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nèi)容摘要:莎樂美形象起源于《圣經(jīng)》福音書中“施洗約翰之死”的故事,法國象征主義作家拉佛格解構了原有的故事情節(jié)和人物形象,用意識流的語言和戲謔的大話形式重塑了莎樂美形象,將過去那個順從、無知和被動的莎樂美改造成一個叛逆、博學和主動的新女性,傳達出自己先進的婦女觀,但莎樂美之死的結局又暗示了拉佛格作為男性作家的無奈與妥協(xié)。
關鍵詞:拉佛格 莎樂美 婦女觀 女性
一.導言
在英國作家王爾德(Oscar Wilde,1854-1900)發(fā)表其唯美主義代表作《莎樂美》(1893)之前,法國象征主義詩人朱爾斯·拉佛格(Jules Laforgue)在1887年就發(fā)表過同名作品,該作品收錄于故事集《道德寓言》(Moral Tales)。但是拉佛格的《莎樂美》并不為人所知,原因主要是他怪異的創(chuàng)作風格。首先,拉佛格受到叔本華悲觀主義人生哲學觀和哈特曼無意識心理學的影響,提倡文學作品應該是作家潛意識的表達,因此其作品中充斥著意識流式的表達;其次,他深受波德萊爾象征主義和美國詩人惠特曼自由體詩風的影響,主張摒棄傳統(tǒng)語言韻律和結構的禁錮,使他作品中的語言看似碎片化的雜亂無章;另外,作品中自始至終的諷刺態(tài)度和戲謔手法不為主流社會所接納。這些反文學傳統(tǒng)的舉動為他招致非議,有人甚至稱他為“精神病”,認為一個連語言這種最嚴肅的事情都能戲弄的人怎么能夠成為一個偉大的作家,因而他的作品在當時的法國很不受人歡迎,只局限于文學精英的小圈子里。
《道德寓言》是拉佛格作品中一部非詩歌形式的故事集,由六篇“大話”形式的故事組成:“哈姆雷特”(Hamlet)、“玫瑰傳奇”(The Miracle of the Roses)、“帕西法爾的兒子羅安格林”(Lohengrin, Son of Parsifal)、莎樂美(Salome)、“珀爾休斯和安德羅墨達”(Perseus and Andromeda)及“牧羊神潘與河神斯林克絲”(Pan and the Syrinx)。每篇故事都是對西方流傳的神話或傳奇進行戲謔式的重寫,其中的人物都被作者用諷刺的態(tài)度刻畫成悲哀可笑但又令人同情的“小丑”形象,為那些舊有的男主角和女主角都披上了現(xiàn)代風格的“外衣”,如莎士比亞的“哈姆雷特”變成了絮絮叨叨的神經(jīng)病患者、牧羊神“潘”苦于叔本華所謂的“無能和脆弱”、希臘神話中的安德羅墨達變成了維多利亞時代理想女性的典范、莎樂美是歇斯底里的女權主義代表等等。本文主要討論拉佛格《莎樂美》傳達的婦女觀。
二.對原圣經(jīng)故事的解構
拉佛格的《莎樂美》篇幅不長,僅約萬言,共分四章。莎樂美人物原型來自《圣經(jīng)》福音書中“施洗約翰之死”的故事,拉佛格完全顛覆了圣經(jīng)中的故事原型,采用嘲諷的口氣和象征的手法,甚至多次運用“無厘頭”式的時空錯位、拼貼、并置、碎片化等創(chuàng)作模式,將讀者置于一種云山霧繞的神秘氛圍。傳統(tǒng)的經(jīng)典故事在拉佛格這里被解構了,過去那個家喻戶曉的圣經(jīng)故事被演繹成了既是它又不是它的另類寓言。原有的人物關系和身份徹底被打亂:如約翰不是什么基督教救世主的先驅,而是北國下層人民革命的領袖和當權者驅逐與追殺的對象;原本年少無知的莎樂美化身為神秘博學的女才子,代替約翰成為故事的絕對主角。原圣經(jīng)故事里的主要情節(jié)——莎樂美之舞根本沒有上演,而是以即興演說的特別形式戲說最嚴肅的哲學和藝術問題,取笑當時歐洲藝術流行的象征主義、虛無和頹廢的抽象理論。拉佛格賦予了莎樂美令男人望塵莫及的頭腦,把她變成了超凡脫俗的思想家和哲學家,甚至代替了《圣經(jīng)》原版故事中圣約翰的先知地位。在這一點上,拉佛格有明確的表態(tài),稱“她簡直就是一個女基督!她高貴的頭該有多重??!”①
在原圣經(jīng)故事中,作為男性的希律王和約翰充當著絕對的政治權威和宗教領袖的身份,而作為女性的莎樂美及其母親希羅底則因為導致了約翰之死而千百年來備受男權社會的指責。拉佛格在作品中借莎樂美的即興演講大談性別政治,質疑傳統(tǒng)的男性主導地位,令身兼殖民主義者和男性雙重身份的北國王子倍感不安。這無疑是作者對19世紀法國日益興起的女權運動的一種大膽呼應。同時,拉佛格的婦女觀也暗示出多重象征意義。
三.拉佛格婦女觀的象征意義
拉佛格的婦女觀如同文中時隱時現(xiàn)的莎樂美一樣是一個不易察覺的神秘問題。然而,這一“神秘問題”的顯現(xiàn)正是來自拉佛格對于神秘事物的象征處理?!渡瘶访馈返耐ㄆ教幎际蔷聫碗s的景觀描寫,大到夜空、大海,小到御花園和公主寢宮,看似與故事情節(jié)的發(fā)展絲毫無關,但作者不惜筆墨刻意描寫的背后隱藏著深層內(nèi)涵,那就是這些景觀描寫傳達出的神秘氣息在很大程度上有助于增加人物形象的神秘感。在這里,奢華的東方樂土和年輕的美麗公主成為一對神秘的他者,交相呼應:東方樂土仿若藝術殿堂,美麗公主好似“繆斯”女神。莎樂美身披的黃底圓點的薄紗仿佛滿天星斗的夜空,襯得她宛如月宮仙子,好似天上銀河在人間的投射,這些都使她渾身散發(fā)出強烈的神秘色彩,勾引著讀者的興趣。莎樂美的神秘隱喻了死亡的誘惑和藝術的永恒,傳達出作者無奈的感慨——生命在永恒的藝術面前顯得那么短暫,這一感慨發(fā)自作者的內(nèi)心深處,他了解自己的藝術天賦,卻又深知疾?。ㄗ髡哳净挤谓Y核,這在當時屬不治之癥)的不可抗拒,再加上他深受叔本華唯意志主義哲學及生命哲學的影響,因此流露出悲觀和頹廢的情緒。然而,拉佛格在莎樂美的神秘上又同時表現(xiàn)出一種“非頹廢”的積極態(tài)度,那就是他對“女性神話”的憎惡和嘲弄。
有女性主義者認為,處女之于男人,正如處女地之于探險者一樣充滿神秘和誘惑的力量。身為他者身份的女性一直是男性滿足自己對神秘欲求的工具,賢妻和蕩婦、天使與魔鬼都是男性幻想出來刺激和豐富自己生活的女性神話,女人不過是男人“要實現(xiàn)自己就必須通過一個客體看到他自己”②的那面鏡子?!袄鸶裨谡麄€《道德寓言》中都在宣泄他對這種神秘的怨恨,男人和女人為此都負有責任?!雹叟畽嘀髁x代表波伏娃認為女性神話是虛假客觀性設置的一個陷阱,而信奉現(xiàn)成評價的男人,一頭扎進了這個陷阱,一向居于被支配地位的女性也心甘情愿地陪男人跳進這個陷阱,而拉佛格的慧眼識破了這個幻象,一語道破了女性神話其中的謬誤:endprint
我們無法理解她們,所以應當殺死她們?;蛘?,最好讓她們平靜下來,讓她們受到教育,讓她們放棄對珠寶的愛好,讓她們成為我們真正平等的同志、我們的親密朋友、世界上真正的伙伴,讓她們穿著各異,讓她們剪短頭發(fā),對她們知無不言、言無不盡。自從女人陷入奴隸地位和變得愚蠢以來,自從她除了性沒有別的職業(yè)和武器以來,她就過分發(fā)展了這方面,并變成了女性……而我們?nèi)菰S了這種過分;她在這個世界上對我們是有用的……哈!這就是全部的錯誤所在……迄今為止,我們?nèi)栽谟门俗鰬?,仿佛她就是一個玩偶似的。這種情況已經(jīng)延續(xù)得太久了……④
拉佛格這種進步的女性觀在莎樂美充滿哲學意味的即興演說中得以充分展示,莎樂美曾一語道破“我們不過是你們小時候的玩伴”。拉佛格在莎樂美的即興演說中“殺死”了過去那個順從、無知和被動的莎樂美,將她改造成一個叛逆、博學和主動的新女性,讓她從一個次要的客體和他者脫胎成一個“我思故我在”的主體,這樣一個“卡里斯馬”式的女性正是男性所懼怕的,蒙特朗(Montherlant)曾說:“女人身上令人氣惱的是她們對理性的要求;還有她們擴張她們的動物性,她們使人聯(lián)想到超人?!雹萆瘶访涝谘菡f的最后甚至還展望一種和諧的理想的男女關系,這也正是拉佛格本人所祈禱的境界:“啊,年輕的女人們,你們到什么時候才能成為我們的兄弟,我們親密無間、肝膽相照的兄弟?我們到什么時候才能真誠地握手?”⑥
拉佛格不僅在作品中大膽抒發(fā)自己的女性觀,還將它貫徹到自己的愛情和婚姻中,他一生只愛過后來成為他妻子的英國姑娘麗·李,他愛她不僅是因為她年輕美麗,更因為她自由獨立:她獨自生活和旅行,不受男性主導社會的嚴厲的道德規(guī)范的束縛。拉佛格的女性觀和愛情觀與當時女權運動倡導的理念是如此相似,難怪“連最堅定的女權主義代表波伏娃都對他表示敬意”⑦。
莎樂美是拉佛格的“繆斯”女神,承載了他非同反響的藝術靈感和創(chuàng)作思想,她不再只是男人王國里一個有生命的客體,而是用她的智慧和勇氣“反客為主”,公開把在場的男性都視為“她者”,解構了女性的“他者”身份,讓男人們都成為她的傾聽者,認真考慮她的觀點。拉佛格版的莎樂美不僅是他本人借以表達自己藝術風格(如意識流和無意識本能)的手段,更是他對當時女權崛起的一種積極回應。波伏娃說過,每個男性作家都會通過描寫女性形象來亮明他的倫理原則和特有的觀念,在她身上,他往往不自覺地暴露出他的世界觀與他的個人夢想之間的裂痕。拉佛格也不例外,身為男性作家,經(jīng)常會選擇女性形象來傳達自己的叛逆思想,畢竟女性一向是非議的對象,一旦作家本人的創(chuàng)作思想受到道德和社會的批判,那么他筆下的女性形象就會承擔起備受責難的“義務”,而真實生活中的那一類女性也會成為“陪綁”的對象。如果說男性作家是一個有特權的主體,那么他們筆下的女性形象就是特權的他者,有特權的主體通過“她”來實現(xiàn)自己,因為她始終是“男人的手段之一,是他的抗衡,他的拯救、歷險和幸?!雹唷?/p>
四.結語
《莎樂美》體現(xiàn)了拉佛格創(chuàng)作的先進一面,但同時也暴露出他猶疑和矛盾的另一面。歸根結底,男權的思想根深蒂固,要想完全超越它的束縛是不可能的事情。莎樂美那充滿諷刺滑稽意味的死亡結局正說明了這一點。文章最后,莎樂美為拋出約翰頭顱而失去平衡掉下懸崖的死法極具象征意義。按照叔本華生存意志哲學觀點的解釋,肉體即是意志的客體化形式或具象化的意志,所以只要肉體生存著,就會時時燃起熊熊烈火。拉佛格深知自己的思想觀念和寫作模式都是違背傳統(tǒng)規(guī)范的,因此只有將莎樂美“碎尸萬段”來達成與既成社會和道德規(guī)范的妥協(xié)。
注 釋
①Laforgue, Jules. Moral Tales. Translated by William Jay Smith. London:Pan Books Ltd, Cavaye Place,1985,p.102.
②[法]西蒙娜·德·波伏娃:《第二性》,陶鐵柱譯,北京:中國書籍出版社,1998年,第217頁。
③Laforgue, Jules. Moral Tales. Translated by William Jay Smith. London:Pan Books Ltd, Cavaye Place,1985,p.xx.
④轉引自[法]西蒙娜·德·波伏娃:《第二性》,陶鐵柱譯,北京:中國書籍出版社,1998年,第300-301頁。
⑤同上,第237頁。
⑥同上,第302-303頁。
⑦Smith, William Jay. Introduction of Moral Tales. Jules Laforgue. Translated by William Jay Smith.London:Pan Books Ltd, Cavaye Place,1985,p.xx.
⑧[法]西蒙娜·德·波伏娃:《第二性》,陶鐵柱譯,北京:中國書籍出版社,1998年,第286頁。
本文得到國家留學基金委員會“出國留學回國人員科研啟動基金項目”的資助。
(作者介紹:關濤,北京工商大學外國語學院副教授,文學博士,研究方向:比較文學與外國文學)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