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士明
一
第一次認真讀王公懿的畫,是一年前的某個夜晚。那些作品如曲似醇,令我熏然若醉。
數(shù)月后,王公懿在浙江美術(shù)館舉辦個展,我才有幸看到她較多的作品。王公懿的展覽沒有故作宏大、刻意玄虛的主題,而是選取了最質(zhì)樸的名字——“王公懿作品展”。
除早年的成名作《秋瑾》組畫外,這個展覽可謂王公懿近年來的視覺日記。而她的作品中也確有許多以日記為名者,如《海螺日記》《樹日記》《大海日記》……這些日記所展示的,不只是如煙往事、每日心情,畫面中既有格物致知的專注執(zhí)拗,又有觸景生情的依稀仿佛,還有終日獨坐的寂寞與莫名的激情。
《海螺日記》中的那只海螺,似乎是任意“拾得之物”,而日記卻是王公懿的刻意功夫。隨著每日的觀察與勞作,海螺的諸般姿態(tài)呈現(xiàn)于紙上,同時坦露的,還有畫者的各種狀態(tài)。其實,就日記而言,海螺本身已不是核心,與其說它是繪畫的對象,不如說它是繪畫的一個因由。就繪畫而言,此“因”亦是“借”。借物抒懷,因物興象,物與象之間不即不離。因物而成的,豈止此物之象,更有筆端照見的畫者之心和胸中興起的一番意氣。于是這面對一只海螺的簡單“寫生”,竟也成為通達于物我人天之際的關(guān)竅所在。
錢鐘書在《談藝錄》中說:“夫藝也者,執(zhí)心物兩端而用厥中。興象意境,心之事也;所資以驅(qū)遣而抒寫興象意境者,物之事也。物各有性:順其性而恰有當于吾心;違其性而強以就吾心;其性有必不可逆,乃折吾心以應(yīng)物。一藝之成,而三者具焉。”錢氏所言,尤執(zhí)著于調(diào)和近世哲學中所謂“主客之判”。其實中文之所謂“主客”,并非糾葛于物我之別,而只是某一局面中所處之位置。主人與客人之間可互換其位,客隨主便,主亦隨客便。即使言“格物”,亦存在雙向之關(guān)系:以心為鏡,體物凝神,素處以默,映照萬端,此是以我格物;以物為鏡,收視返聽,緣情隨化,因物知幾,所謂以物格我。畫雖小道,卻關(guān)乎切身或返身之大事。以我格物是“切身”,以物格我是“返身”。
二
初春時的樹枝,
一下子冒出了新芽,
其實整個冬天,
它一直在聚集。
——《王公懿版畫作品》前言
王公懿的《樹日記》以樹為名,畫的卻是西湖景致。準確說來,那是記憶中的西湖,遠游者念念不忘的西湖。西湖雖美,入畫則俗。這或許是因為西湖本身宛若畫卷,再去描畫它,所獲者亦不過是摹本,總歸失其真意。畫西湖的佳作,近來年我所得見者,唯有王公懿與她的好友嚴善淳的作品。
嚴善淳做的是銅版畫,其心靈發(fā)動之機在追憶。嚴善淳在西湖之畔長大,兒時嬉戲的湖光山色,這些年絲絲縷縷的念想,在他的畫中,都化作清峻悠遠的水中花、江邊柳、壟頭云;默默的記憶,在細膩潔凈的畫面上,轉(zhuǎn)化為腐蝕消磨的歲月痕跡,成就了畫紙上的幽夢之影。少小離家老大歸,所說的不只是人生的行跡,更是心靈之所向。嚴善淳刻畫西湖,取的是“養(yǎng)晦”之道——自風雨如晦中得其跡象,于韜光養(yǎng)晦中獲其法門,及至由損而益,因晦而明,終將大成。
王公懿的西湖,則溯因于一批錯印的石版畫。中文之“錯”并非英文中的wrong或false?!稄V雅》云:“錯,磨也?!薄稜栄拧分姓f:“錯者,雜也?!薄秲x禮》中有“交錯以辯”?!板e”既是交雜參差之貌,也是交相磨礪之工,更兼有《易經(jīng)》所謂的“錯綜其數(shù)”。王公懿的這組作品由錯處發(fā)心,其關(guān)竅處乃是游戲。好的畫家必須具備許多稟賦,最不可或缺者,是游戲的心靈。王公懿以游戲之心境面對數(shù)十幅印壞、印錯的畫面,從心所欲,任意點劃,游戲得興致勃勃,游戲得無心散淡。其中不知有多少次熟極而流之后隨機而生的“錯手”,對王公懿而言,那些錯手往往即是妙手,帶出的是經(jīng)驗之外的陌異氣象。
《樹日記》一組二十余楨,皆從錯處開筆,各自生發(fā)出興味盎然的畫意。炭筆涂抹,墨彩渲染,不知不覺中,淅淅瀝瀝的江南煙雨就籠罩了畫面上西湖的四季。林空春寂寂,水闊草離離。石版特有的腐蝕擦痕將這組作品變作民國老電影中無聲流逝的一幀幀畫面,再加上滿紙氤氳,足以喚起游子心中的那一片江南。
涼月一湖水,殘云數(shù)點山。王公懿客居海外近二十年,不知她可曾夢見過幾番西湖景致,這月明湖上的芳菲煙樹,是否也可以算作她的“西湖夢尋”?
三
在王公懿的作品中,最令我心神搖曳的是《大海日記》。古今中外擅畫海景者不知凡幾,王公懿絕不在此列?!洞蠛H沼洝分匾氖侨沼洝U纭逗B萑沼洝贰稑淙沼洝芬话?,這“大海日記”并不屬于大海,日記的主人和主體是面對大海的畫家。對于王公懿來說,大海與桌上海螺、庭中花樹并無差別,皆是借物起興之“因”,而其“果”若何,王公懿也只做一例看。
不知道這組作品記錄了她獨自守候在波特蘭海邊的多少個日子。那些蒼白而陰沉的午后,那些無所依托的時光,空落的現(xiàn)在?!艾F(xiàn)在”要產(chǎn)生意義,必得與過去或者未來聯(lián)為一體,所依傍者,是那已經(jīng)逝去卻拋之不掉的,以及那仍未到來卻必將到來的。我們在時間的恒轉(zhuǎn)如流中因里來果里去,上下求索。而面對大海時的王公懿,想必早已慣于孤獨。慣于孤獨,才有這一個人的大海,才能在那些無所依傍的時光里,聽見大海的心事。幾份迷茫,幾許通達。迷茫與通達共同升起的時刻,境與我俱往。
濤聲洗岸浪飛花,野曠佇久亦是家。大海的安寧靜謐,大海的浩瀚磅礴,大海的驚濤駭浪……在在都折射出畫家的平靜與寂寞、胸中的塊磊與波瀾。面對王公懿的《大海日記》,朋友肖遙的幾行詩句涌上心頭:
我看見,并且望著
大海,并且聽取它沉悶的心跳
大海的一事無成
大海的滿腹心事
我曾經(jīng)目睹被海水
活埋的沙雕
那些即被淹沒、席卷,靜止的性命
像手中的細沙難以把握
又一言難盡
我在退潮時分感到一陣
流血似的悲傷
里爾克曾說:“生活和偉大的作品之間/總存在某種古老的敵意。”《大海日記》中的抑制與激情,恰恰是這種古老敵意的隱約閃現(xiàn)。對王公懿而言,這是《秋瑾》中那股剛烈激越的內(nèi)化與升華。這古老的敵意,不再有確切的敵人,它所孕生的,是內(nèi)心的刀戈。在王公懿近年的作品中,這種敵意逐漸化解?;庵溃诤醣拘?。大海波濤從念念紛亂中生,安住之心亦如波濤般起伏無定,面對天下滔滔,觀滄海者甚少如王公懿般久佇于一個人的海灘,凝望并記寫下大海的日記。
“陽春召我以煙景,大塊假我以文章?!保ɡ畎住洞阂寡缣依顖@序》)在王陽明看來,此“召我”、“假我”者,本不在我心外。然而對王公懿來說,“內(nèi)心不能寂然不動,沒有那個固定不變的一……身、心、物互相感通,沒有那個固定不變的我”(嚴善淳《觀瀾談藝》)?!洱R物論》中有言:“道行之而成,物謂之而然……物固有所然,物固有所可。無物不然,無物不可?!蓖豕蚕氡厣钪O此理,是以她的藝術(shù)創(chuàng)作亦如同其日常修行般“隨物應(yīng)機,不主故常”。
剎那剎那真如諦,凈掃虛空粉碎痕?!段鍩魰分姓f“心心不停,念念不住”,繪事亦然。王公懿的繪畫,多是她隨緣而化、游心任性之作,因物起興,畫面不過是繪事之“果”,而果又生因,連綿無盡。對真畫者而言,繪畫之過程非斷非續(xù),無始無終。任何一個停下來的畫面,都不過是繪畫過程中的一個臨時切片,如同永不止息的河流上的朵朵浪花。人生而入世,消磨于紅塵滾滾之間,這百年之身,不過是無常與日常間的短暫過客,惟有心念不住不停,才能真正做到無染與知常。二十年來,王公懿東尋西覓、上下求索。在此過程中,她的不羈之心漸漸從容,她的畫面也日益澄澈,然而其胸中尚有塊磊,筆底猶有波瀾,她的格物“日記”,向我們顯現(xiàn)出她藝術(shù)生涯中的獨特領(lǐng)悟——了了分明處,念念不停留。
高士明:策展人、藝術(shù)評論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