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映芳等

“人的命運”是我們持續(xù)的關(guān)注

陳映芳等

家就等于一張床

黃鶯

住房使人們進入到一個比較穩(wěn)定的社會網(wǎng)絡(luò)，鄰居、居住的社區(qū)、孩子就近入學的學校、附近的醫(yī)院、商店，有無娛樂體育休閑設(shè)施等，賦予了住區(qū)內(nèi)居民廣泛的社會意義，形成了比較穩(wěn)定的生活模式，而這種生活模式又具有社會經(jīng)濟和社會身份地位的符號意義。但是對于小魚兒這樣的服務(wù)行業(yè)工作群體而言，居住只是一張安然入睡的床，其他的要求都是奢談。小魚兒目前入住的求職公寓在一棟二十幾層的商住兩用大廈里面，位于新天地附近的東臺路上。住在新天地附近對凌晨下班后公共交通停運的問題來說是最好的解決方案。這個地方的租房形式是出租床位，每個床鋪每月三百八十元，付一百元押金即可入住。雖然名稱是求職公寓，但實際上并不止接受大學生就業(yè)群體，不管什么身份，只要交錢、登記身份證即可入住，不過外地戶口的租戶要辦暫住證。

經(jīng)歷了坎坷的找房過程后，小魚兒對于現(xiàn)在的“宿舍生活”還算滿意。

“我們以前也找過一些附近的居民房，價格都在二千元以上，是破舊的老式公房，沒有獨立浴室和熱水器。這很不方便。別的可以不講究，但是女孩子總歸還是要洗澡吧！這家公寓雖然只出租床鋪，擠是擠了點，但有干凈的衛(wèi)生間，有空調(diào)，房租每月不到四百元。下班之后走二十分鐘就可以回來，一回來就洗澡，然后爬上床睡覺。這比原來在店里沙發(fā)上睡覺，要好得多。起碼有張床可以躺下，而且還是自己的床。所以還是很開心的?！?/p>

我下午四點到達求職公寓，開門的時候小魚兒輕手輕腳，并提醒我不要大聲說話。剛走進房門，便看到了陰暗的房間里依舊在睡覺的女孩子們?！八齻兒芏喽际峭砩仙习嗟?，所以白天睡覺?！毙◆~兒走到自己的床鋪前，但是卻沒辦法請我坐下。除了床上睡著人，空著的床鋪上也堆滿了行李箱、衣服和化妝品等。房間里能利用的空間全部用來放置床位了，沒有另外放行李的儲物柜。所以平

常女孩子們都是睡覺時把行李拿下來，起床了再放回床上。除此之外，公寓只有一個小小的陽臺，只夠滿足晾曬衣服的功能，小魚兒說：“在這里住了幾個月，從沒看誰曬過被子。不過住在外面，也就講究不了這些?！边@家求職公寓是一套三室一廳的居室改造而成，里面擺滿了高低架子床，三間臥室一共住了三十四個女孩。按照每月三百八十元的房租，屋主每月有一萬三千元的房租收入。房東老陳就是靠這些女孩子們的租金作為主要經(jīng)濟收入。

顛倒的作息

在小魚兒所工作的這家高檔KTV會所，生意最繁忙的時候是晚上9點到11點，大部分的客人會在凌晨3點前離開。所以小魚兒一般都是晚7點上班，凌晨4點左右下班。

有時候饞了會去街邊大排檔吃小龍蝦，然后走回宿舍，洗完澡倒頭就睡。剛開始小魚兒對這種黑白顛倒的生活很不適應(yīng)，身體難受得很，后來慢慢也就習慣了。其實她也可以選擇上白班，但是客人主要是晚上多，所以要賺錢還是上晚班。

女性時間是母性的時間。月經(jīng)周期、婚姻與生育周期、青春期，以及做母親的周期等都是女性生命中至關(guān)重要的身體經(jīng)驗。女性的周期性時間感與男性化的、富有侵略性的線性累進式工業(yè)時間之間存在著必然沖突。女人，無論她們喜歡與否，其身體經(jīng)驗都是周期性的，她們生活在兩種時間之中，一種是自然的身體時間，另外一種則是與前者背道而馳的工業(yè)社會時間。這樣黑白顛倒的作息方式使小魚兒的臉色變得蠟黃，曾經(jīng)潔白無瑕的臉上也開始長斑，經(jīng)期也更加不正常。但是在晚上上班之前，她都會撲上厚厚的粉底與遮瑕膏，一是工作規(guī)定必須化妝，二是掩飾疲倦的顏容?；瘖y術(shù)是這些女孩子必備的武器，化妝出來的美麗身體，是商品世界中的消費對象。漂亮的女孩子在新天地更受歡迎，因此能獲得更多的服務(wù)機會，拿到更多的小費。在新天地發(fā)達的服務(wù)業(yè)中，被剝削的不僅僅是勞動力與情感的付出，還有她們的年輕與健康。服務(wù)性產(chǎn)業(yè)的時間暴力將女性身體改造成了一部工作機器。有壓迫的地方就有反抗，辭職就是最好的反抗。雖然反抗的意識形態(tài)前設(shè)并不明顯，但這種具體的行動依然對資本霸權(quán)提出了挑戰(zhàn)。

“求職公寓”里正在打掃衛(wèi)生

“賺錢永遠都賺不完，而且這樣子能賺多少錢呢？我一個在KTV上班的朋友到現(xiàn)在臉上長滿了痘痘。這里的工作強度雖然不大，但是作息時間太混亂了，實在不能繼續(xù)這樣下去了。我走的時候經(jīng)理還極力挽留我，說可以少上幾天班，我想想還是算了?！弊詈?，小魚兒還是辭職離開了那家KTV會所，原因有很多，其中很重要的一條就是自己的身體吃不消。她覺得應(yīng)該要愛惜自己的身體健康了。

群租房里的公共秩序

當我走進宿舍的時候，聞到的

是淡淡的女性芳香的氣味。但是從陽光刺目的室外到一個昏暗的室內(nèi)，眼睛還是有些不適應(yīng)。這里的房間窗戶上都掛著厚厚的窗簾，小魚兒說，這些窗簾從來不會拉起來。

因為住在這里的女孩子上班時間不同，有的是在附近公司上班的白領(lǐng)，一大早就走，有的是上早班，有的是上晚班，有的上夜場，所以大家的睡覺時間都不一樣。我剛進來的時候還覺得挺吵，幾乎每個小時都有人進進出出，開門關(guān)門，上床下床，衛(wèi)生間也總是洗浴的聲音。

因為作息時間不同，窗簾始終垂著，所以室內(nèi)一直保持著昏暗的狀態(tài)。不同的作息時間帶來的困擾不僅僅是嘈雜的睡覺環(huán)境，也是誘發(fā)女生矛盾的重要原因。因為夏天天熱，需要開空調(diào)，所以房東另外向每人加收每月三十元的空調(diào)費，每天能開十二個小時，如果要開二十四小時，就要交六十元。老陳偶爾會來檢查，甚至把遙控器收起來。三間臥室各有一個空調(diào)，但是每個房間的租戶作息時間并不完全一致，所以開空調(diào)的十二個小時很難分配，如果開二十四個小時，有人又會覺得不愿意花那么多錢。而且有的人怕冷，有的人怕熱，床位離空調(diào)遠近也是開關(guān)空調(diào)的重要因素，因此常常會有人因此而吵起來。小魚兒說自己住的那個房間還好，大家都能協(xié)調(diào)好，但是隔壁房間有個女孩子就經(jīng)常為空調(diào)的事和別人鬧矛盾。

“她是上白班的，所以希望晚上開空調(diào)。她們室友不依，大家都吵起來了。而且吵了好幾次。后來房東老陳出面了，警告那個女孩子不要吵架，如果再吵，就不讓她住在這里。后來她氣鼓鼓地搬走了?！?/p>

群租房的生活剝奪了很多個人空間與自由余地的可能，時間差序在這個小小的居住場域中多次危害到公共秩序的維持。這時候房東老陳就會充當調(diào)解的角色，他解決矛盾的策略不是通過滿足租住者的需求，而是通過掌握稀缺資源——床位的途徑，來威脅和壓制矛盾的出現(xiàn)，他維護公共秩序的手段就是把引發(fā)和表達不滿的女孩子趕走。大多數(shù)和平相處的女孩子實際上隱忍和割讓了自己的個人權(quán)利，并把需求壓抑到最小化。在強勢資本的空間安排之下，她們只能獲得最差的空間資源。住房，在這里完全成為了一部睡覺用的機器。

哪里還有“個人隱私”

“求職公寓”里的微博墻 阿琳娜攝

盡管在求職公寓的生活解決了居住的大問題，上下班的時間也沒有那么緊張了，但是這張床位除了睡覺之外，再也承擔不了其他的功能。在三十四人混居的大雜院里，三個房間的女生互相之間很少串門，而且有些租戶還會對串門者抱有懷疑和敵意。

小魚兒說：“有一次多多來我房間看我，我下鋪的那個女孩子特別愛管閑事，我當時在陽臺看書，沒看到多多，那個女孩子就說：‘你是誰??？不是我房間的吧？跑這兒來干嘛？’多多當時火就上來了，我也聽到了，和多多一起說那個女孩子：‘關(guān)你什么事啊，這是我朋友，

過來看我。’那個女生后來還在嘟囔，我們也不愿和她爭，反正以后還是要住在一起的。”

在上海這個大都市，個人隱私正日益被逼退到“一群人睡同一炕頭”的狀態(tài)，這一點在這間求職公寓里體現(xiàn)得尤為明顯。在這個陌生人雜居的環(huán)境中，每個人的眼睛都猶如一架監(jiān)視器，仔細地提防著鄰居們的一舉一動，以防自己的財物受到損失。城市社會的不信任感與匿名性是監(jiān)視產(chǎn)生的重要原因。這樣古怪的監(jiān)視氣氛使公寓猶如一個抽象的空間監(jiān)獄。因為屈服于低廉的租價，女孩子們必須住在全景敞開式的公寓之中，城市極化的居住空間安排迫使她們必須屈服于空間內(nèi)的規(guī)訓，以保證居住需求的滿足。

在“求職公寓”上網(wǎng)的男生 阿琳娜攝

除了個人交往空間的排擠，更為尷尬的問題出現(xiàn)在上廁所的時候。公寓里面衛(wèi)浴都是公共設(shè)施，但是由于馬桶和淋浴頭都在同一間公共浴室里，所以經(jīng)常出現(xiàn)上廁所和洗澡同時進行的場面。

小魚兒說：“有一次一個女孩子在門外大喊大叫，說：‘裝什么裝啊，大家都是女人，上個廁所還關(guān)門！’所以后來大家上廁所都不能關(guān)門了。因為浴室經(jīng)常有人要用。但是我上小號還好，上大號我無法忍受，所以每次都是到樓下易買得超市去。”

小魚兒的話讓我們體會到了這樣的居住環(huán)境對于個人自尊的打擊與摧毀。在粗陋的條件下，人們只能放棄自己的羞愧心與禮義廉恥那一套道德規(guī)范，城市生活的實現(xiàn)以個人權(quán)利的完敗為代價。在求職公寓里面，雖然大家每天抬頭不見低頭見，但是相互之間卻了解得很少，大家在空閑的時間做得最多的事情就是打開筆記本電腦上網(wǎng)。這樣交流的封閉不能單純地被當成是一種人情冷漠，它也是一種城市生存中的自我保護策略。

不夜城里的彷徨與夢想

從小魚兒的口中了解到，租住在這里的女孩子除了有服務(wù)生，還有一些是酒吧里的公關(guān)，大部分都是夜場工作的，所以才會住到這邊。她們每天晚上八九點鐘化好妝，換好漂亮性感的衣服，然后凌晨四五點鐘再頂著一臉倦容回到宿舍。這些女孩子的化妝品都很高檔，大部分值錢的物件都是男人送的。衣服是自己買的，雖然看上去都很時尚，但價格實際很便宜。誰會愿意花錢買那么貴的東西呢？又不是真正的有錢人。賺了錢都會存起來的，不會一夜之間都花掉。服務(wù)生群體里也有例外的，下班后脫了服務(wù)員的衣服跑到樓上酒吧去擺闊。但是大部分人不會這樣，她們來這里是要掙錢養(yǎng)家的。她們在很努力地工作，也有自己的人生目標。

盡管她們身處一個充滿誘惑、道德模糊的金錢世界中，小魚兒的話還是讓我們看到了這個群體內(nèi)心深處的城市奮斗夢想。小魚兒如今結(jié)束了她的城市淘金之旅，回到學校生活中。這樣一種奇特的城市經(jīng)歷帶給她很多思考。更為難得的是，小魚兒是一位受過高等教育的“服務(wù)員”，所以她正著手準備將

這段傳奇經(jīng)歷寫成一篇研究論文。她透過痛苦經(jīng)驗獲得了對世界的第一手認識，并且將這些經(jīng)驗通過話語表達出來。

黃鶯，學生，現(xiàn)居上海。

不堪一擊的都市生活

衛(wèi)偉

去繁華上海

王南畢業(yè)于南方一所名校，在磕磕絆絆的兩年職業(yè)生涯之后毅然放棄了原來食之無味的生活，決定北上，希望能在上海——這個繁華都市中找到理想中的體面生活。臨行前他宴請了一番同事后，口袋里只剩下一千多塊?？僧敃r王南并不在乎這些，也不在乎將來的計劃?，F(xiàn)在他最迫切的就是逃離厭煩已久的城市，雖然那里是他的故鄉(xiāng)，有父母、兄長與朋友。

來上海之前，王南做的唯一準備就是在網(wǎng)上找了可以落腳的地方，他唯一負擔得起的住宿費用，按天計算，一張床位十五塊，包月更加便宜，三百一十元含水電費，一天攤下來才十元。這是個看上去不錯的求職公寓——夢想驛站，從網(wǎng)上的介紹文字看，干凈整潔，制度嚴明。最吸引人的是字里行間透露出的人情味，讓他感覺親切。當他坐在開往上海的火車上時，仿佛覺得自己仍是應(yīng)屆畢業(yè)生，懷著一顆滾燙的心只身來到繁華都市。當意識到自己正在趕往上海，一切可以重新開始時，他不由自主地振奮起來。

冷冰冰的求職公寓

夢想求職公寓總部在上海南站，分部則在浦東新區(qū)，王南選擇了浦東分部。因為浦東在他心里是繁華的象征，是高品質(zhì)、優(yōu)秀的人群生活的地方?！拔揖褪窍胱咭惶朔比A地，想知道大都市是什么模樣，大都市生活的人群是什么樣。我內(nèi)心向往著成為優(yōu)秀的人，過著高品質(zhì)的生活，能夠放眼世界，把握潮流?！碑斖跄蠌牡罔F站拾階而上，吃驚于眼前突然冒出來的高樓大廈。道路整潔寬敞，高樓林立，“人顯得很渺小但又感覺很興奮，無法描述的微妙。當時慶幸自己選擇了浦東這邊的求職公寓。”

在“求職公寓”公共區(qū)域?qū)W習的女生 阿琳娜攝

夢想驛站給出的地址是XC路邊上一座高層公寓的十七層。那棟大樓相對周邊大樓顯得較為陳舊，大樓內(nèi)部比外面看起來更為陳舊，瓷磚地板有清楚的磨損痕跡。求職公寓并非王南常識中的便宜招待所或者旅館，而是由一個四房一廳的套房改造。在門口有位工作人員，王南喊他大爺，負責管理這家求職公寓。他的值班室只是用木板隔出來的幾個平米的空間，左邊一張兩層鐵床，堆滿了棉被，右邊一張桌子，上面擺放著一臺老式電腦，記錄顧客的出入信息。王南盤算著不會

馬上就能找到工作，決定包月，如果中途離開再轉(zhuǎn)為按天算，這樣更劃算，而且制度允許。大爺查看了他的身份證和畢業(yè)證，開了收據(jù)。交完房費，他口袋里只剩下六百多塊錢了，他并不沮喪，反倒有些真實的興奮，至少在上海有了個可以睡覺的地方，有一個月的時間能夠待在上海。

印度的貧民之家

原先的客廳擺了四張兩層鐵床，住著八個人。往里走是他要住的房間，應(yīng)該是主臥，繞著墻壁放了五張兩層鐵床，已經(jīng)有八個人住在里面了。他選擇了最里面一張床的上鋪。大爺給了他一床厚厚的床墊和棉被，外加一條毛毯。等他整理好床鋪，安置好拉桿箱和背包之后，才稍稍安定情緒，坐在床上細細地觀察起這個房間。

斜對著門有唯一一扇玻璃窗，透過窗戶可以俯瞰遠處的高樓群，這讓他感到些許欣慰，至少，窗外的景象，是夢中的上海的模樣。然而屋里屋外對比鮮明。房間很昏暗，空氣中似有若無地飄著怪味。因為住的人多，行李和衣服隨處掛著、搭著，顯得非常凌亂。地板是黑灰的水泥光面，讓原本就是毛坯的房間看起來更加老舊。唯一的一張小桌子，放滿了杯子、牙刷、牙膏和洗發(fā)水、沐浴露之類的東西。房間里有六個人，各自一言不發(fā)地躺在自己床上，或看書或聽歌或睡覺，讓他感覺有些壓抑和失落。這里不像是大學生宿舍，更像是民工宿舍?；蛟S累了，或許失落，旅程的疲憊漸漸上了眉頭，“我也不管床單上的污漬，就這么睡了?！?/p>

3月的上海，寒冷還是砧骨。王南置身于繁華上海的一個昏暗而冰冷的房間里，因抵御不住寒冷而在棉被里蜷著全身。窗外已經(jīng)夜幕降臨，遠處高樓的燈火已經(jīng)亮起，于是他起床，順便喝了一口保溫壺里的水，苦澀難以下咽，“上海的水，真的很難喝?！睅镉腥?，其他有需要的人在“客廳里”排隊等著。就在這四室一廳里，三十多人合用一個廁所，在王南的記憶中似乎每次都要排隊如廁。廁所有個小玻璃窗，漏著絲絲的風，也許因為樓層高，水永遠都是緩慢而安靜，讓人隨時擔心接不上氣。晚上不知道上哪里去吃飯，在場的人互相視而不見，都很壓抑和冷漠。王南獨自下樓，繞著公寓轉(zhuǎn)悠不敢走遠。不遠處的一條小巷子里，有幾家小餐館，他走進一家簡單地解決了上海的第一頓飯。吃完飯，不知道哪里去，上海對他來說還很龐大和陌生?！扒舐毠㈦m然條件差強人意，但不得不承認，心里已有‘家’的依賴，因為別無選擇。來上海之前就沒有明確的計劃，純粹如同飛蛾撲火般朦朧的向往和踐行。想象因為有距離才很美?，F(xiàn)在身處這個城市，浪漫感煙消云散，吃飽和溫暖的需求卻更加清晰和迫切。”

王南邊閑逛邊盤算著，剩下的這點錢最多也就撐一個月，錢花完后怎么辦？一想到這個問題他就感到恐懼，這驅(qū)使他一定要馬上投入精力找工作，再沒有心情去領(lǐng)略上海的風景。夢想公寓占滿了整個樓層，老板開辟出一個房間供大家娛樂，可以看電視，也可以上網(wǎng)，有一臺電視機和兩臺公用電腦。可

是這兩臺電腦長期被兩人霸占著，他只好到大爺?shù)闹蛋嗍?，借用他的電腦在網(wǎng)上投簡歷，看著職位差不多，要求不高的都投了。王南覺得很奇怪，他好像很難融進這氣氛中。在公共娛樂室里，除了公用電腦之外，兩個學生自己帶著筆記本上網(wǎng)，一個看NBA籃球視頻，一個玩網(wǎng)絡(luò)游戲。電視機旁十幾個人圍著看連續(xù)劇，角落里幾人下著象棋。大家在一起不冷不熱，氣氛很詭異。當他走進去時有點手足無措，幾人瞟著他，他們似乎都辨認出這是新來的。房間里的椅子不夠，站著看電視又太顯眼，正巧旁邊有人起身回房間，他就順勢坐下去，假裝看電視。從此以后他再也沒有去過娛樂房，那里的氣氛讓他感覺不自在。他說，求職公寓里住的孩子們，有兩種很明顯的分類，一類很積極地看書、看招聘信息，去面試；另一類人似乎延續(xù)著大學沒精打采的生活，不去找工作，一天又一天地混。

第二天，王南就接到了通知面試的電話，他很高興，穿上了西裝和皮鞋，立即感覺與求職公寓格格不入，其他學生看他的眼神，包含著羨慕。這是他第一次真正嘗試接觸這個都市，試圖接近它。他坐著地鐵到淮海中路，面試的公司在三十二樓。坐著電梯而上，會議室里已經(jīng)坐了二十多個求職者。王南說他永遠都記得當時的情景，有一個個子不高的女人（面試官）進入會議室，開始介紹公司及職位，鄙俗的玩笑讓他倒足胃口：“我姓尹，你們也聽到了剛才的小姑娘叫我尹總監(jiān)，但不要誤會，不是因為總是被強奸，我是這里的營銷總監(jiān)，所以叫我尹總監(jiān)。”面試過后，雖然他的良好教育背景及個人談吐得到面試官的肯定，但他已經(jīng)對這份工作失去了興趣，他留下來只是為了親自告訴面試官，剛才那個玩笑他覺得一點都不好笑。當然，可想而知，他又一次地陷入了沮喪與懊悔，“這也許是高尚的情操在作祟吧”。在后來的談話中他提到，這個公司提供的職位是銷售，他覺得他根本就不會做銷售。這對他來說是最難的，也很痛苦。

那天，當他倚著窗戶從三十二層俯瞰樓下，高架橋上的汽車都很小，一輛接著一輛，川流不息。但在那么高的地方，無論名貴與低廉的汽車都沒有了差別，就是小而已。遠處的高樓連綿起伏，延伸到天邊。這個城市真的非常龐大，一個人對這個城市來講，太渺小了。這時，他暗想：自己逃離了溫暖的海岸，就是為了來這擁擠的城市，像一粒沙一樣不起眼地生活著嗎？即使能體面地工作和生活，依然還是渺小和寂寞?！斑@個城市數(shù)不清的人，多少喜怒哀樂、兒女情長都被鋼筋水泥埋沒了，人永遠都活在建筑的陰影里?！?/p>

巴西圣保羅的貧民窟

回到求職公寓，王南突然覺得那里的臟亂和彌漫在空氣中的怪異的氣氛實在無法忍受。兩天后，他就退了房。大爺問他是否已經(jīng)找到工作，他點點頭?！拔也幌胝f太多的話，只想趕快逃離那個地方，如同以前多次的逃離一樣，沒有具體的原因，沒有明確的去向。”下一步去哪里，王南完全沒有頭緒。手上拖著行李，讓他感覺很有負擔，就急著要找個地方把

行李安置了。于是他在求職公寓附近的一家旅館住了一晚，晚上到網(wǎng)吧重新尋找新的求職公寓。在上海，能夠有一張睡覺的床，最便宜的就是求職公寓了吧。新的求職公寓在楊浦區(qū)，當他準備前往的時候，丟棄了一些衣服，皮鞋也扔掉了。本來帶著皮鞋是為了面試，可現(xiàn)在他覺得近期不會再用到，因為他已經(jīng)不想再去面試，過普通人的生活。他現(xiàn)在唯一想的是，先在一個地方住下，花光身上所有的錢，然后流浪，體驗一下睡大街的滋味。

新的求職公寓是八人間的，已經(jīng)住了五個人，似乎是新裝修過的，木質(zhì)的雙層床，地板和墻壁都非常干凈。窗戶很大，房間寬敞明亮。他曾經(jīng)閃過一個念頭：“如果我一開始就住這家求職公寓，也許對求職生活會更加向往些吧?！边@里一個月三百六十元，中途不住的話，不退錢。但王南感覺這里的氣氛好得多，其中兩個人已經(jīng)上班，仍然住在這里過渡，其他人關(guān)系也都蠻融洽，互相打鬧。房間里有一臺十四寸的老式黑白電視機，在隨后的十幾天里成了他最貼心的伙伴。

交完房費，他身上只剩下八十多元。和同宿舍的人沒有太多溝通，只有他們主動打招呼時才會回上一兩句。在這家公寓住了十多天，一開始偶爾還出去走走，上上網(wǎng)。隨著口袋里的錢漸漸減少，除了每天去買兩個饅頭，其余時間都不出去。每天躺在床上看電視，邊看邊就著饅頭喝劣質(zhì)白酒，喝得迷迷糊糊就睡過去。當口袋里最后一分錢都花完的時候，為了五十元押金，他把房退了。

睡大街

那天，他坐在馬路牙子上看著那些混在大街的年輕人，開開心心地打鬧著，就想著“其他人能過，我也能過”。于是，他真的開始了流浪的生活。王南已經(jīng)記不清楚行李是怎么沒的，只記得一開始身上還背著背包，后來背包也不見了。不見就不見吧，他已經(jīng)不在乎了。一起混著的人后來送了他一個斜肩包，自此之后就背著這個斜肩包，而它也就成了他全部的財產(chǎn)。

王南輕松地說其實流浪也沒什么艱難，只要和那個圈子里的人打好交道，“他們自有一套生存的辦法，你只要跟著做就可以了。過了一段時間任何人都可以駕輕就熟。如果有人落單生存就很難。”那時有個“小四川”看見他在撿瓶子，就說：“你跟著我吧。”于是他就跟著“小四川”了，白天兩人都出去撿瓶子，可是“小四川”懶得很，不愿意多撿瓶子，光在那里玩。王南勤勤懇懇撿瓶子賺來的錢兩人花，他說自己沒有怨言，“那時候太寂寞了，身邊有個人就不錯。”漸漸地王南慢慢說服“小四川”好好撿瓶子，兩人每天才有吃有喝。他說像他們這種算是比較勤快的，行行出狀元，撿瓶子也需要勤快的。他又說自己在流浪群體中屬于逍遙派，只管賺錢吃飯。

后來兩人來到了徐家匯，一早就在地鐵里收報紙，袋子張開放在柱子旁，大家自動會將報紙扔進去，而他就在旁邊坐著看報紙。上班早高峰一過，抓抓袋口用繩子一綁，拎到地鐵口就過磅拿錢，雖然錢不多卻也輕松自在。其他時間就在地鐵下面撿瓶子，每個人負責兩根柱子。如果其他人看到你在這里撿，識相的人就去其他地方撿。為了地盤而打架的事情雖然有，但也不多。下午三四點，兩人就收工，去附近城中村的小店里炒兩個菜，一人喝上半瓶白酒，生活如此愜意輕松。他說兩個人像瘋子一樣，一路上大聲唱著歌，大搖大擺地走著。當我問及他是否會在意別人的目光時，他說：“這里是你的地盤，這是你的家，他們經(jīng)過就好像一些陌生人經(jīng)過我的家門口一樣，我是這里的主人，他們是過客，我就在家門口看著他們。”

筆者問他這樣一個受過高等教育的人，從事?lián)炱孔舆@樣的工作，是否需要突破很大的心理障礙？他說：“沒有那么多心理障礙需

要突破。你一點兒錢也沒有了，肚子又很餓，怎么賺錢，怎么弄吃呢？哎，撿瓶子，這是一個不錯的方式?！?/p>

王南晚上睡得最多的地方是商廈前的長椅子，報紙一鋪，往上一倒，“一覺到天亮”。王南流浪的這段時間恰巧是夏天，所以也不覺得露天睡覺有多么難熬，就是蚊子多。綠地有長椅子，公園也有椅子，只要有椅子就能睡，但是公園往往傍晚6點就關(guān)門，一般開放的綠地也可以隨意睡。他還睡過附近的動遷房子，里面長期有人睡。他說有人專門找動遷房子睡，從來沒有花過住宿的錢。當他剛聽說的時候還覺得是個好地方，實際上不然。那里灰塵很多，沒有窗戶，很吵，沒有燈，不習慣就沒有再去睡。那天晚上他們坐在烏漆麻黑的房間里，害怕得不敢睡，可過一會兒來個人，一看是自己人，一會兒又來一個人，一看還是自己人，都是自己人。他說上海體育館睡著更多的流浪者，那里有高架，高架下面有一大塊空地，夏天的時候大家并排躺在那里。有一陣還有人用簡易的木板隔起來，一間一間還挺有樣子的。但最后還是被清理了，所有木板都被沒收，人也被趕走。

獲得救助，重回生活

王南是幸運的，在他流浪兩個多月后，遇到了一家流浪者救助團體，那家機構(gòu)不但提供免費洗澡，還提供職業(yè)培訓并介紹工作崗位。他說他那時候正需要別人推他一把，恰巧就遇到了這個機構(gòu)。

兩個多月的流浪時間，說短不短，但出路在哪里，心里沒有著落。剛開始的時候，在身份證還沒有丟失時，王南去上海圖書館辦了張借書證，每天下午保證二至三小時讀書讀報時間?？珊髞砩矸葑C、借書證一并被竊，他徹底放棄了掙扎?！半m然在那個環(huán)境，沒有人會指責你沒有工作，大家都是跟你一樣的，沒有人說你為什么不去工作。當然和我關(guān)系較好的老伯總是說我，你看你條件這么好，為什么不去找工作？可是，看著地鐵里的人，來來往往的，好像實在找不到工作的意義?！彼f那時候就是游戲人生的狀態(tài)，“我就像一片落葉一樣，隨便水把我?guī)У侥睦铩！?/p>

可是時間一長，王南還是感覺到了不對，當一個人獨處，一想到未來他就愁眉不展，甚至還會暗暗掉眼淚?！拔医K于體會到，即使放開了，還是不暢快。如果不想過去和未來的時候，可以唱個歌啊，吃個飯啊，暫時覺得很暢快。一想未來，就暢快不起來了。其實我的內(nèi)心還是希望有所改變，我本來是抱著體驗的心態(tài)去流浪，那種狀態(tài)并非我長久所愿。

后來，王南在這家救助機構(gòu)介紹的一家餐廳里工作。他說很喜歡在廚房干活，洗洗切切。同時，救助機構(gòu)提供住處，慢慢地他又開始適應(yīng)了工作的日子。“他們那里真的挺好的，會進行培訓。讓你從這樣一種狀態(tài)到那樣一種狀態(tài)，有個過渡。我也就是在他們介紹的餐廳工作了幾個月后才有點信心，重新投起了簡歷找工作?！蓖冻龊啔v后他很快找到了比較滿意的職位。雖然王南辭去了救助機構(gòu)提供的工作，但它依然給他提供住處，讓他在正式工作后的第一月不會因為沒錢租房子而再次露宿街頭。“有地方住，有張舒服的床，這很重要?！蓖跄显谀玫搅说谝环莨べY后，就找了個離公司較近的房子，開始了獨立的生活。

我再一次見到王南時，他的生活已經(jīng)基本穩(wěn)定，自己租了房子，身邊還有個馬上要結(jié)婚的溫柔女朋友。當我們兩個約著見面做訪談時，他大方地帶著女朋友，這讓我驚訝不已。他們卻不以為然，說兩人之間沒有秘密，看上去相處得很是不錯。我問他為什么這么輕易地同意接受訪談，他說他對那段流浪生活有訴說的欲望。

“對于我來說，這一段就好像我喝醉了酒，現(xiàn)在酒醒了，要繼續(xù)走路，過正常生活?？赡軇e人只是一個晚上就酒醒了，而我卻用

了兩個多月才醒。我很感謝這段經(jīng)歷，讓我有另一種人生體驗。”他這么悠悠地說著。

衛(wèi)偉，學生，現(xiàn)居上海。

關(guān)于《尋找住處》

陳映芳

我們的調(diào)研

《尋找住處》一書的主要內(nèi)容，是我和我的研究生們在城市田野調(diào)查過程中所記錄下的一批城市居住者的生活故事，另外還附有我們對這些故事的發(fā)生背景所作的介紹和分析。

哪些人屬于城市居住貧困者？在這項研究中，我們避免了以單一的經(jīng)濟學分類方式（以經(jīng)濟收入或房產(chǎn)擁有狀況為分類標準），而將關(guān)注重點放在既無力從市場購得商品房，也無力合法地租住城市租賃房，同時也沒有資格或機會從政府或職業(yè)機構(gòu)獲得住房福利、住房保障、住房支持的人群。在這樣的設(shè)置下，我們的調(diào)查對象主要涵蓋兩大群體：從各地城鄉(xiāng)來到流入地就業(yè)、務(wù)工，但未能入住企業(yè)宿舍、民工公寓的流動人員及其他們的家屬；因各種生活需要或生活困境而滯留于城市的人群。我們的調(diào)查內(nèi)容主要包括：對各種城市居住貧困群體以及無居者群體的居住狀況的調(diào)查；對包括政府部門、民間團體等在內(nèi)的各種居住生活救助機構(gòu)的調(diào)查。根據(jù)相關(guān)調(diào)查的研究積累，本次調(diào)查主要采用都市人類學的調(diào)查方法，尤其以社區(qū)調(diào)查、個案訪談和參與觀察為主要手段。

在本次調(diào)查中，我們也將下列這些特殊的流動人群列為調(diào)查對象，他們因為各種原因滯留城市，但通常并不被列入在“外來群體”或“城市下層”之中：

從各地鄉(xiāng)村和其他城鎮(zhèn)來城市尋找工作（暫時無工作）的人群；

因失業(yè)、跳槽等原因而暫時失去住處與收入的人群；

本地高校、中等學校畢業(yè)而暫時未找到工作的外地生源人群；

因考證、考研、考公務(wù)員等各種原因而暫時不工作的外來年輕人群體；

從全國各地來城市求醫(yī)的患者及其家屬群體；

各種返城、回遷而尚未落實戶口或無住房保障待遇的群體；

因子女求學、工作而來城市陪讀或?qū)ふ夜餐顧C會的親屬；

因為各種個人因素而受到社會排斥的邊緣人群；

因為家庭失和或個人失去從事經(jīng)濟活動的動機、能力等原因而漂流于城市的流浪者，等等。

對于中國當前流動人群的居住狀況，學術(shù)界已有大量的研究，如人口學、城市地理學對非正規(guī)居住區(qū)和城市空間極化現(xiàn)象等的研究，以及社會學者、人類學者對民工聚居區(qū)等的研究等。相對于這些學術(shù)視角，我們的調(diào)查重點關(guān)注這樣一個問題：那些既缺乏住房公助資源支持、在城市房產(chǎn)地市場和住房租賃市場中也缺乏必要的購買力、消費力的低收入人群，他們是如何找到住處、而得以在城市中建立起他們的居住生活的？

在調(diào)查中我們注意到，各種流動人員的居住生活秩序所以能夠成立，首先是因為城市中存在一個規(guī)模龐大的、灰色的低端房屋租賃市場，它構(gòu)成了城市吸納外來流動人員的主要空間。在這個低端市場中，包括部分企業(yè)主提供的宿舍在內(nèi)，真正符合政府頒布的“住房租賃條例”標準的出租房，并嚴格遵

守租房規(guī)則的，只是極小一部分（主要為自雇傭者、外來白領(lǐng)等）。大部分低收入的流動人員是以違規(guī)或違法的形式，居住在不符合政府標準的出租房中。

與此同時，在城市流動人群中，普遍存在著“借住”等形式的居住生活互助現(xiàn)象。這是沒有住房資源、在旅館和租賃房等居住市場也缺乏支付能力的人們能夠免于流落街頭的主要原因。

社會成員間的互助行為、支持網(wǎng)絡(luò)，歷來存在于各種不同的社會之中，被認為是人們建立、維持生活秩序的基本條件之一，尤其被視為一些社會的“自生的社會秩序”最為典型的構(gòu)成要素之一。在我們的調(diào)查中，有兩種居住現(xiàn)象特別引人注目：一是大部分受訪者都將自己得以在城市找到工作和住處的生活現(xiàn)狀，歸因于得到了親友的幫助，包括初到城市時的落腳地，以及各種情形下的“借住”、“蹭住”等等；二是在流動群體中，許多人過著多人共租一室，甚至多人共用一個床位的居住生活（有的受訪者告訴我們，她們曾四人共租一張床位，二人白天睡覺，二人晚上睡覺）。在這種極其艱難局促的居住生活中，流動人員普遍結(jié)成以“共租”、“合住”為形式的共生共益的協(xié)作關(guān)系。

與此同時，我們也發(fā)現(xiàn)，城市中以貧困的流動人員為對象的居住生活救助服務(wù)嚴重缺乏。在這里，我們將幫助低收入、無收入的流動人員建立居住生活的行為視作為一種生活扶助行為。根據(jù)施助主體的不同，我們可以將這種扶助的類型區(qū)分為：

公助：城市政府提供公益性住房或宿舍

共助：共同體或社會團體提供公益性住房或宿舍

自助：個人或家庭通過勞動力市場或住房市場獲得住處

互助：生活者個體間相互提供居住生活幫助

在調(diào)查中我們注意到，除了政府設(shè)立的各級救助站（這些機構(gòu)主要負責臨時性救助而不提供扶助性穩(wěn)定住處），城市政府目前尚沒有建造以下層流動人員為扶助對象的公營住宅或居住生活援助設(shè)施。我們也沒有發(fā)現(xiàn)類似于近代中國城市中曾存在過的、旨在幫助同鄉(xiāng)人建立城市生活的“同鄉(xiāng)會館”等民間機構(gòu)。不過在調(diào)查中，我們發(fā)現(xiàn)了幾家為流浪人員提供生活幫助的民間團體，它們有的作為慈善機構(gòu)為無居者提供日常生活援助，或以注冊企業(yè)形式，招募流浪者并為他們重返社會提供培訓等服務(wù)。不過，這樣的機構(gòu)目前數(shù)目非常有限，它們的運行也受到制度的多重限制。在這種情況下，缺乏住房消費能力的低收入外來流動人員基本上只能依靠自身的能力，去尋找住處、建立自己（及家庭）的居住生活?？梢哉J為，城市流動群體的居住生活秩序的形成，首先與城市的住房吸納機制有關(guān)，同時也與特殊的法律秩序和道德倫理秩序有關(guān)。

生活者的故事

這些年，“城市居，大不易”早已成了一個尖銳突出的社會問題。一方面，是都市大開發(fā)背景下的中國城市“住房私有率”、“住房空置率”的驚人數(shù)字不斷被提及，與此同時，在幾乎所有的大中城市里，都生活著數(shù)萬到數(shù)百萬不等的居住貧困者，他們既買不起商品住房，也無法享受到政府的住房保障和住房福利待遇，他們甚至也很難合法地租到一間住房或一張床位。在此，我們試圖以調(diào)查報告的方式，讓讀者了解我們在調(diào)查過程中的所見所聞及所思，從而讓更多的人從中了解，在我們的城市中，各種居住生活貧困者，特別是各種各樣的外來人員 他們正在這座城市工作、生活、納稅、求學、求醫(yī)或?qū)ふ倚碌纳顧C會，是如何尋找他們賴以歇息的一席之地的。

是的，一“席”之地。對于許多人說，住房是家的載體，是地位和財富的象征，是生活的

港灣……而在這本書中，讀者們將會看到，在另外許多城市居住者的生活里，“住處”是什么 對于人數(shù)以百萬計的、月收入一千多到三至四千元不等的職員、勞動者及其家屬來說，這座城市中那些數(shù)萬元一個平方的商品房，千元一間、幾千元一套的租賃房，乃至數(shù)百元、數(shù)十元一張（甚至幾分之一張）的床位，到底意味著什么？他們?yōu)榱说玫揭粋€可以躺下休息的地方，需要付出什么樣的代價？

關(guān)于當今中國各種住房貧困群體的艱難的居住生活現(xiàn)狀，我們曾看到一些學者出版的有關(guān)“城中村”等流動人員聚居區(qū)的調(diào)查，還有像廉思出版的以大學畢業(yè)生為對象的調(diào)查實錄《蟻族》，加拿大記者道格·桑德斯以各國遷移群體為對象的報告集《落腳城市》（其中有對中國流動人口居住生活現(xiàn)狀的記錄和描述）等等，類似的報告曾引起社會廣泛的關(guān)注和討論。而除這些以外，其實還有許許多多的研究者，曾對城市中的遷移群體及各類居住貧困群體的生活作過調(diào)研，不無可惜的是，他們的調(diào)查通常被當作“學術(shù)研究的素材”，最終可能被加工制作成了各種“數(shù)據(jù)”、“圖表”、“模型”或“引文”、“注釋”，被附在了項目報告或?qū)W術(shù)著作之中。

社會科學研究者如何才能深入了解生活者的真實狀況，又是否應(yīng)該將人類正在承受的生活疾苦如實地傳達給公眾社會，這是學者需要思考的問題。這些年來，筆者曾帶領(lǐng)學生調(diào)查團隊作過一系列城市社會調(diào)查，并編輯出版了《移民上?！?6人的口述記錄》《棚戶區(qū)：記憶中的生活史》及《雙城記：京滬眾生素描》（與鄭也夫教授共同主編）等社會調(diào)查實錄。這樣的學術(shù)實踐在今天中國的大學里，在學術(shù)界，該如何去定位？又或者我們的調(diào)查方法或?qū)W術(shù)完成度存在哪些欠缺？類似的反思一直伴隨著我的研究，不過種種疑惑并沒有讓我根本懷疑這一類工作本身所具有的意義。事實上，在聽聞我們所作的本次居住生活調(diào)查后，一位法國社會學教授曾熱情地告訴我，在上世紀九十年代初，法國社會學家布爾迪厄也曾將他組織的法國社會住房保障政策的調(diào)查實錄，整理、編輯，最后公開出版了《世界的悲慘際遇》一書。這本書以采訪實錄的形式，透過大量一手的、詳盡的生活細節(jié)，讓無數(shù)讀者看到了法國社會中各種弱勢群體所遭受的種種悲苦命運，對法國社會的變革帶來了重要的影響。后來我也了解到，布爾迪厄在他的社會田野調(diào)查中，不僅曾出版過調(diào)查實錄，而且還拍攝、保存了大量的現(xiàn)場照片。在談及自己的調(diào)查及其記錄方式時，布爾迪厄曾對主流的學術(shù)體制做出過直截了當?shù)呐u：“我不停地維持攝影與我的目標的關(guān)系，我從來沒有忘記我的目標是關(guān)于人的，我所持的目光，自然都是帶有情感，很感性的，如果我不怕謬誤的話。這就是為何我不停地進行訪談和觀察（我的每個研究項目都是這么開始，不管什么主題），而官僚主義的社會學者的慣例，是僅僅接觸到調(diào)查員的調(diào)查記錄，并且，不同于最膽怯的人類學家，他們沒有機會看到被訪問者，也看不到他們當時的環(huán)境?！边@樣的先例，足以示范后學，對我們的工作無疑是一種激勵。盡管我們也曾困惑：在今天我們這個社會中，人們已經(jīng)受到太多社會悲劇的刺激，我們以有限的筆觸所記錄的這一個個城市尋夢者的生活故事，真的還能觸動到誰，或進而能改變一些人的命運？

但是，唯有他們的狀況，才是衡量我們這個社會美好或丑陋的最為確切的標準。愿讀者能聽到書中人物的心聲。

（《尋找住處》，陳映芳、衛(wèi)偉主編。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年即出）

陳映芳，學者，現(xiàn)居上海。主要著作有《圖像中的孩子》《移民上海》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