公斤,你怎么不去試試?”

        付建新懶懶地說:“整天忙得要死,哪有那份閑工夫!”

        “我說這就是你就想不開,多大點事嘛,整得灰溜溜的?你別說,釣魚里面的名堂可多著呢,玩了,樂了,外帶不花錢的魚吃,還傻著不干,整天泡在家里摟著老婆不怕捂出痱子—”說到這他停住嘴,側(cè)耳聽聽廚房的動靜,輕聲問:“嫂子的手續(xù)還沒辦好?”

        付建新苦笑;“別煩我了,你知道我沒本事。”

        “我給你出個主意?!倍跑娚衩氐卣f,“去釣魚,琢磨那里面的道道,準(zhǔn)保你什么事都能辦成?!?/p>

        付建新罵杜軍胡扯。杜軍作無奈狀,仰著曬得黝黑的臉,說:“實話告訴你,什么‘凍結(jié)’?這看對誰。叫我說,從來就沒‘凍結(jié)’過,前兩天皮革廠那王東的老婆就辦了調(diào)令?!?/p>

        “確定?”付建新瞪大眼睛。

        “我親眼看到的,還有假?”

        付建新噌地站起身,想起趙副處長板板的面孔冷漠的語氣,兩只手就攥成了拳。

        “別急嘛!”杜軍拉他坐下,“雖然沒有‘凍結(jié)’,但也不是誰想辦都能辦。”說著,他比了個搓錢的手勢,“這世上沒有免費的午餐,你得想想辦法,出點血?!?/p>

        “我們又不是不符合政策,憑什么要出血?再說了,我也沒錢!”付建新扭過頭去,脖子上的青筋別出老高。

        晚上很晚付建新和燕子才上床睡覺,燕子說:“杜軍挺有本事,也講情分,那兩條魚可真肥?!?/p>

        付建新背過身去,說:“是呵,天底下就我沒本事,只能讓老婆吃人家送的魚?!?/p>

        “瞧你,又孩子氣。我只不過說那魚肥嘛,你要不喜歡咱就扔了得了?!?/p>

        付建新忽地翻上來。燕子用手擋住他,“我……這個月沒來月經(jīng)?!?/p>

        “什么?”

        “快兩個月了?!?/p>

        “去醫(yī)院檢查了沒有?”

        燕子點點頭,將臉貼在他胸口。

        “太好了!”付建新翻下身,捧著燕子的臉,眼睛閃著光。但那光很快就黯淡了,他感到肩上又添了—份沉重。

        一晚上不停地做夢,有一條大鯉魚在他懷里跳,跳。早晨起來渴得厲害,他灌了一大缸涼水。

        禮拜六下午,付建新跟著杜軍去釣魚。

        杜軍的魚竿裝在一個帆布袋里背著。付建新臨時花三塊錢在街上買了付竹竿,—截一截插在一起,綁在自行車大梁上。狹窄的柏油路遮在兩旁的樹陰里,樹兩邊寬大的水渠里淌著渾濁的水。有人拿著小網(wǎng)在里面撈魚,也有半大的小子穿著褲衩在水里洗澡,頭發(fā)濕濕地貼在腦袋上,身上躍動著明晃晃的太陽光。

        離水庫五里路。越往前走,越感到空氣濕悶滯澀。

        “聞到什么味了嗎?”杜軍問。

        付建新抽抽鼻子仔細(xì)琢磨了下,搖搖頭:“好像有些泥腥味?!?/p>

        “哈哈,等會兒你就知道了,到時可別撐不??!”

        “我沒那么嬌氣吧?!?/p>

        一路上行人不絕,都騎著自行車。不時有汽車從身后超上來,喇叭撳得山響。

        他們費力地將自行車推上高高的護(hù)堤。水庫上的場面極為壯觀。今年雨水多,水庫水位很高,水面開闊,遠(yuǎn)遠(yuǎn)的接到了天邊。小小的旅游碼頭上擠滿了人。一艘艘游船載滿游人開足馬力駛向遠(yuǎn)處,犁出一道道白花花的水路。堤上涼棚下的座椅上也擠滿了人。扇形狀的堤內(nèi),魚竿林立,坐滿了垂釣的人,到處是曬得黝黑的臉、胳膊、腿。

        付建新嗅到了濃烈的水腥味,想吐的感覺又涌上來,他忙點上一支煙。

        他倆下去揀了塊空地坐下。杜軍用的是—根海竿,漆黑色,上面有一行白漆字,寫著X X株式會社Made in Japan的字樣。有絞線的滑輪,有報警的鈴。他的兩只黑瘦的手熟練地將魚竿固定好。細(xì)柔的竿頭輕微地顫著伸向水面。然后他仰身躺在斜堤上,用草帽罩住臉養(yǎng)神。

        沒有風(fēng),水面輕推著一層層的漣漪,泛著細(xì)微明亮的波光。堤邊,晃動的水線輕輕地舔舐著灼熱的片石。一些草葉紙屑被拱上來,又被帶下去,顯得異常無辜和無奈。

        付建新定睛凝視著水上的魚漂。魚漂豎著扎在水里,露出一點紅色,輕輕顫動,仿佛在一直向他奔,卻永遠(yuǎn)走不近,眨眼細(xì)看仍在原處。太陽斜斜地照著,水面波光粼粼。腳下,水輕輕擊打堤邊的片石發(fā)出嘩—噗的聲音。一閉眼,頓覺天旋地轉(zhuǎn),捉竿的手就顫起來。

        左邊是一個六十多歲的老頭,戴著墨鏡太陽帽,靜靜地坐在小馬扎上,一竿海竿穩(wěn)穩(wěn)地攥在手里,黑黑的皮膚下凸現(xiàn)出一根根蚯蚓般的血管。竿頭的鈴聲不斷響起,他腳邊的魚網(wǎng)里已有五六條大小不一的魚兒,擺動著尾巴。

        “杜軍,我換個地方,到西邊去釣。”付建新收起魚竿。

        “干啥?這兒不挺好嗎?”杜軍揭下草帽,欠起身子,眼睛張開一條縫。

        “魚倒不少,都叫老人家釣去了。”他向黑瘦的老頭一努嘴,“我去找個清凈的地方?!?/p>

        “喂,釣魚可是工夫活,修心養(yǎng)性外帶開葷,全仗耐心二字,你別這么毛好不好!”

        一陣鈴響,杜軍連忙爬起,緊著收魚線。—條一斤多的草魚甩到腳邊。他咧嘴一笑,“這不,魚來了。”

        付建新心里空落落的,拎著魚竿往西去。

        杜軍看他離去的背影,無言地?fù)u搖頭,躺下,一松手,草帽又扣在臉上。

        換了幾個地方,付建新一無所獲。

        夕陽款款地鋪滿水面。水管處打魚的小船在起網(wǎng)。釣魚的人們陸續(xù)收拾起家什離開,四處一片喧嘩。

        那個黑瘦的老頭釣了足有十公斤,一個年輕人過來幫他提溜沉甸甸的網(wǎng)兜。笑容在他們臉上徜徉。

        付建新咽了口干澀的唾沫,將手里的魚食全部拋進(jìn)水里,收起魚竿,提起腳下的網(wǎng)袋揉成一團(tuán)揣進(jìn)褲兜。

        杜軍收獲也不大,只釣了兩條草魚。他意猶未盡地說:“其實這陣才上魚。”

        “那你再釣吧!”付建新疲倦地說。

        “行了,你這一攪,有魚也釣不上?!倍跑娨獎蛞粭l魚給他,他扭頭就走。

        付建新打聽到老齊和趙副處長是同鄉(xiāng),兩家關(guān)系不錯。

        老齊是二車間的統(tǒng)計,平時挺熟。吃罷晚飯,燕子給他泡了一杯茶。他說我去老齊家。燕子郁郁地望著他沒吱聲。燕子妊娠反應(yīng)很厲害,見油腥就惡心,一天吐好幾次,臉上又黃又瘦,柔弱不堪。現(xiàn)在要解決的是兩個人的戶糧關(guān)系了。付建新揣上那包啟了封的紅雪蓮煙。

        老齊家并不遠(yuǎn),用不了兩分鐘。走到老齊家門口,他猶豫了好一會兒,又掉頭走到東邊那片小樹林里。房前屋后還有人走動,他很怕撞見。這是一片很大的小樹林,樹很密。在—棵樹旁邊,他蹲下來卷了一支莫合煙。這棵樹的根處,有幾顆野菇蘑,已經(jīng)變黑。蚊子成群結(jié)隊地向他襲來。天黑透了,他才站起身。

        老齊是個五十出頭的老頭,瘦瘦小小的臉上布滿皺紋,表情嚴(yán)肅,厚厚的嘴唇突出著往前伸。他坐在一張老式木沙發(fā)里。付建新掏出煙遞給他,他伸出干瘦的手接了,叼在嘴里,伸著頭等付建新劃火。

        “小付很少來玩,家里忙吧?”老齊說,口氣溫和,“其實我這個人很喜歡和年輕人聊天—熱鬧?!?/p>

        付建新放下心來,婉轉(zhuǎn)地講述了自己面臨的困難,鄭重而又誠懇地請老齊幫忙牽線。

        老齊沉默了半天不吭聲,一口口吐著煙。

        “唉,人呀,平時看不出來,關(guān)鍵時刻就—”他搖著花白的腦袋,碩大的喉結(jié)在松弛的脖頸上上下滑動,“年初我侄女往棉紡廠調(diào),手續(xù)辦了兩個月……那小王八蛋六親不認(rèn),只認(rèn)錢!我可是看著他長大的,小時候他不小心坐到油鍋里是我把他背到醫(yī)院的……”他很激憤,臉微微泛紅。

        從老齊家出來他沒馬上回家,他去找杜軍。

        杜軍說:“你繞那么大彎子干啥,直接去找趙副處長不就行了嘛。我可告訴你,這托人托不好反而會壞事。”

        “我是直接去找過趙副處長了,可是已經(jīng)碰了兩鼻子灰了?!?/p>

        “你不能到他辦公室去找他?!?/p>

        “那到哪兒去找他?”

        “你腦子不轉(zhuǎn)彎呀?去他家啊!”

        從杜軍家出來,他又在林帶里徘徊了許久。杜軍說得有道理,可要付諸行動,他覺得真難。兜里的莫合煙沒了,掏出那包紅雪蓮,捏了捏,又塞進(jìn)褲兜。

        近處寂寂地傳來幾聲狗吠,一片濃云遮住了一彎新月。

        之后的一些日子,他經(jīng)常去釣魚。有時和杜軍一起,更多的時候獨自一人。慢慢地,他覺得屁股下的石頭不硌了,嗅到水腥味兒也不惡心了,專注于浮漂的時候,心情漸趨平靜。曬了一天的石塊使他感到疲乏之后的舒適和放松。

        很多時候他并不太關(guān)注能否釣上魚,魚竿往那兒一架,舒展身子躺在堤坡上,微微合上眼,什么也不想,靜靜地傾聽著水輕輕拍擊石塊的聲音。他想,疲倦也是一種享受。遠(yuǎn)離喧囂煩躁的世界,使他忘記許多煩惱屈辱和不平。

        偶爾他能釣上幾條小白條子。這很刺激他的欲望,他不斷地往水中拋灑魚食,力圖引誘更大的魚上鉤,但往往不能奏效,上鉤的仍然是小白條。他的臉和胳膊曬得黝黑,一層層脫皮,身體迅速消瘦下去。只有兩眼炯炯有神,猶如一個身體極度疲乏但精神高度亢奮的旅者。

        天暗下來,星星映進(jìn)水里。遠(yuǎn)處的燈光猶如茫茫大海上的點點漁火,使他有種身處異鄉(xiāng)的幻覺。微風(fēng)挾帶著縷縷水腥和著潮氣裹著他,令他陶醉和傷感。

        幾乎每次都能遇到那個黑瘦的老頭,總是先他垂好了海竿,定定地坐在小馬扎上。他的位置幾乎是固定了。他對付建新說,這叫“打窩子”,就是下“餌”,這魚上不上鉤,要看你餌下得夠不夠。當(dāng)然,人和魚也是講緣的,有緣就有,無緣就沒有。

        付建新琢磨老頭的話,覺得有點深奧,似懂非懂,但對“打窩子”的說法很認(rèn)同,于是不再到處換地方,而在離老頭不遠(yuǎn)的地方扎下來。為了保住這個地方不被他人占去,下班后他來不及回家吃飯就直接上了大壩。

        每次見到他,老頭都會說:“來啦?”然后,和他有一搭沒一搭地閑諞。

        老頭是園藝場的退休職工,年輕時就喜歡釣魚,為了釣魚沒少跟老伴生氣。因為釣魚他經(jīng)常耽誤上班挨批評,同在一個場的老婆臉上著實掛不住?,F(xiàn)在好了,他一天不出來,老婆就催他,“在家也沒你的事,今天去釣兩條鯽魚回來熬湯,媳婦奶水不足了。”或者,“這兩天手頭不寬展,你不會去釣點魚給我換點零用?”

        老頭得意地說:“我釣魚不光能改善生活,還能貼補家用。你別說,這一個夏天算下來也不少呢!”

        太陽一落山,那個年輕人、他的小兒子就騎著摩托車來接他。

        看著這父子倆拎著鼓鼓的一網(wǎng)兜魚回家,他心中涌起一個愿望,“燕子也能給我生個兒子就好了!”但是望著自己只有三四條小白條的網(wǎng)兜,付建新有些沮喪、心焦。他想,能釣到兩條鯽魚也行啊,可以給燕子熬碗湯,她和孩子都需要營養(yǎng)。

        當(dāng)?shù)躺夏潜K照明燈熄滅時,他才回家。

        他將自行車騎得飛快,使身體能感到風(fēng)的涼意。風(fēng)吹起他的額發(fā),有一種愜意的飄逸感。但一轉(zhuǎn)過那塊“少生優(yōu)生,幸福一生”的大幅宣傳欄,熱騰騰的渾濁的城市氣息立即撲面而來。到處都是刺眼的燈光。打赤膊的小伙子成群地圍在臺球案邊。露天場的舞會正值高潮,音樂震天動地,彩燈變幻莫測。一張張粉飾的面孔,在燈光下猶如貼了一張張假面膜。他屏著呼吸迅速穿過那片熱鬧地段。

        住宅區(qū)已經(jīng)一片黑暗。

        院門從里面閂上了。一種不安襲上心頭。他謹(jǐn)慎地敲門,使聲音不至于驚擾左鄰右舍。

        好一陣子才聽見燕子趿拉著拖鞋來開門。

        燕子沒說話,黑暗中看不見她的表情,但他明顯地感到了她慍怒的眼神。她的腰身已明顯地粗壯起來,腹部開始隆起,扭動身子的動作顯出可愛的笨拙。一種略帶憐惜的溫情從心底泛起,不等放下漁具,他的胳膊就圍上她,臉湊上去親切地說:

        “今天感覺好嗎?”

        啪!燕子打掉他的手,往后退一步:“一身腥臭味!”

        他在過道里寂寂地站了一會兒,看著她走進(jìn)屋子,然后撩起竹簾走進(jìn)廚房。報紙下蓋著的一大碗拉條子,已經(jīng)涼了。

        發(fā)了工資,付建新叫杜軍幫著一起去買海竿。

        “你要想好,花這么多錢燕子會不會生氣?”杜軍勸他,“其實竹竿一樣能釣魚。”

        “別拿話填堵我了,我付建新窩囊是不是?”付建新心里很煩。其實要不要買海竿,他一直猶豫不決,杜軍的好心相勸反倒堅定了他的決心。

        回到家,付建新將海竿悄悄放在小房子的門后。

        燕子膝上堆著紅色毛線,正在給未出世的孩子織毛衣。飯菜已擺好在茶幾上。付建新的心頭忽然涌上一層深深的羞愧。

        “你現(xiàn)在要多休息,當(dāng)心身體?!彼麆裱嘧?。心,軟乎乎的,像一團(tuán)放多了水的面團(tuán)。

        “哪那么嬌氣,又不是富家少奶奶?!毖嘧拥卣f。她的鼻翼兩側(cè)新添了幾顆雀斑,給整個臉龐增添了一層新的魅力。

        “你現(xiàn)在比以前還漂亮。”他說,忍不住用手去觸那雀斑。

        “沒你這么奉承人的,我現(xiàn)在可是丑死了。”燕子說,催他吃飯。

        吃了飯他主動去洗碗、擦地,給燕子倒洗澡水,殷勤周到,充滿了巴結(jié)的味道。燕子奇怪地瞅他,洗了澡的身子舒服地仰靠在沙發(fā)上,散發(fā)出淡淡的香皂味。

        “你今天怎么有些反常,有什么心事?”燕子問,凝視著他,黑黑的眸子含著兩點逼人的光。

        付建新有點窘迫,從口袋里掏出剩下的幾十元錢說:“這個月的伙食費太少了……我買了根海竿……”

        “什么?”燕子愕然瞪著他,“你不是在給我辦調(diào)令嘛?”

        “我,就想多釣幾條魚給你補身子……”

        “哼,我哪敢奢望吃你釣的魚!你整天扔下我不管,把錢都花在釣魚上,是嫌我吃閑飯吧!我知道我拖累了你,我吃白飯,我應(yīng)該知足……可我受不了……”說著哭起來,淚珠撲簌簌往下落,雙手使勁揪著頭發(fā)。

        他心里一陣絞痛,忙上去抓住燕子的手,“別哭,別這樣……小心動了胎氣!”

        燕子一掙,伸出的腳就把茶幾蹬翻了,兩只茶杯摔到地上碎了。這兩只杯子是她下了幾次決心,跑了好幾趟商場花十多元買的,上面印著她喜歡的蘭草圖案。她心疼地閉上眼。

        付建新顧不上去扶茶幾,抱住燕子,喉頭哽咽,“別哭了……其實我都是為你呀……”

        “什么為我?你就是死要面子怕求人!現(xiàn)在辦事能不求人嗎?你的臉面不是比我更金貴嗎?我看你就是只為你自己!”燕子又用力一掙,身子重重地摔在地上。嚇得他連忙抱她上床,摸著她的肚子問:“怎么樣?疼不疼?”燕子停止了哭泣,臉色蒼白地摸著隆起的肚子,沉重地?fù)u搖頭,放平身子躺下。

        這天晚上,付建新想了很久。很久之后他嘆口氣,“唉,我的確是為了你呀!”

        半夜,他被燕子痛苦的呻吟聲驚醒。他翻身開燈,掀開被子,只見燕子的身下一片血紅。他的頭嗡地一下,眼前一片黑暗。

        一個禮拜后,付建新把燕子從醫(yī)院接回家。他上街買了一只老母雞給燕子燉湯。他母親拎了一筐雞蛋來,塞給他五十元錢叫給媳婦買點營養(yǎng)品。眼見快出世的孫子沒了,氣得老太太直罵付建新不懂事,不會照顧燕子,又埋怨他們?nèi)卞X也不吭氣。

        付建新說:“我們已成家了,哪還好意思向您要錢?”

        “我孫子沒了你好意思吧?”老太太瞪著眼說:“別什么好意思不好意思了,我和你爸看你們困難能不管嗎?我們雖然也不寬裕,好歹比你們強(qiáng)。你好好上心趕快把燕子的工作調(diào)過來,我還想早點抱孫子呢!”

        第二天母親又送來二百塊錢,撂下話說,別擔(dān)心,這辦事鋪路的錢我和你爸掏了。

        傍晚,天上飄著細(xì)雨,天很快就黑下來,燕子靠在被子上看書。付建新勸她月子里不要看書,當(dāng)心眼睛。燕子說別迷信,我就不信能看壞眼,偏要看。付建新無奈地說看就看吧,你在家早點睡,我出去一會兒。燕子問你去哪?付建新說去趙副處長家。燕子垂下眼睛沉默了一會兒,將書合上壓在枕下,溫柔地說,今晚就別去了,外面下雨,招人家嫌。我不看書了,你陪我說說話。

        付建新就脫了鞋上床,靠在被子上。燕子偎過來,將頭枕在他肩上。近來她變得沉默而溫柔。寂寂的眼睛里透出一種無奈和安詳,顯出一份淡淡的豁達(dá)。

        燕子說:“建新,這些天我想了很多。我覺得咱們這段時間日子過得太沉重,你的壓力太大。其實凡事都在天意,重要的是開心。我想好了,等我出了月子我還是回農(nóng)場教書,還能幫我爸我媽種地。”

        “不行!”付建新說,“這怎么行?你這樣回去讓我的臉往哪擱?就算手續(xù)暫時辦不好,我也不是不能養(yǎng)活你—只是苦點罷了—你是不是瞧不起我?”

        “說什么呢?”燕子搖頭,笑著捏捏他的耳朵,“瞧你,還挺虛榮的。”

        “誰沒有虛榮心?”付建新掩飾,“其實是我離不開你。”不禁笑出聲,便用手去撓燕子的胳肢窩。燕子笑成了一攤泥。

        “好了好了,”燕子告饒,上氣不接下氣,“反正,我整天閑著也難受,就像關(guān)在籠子里,與世隔絕。再這樣下去,我怕連話都不會說了?!?/p>

        “與世隔絕?太夸張了吧。至少還有我在吧?”付建新心酸,用雙臂抱緊她,力圖給她安慰。

        付建新的溫存竟使燕子經(jīng)受不住哭起來,嗚嗚咽咽猶如一條幽怨的小河。不知過了多久,燕子睡著了。付建新枕著兩臂,眼睛望向黑暗的屋頂,久久無法入眠。

        雨下著,落在屋頂上,打在窗戶上,發(fā)出細(xì)微的清晰的沙沙聲。

        一個星期六的傍晚,付建新找到了趙副處長家。這是一幢新蓋的平房,到處是殘留的沙石和磚頭。各家蓋的院子很大,把前后房子間的夾道擠得只能并肩走兩人。房山頭有一堆新卸的無煙煤。一個穿碎花裙子的年輕女人拄著鐵鍬站在旁邊。不遠(yuǎn)處一個四、五歲的小男孩在揀石子玩。沒有風(fēng),是個悶熱的傍晚。旁邊的一根電線桿上,路燈亮著。

        這時,他看見趙副處長從夾道深處走來,穿一身藍(lán)布工作服,手里拎一條污黑的麻袋,眼窩和鼻孔處染了煤黑。他身后是個和他很相像的小伙子,臉上黑一塊白一塊,可能是他兄弟。付建新看出他倆用麻袋往家抬煤。他進(jìn)退兩難。正猶豫著,看到趙副處長已看見自己,臉上竟露出一絲笑容。于是他迎上去笑著打招呼:“趙處長,抬煤呢?”

        趙副處長站住腳,喘著氣說:“是啊,這路太窄,汽車進(jìn)不去,只好抬了?!?/p>

        穿花裙子的女人不滿地開口說:“叫你去喊幾個人來幫忙,硬是不聽,看把人累的。天這么熱,要人命啊!”

        付建新連忙上前抓過女人手里的鐵鍬,說:“給我吧,我正好沒事?!?/p>

        他們一直干到很晚,付建新的背心全讓汗浸透了。路燈發(fā)出刺目的光,周圍一圈小蟲子忙忙地往上撲。趙副處長邀付建新進(jìn)屋,女人給他端來一盆洗臉?biāo)埶?,不停地道謝。洗過后,一塊吃了一個西瓜。付建新嘴張了幾次,燕子的事終沒說不出口。畢竟陌生,又是這種關(guān)系,一靜下來,彼此都顯得尬尷。趙副處長去開電視,所有的頻道都是雪花。付建新忙起身告辭。

        中秋節(jié)快到了,付建新的父母送來一盒月餅、兩條“紅塔山”香煙、兩瓶伊力老窖,讓他去給趙副處長送去。

        “這得花多少錢啊!”

        “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蹦赣H氣哼哼地說。

        付建新心里不悅,但還是在天黑后拎著東西去了趙副處長的家。

        趙副處長家門口停了兩輛自行車。付建新想可能也是來送禮的,碰上面不好看,就折回去,找一僻靜的馬路沿上坐著抽了兩支煙。

        趙副處長家路口電線桿上的燈依然很亮,但少了蚊蟲的圍撲,天畢竟涼了。他家門口的自行車已經(jīng)不見了,付建新松了口氣,把車停好,敲響院門。

        來開門的是上次穿花裙子的女人,看來他已經(jīng)忘了他了,口氣冷漠地問:“找誰?”

        進(jìn)到屋里,沒想到還有兩個男人坐在沙發(fā)上,趙副處長陪著他們喝茶抽煙,聊得正熱烈。見到他,三個人的眼睛從上到下停在他手里的東西上,笑容就僵在了臉上。

        其中一個立即起身對趙副處長說:“您有客,我先告辭了,回頭再聯(lián)系?!?/p>

        另一個也起身握著趙副處長的手躬身道:“改天再聊,改天再聊?!?/p>

        送完客,趙副處長詢問地看著他,“你—?”看來趙副處長也不記得他了。

        他強(qiáng)摁著心頭的屈辱把手里的東西放到茶幾上,囁嚅道:“我是—”

        “噢,我想起來了。來來來,坐!”趙副處長笑了。

        付建新局促地擺擺手說:“不坐了,時間不早了,不打擾了?!彪S后,逃也似的走出了趙副處長的家。

        一路,他推著自行車,神情恍惚。當(dāng)他推開家門時,他才想起,他居然忘了跟趙副處長說燕子調(diào)動手續(xù)的事。

        窗上透亮了。燕子仍在酣睡,散亂的頭發(fā)掩住半邊臉。付建新悄悄起床,穿上工作服,給燕子留了條子放在枕邊,背著昨夜準(zhǔn)備好的漁具騎車去了水庫。

        昨天夜里一宿沒睡好。一閉眼就看見魚,一大群一大群,像參加聚會似的,在他身邊游來游去。其中一條跳到他懷里,濺了他一身水,弄得他直想吐,結(jié)果就醒了。

        水庫靜悄悄的,沒有人。大壩下層層疊疊的樹木仍籠罩在夜色里,猶如一道微微起伏的山巒。水寂寂的,沒有風(fēng),凝滯如一幅油畫。

        付建新放下背包,細(xì)心地搓好魚食,垂下魚鉤。

        不知什么時候,天上堆積起厚厚的云。風(fēng)蠢蠢欲動,刮兩下,停住,再刮兩下,終于連成氣刮起來。平靜的水面頓時波濤洶涌,巨大的浪波撲向堤岸,緊接著下起雨來。

        付建新用工作服包住頭,仍坐著不動。不一會兒全身濕透了,赤裸的手臂上起了一層雞皮疙瘩。

        片刻功夫,雨停了。頭上的云層散去,太陽跳出來。

        垂釣的人多起來,一個挨一個排了很遠(yuǎn)。

        報警的鈴猛然響了,他扔下濕衣服緊著收線。一條小白條子飛到腳下。他把小魚握在手里,感覺到它滑膩的身體在不停地掙扎。他把手伸進(jìn)水里,一松,魚兒迅速地滑向深水不見了。

        接著又釣了幾條小白條,都放了。

        游人多起來。游艇飛快地滑行在水面上。

        中午他上堤去吃了盤涼皮子。

        屁股下的石塊燙得灼人。他下到水里,用手掬幾捧潑到石上,水石相觸,發(fā)出細(xì)微的嘶嘶聲,瞬間就消失了。

        汗水從他的頭發(fā)里鉆出來,像一條條小蟲爬過他的臉。他坐在石頭上,深深地弓著腰。他想起小時候去大食堂找媽媽,饃饃剛下籠,一個個白饃在熱騰騰的蒸汽中若隱若現(xiàn),他的腮幫酸得發(fā)緊。伸手去抓,觸電似地縮回手,連忙扎到?jīng)鏊桌?。媽媽不住口地罵他傻,背過身去擦淚……

        又是一條白條子。他失望地閉上眼,眼前跳動著金黃色的火花。他睜開眼,白白的太陽白白的水,一陣暈眩,那種想吐的感覺又逼向喉頭……

        不知道太陽是什么時候消失的。他忽然發(fā)現(xiàn),一整天都沒有見到那個釣魚的老頭。

        天暗下去,水亮起來。喧鬧了一天的碼頭此刻孤零零地浮在水面上。一股濕涼的風(fēng)掠過水面,壩堤上、甲板上的塑料袋、樹葉、紙屑等拂到水里。

        一條小木船輕俏地滑過來。一個老頭手執(zhí)一把細(xì)網(wǎng)罩,打撈著浮在水面上的旅游垃圾。

        小船移到他前面停住了。老頭揮手招呼他:“喂,小伙子,又剩你一人了。今天怕是又沒釣上魚怕老婆不高興呀?哈哈哈……”

        熟悉的聲音。付建新定睛一看,原來是那個今天一直沒來釣魚的老頭,笑問:“您怎么不來釣魚了?”

        “我被聘到這兒當(dāng)保潔員了,每天領(lǐng)工資,不能釣魚嘍。”語氣里有絲不舍的愁緒。

        付建新心里一沉,額角的血管在別別直跳。一個退休老頭都能輕易找到一份安穩(wěn)的工作,可是燕子……唉!

        “咱們五家渠人的素質(zhì)就是差,你看這一天的垃圾有多少?我從西邊開始打撈,這已經(jīng)是第五船了。你看還有這么多……”在什么山唱什么歌,他曾多次看到老頭將吃完的食品包裝袋隨手扔在堤上。

        “聽說五家渠在申請建市,建市后就好了?!备督ㄐ抡f。

        “但愿如此?。∵@建市喊了也有幾年了,可沒見啥動靜?!?/p>

        付建新想到燕子調(diào)動的事也跑了有七八回了,也沒有一點動靜,不禁嘆了口氣。此刻,他非常想能釣到兩條像樣的魚,讓燕子,也讓自己高興一下。他扔給老頭一支煙,誠懇地問:

        “您能不能告訴我,怎么才能釣上大魚呢?”

        老頭呵呵一笑,說:“也沒啥深道道。這魚能不能釣上誰也說不準(zhǔn),碰運氣吧!比方人活著,好運氣不多,也不是沒有,對吧?”說著小船就蕩開去,水面上綻開圈圈漣漪。

        只剩下雞蛋大的一塊魚食了,他掰開在鼻子下嗅了一下,有些餿味了。他決定釣最后一竿。

        傍晚的水庫靜謐安詳,像一群奔波了一天的羔羊,微微喘息著,疲倦地打著哈欠。遠(yuǎn)處,燈光星星點點漸漸明亮,連成一片,升起一座夜的城。雖然看不見,但他知道在那些燈光里,有自己家里的一盞。燕子在燈光下做著晚飯,不時走出院門向他回來的路上張望。

        他點上一支煙,心情變得異常沉靜。他想起電影里看到的和尚閉眼吟經(jīng)的情形,臉上浮出一層笑來。

        鈴聲倏然急促地響了起來,他的心莫名地怦怦亂跳。他迅速地轉(zhuǎn)動輪子收線,迫不及待地向上挑竿。竿頭沉甸甸的。他手臂上的肌肉緊張得有些發(fā)僵,頭有點暈,雙眼模糊。他隱隱覺得一條大魚就要浮出水面。

        “刷”地一下,堤上那盞燈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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