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建峰
電影船
■俞建峰
6月的一天下午,我看完美國大片3D電影《末日崩塌》,走出常熟城的大地天幕影院,被電影數(shù)字特技所震撼,沉浸在久久的回味中,這時突然間想起了電影船。我開始一點一點回憶,恍如潛入水下,仰面看浮光在溪水中倒流,塵世的幻影在水面快速掠動,近景是彩色片,遠景是黑白片。
電影船在水鄉(xiāng)穿梭,河邊的人在焦急地打聽,要到哪兒去放電影?。?/p>
放電影啦!放電影啦!那時我還沒到城里,在鄉(xiāng)下滸西小學讀書。聽到喜訊,我背著書包奔跑回家,對母親說,快,放電影啦!母親明白,今個的晚飯要早吃,去曬場占位子。那時鄉(xiāng)下還沒通電,村莊只有在放電影時才像個節(jié)日,天空活生生剜出一大塊照亮的幕布,活動了人影兒,喇叭聲響徹村莊。從周邊村莊過來的人們,遠遠望見天空掛著個發(fā)光的圖片,心兒已怦怦直跳,不由加快了步伐,在田埂上跌跌撞撞。人們把曬場占得黑壓壓,村莊如同趕集過節(jié),空前盛況。
說到電影船,先得提到大舅,大舅是放電影的。
大舅最后一次搬家,是1992年,從老縣場搬到南門壇上君子弄。房子是一個老書場改建的,也放過電影,因為面積小,干脆改成影管處職工住房,住了七八戶。說書先生住在底樓,大舅家在二樓沿街房間。房間里邊橫一條走廊,從前這兒是擺放映機的,墻壁留有昔日的放映口,猶如碉堡的射擊孔,居高臨下。走廊往外下邊是大廳,后來改做了錄像廳,直到成為倉庫。想象光束從放映口射出,穿過黑暗空間,掠過觀眾頭頂,射到大銀幕,演出活生生的電影,那一定非常的美妙。到這么個奇形怪狀、光線晦暗的地方,踏上幾乎豎直的木樓梯,駐足觀望,想象力會變得異乎尋常的敏銳,頭腦中突然浮現(xiàn)老電影的零散畫面。到大舅家玩,順便揩油看部免費電影。君子弄附近有人民影劇院,大舅跟里邊人熟,一個單位的嘛。印象深刻的是,有一次看的是吳宇森導演的大片《斷箭》。F117隱形飛機超低空掠過山形,幾乎貼著地表,發(fā)出驚人的轟鳴,音響在影劇院的空間排山倒海,夜黑不見一指,飛機完全憑雷達導航。然后是核爆炸,悍馬軍車在荒沙地帶顛簸逃離,核爆巨浪緊追,沙地都拱了起來,地表像被巨犁過了一遍。這時候,感覺人民影劇院的屋頂快要被聲浪掀翻了……動作片的元素,驚險、懸疑、特技,一切都有了。
時間往前移到1983年,大舅家從滸浦的擱墩灣搬遷到了常熟城的老縣場。大概是因為大舅從事電影工作的緣故,大舅家分配的公房總是在影院附近,毗鄰市中心鬧市,離菜市場近。常熟城最重要的京門電影院、虞山大戲院就在老縣場。那些年,電影絕對是至尊無上的文化項目,無論是《牧馬人》,抑或《少林寺》,都獲得了巨大的成功。電影散場,觀眾從安全門出來,到達廣場,人走光后,場上落了一地的甘蔗屑、香蕉皮、瓜子殼。大舅家住在老縣場文物商店后院,分配到兩間房子,因為影管處與文物商店同屬于文化局,房子是共用的,因此大舅家還分到一處沿街的小屋做了廚房。廚房就藏在文物商店一側亭子間的櫥窗里,平時關了屋門,路人見到的是櫥窗,里面擺放明清瓷瓶,開了屋門,就會發(fā)現(xiàn)里邊原來是人家的廚房。一旦生了煤爐,煙塵往門外散去,飄過文物商店,在隔壁雜貨鋪播放的鄧麗君歌聲中裊裊升上老縣場的天空。
我的回憶繼續(xù)往前搜尋。1980年,我上了大舅的電影船,從滸浦出發(fā),經梅李、塘橋、陳塘、大洪橋、興隆、九里,抵達縣城常熟。因是水鄉(xiāng),農村放映隊配備的交通工具是一艘木船,我們叫做電影船。電影船緩慢地穿行在四通八達的水鄉(xiāng)河網,我坐在木擱板上,透過舷窗,看河岸往后溜。一個打雜的老伯負責在船尾搖櫓,揮汗如雨。那時的農村放映隊雖說風光榮耀,卻也簡單樸素,連匹船馬達也裝不起,要靠手工搖。搖啊搖,搖到縣城河,縣城的房屋都連在一起,屋后有石級,浸入河水間。鉆過石拱橋,聽到了賣菜的吆喝,聽到了彈詞開篇??吹搅宋輭ι系碾娪昂螅吹搅藶跖翊?,看到了城里白凈的小細娘,街邊飄來的煤煙和菜香味,水面漂浮的西瓜皮、菜葉子。偶爾船過一條弄堂的豁口,會瞥見大街上公共汽車一閃而過的身影。上了岸,自然是到電影院。縣城的電影院竟然白天也放電影!這令我十分驚訝。大舅帶我到樓上的放映室,坐在高大的放映機旁,透過放映口,看樓下大廳人流涌入。燈一暗,幕布亮了,活生生的人出現(xiàn)了,隨著一聲“同志們,向大上海前進!”——電影開始了,激昂的曲子奏響……啊,打仗片!太好了!放的是《戰(zhàn)上?!?,記憶最深的情節(jié),蔣軍衛(wèi)兵雙腳并攏,立正,喊:“湯司令到!”還有,蔣軍開了坦克去炸毀發(fā)電廠,工人挺身保護,千鈞一發(fā)之際解放軍乘了火車趕到,“不許動,舉起手來!”
上電影船前,我在哪里?應該是1977年,我想起擱墩灣村莊第一次放電影的情景。
那天夜里下了場雨,是一場不合時宜的大雨,把觀眾澆了個濕透。那天,先是大舅送來了放電影的喜訊,再是這天下午,有人看到了河里停泊的電影船。我們盼星星盼月亮的電影船來了!一到下課,老師趕緊把小學生趕鴨子似地放了,回家看電影吧,早點搶位子吧。于是我們雀躍著奔回家了,平常要玩的那天也不玩了。那天晚上,曬場豎起兩根竹竿,大舅牽拉著掛上幕布,再是搬來一臺锃亮的放映機,放到方臺上。那時村子還沒通電,放電影的電源來自電影船頭的柴油發(fā)電機,一根長長的電線從河里連到放映機。天一落黑,發(fā)電機就“突突突”響起來。發(fā)電機的聲音像一個美好的宣言,攪亂了吃飯人的心思,扔下飯碗朝曬場上跑。電影即將開始,曬場上落滿了黑壓壓的人群,人們從四面八方匯聚過來,早來的人搶到好位子,晚來的人只能站立后場,或者蹲上土堆、攀上樹杈。放映機射出強勁的光束,照亮了張緊如帆的幕布,幻燈片宣告了影片的開始,幾分鐘后,正片開始。放電影的是我的大舅,多么令人驕傲的事啊。我的大舅是放電影的,而我就坐在放映機邊上,享受最高的待遇。曬場鴉雀無聲,只聽見幕布上人物的對話,所有人抬起頭,目光注視幕布,屏息觀看,大氣不敢出聲,心思跑進了電影里。那時的人淳樸,都以為電影是真的。電影《紅日》進入了高潮……我嘗試做了件想做一直不敢做的事,站起身,伸手擋了一下放映機的光束。幕布上頓時出現(xiàn)我的手形,大舅朝我呵斥,我乖乖坐回凳子。
上部沒放完,天空突然下起了雨,開始小點,慢慢地下開了。大舅撐起雨傘保護放映機,光束掙扎著穿過晶亮的雨絲,抵達幕布已是強弩之末。雨不見停,銀幕成了水幕,一片水跡斑斑。觀眾卻不見少,任憑雨淋。有些老鄉(xiāng)撐起了傘,一朵一朵像蘑菇。大舅跟同事商量了,決定停止放電影,幕布上打出幻燈片,告知暫停放映,明天天好繼續(xù)。就我所知,這是唯一一部分作兩天放映的電影,全靠大舅的關系。
這樣可以斷定,在滸浦生活那會兒,在我孩童年齡就結識了露天電影,見識了城里的電影院,完全是因為大舅的緣故。大舅在縣農村放映隊工作,是一位令人尊敬的放映員。
大舅經常不著家,他有一輛珍愛的永久牌自行車,他騎車到一條河岸,水邊泊著一條形同南湖畫舫的電影船,船舷兩側各有一排格子玻璃窗,窗上貼著電影海報,船頭有一臺蓋了油布的柴油發(fā)電機。大舅和同事住在船上,吃喝拉撒在船上,歡樂苦痛也在船上。船是他們的家,船是移動的風景。電影船如同一條希望之船,帶著一件無限美好的禮物,在日落黃昏不期而至,給村莊送來一片驚喜。要放電影啦!那一剎那,我看見人們的眼睛亮了起來,閃閃發(fā)光,柔情萬種。
電影船是水鄉(xiāng)一景,成年累月在四通八達的水網中穿梭,給煤油燈下荒蕪的村莊帶來歡樂和光亮。我的大舅就在這條船上擔當一位放映員,這是多么令人驕傲的工作。他大舅是放電影的!——這句小伙伴的贊語,成了我美好的記憶,兒時是我顯耀的資本。小伙伴的舅舅,有種田的,有打鐵的,有扛沙包的,那算什么工作呢,而我大舅是放電影的!小伙伴總在打聽,電影船開到哪兒去了?電影船什么時候來村子?哦,電影船,快點來啊。許多時候,我寧愿相信一個美麗的謊言:電影船會在太陽落山時分突然來到村子,放一部電影,片頭雄壯的解放軍進行曲奏響,“八一”五角星放出萬道光芒!片名叫《雞毛信》《平原游擊隊》或者《南征北戰(zhàn)》《永不消逝的電波》。
大舅當過兵,參加過抗美援越戰(zhàn)爭,他當?shù)氖歉呱渑诒?,美軍B52轟炸機是他的作戰(zhàn)對手,當10架這樣龐大的轟炸機編隊把他的陣地炸得一片硝煙時,大舅幸存了下來。大舅邊上的一個高炮班卻全部犧牲。從此我對B52轟炸機有了種更深刻的認識,因為它幾乎要了大舅的命,它呼嘯而至,帶著死神的威脅。大舅只是中了彈片,負了傷。大舅屋子的墻壁上貼著一張軍功獎狀,大舅在抗美援越戰(zhàn)爭中榮立三等功。令人難受的是中越后來交惡,一九七九年打了一仗中越自衛(wèi)反擊戰(zhàn)。許多年來,大舅無法跟我提到越南,有關越南的話題在大舅那邊成了回避的主題。直到2010年,大舅的戰(zhàn)友們編寫出版了一本回憶抗美援越戰(zhàn)斗的書籍《南國炮聲》,才重新直面此事。
復員后,大舅當上了農村電影隊的放映員。當放映員的大舅有空余時間,在某些不適合放映的季節(jié),難得的空閑回到擱墩灣。他在家做起了木匠活和泥瓦匠活,把自家的房子修補,把家門口的道路修理,在后門口澆注一塊水泥地,在院落澆注兩塊水泥臺子。我跟在大舅身邊,看他干活,大舅會差派我做些小活兒。會做各種活兒的大舅是我崇敬的長者,大舅在我心目中是一個神圣的楷模。我跟著他一整天地沉浸在某樁事情之中,這無意之中培養(yǎng)了我的耐心與專注。在我成長的時候,我就模仿大舅,潛意識里想成為他那樣的男人。
大舅有一副英俊的臉。我有次對大舅說,娘舅,你長得像周總理。大舅說,瞎講。我說就是像。我對大舅的感情跟對外婆的有所不同。我遠離父母,長年在外婆家,接觸的男子漢就是兩個舅舅了。其中尤以大舅為榜樣,大舅的行為與品格,悄悄植入到我的性情之中。對于我來說,大舅還是一個浪漫的化身,他隨電影船四處漂泊,游走四方,他的船兒在水鄉(xiāng)密集的河道漂浮,船上藏匿著神奇的映畫和奇思妙異的想象。大舅是魔術師,把演出的歡愉以光與映的形式表達,在鄉(xiāng)村野外、茅草屋間、曬場稻谷香中,麥子熟了的時候,光與映在鄉(xiāng)村的天空銀蛇舞動,在一雙雙饑渴的黑色眼睛中躍動,水銀瀉地。黑夜給了大舅黑色的眼睛,他卻用它來尋找電影。大舅的放映員生涯是精彩的,他給鄉(xiāng)村帶來了多少福氣??!許多年后,擱墩灣的人們一提到電影船,那安靜的雙眸,突然間會放出光芒。我發(fā)現(xiàn)是電影機發(fā)出的光,流金歲月的幸福之光。
1975年,這是離現(xiàn)在最遙遠的記憶,時間在那兒定格。那年跟外婆到6隊看過一部黑白動畫電影,片名《半夜雞叫》,外婆牽著我的小手,走在浮著月亮的河邊。時間再往前,我的記憶中沒了電影,只留下煤油燈下的影影綽綽、長輩老人、外婆的紡車、河灣村落、楓楊樹故鄉(xiāng),如鹽一樣撒在地面的月光。
俞建峰,江蘇省作協(xié)會員。已出版小說集《火燒湖》、散文集《十年》。作品散見于《文藝報》《雨花》《天津文學》《青春》《翠苑》《青島文學》《連云港文學》等。曾在《翠苑》2011年第3期發(fā)表短篇小說《撞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