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麗娟
巴赫金的怪誕人體觀念
在歐洲,怪誕形象在文學中的塑造有著一定的文化淵源。它起源于中世紀民間詼諧文化,是中世紀“關(guān)于存在的特殊審美觀念的遺產(chǎn)”。巴赫金(1895—1975,蘇聯(lián)著名文藝學家、文藝理論家、批評家,世界知名符號學家)將這種特殊的審美觀念定義為“怪誕現(xiàn)實主義”。巴赫金認為怪誕現(xiàn)實主義的主要特點是降格,即“把一切高級的、精神性的、理想的和抽象的東西轉(zhuǎn)移到整個不可分割的物質(zhì)——肉體層面、大地和身體的層面”。巴赫金把文學中的物質(zhì)——肉體元素看作是深刻積極的元素。他比較了兩種人體形象,一種是“現(xiàn)成的、完成的、成熟的”的古典人體形象,另一種是“畸形的、怪異的、丑陋的”怪誕人體形象。前者是封閉的、停滯不前的,因為它清除了一切“誕生和發(fā)展的渣滓”;而后者則是充滿可能性的,因為它包含“不斷生長和不斷超越自身界限的因素”。怪誕人體除了不具有和諧、勻稱等美學意義上的特征之外,還常常帶有不規(guī)則、不合常理、讓人出乎意料的特征。人們不能接受怪誕的人體是由于它違反了視覺習慣,然而在巴赫金看來,怪誕人體是一種“形成中的人體”,它所表現(xiàn)的是“在死亡和誕生、成長與形成階段,處于變化、尚未完成的變形狀態(tài)的現(xiàn)象特征”。怪誕人體的另一個重要特征是雙重性,即它在一個身體內(nèi)呈現(xiàn)著兩種特征如舊與新、垂死與新生、變形的始與末。巴赫金認為,怪誕人體生命中的重要事件如交媾、懷孕、分娩、發(fā)育、衰老、疾病、死亡等等都是在“人體與世界,或新舊人體的交界處進行的”,因此怪誕人體將“生命的開端和終結(jié)密不可分地交織在一起”,給生與死、新與舊的聯(lián)姻創(chuàng)造了條件,死亡不會使任何事件終結(jié),相反,它會 “使之在新的一代中得到革新”。因此,它比規(guī)范、正常的人體更能體現(xiàn)生命的本質(zhì)。
怪誕人體觀念的表現(xiàn)形式多種多樣,它除了在早期的繪畫和雕塑上得以體現(xiàn),還在中世紀的各種民間演出形式如魔鬼劇、諷刺鬧劇和滑稽劇中得到重要的發(fā)展。整個中世紀的戲仿體文學都建立在怪誕人體觀念基礎(chǔ)之上,各種巨人傳說中的形象也是由這種觀念所決定的。除此之外,它還是罵人話、詛咒和指天賭咒的基礎(chǔ)。在這些暢所欲言的活潑的語言形式中,包含著一種“貶低化”和“世俗化”,是“按照怪誕的方式貶低被罵者”,把他發(fā)落到“絕對地形學的肉體下部去……讓他歸于消滅而再生”。
形體怪誕的人物形象不僅在歐洲早期的小說中可以見到,在美國的民間故事中也富含這樣的形象。其中最為人熟知的是巨人保羅·邦揚的故事。邦揚力大無窮,食量驚人,可以在一分鐘之內(nèi)吃掉五十張餅。美國南方除了有自己的巨人故事之外,還衍生出自己的怪誕的文學傳統(tǒng)。
作為美國南方作家,??思{將怪誕充分運用到作品的表層,大量使用怪誕的語言、怪誕的結(jié)構(gòu)和怪誕的人物形象來突出小說形式上的感染力。對怪誕元素不加吝嗇的使用是??思{作為南方作家的一個顯著特征。與哥特主義的奧康納不同,愛開玩笑、擅長講故事的??思{更傾向于揭示怪誕形象中的喜劇元素。他吸納了南方民間故事的敘述方式,在人物形象的塑造和語言風格上都使用大量夸張的手法,這讓他的小說充滿了民間故事富含的喜劇性。他多次描述非常態(tài)或“走形”的人體,比如凸起的眼睛,大肚子、張開的嘴巴及被穿孔的面部等等。這些非常態(tài)的人體描述往往穿插在小說的重要情節(jié)中,特別是與死亡和誕生有關(guān)的事件上,對小說主題的探索及意義的發(fā)掘起著至關(guān)重要的作用。走形意味著遠離美的范疇而進入丑或離奇的范疇,而離奇在通常意義上便是怪誕。當然,福克納塑造眾多的怪誕形象不僅僅是為了挑戰(zhàn)傳統(tǒng)意義上的美丑標準。他的怪誕人體更多具有巴赫金所謂的“肉體地形學”上的含義,即表現(xiàn)孕育中的死亡或死亡中的孕育。按照正常的生理規(guī)律,一個人的身體發(fā)展趨勢是單向的,即一個由生到死的過程,同時一個身體不可能既在衰老、死亡又在孕育。而狂歡化范疇的怪誕人體打破了正常的生理規(guī)律,讓死與生結(jié)合,衰老與青春結(jié)合,將靜止、閉合的生命變?yōu)檫\動和開放的生命,它反映著一種流動而非靜止的生命觀念。福克納塑造的怪誕人體形象恰恰體現(xiàn)了生命的這種雙向性和流動性。
《八月之光》中的怪誕人體形象
《八月之光》是一部寓意深刻、內(nèi)涵豐富的小說。使其內(nèi)涵深刻而豐富的因素有多重,怪誕的人物形象的就是其中之一。事實上,??思{很少去刻畫人物的外形。他的眾多人物固然給我們留下了揮之不去的印象,可對他們的外在形象我們卻往往毫無概念。通過閱讀,讀者獲得更多的是人物的聲音和這種聲音所傳達給我們的人物的內(nèi)在形象。在多數(shù)作品中,人物說話的腔調(diào)和語氣、他們或焦慮或冷漠的神情被深深刻在閱讀者的印象中,而他們的胖瘦、高矮以及五官特征卻成了可有可無的東西。這說明福克納并不關(guān)注人物的外在特征,他更注重展現(xiàn)他們的內(nèi)心。但在《八月之光》中,??思{多次描寫了海托華的形體,這樣的破例讓熟悉他的讀者不能不去揣摩他的特殊用意?!栋嗽轮狻房坍嬃藘蓚€非常態(tài)的人體,一個是挺著大肚子從亞拉巴馬州一路走到杰弗生鎮(zhèn)的莉娜,另一個是上身瘦骨嶙峋卻拖著大肚子的老牧師海托華。
這兩個形體和身份都很特殊的人成為小說中的主要人物。莉娜為了尋找自己腹中嬰兒的父親來到了杰弗生鎮(zhèn),對小鎮(zhèn)上的人們而言,她不過是一個偶然闖入小鎮(zhèn)的外鄉(xiāng)人,沒有人注意她的到來,也無人關(guān)心她何時離開。而老牧師海托華和莉娜不同。他已經(jīng)在杰弗生鎮(zhèn)居住長達幾十年的時間,可謂是鎮(zhèn)上的居民??伤]有真正融入小鎮(zhèn)的生活,而是以一種隱居的狀態(tài)存在于人們的視線之外。久而久之,他的存在已經(jīng)被人遺忘,成為一個隱形人。在這一點上,他和莉娜一樣,對于杰弗生鎮(zhèn)都是可有可無的過客。但是無論從年齡、性別還是生活背景上看,莉娜和海托華的人生軌跡都不可能有交集,他們屬于兩個格格不入的世界——一個在現(xiàn)實生活中有明確的目標,另一個徹底遠離人間煙火。但作者卻讓這兩個人之間發(fā)生了一種微妙而重要的聯(lián)系。
在南方流傳著一種說法,即“一個孕婦認為自己如果在八月生產(chǎn)的話,她本人就可以成為‘八月之光”,即希望的象征。而莉娜生產(chǎn)的月份正好是八月,因此她被一些讀者指稱為小說中的 “八月之光”。拋開這一傳說,莉娜在《八月之光》中的存在的確帶有強烈的隱喻色彩。莉娜雖然是一個被未婚夫拋棄的鄉(xiāng)下姑娘,但作者并未將她塑造為一個毫無思想的受害者角色。在她身上處處可以看到生命的勇氣和希望。她的“尋夫”之旅從一開始就不順利,但她具有堅定的意志和能克服一切困難的信念,執(zhí)意要在孩子出生之前為他找到父親。帶著這樣的決心,她來到了杰弗生鎮(zhèn),找到了孩子的父親,并在那里順利地產(chǎn)下了她的孩子。生產(chǎn)和繁殖自古以來代表著生命的更新,代表著未來的希望。生育的意義在小說中得到了深刻的揭示,一方面是因為它自身所具有的象征性,另一方面則因為迎接孩子來到這個世界的并非他的生身父親,而是鎮(zhèn)上隱遁多年、生命接近枯萎的老海托華。
海托華是一個被廢黜的長老會派教會牧師。他從神學院畢業(yè)后來杰弗生鎮(zhèn)供職,因為這是他一度崇拜的祖父在南北戰(zhàn)爭中犧牲的地方。帶著這樣一份榮耀感和揮之不去的記憶,他來到杰弗生鎮(zhèn)尋找祖父的足跡,卻忽略了自己身為牧師的神圣職責,在布道時不去理會信眾的需要而只顧講述自己光榮的家史。他對現(xiàn)實世界的忽略不僅造成了婚姻的悲劇,更讓鎮(zhèn)上的基督徒們?nèi)虩o可忍。于是,他被逐下了圣壇,從此過起了孤獨凋敝的鰥居生活。
海托華出現(xiàn)在我們面前時已經(jīng)是一位年過半百的老人,小說多次描寫他臃腫怪誕的外形:
他的皮膚像面粉口袋的顏色,上半身的形狀像松松裝著面粉的口袋,馱著身體的重量從瘦削的雙肩直往腿膝上墜,(他)身體發(fā)胖,肌肉松垮垮的;他露在桌面以上的軀體不成個體型,近乎畸形,個兒高高的,胳膊和肩膀上瘦骨嶙峋,但卻大腹便便,像懷了個大怪胎,他那臃腫的大肚皮上,反扣著一本翻開的書,他身上穿的襯衣罩在像氣球一般的肚皮上……
在他身上集中了兩種生命狀態(tài),瘦骨嶙峋的上身代表了枯死的狀態(tài),而鼓出的肚子則代表了孕育的狀態(tài)。巴赫金說,怪誕人體形象的基本傾向之一在于“要在一個人身上表現(xiàn)兩個身體:一個是萎死的身體,另一個是受孕、成胎、待生的身體”。在老海托華既干枯又臃腫的身體里包含了兩種概念——死與生、懈怠與更新。這一具有兩重性的形體在小說中被賦予了豐富的寓意,顯示了一個處于枯死狀態(tài)的生命獲得新生的可能性。在小說的開始,我們見到的是一個對生活不抱任何希望的海托華。他又老又孤獨,丟掉教職之后他雖一直住在鎮(zhèn)上,可如敘述者所言,“人們差不多把他給忘了。他自己操持家務(wù)。25年來我想誰也沒進過他的屋子……無論哪天黃昏或傍晚你打那兒經(jīng)過,都會看見他坐在窗邊,呆坐在那兒”。他的房間里有一股濃重的陳腐氣味,那是“散漫懶怠、久坐不動、不常洗澡的累贅軀體所散發(fā)出來的惡濁氣息,幾乎讓人忍受不了”。而同時,他的生命又沒有完全喪失活力,在他的體內(nèi)悄無聲息地醞釀著一股愛的力量。雖然鎮(zhèn)上的人們并沒有給他重新站起來的機會,可他并沒有完全放棄自己,而是照常每月給少女感化院寄錢。他常常反思自己的過去,并逐漸意識到了自己的失職,“我只顧自己的心事,沒把人們放在眼里。我來到這兒,人們臉上充滿困惑和饑渴,他們急切地等待著我,期待著信任我,可我對他們視而不見。他們舉起手以為我會給予,我卻沒看見他們”。就像每一個禮拜的日子他都會心情激蕩一樣,在他枯死的生命表層下緩緩流淌的是對生活、對生命的持續(xù)不斷的熱情。然而前一次失敗的打擊讓他不愿釋放、不想面對這種熱情,因此它被深埋在那里,一點一點孕育著奇跡和希望。
在一個新舊生命交替的時刻,被關(guān)押在這個腐朽的身軀內(nèi)多年的激情終于被釋放了。海托華在有生之年終于履行了一個牧師應(yīng)盡的職責。他不僅為莉娜接生,親手迎接了一個新的生命,而且用行動將上帝的寬恕和愛給了一個漂泊無依的靈魂——克瑞斯默斯。用威忒伯格的話說,海托華“雖然不是真正意義上的父親,卻成為精神層面上的父親”。如果說為一個與他毫不相干的人接生是海托華生命復(fù)蘇的發(fā)酵粉,那么給予一個素不相識的兇殺犯以最后的庇護則是他生命復(fù)活的重要標志。海托華過去常常對自己說:“在我出世以前的20年的一天晚上我就死了。我只有回到杰弗生鎮(zhèn)才會得救”,“我知道整整50年來我甚至還沒有變成人:我只是黑暗中的一瞬間”。然而如今伴隨著一個新生命的誕生,他頭一次“真正”來到了這個世界,平生第一次經(jīng)歷了面對新生命的感動。他異常激動地想:“我接生下來的那個小孩兒。我還沒有同名的人呢。我知道有不少感恩戴德的母親以接生醫(yī)生的名字來替孩子命名的事兒……她必然還會生孩子,生更多的,更多的子女,許許多多。那將是她的生活,她的命運。善良的人們安靜地生活,為可愛的大地繁殖后代,從從容容地孕育出一代又一代的母親和女兒?!彼咴诼飞希疤栭g斷地曬在他身上,他感受到熱力,聞到荒野間肥沃土壤的氣息,樹林的清新,喧噪聲中別有一種寧靜”。他開始注意周遭的生命,開始為他們的存在而感到寬慰,為他們的離去而感到惋惜??吹讲D小姐曾住過的那幢樓房如今已被燒成一堆廢墟,他十分感慨:“可憐的女人,可憐的不曾生育的女人。要是再活上一個星期,幸運就會回到這片土地。幸運和生命就會回到這些貧瘠荒蕪的田土?!比欢?,同時他“仿佛能看見、能感到四周的肥沃土地的幽靈,這一帶黑人居住區(qū)充滿盎然生機,回蕩著歡聲笑語,到處是生育旺盛的母親,家家戶戶的門前嬉戲著一群光著屁股的孩子”。他開始感覺到被需要,正是這種感覺讓他放下自己的原則為無家可歸的克瑞斯默斯提供了最后的避難所,使其孤獨的靈魂可以找到片刻的休憩。這種 “包庇”行為放到南方主流語境下解讀簡直是對道德的背叛。克瑞斯默斯是“黑人”的同時又是“強奸犯”和“殺人犯”,鎮(zhèn)上的人們都要求對他處以私刑,然而海托華卻聲稱案發(fā)的當晚克瑞斯默斯和他待在一起,這不能不讓所有人瞠目結(jié)舌。然而這種離經(jīng)叛道的舉動恰恰標志著海托華對于生命的深刻理解、對于人性的感悟讓他掙脫了南方倫理道德的束縛??巳鹚鼓乖谒难壑胁辉偈且粋€罪人,而是一個受難者,對這一年輕生命的憐惜使他做出了人們始料未及之事。也就在這一刻,海托華完成了他對世俗生命的超越,完成了他人生中的新舊更替,成為一位真正意義上的牧師。
在海托華身上,我們看到了由一種生命狀態(tài)向另一種生命狀態(tài)過渡時人內(nèi)心深處所經(jīng)歷的狂喜和欣慰之情。對于??思{的許多主人公來說,過去就像一個甩不掉的包袱,這個包袱一直追隨他們到死去為止。然而從《八月之光》中,我們看到了另一種可能性,即看似毫無希望的生命也可以在一瞬間迸發(fā)出奇跡。人在任何時候都可以走出過去,迎接新的生命。
像大自然中的季節(jié)更替一樣,死后是生,死亡的意義是讓生命變得年輕。在??思{看來,人的生命既不可能停滯也不可能倒退,他曾說:“人不進則死……人除了隨遇而安,與生命的進化相妥協(xié)之外別無選擇?!惫终Q人體包含的正是一種讓生命無限延伸的生物學理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