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_譚如茵
城墻里的鄉(xiāng)愁
文_譚如茵
有一種說法,要讀懂一座城,首先得看看這座城的城墻。我想,持這樣想法的人肯定是一個熱愛歷史的人,因為現(xiàn)在能夠擁有一堵城墻的城市大概不多了,如果有,那它肯定是一座有歷史的城……
大多數(shù)城墻都被時代潮流碾成了回憶。
在這么多年奔波的生活中,我只看到過兩個地方的城墻。一個是西安,那是一個秋天,我去西安開會,如一片秋葉般墜入長安,剛走出西安火車站,一道城墻黑晃晃地就從對面閃入眼簾,讓人恍若回到了過去的時光,現(xiàn)代都市的燈火闌珊似乎此時都被熄滅,歷史的厚重滄桑撲面而來。
接下來幾天里,我就在這堵古老城墻包圍下的現(xiàn)代城市里開會、吃飯、睡覺,和各種不同的人交談,并在一些人的陪同下看了不少名勝古跡,和大多數(shù)現(xiàn)代人一樣,很平常地讓這21世紀的時光從我的生活里流過。那幾天,我忙得沒有閑暇去看古城墻,但每當夜深人靜之際,似乎總有一個聲音在催促我,“去看看西安古城墻吧!”
終于在一天中午,我在西安鐘鼓樓旁一家店子里吃了一頓珍珠餃后,雙腿不由自主地聽從了這種聲音的召喚。帶著唐詩里的那些豪情和激昂,呼吸著古城的厚重與唯美,我從一處已然歷經(jīng)百年風雨見證的城墻路出發(fā),踩著一級一級青磚臺階登上了西安古城墻!秋日的陽光如一層輕柔的絲綢拂過臉頰,舉目望去,城墻之內(nèi),盡是車水馬龍的城市和人群,城墻之外.則是一望無垠的關(guān)中大地,是灞橋,是渭河,是一垅無盡的炊煙和秋光。那時候,我站在西安古城墻上,閉上雙眼,一頁一頁的歷史翻動不停,時間和空間,在我的頭腦之中不停地置換。
我看到的另一堵古城墻是在湖北蘄縣,一個并不起眼但又非常有名的地方。說它不起眼,是因為至今恐怕沒多少外地人知道它,說它很有名,卻是因為一個人——李時珍,這位寫出《本草綱目》的不朽醫(yī)學(xué)家,就出生在這個縣的一個小鎮(zhèn)上。
1996年仲春,我獨自一人從西到東橫穿整個湖北省,先到宜昌,在那個媚得像春水的城里呆了兩天,又到有著“九省通衢”之稱的武漢,而后向東北進發(fā)到了紅安,最后到了到了名不見經(jīng)傳的蘄縣。
在蘄縣的一次偶然談?wù)撝?,我得知這里竟是李時珍的故鄉(xiāng)。于是,第二天,就在江漢平原那跳躍的陽光里,挾著一路水光和春風,我來到了這座妙手傳仁醫(yī)的出生地——蘄州鎮(zhèn)。
蘄州鎮(zhèn)是個典型南方小鎮(zhèn),青磚黑瓦的老屋下掛著幾串火紅的辣椒,光滑的青石街道鐫刻著歷史的痕跡夾在兩排老房子之中向前延伸。通鎮(zhèn)飄溢著一股特醇的藥香,幾里之外也能聞到,增添幾分“李時珍的味道”。我們先是參觀了李時珍陵園,陵園很大,有意思的是,園里除了青松翠柏之外,還遍植了不少藥草,據(jù)當?shù)厝私榻B,幾乎囊括了《本草綱目》上的大部分,是否如此,我沒去深究,但我想,這應(yīng)是一種紀念這位醫(yī)家最好的方式。
看完之后,主人帶我們?nèi)ゾ筒停斓斤埖陼r,一堵黑黝黝的城墻撞入眼簾,全是青石青磚,中間一個圓孔處,一面酒旗探出頭來,告訴人們這里現(xiàn)在已不是城墻,而是一個酒家。同行人饒有興趣地介紹,此處原是蘄州鎮(zhèn)的城墻所在地,由于地處大別山、桐柏山和江漢平原的緩沖地帶,蘄州鎮(zhèn)在富庶的同時也成了盜匪出沒之地,于是城墻筑得特別堅固。我們走進酒家時,最明顯的感覺就是幽涼,外面的熱氣在厚實的青石墻阻擋下瞬間卻步。置身在這樣的城墻中,餐飲的同時,一股古樸的情愫也就油然而生。
兩個地方的城墻都有一個共同特點:保護。在古時,有城必有城墻,城墻對于城市而言,就是屏障,是防護設(shè)施。當你從遙遠的絕地歸來,蒼茫暮色里驀然看到雄偉的城墻,你疲倦的心定然是想著城墻里有著你渴望的溫暖;當號角聲聲,洶涌的外敵呼嘯而來,你定然會感激那堅固的城墻擋住一波又一波的兇殘入侵。然而今天,由于城墻對于我們的城市不再那么重要,歷史的車輪無情地將其碾過,大多數(shù)城墻都在時代的潮流中被碾成了回憶。
我所寓居的古城長沙,城墻的概念現(xiàn)在幾乎是蕩然無存,它正以其現(xiàn)代化的綽約風姿挺立在湘江兩岸。
其實在古時,長沙城墻的歷史和地位都很崇高。據(jù)史料記載,長沙城池發(fā)展到宋代,格局已基本定型,是時城墻南起城南路,北至湘春路,東枕龍伏山,西臨湘江,整個城市背山臨水,在一圈城墻的圍護下,長沙城和長沙城里的人悠閑地過著江南田園式的城居生活。清光緒二十年(1894)刊印的陳運溶纂《湘城訪古錄》說,清末長沙城城門共有7座:南有黃道門,北有湘春門,東有瀏陽門、小吳門,西有潮宗門、驛步門、德潤門。清代對城墻進行過多次整修,加修了城樓、炮臺、女墻、垛口,使整個城墻巍然堅固,有“城池崇屹,甲于他郡”之說,長沙城墻的地位由此可見一斑。
可惜的是,在匆匆的時間背影和不同的人事變遷里,長沙城墻一次次淡出了人們視野。民國初年,長沙的城墻要被全部拆除以修筑環(huán)城馬路,也許是當時的人們惋惜一圈高大城墻就這樣隨風而逝,遂刀下留情,把位于城東南角的一座城樓天心閣保留了下來,他們那時沒有想到,這一惻隱之心,倒使天心閣以其“極目千里,俯瞰萬家”的氣勢成為后人憑吊瀏覽的名勝之地,也成為了千年古城長沙的風范和標志。
2003年10月22日中午,當黃金般的陽光跳著秋天成熟的舞姿撒在天心閣上時,葛劍雄、蕭功秦、易中天、馬原、王曉明、王家新、陳彤一行7位國內(nèi)甚孚盛譽的精英之士來到了長沙古城這堵古老城墻上。7位精英是因為一個名為“草城借箭——問城記”的話題而來的,話題關(guān)注的是e時代人類最佳的棲居之城。
他們端坐在秋天的陽光下,在一個千年古城的“制高點”上評點當下轉(zhuǎn)型期中國的城市涌動和人文生態(tài),交鋒非常激烈,最集中的一個話題是關(guān)于城市在現(xiàn)代化的進程中如何梳理現(xiàn)代和傳統(tǒng)的關(guān)系。
譬如北京,這幾年在全球信息一體化和經(jīng)濟一體化大潮的助推之下,高聳的摩天大樓和巨型的玻璃幕墻已越來越多地擠走了那些經(jīng)典的胡同和四合小院,這就不能不令那些充滿城市人文關(guān)懷和有責任心的人們產(chǎn)生憂慮:我們有著地域特色和民族風情的那些城市臉孔還要不要留,難道就只有鋼筋和混凝土是我們賴以生存的空間?在當下這樣的轉(zhuǎn)型期,我們是否還尋找到一種更為令人信服的模式和開拓空間?那些城市古老的和經(jīng)典的元素在現(xiàn)代的步屐下該如何前行?現(xiàn)代化的進程是否就要以犧牲傳統(tǒng)為代價?
事實上,這樣的憂慮還不只是當下學(xué)者們思考的專利,人類在城市每一次前行的變革中都存在著這樣的沖突。
至今不少的法國巴黎人仍在懷疑幾個世紀前一位巴黎市長的舉動:那位市長當時力排眾議,硬是在一片責罵聲里拆掉了當時巴黎塞納河沿岸的不少古老建筑,并在城中拉通了一條氣勢不凡的大街。當時這位市長也許沒有想到,也正是他的那一舉動,成就了今天聞名世界的塞納風光。
具體到城市城墻,沖突也不是任何一個時間段里的偶然事件。據(jù)我所知,北京的老城墻在解放初期還是在全世界有名的,然而在上世紀五六十年代北京的舊城改造里悲哀地淡出了北京人視野。
當時的建筑學(xué)家梁思成,這位把北京老城墻當作自己“親人”看待的學(xué)術(shù)大師,就像當年梁啟超寫《少年中國說》一樣,滿懷激情地寫了一封信。在這封信里,他以那顆深愛著這個古老民族文化的心,描繪了一幅保護城墻市民又受益的盛世圖。他說,無論哪一個巍峨的古城樓,或一角傾頹的殿基的靈魂里,無形中都在訴說乃至歌唱時間上漫不可信的變遷。他建議,把城墻保留下來進行開發(fā),使北京這座古都城保留文化厚重之感。
然而,發(fā)自內(nèi)心的衷言并沒得到應(yīng)有的回應(yīng),北京老城墻最終還是在一片惋惜中被拆掉。年紀稍大一點的人還記得,拆的時候,林徽因控制不住自己的淚水說:“你們今天拆的是真古董,有一天,你們后悔了,想再造,也只能蓋個假古董了?!?/p>
于是,北京老城墻離去了,時至今天,仍是北京一個無法彌合的傷口。對于那些載著厚重歷史的城市而言,城墻就成了城市的一個“制高點”,站在這個“制高點”上,人們可以看到這座城市的世事煙云,動蕩變遷。北京古城墻是這樣,西安古城墻是這樣,蘄州小鎮(zhèn)的城墻也是這樣,長沙的天心閣更是這樣?,F(xiàn)在,后世的學(xué)者只能在時間的縫隙里獨自感懷,縱然有時能夠到天心閣一般的城墻上談?wù)撘环?,但他們的聲音,也只能是在學(xué)術(shù)的一隅里獲得些許慰藉,卻無法撫平那濃濃的鄉(xiāng)愁。