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曉波

1948年春天，《國史大綱》的作者、無錫籍歷史學家錢穆應邀到榮德生創(chuàng)辦的江南大學任教，他住在榮巷樓上，每到周六下午，榮德生夫婦都會從城里來，周日下午離開。晚飯后，他們必定會暢談兩小時左右。

錢穆問當時的中國首富榮德生：“畢生獲得如此碩果，有何感想？”榮答：“人生必有死，兩手空空而去。錢財有何意義，傳之子孫，也沒有聽說可以幾代不敗的?！苯又?，榮德生突然提到他在南通修建的一座大橋，他說：“一生惟一可以留作身后紀念的就是這座大橋，回報鄉(xiāng)里的只有此橋，將來無錫人知道有個榮德生，大概只有靠這個橋。”

前些年寫《跌蕩一百年》，造訪至無錫，當?shù)厝藥冶樽邩s家遺跡，花枝爛漫的梅園，已成廢址的工廠，繁華轉眼成空，依然屹立的是石橋。榮德生果然說對了。當財富已經(jīng)遠遠超出個人的消費和享受之后，它的擁有者將如何處之，這是一個比創(chuàng)造這些財富更為艱難的命題。

從來沒有人因為富甲一時而長久地被人們紀念，相反，人們常常提起的是他對待財富的態(tài)度及相關的細節(jié)。喬治·蓋洛普博士說：“人們對歷史上有些人物念念不忘，有時并非由于他們的政績如何、戰(zhàn)功多大、擁有多少財富，而只因為他們有些性格上的細微特點?！?/p>

我曾經(jīng)編著過一本《首富》，寫的是全球當今30個國家的首富。我得出這些結論：這些被人們仰望著的30個首富，在性格上確乎非常像一枚硬幣：低調、堅硬、圓潤，貌似不近人情。他們中間，只有1位有過3次婚姻經(jīng)驗，5位有2次，其余均為1次。家庭的穩(wěn)定與和諧，看來始終是財富得以循序累進的前提。

30個首富中，沒有科學家、沒有作家、藝術家，甚至沒有出名的藝術鑒賞家。一定要為這些富豪尋找一個共同的精神特質的話，就是他們無一例外地將財富與慈善結合在了一起，無論是發(fā)自內心的，還是做給世人看的。一半以上的首富是他們國家中最大的慈善捐贈人。

在中產(chǎn)階級仍很落后的國家，都曾有一個鮮明的特征，就是盛行不擇手段地通過賺錢牟取私利，這幾乎是一個無法超越的階段。而成熟商業(yè)社會的標志則是，人們從物質的追逐中脫離出來，開始去發(fā)掘生命中另外一些抽象、形而上的價值。一個國家如此，任何個人也不例外。

事實上，自從工業(yè)革命以來，物質世界已經(jīng)變得越來越豐富和不可思議，而人類在精神層面上的需求則面臨越來越急迫和嚴厲的拷問。一百多年來，幾乎所有的財富擁有者都被迫直面這樣的困擾。在韋伯的《新教倫理與資本主義》這本書中，韋伯反復言及的，大概只有兩個詞：貪婪與控制。

他說：“只有超乎尋常的堅強性格才能使這樣一個新型的企業(yè)家不至于喪失適度的自我控制，才能使他免遭道德上和經(jīng)濟上的毀滅?！睂ω敻坏呢澯_實是從商者的最大敵人，如何克服，他的藥方是新教倫理。讀到這里，就一直讀不下去了，因為，中國人從來是入世的。

對于中國企業(yè)家來說，拯救才剛剛開始。

中國是一個沒有宗教情結的國家，我們從來沒有抽象的形而上的信仰。與西方的商業(yè)倫理精神相比，中國式的自我拯救似乎更加的具象。千年以來，我們從來只相信現(xiàn)世，即便是匍匐在香火繚繞的廟堂，我們還是在乞求佛祖讓我們今世身體健康、財源廣進，而來世能夠投胎進富貴人家。我們從來沒有原罪感，沒有生而為贖罪的道德前提，沒有上帝面前人人平等的理念——在盧梭看來，這是公民社會“法律面前人人平等”的思想起點。

那么靠什么，來拯救我們的商業(yè)人生？

我們現(xiàn)在有的是：制度的約束，這能解決一些問題，但是，很多商業(yè)行為是完全邊緣化的，甚至是界于合法與不合理之間；我曾請教很多人。哈佛大學的杜維明告訴我，答案是新儒家倫理。在燕京學社的辦公室里，他順手寫下北宋張載的名言：“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圣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p>

但是，張載的立心、立命及開太平，跟平頭百姓有什么關系？我在無數(shù)個鄉(xiāng)村和讀本中行走。黃河青山，中國人千百年來信仰的是什么？他們認為什么是足以流傳和讓他們?yōu)橹疇奚模?/p>

我期望得到的答案，好像仍然在大霧彌漫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